第二十八回 黑寡妇勇斗金翅王 毕大爷败走秋魁府(1/2)
从灯市口大街东二郎神庙广场向南折,是庙右街,向西对过称为庙前街。这里是京城有名的斗蟋蟀的场所。蟋蟀又名促织,斗蟋蟀的游戏源自唐代,到了南宋开始大盛。宋理宗时的奸相贾似道可以说是超一流的蟋蟀专家,他专门著了一部《促织经》,就织类、辨色、抓捉、调养与斗技诸方面作了详尽的阐述。宋亡元兴,斗蟋蟀游戏由杭州传至燕京,元亡明继,特别是永乐皇帝迁都燕京之后,这斗蟋蟀的游戏,在这勋爵贵胄绅士戚畹纨绔膏粱充斥的京师,已是历两百年而不衰。特别到了宣宗一朝,此戏已是玩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宣宗听说苏州地面出产上等蟋蟀,遂密诏苏州知府况钟捕捉一千头贡至京师,一时间,苏州蟋蟀奇货可居。苏州卫中的武弁,逮一头蟋蟀的奖赏如同斩杀一个虏首。曾有一个善逮蟋蟀的卫中小校因蟋蟀逮得多而获得卫所百户的世职,这也是前所未有的奇事。而宣德窑中的蟋蟀盆子也成了瓷器中的珍品传至现在,区区尺五之盆,竟值数百两银子。当时就出了一首歌谣单道此事:
促织瞿瞿叫,
宣德皇帝要。
百货皆作贱,
蟋蟀盆子俏。
由于宣宗的提倡,京师入秋以来,家家户户皆捕养促织,斗促织场也比比皆是。当时有一位在京城做官的歙县人闵景贤,写了一首《观斗蟋蟀歌》,专道京师斗促织的盛况,歌曰:
燕市斗场户挨户,
正酒色天好决赌。
各提斗盆绣花篓,
摩挲入手澄泥古。
高下参差列两庑,
似为秋虫判疆土。
昨夜寻声向秋圃,
金翅麻头合虫谱。
蹲踞盆中势虎虓,
未许他虫跳梁侮。
作势登场势逾怒,
双须立似旌旗竖。
积怒不动目相拒,
一阵一阵骤风雨。
战胜长鸣鸣以股,
主人夺采盆安堵。
保抱小虫歌大武,
指盆笑谓将军府。
嘤嘤跃跃何比数,
饮之食之气则鼓。
有雄杰然起行伍,
心有主人目无虏,
斗场四塞主寰宇。
隆庆之后,京城斗促织盛况虽不及前朝,但每当七八月间,依然是赌门大开,举城如狂。而庙前街则是京城斗促织最为集中之处,小小一条街,家挨家户挨户皆是促织斗场。因此,久而久之,人们倒忘了庙前街的本名,而直呼曰促织街。
这天晚上酉戌之交,促织街上华灯璀璨人潮如涌,街上三十多家斗促织场,每一家都满囤囤的尽是人,其中最大的一家斗促织场叫“秋魁府”。入门即是照壁,绕过照壁再入一道门便是一间五楹大厅,是促织主斗场,正中摆一矮脚红木条桌,三把椅子,主斗双方主人打对面而坐,正中坐着的是店中牙郎,担当仲裁的角色。四周摆了许多长条凳儿,由里及外一层高过一层,这都是为观众预备的。两庑靠里,以及楼上还有许多分隔的雅间,这是为那有身份的人备下的。他们既可以在此饮酒作乐,也可以互斗促织,如果主厅里的促织大战开始,他们更会参加下注。须知所有进促织场的人,都是携带了银钱前来赶场的赌客。如果说促织街其余各家的赌客多半都是市井小民,那么这秋魁府则是一掷千金的豪赌之所。曾有人在这里一夜暴富,但更多的人在这里得到的却是倾家荡产的悲惨下场。
今晚在秋魁府里摆擂台的是一个名叫毕愣子的人,他的绰号叫“促织王”。单听这绰号,就知道他在此一道中的名气。毕愣子世代居住京师,从小顽皮泼野,读了三年私塾,连个《百家姓》都背不全,可是掏鸟窝抓蜻蜓驯狗儿逮耗子,他样样都是能手。打从九岁上玩起了促织就一发而不可收,干脆逃了学堂一心鼓捣这虫子,父母奈何不得只得由他。毕愣子十五岁上,就提了秸笼竹筒蟋蟀盆子来这促织街上搦战,虽是小打小闹,却也赢多输少。此后又经过十几年历练,他终于混出个“促织王”的头衔,偌大京师,再没有第二个人比得过他。就凭着这宗本领,他居然也积攒起万贯家财,成了人人敬畏的毕大爷。
不觉酉时已尽,秋魁府中灯火亮炽人头攒动。只是大厅里红木桌旁的三把椅子却还空着。皆因毕愣子在这里摆擂,已是一连赢了十二场。京师内外许多不信邪的高手都无一幸免败下阵来,大把大把白花花的银子都流进了毕愣子的口袋,如今已无人敢来应战了。店里的牙郎恐冷了场,站在红木桌前上齆着鼻子大声喊道:
“席前各位先生相公,毕大爷说了,凡今夜里应战之人,一律皆有让头。你道如何一个让法只要你这位爷驯出的虫王能咬伤他的金翅大将军,哪怕只是掉了腿儿折了翅儿损了牙口,这其中任何一样出现,即便阁下的宝虫战死殉了身子,也算他毕大爷输了,你就能拿到毕大爷的一千两彩银。大家伙儿说说,这让头大不大”
“大!”
“毕大爷有没有量”
“有!”
众赌客一齐吼起,声如轰雷。牙郎又撺掇着高喊:
“哪位爷出来应战”
大厅里鸦雀无声。凳儿上坐着的人都知道毕愣子的盖世绝技,谁肯上这个当。
牙郎见无人吱声,跑进厅右第一间雅室,“促织王”毕愣子就待在里面。须臾间牙郎又出来,兀自高喊:
“小的请示了毕大爷,把彩头加大,一千二百两,哪位爷应战”
人群中开始有人窃窃私语,但仍没有人应声。牙郎一急,鼻子更齆了,只听他加码喊道:
“一千五百两。”
仍无人搭理。
“一千八百两。”
……
“一千九百两!”
……
“两——千——两!!!”
牙郎不断抬高赌码,人群中开始骚动。这些赌客本都是为钱而来,耳听这大一笔财喜,能有谁不动心一时间,只见眼冒绿火者有之,颊泛红潮者有之,交头接耳者有之,摩拳擦掌者亦有之。激动归激动,终是没有人有勇气站出来。偏是牙郎伶牙俐齿,撩拨得人心中发痒:
“各位爷们儿,毕大爷的那几头战虫,你们早都见识过了,未必就真的是天下无敌你们都将自己的竹筒儿秸笼子绣花提篓仔细瞧瞧,说不定里面就有一位孙大圣能赢得这两千两银子。白花花的两千两现银哪,我的爷们儿!”
牙郎喊得口干舌燥,不觉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仍是没有人应战。牙郎正自泄气站在一厢揉他的鼻子,忽然从人缝儿里钻出个人来,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白白净净,清清瘦瘦,穿着一件细葛布的元青圆领直裰,头上戴着东坡巾,整个穿戴气质,活脱脱就是一个落第秀才。只见他手上提着一只二寸来高的楠竹筒,筒口上塞着些蒲草,不慌不忙踱到红木桌前,问牙郎:
“你说是两千两”
“对,两千两!”牙郎口上虽答得坚决,一双绿豆眼却在来人身上睃来睃去。须知敢来这里叫阵的,都是京城里的富家浮浪子弟。可眼前这个人一副穷酸相,他免不了狐疑问道,“你来挑战咱毕大爷”
“是。”来人提起竹筒晃了晃,又说,“你去跟毕大爷讲,两千两太少。”
此语一出,全场突然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眼光都射向这位“落第秀才”,众人无不纳闷: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一个穷措大,敢跑到这里来打诳。
牙郎也是站在原地不挪步,盯着来人说道:“客官,小的提醒你,赌场无戏言,赌资对等,毕大爷出多少,你就得出多少。”
“少啰唆,去跟毕大爷讲。”应战者口气也很硬。
牙郎“嗯”了一声,刚刚转身却见东厢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人。只见他冬瓜身材南瓜脸,狐狸眼睛猪肚腮,手中摇着一柄尺五大折扇,一摇一晃走过来。这人就是鼎鼎大名的“促织王”毕愣子。他是听到了牙郎与来客的对话才走出门的。他一出门,立刻引来大厅里一阵喧哗,众赌客都鼓掌向他致意。他踌躇满志地朝赌客们挥挥手算是还礼,然后收了折扇,朝来客一拱手,貌似谦恭内实倨傲地问:
“在下姓毕,请问客官贵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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