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1/2)
除了cgp,这个城市里所有人都已开始过节。街道上“大清仓、大甩卖”的喇叭一声高过一声。每个门面都张灯结彩。路上的行人是悠闲的,穿着亮眼的服装。
我忽然意识到,那天去机场接机竟是圣诞的夜晚。没有任何人提醒我,所有人都忘记了。是的,来温州出差的都是cgp的中年骨干,在他们年轻的时候,圣诞还不是一个中国的节日。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在春节前结束这场战役,拿到丰厚的年终奖,回到妻儿的怀抱。为此,所有的人都猫在这个孤零零的高级宾馆里,隔离尘世,忘我工作。
我自然也不例外。这三天我都在房间里翻译各种图纸和文件,每天平均睡眠不到四个小时。时至今日,百分之八十的图纸和设计说明都已出来。成卷成卷地堆在我的床上。沥川的设计任务最重,速度却最快。当然最后几张是霁川根据他的草图重新画过的,毕竟是兄弟,配合得天衣无缝。甚至于两人的英文书写体,都看似出自一人之手。
c城改造的主体建筑是座落于西城区山角下的c城大剧院,属于清涟山庄的主建筑之一。也是总投资中耗资最大的建筑。江浩天的原设计是开放式的玻璃结构,远远看去,像自由女神的头冠,或者说像一朵怒放的葵花。就连我这个外行一看,都觉得十分醒目亮眼。而沥川的设计却是封闭式的钢结构壳体,很简单,看不出什么具体的形状。有点像颗巨大的鹅卵石,带着天然的水纹。上面是异常光滑的玻璃表面,浅灰色,像一面镜子倒映出天上的云彩。而剧院周围的一大圈附属建筑,也是类似“小卵石”般的设计,从鸟瞰图上看,就像一排散落在海滩的鹅卵石,又像银河中的行星,自然而神秘、典雅而恢弘、与周围的山水融成一体遥相呼应,体现了他一向倡导的生态、环保和节能理念。我十分喜欢,觉得虽不如江总的设计那么打眼,却有一种返朴归真之趣。
可是,不看好这个“鹅卵石”的大有人在。人们在背后给剧院起了个外号叫“石头”。吃饭时我听见几位设计师悄悄地嘀咕,说沥川从来不是pomo,为什么这一次变得这么后现代又说招投标办的负责人谢鹤阳固执而古板,相当不好打交道。他会接受后现代方案吗此外,cgp最强的竞争对手是迦园国际的首席设计师田小刚,著名的古典园林设计专家。他其实是江浩天的师兄,出道早,名声大,对江浩天的风格了如指掌。上次厦门工程,他的设计以一票之差输给了cgp,这回铆足了劲要来报仇,不惜花大价钱偷情报。
标书要求所有的文件必须是中英两份。直到三十一号的早上,我才完成了手中所有的翻译。之后,我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检查、修改、润色,然后交给江总复查,再由江总交到绘图部打印。
交接了手上的工作,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我到餐厅里好好地吃了碗敲鱼汤,薄薄的黄鱼片,伴着切成细丝的香菇和火腿,一碗下肚,脸上的汗气就出来了。我想起了沥川。沥川喜欢吃鱼,也喜欢喝汤。广东人的鱼片粥他也很喜欢,不知道他尝过敲鱼汤没有我跑到厨房去问厨师敲鱼汤的作法,才知道要做得好吃非常麻烦。最好一次做一批。管他呢,我拿只笔把食谱记下来,准备带回北京后好好研究,把它变成我的拿手菜。
可惜沥川还住在医院里。因为霁川怕他的伤口止不住血,又怕感染,硬要他留在医院里“观察”。病房屏蔽一切手机信号,但有专线可以上网。我知道沥川非常忙,估计像我一样,一天只睡几个小时。我给他发过一封简单的邮件,问他好一点没有。对于这个问题,他只字不答,回给我的只有三个附件,点开一看,是三张图纸。这是他来温州之后对我的一贯态度,公事公办、止谈风月。尽管如此我这颗被冷落的心里却有了一丝甜蜜。为了让我戒烟,他肯跳垃圾箱,我幸福都幸福不过来,还抱怨什么!
接下来,我美美地睡了一个午觉,五点钟时,张少华忽然打电话过来:“安妮,晚上资方的新年酒会,你参加一下。你能喝点酒吗”
“能啊。”我除了烟瘾,还有酒瘾、辣椒瘾、孜然瘾,算得上五毒俱全。沥川不过是只发现了一样而己。再说,朱碧瑄的酒量那么好,作为她的下一任,我不能比她差太多吧。
“你守在王总身边,他不能喝酒,一滴也不能。盛情难却的时候,你替他挡一下,行吗”
“没问题。”
“其中有位谢主任,是关键人物。他有浓重的温州口音,王总可能听不懂。你翻译的时候小心点。”
我的脸一下就白了。我也听不懂温州话,不光我听不懂。听说在这里住了三年的外地人也多半听不懂。
“他的口音有多重”
“他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系,你说会有多重”张少华在那一头说,“他是行内人,王总的名字他听说过。”
“行!酒会几点开始”
“六点整。我们上午才接到通知。你准备一下。我们这边就去四个人,江总、王总、我和你。你坐江总的车子,我去医院接王总。我们在酒店门口见。”
为了配合这次行动,我挽了一个小小的发髻,上面插了一根紫色的木簪,穿了一件白底蓝花的旗袍。除了胸之外,我的曲线尚可。那旗袍紧紧地包着我,显得我瘦骨嶙峋。我想把自己打扮成楚楚动人的林黛玉,好让那些逼我喝酒的人于心不忍。
坐在江总的车子里我还在复习《温州方言大全》:“了了滞滞”就是“清洁干净”;“云淡风轻”就是“轻佻”;“勿俨三四”就是“不正派”……等等,等等。到了酒店的大门,我发现cgp的“头粒珠儿(温州话:老大)”——沥川和张少华已经等在那里了。
在正式场合沥川习惯穿纯黑的西装,手拿一根赤色手杖。黑色衬衣、黑白相间的领带,衬着他那张瘦长的脸、高高的额头、挺直的鼻梁和倔强的下颚,看上去十分硬派。其实沥川最吸引我的是他的眼睛。无论外表看上去多么刚毅冷酷,他的目光非常纯净,不含一丝杂念。在他的眼眸深处,隐藏着一股近乎教徒似的虔诚和深情。
在这次参加竞标的设计师中,三十一岁的沥川最年轻、最知名。他在公共场合是著名的冷面郎君,寡言少语、非常矜持。所以我看见沥川的时候,他的情绪和表现都已进入到了“公共状态”。他看见我,眼波微动,迅速恢复原状。
“二位没有久等吧”江浩天说。
“没有。”
“王先生的身体好些了吗”江浩天上去和沥川握手。
“已经好了。”
在大厅的接待处,沥川在众目睽睽之下帮我脱下大衣,连同自己的风衣一起交给服务员。我有点不自在,觉得在场的很多人会误会我是沥川的太太。所以,沥川每次和人握手,我都不忘记上前解译:“我是安妮,王先生的翻译。”毕竟来的人都是业界同行,大家彼此相识。所以,很多人都笑着反问:“王先生中文那么好,还需要翻译吗”
当然,也有几个人误会我是朱碧瑄,握手的时候叫我朱小姐。这回轮到沥川一个一个地解释:“这位是谢小姐,我的新任翻译。”
我们一路寒暄下去,一直走到靠近酒桌的地方,才看见一位六十岁左右的方脸男士,被一群设计师如众星捧月般围在当中。江浩天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向沥川耳语:“那位就是招标办的主任谢鹤阳。”
谢鹤阳因为长得一张又黑又方的脸,外号“鞋盒”。当然,没人敢当面这样叫他。沥川拿了一杯水,在旁边慢慢地喝,见谢鹤阳身边的人散了几个,腾出点空位,才带着我快步而上,自我介绍:“谢主任您好。我是王沥川,cgp的设计师。”
“哦!王先生!”谢鹤阳从容而不失热情地和他握手,“久闻大名,缘悭一面。”他说的还算是普通话,只是话音里果然含着浓重的平舌音。沥川的脸上是客气的笑容,他略微迟疑了一下,我马上将这话译成英文。
“不敢当。”沥川回答,“外邦设计师,才疏学浅,对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十分仰慕。”
我默默地看了沥川一眼,有些惊奇。不敢相信这极度斯文得体的句子,竟出自只认得九百五十个汉字的沥川之口。
果然,谢鹤阳的脸上露出更多笑容:“王先生过谦了。我年轻的时候,建筑界的泰斗王宇航博士曾应邀到清华讲学,陪同人员中,我忝在其末。听说他也是瑞士华人,不知王先生可否认识”
“那是家祖父。”
“我记得那时,陪着王先生一起来的还有他的长子王楚宁先生,我们年纪相当,相谈甚欢。楚宁先生说一口流利的中文,非常古雅,也是知名建筑师。”
沥川微微颔首:“那是家父。”
“王先生的一家是什么时候到的海外”
“大约在清朝末年吧。”
“该不会是前清遗老吧”一直站在谢鹤阳旁边的一位中年男子忽然插口。
沥川淡淡地道:“不是。从宗谱上说,我们属于琅琊王氏,是纯正的中原血统。”
谢鹤阳道:“对了,我来介绍,这位是迦园国际的总设计师田小刚先生。”
“小刚,好久不见。”
“确切地说,是六年没见了吧,沥川,你怎么好像从中国消失了”
“哪里,我的公司还在这里,需要的时候会过来照应的。”沥川顿了顿,又说:“谢主任,小刚是温州建筑师,占着天时地利人和。cgp虽是海外兵团,却同出自中华一脉。评审的时候,谢主任不会厚此薄彼吧”
谢鹤阳哈哈一笑,连连摆手:“哪里,哪里!cgp有非常雄厚的设计实力,c城区改造将会成为温州对外开放的模范工程。我们非常欢迎海外公司参加竞标。放心放心,竞争绝对公平。”
三人在一起寒暄了十分钟,谢鹤阳便被另一群人围住了。我在一旁翻译,只觉得唇焦舌燥,便到一旁的酒台上找饮料。沥川一路跟过来。
“纯正的中原血统”我调侃,“五胡乱华之后,还有什么血统是纯正的”
“吓唬人而已,纯正是真谈不上,”沥川说,“比如我外婆就是地道的法国人。”我看着沥川脸,心中释然。难怪沥川既有一副十足的国人长相,又有异常分明的面目轮廓。
“那个田小刚来意不善。我怕他与谢鹤阳有什么暗箱交易,听说这里不少官僚挺腐败的。”沥川又说。
“别担心,政府现在对违法乱纪查得很严。这么大的工程,多少人拿眼盯着。真有什么腐败查出来肯定全军覆没、满门抄斩。”沥川看着我,一脸疑惑:“什么是‘全军覆没’什么是‘满门抄斩’还有……什么是‘天灾人祸’”
“天灾人祸”
“那个谢主任不是说陪同的人员中有天灾人祸吗那句话我没听懂。”
“我不是翻译给你听了吗”
“你的翻译我也听没懂。”
什么怎么可能我几乎要跳起来:“为什么听不懂难道我翻得不对辞不达意”
“不是不是……你这旗袍真好看,我吧……有点走神。”
我叹了一声,说:“不是‘天灾人祸’,是‘忝在其末’。这是谦辞,他说他自己虽不够资格,但也在陪同之列。”
“好吧。回去记得把这四个字写给我认。”
难怪沥川需要翻译。我一直以为是多此一举,看来他不要翻译还真不行。
我们一人端了一杯红酒站在酒台旁边。
建筑界真是个男人的世界。放眼望去,整个大厅人头涌动,却没看见一个女设计师。我正想就此发表一顿感言,沥川却问了我另一个话题:“小秋,你的毕业论文做的是什么d.h.lawrence吗”
“不是。你对这个感兴趣”
“我对英国文学一直感兴趣。”
“我做的是西苏,西苏和乔伊斯。”
“乔伊斯我知道。西苏是谁”
“hélène cixous.”这是个法语名字。看来是我的发音有问题,他显然也听说过西苏:“cixous是法国人。你不是英文系的吗”
“cixous自己是英文系的,和我同行。著名的乔伊斯专家。”
他点点头,接着说,“那么,你做的是法国女权主义”
“嗯。是不是很吓人很前卫”
“不吓人。你看,你是女人,我是残疾人。我们都算vunerable groups(弱势群体),是同一战壕的战友。”
我笑了,觉得这话挺逗。沥川的文学趣味甚高,自称喜欢读high-modern的小说。我不禁又问:“你读过西苏”
“只读过 le rire de la méduse ,也就是the laugh of the medusa.(《美杜沙的笑声》)”
“我做的就是那一篇。”
他不相信地看着我:“不会吧。西苏是最提倡女性解放的。六年过去了,你怎么看上去思想一点也没解放呢”他连连摇头,“我觉得你根本没有弄懂女权主义的精髓,学问都白做了。”
“我怎么不解放了我挺解放的!”我的嗓门高了,受到挑战了。
他不说话了,低头叹气。
“那你说说看,我要怎样做才是解放的”
“我若说了,你会不会把酒泼在我脸上”
“不会。”
“六年前,我已经说了再见,为什么还要给我发邮件”
“我……我又没发多少。”我喃喃地嘀咕,有点气短。
“一千五百封,算少吗最短的三十个字,最长的一万两千字。全部加起来,相当于三部长篇小说。我不敢相信你在写这些信的同时居然还在研究女权主义!如果我是cixous,听说了你的举动,非羞愧死不可。”他看着我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语气十分认真。
我深吸一口气,觉得有点奇怪。沥川对我一向体贴,也很注意说话的场合和方式。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选择在今天,也就是除夕之夜,在这种公共场合羞辱我。
“嗨,沥川,说说看,”我不动声色,“你喜欢读我的信吗”
“还行……借助字典。”
“那不就得了。”我呡了一口酒,“我对你的感情超越了任何主义,包括女权主义。其实在中国,像我这样的人有一个专有名词。”
“什么专有名词”
“情圣。”他张了张嘴,又闭上,终于没话说了,只得转移火力:“讨论暂时结束。我想,那位老太太需要我的帮助。”说着,他转身去帮一位企图要拿一大瓶可乐的老太太:“老太太,这个瓶子很沉,您放着,我来替您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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