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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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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夜里,厨房的老式冰箱都发出枯燥的嗡嗡声。某个部件破损了,压缩机每隔十分钟启动一次。我向房东报告多次,他拒绝派人修理。原因是一,启动频繁并不说明冰箱不能工作。恰恰相反,这个冰箱照常致冷。二,修理冰箱的费用太高,不如买个新的,他也不富裕,不准备花这笔钱。

我在嗡嗡声中无法入睡,只好研究天花板上的图案。夜半时分,我频频地去开冰箱找东西。以为肚子填饱了人会困,实际上不是这样。我觉得烧心、胃疼、胸口堵得慌,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天亮。

连续四周,我没收到沥川的任何电话。打给他的电话都是护士接的,回答千篇一律:“王先生正在治疗,不方便接电话。”我给rené发短信,rené告诉我,沥川的病情不稳定,时好时坏,经常发烧,药物反应也很大,所以总也不能出院。rené的一大优点是他很诚实,如果有一件事他认为不应当说,他会隐瞒,但他不会故意骗人。

连续失眠四周,我得了偏头痛。这个毛病以前我通宵写论文或做翻译时也会有,但压力一解,症状就会立即消失。这一次不这样,发作起来半个脑袋都麻木了,跟抽了筋似地。周二下班时,我头痛欲裂,买了一瓶阿斯匹灵,顺路去了小区里的一家盲人按摩店。

按摩先生姓徐,在这一带从事这个行业已经有七年的历史了。小区里的人,特别是老爷爷老太太们都认得他。徐先生是从湖南的一个小镇来北京打工的,除了双目失明之外,长得人高马大、一表人材。凭着这一手按摩的功夫,在小区里租了间一楼的房子,做起了生意。他干得不温不火,累了就关门几天,出去喝茶休息,没有想把生意做大的野心。所以,钱挣得不是很多。但他手艺高超、服务周到,回头客常来,一天十几个小时,也都安排得满满的。其实小区周围的按摩店不少,大家也不觉得他很特别,因为收费低廉,才有很多人光顾。可是去年小区里却爆出一条关于他的新闻。他娶了一位住在这个小区里的女人当太太。那女人虽然离过婚,但长相不错,年纪比他小,而且是位大学老师。大家都觉得徐先生艳福不浅。

“放松,肩部放松。我先按肩,再按颈,再按头……整个过程你都可以闭眼睛。”徐先生用催眠式的湖南普通话对我说。

“我最近老是失眠、头痛。”

“吃了药吗”

“安眠药、阿斯匹灵算吗”

“也行,严重了得看医生。”他说,“你好久没来了,快半年了吧。”原来,他听得出我的声音。

我看见他的双肘上各磨出了一个黑色的鸡蛋那么大的茧子。这几年他大约按过上万人吧。

他的指根柔软,有时又很坚硬,顺着我的经脉慢慢揉捏。我正打算闭上眼睛,忽然看见他的窗台上放着一个狗屋,里面居然养着一只小狗。吉娃娃。

我对狗不是很感兴趣,不过我知道艾玛喜欢狗,她也养了一条吉娃娃,说是价格不菲,每个月的打理也很贵。她倒不是养不起,但中午吃饭时候也常常抱怨,说这种狗娇贵、难伺候。

我忍不住问他:“啊,你有一只吉娃娃”

“是啊。”他很得意,“它是不是很可爱”

“很贵吧!”

“有一点罗,几千块呢。”

天啊,我在心里算,几千块,他要按多少人才挣得回来啊。

“是你太太买的”

“我买的。她喜欢,我就买了。每天我们一起散步都带着它。这狗太小,上次还差一点弄丢了呢。”

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

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问:“徐大哥,当初谈恋爱的时候,是你追的你太太,还是你太太追的你”

“是她追的我,追得紧紧的。”他两嘴一弯,用一种打趣的语气。

“那你,追过她一点点没有”

“没,压根儿没有。我是外地人,又是个瞎子,靠自己的手艺挣点钱,够生活就满足了。老婆孩子什么的,想都不敢想。”

“这么说,你一直拒绝她”

“嗯……差不多是这样吧。后来我们就好上了,也就不分谁追谁了。”

“大哥,我也追一人,他死活不答应。”

“那人家也许是不愿意……”

“不是,他有病,不想连累我。”

“那你用力追嘛。”

“我用力了,什么法子都想过了,人家还是不理我。”

徐先生停住手,站到我面前,用茫然的眸子空洞洞地盯着我:“人家不理你,难道你就不会去理他我觉得,你一定还是没尽力。”

我对沥川,要怎样才算尽力

出了按摩店,我直奔自己的屋子,从抽屉里翻出一本护照。

几个月前,还是在九通的时候,爱挣外块的唐玉莲帮我办过一本护照。她说,她私下里和几个旅行社有联系,问我业余时间愿不愿做导游,挣外块之余,还可以逛一下新马泰。外块我倒是挣过几次,新马泰却一次也没去过。护照就一直没用上。我打电话给唐玉莲,求她给我办个瑞士的旅游签证。

当天下午,照她的指示,我填了几张表,又买了到苏黎世的来回机票,过了不到一周,签证就批下来了。

“你去瑞士干什么欧洲好玩的地方多了去了,我给你介绍一个旅游团,三万块钱玩七个国家,怎么样”唐玉莲在电话里劝我。

“去看一位朋友。”

“就住两天一夜太短了吧来回机票都去掉七千块呢!”

“工作紧张,不能多待,回来还有几个翻译要due。”

“行,记得到银行去换点瑞士法朗,不要欧元。有些店不收欧元的。要我顺便帮你订旅店吗”

“麻烦你给我几个地址吧,要便宜的,靠近机场。如果我找不到别的住处就住旅店。”

出国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大事,但出国两天,对我而言不过是去了一趟九寨沟。我简单地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坐上了北京去苏黎世的飞机。周三下午五点半出发,苏黎世时间早上六点十分到。临行前,我给rené的msn发去了一条信息,告诉他我的起飞时间和航班号,如果方便的话,麻烦他到机场接我一下。虽然这段时间霁川和rené都在回避我。可是每次我发信息rené都会回复,尽管可能回答得很短。如果rené没收到信息也不要紧,我就把这趟出行当成是自助旅行。

其实我根本不指望能见到沥川,只想看一眼沥川生活的城市,我就满足了。

黎明时分,飞机越过清晨的薄雾和一道道森林、山丘,准时到达苏黎世机场。我没有大件行李,只有一个随身带着的小号旅行箱。便跟着大队人马坐着快捷电车从第二航站驶到第一航站出关。

机场里没有太多旅客,显得很空旷。方形的坐椅、冰凉的大理石地板、黑色的现代雕塑都给人一种疏离的味道。高高的钢架天顶,充满未来感的灰色主调让人好像走进了太空世界。所幸上下电梯时能看见巨大的红色墙壁、酒吧里点着温暖的灯光,还有几道种着绿藤的玻璃幕墙,让我感觉又回到了东方。

关检非常顺利,出站口里站满了接机的人。不少人高高地举着牌子。

我没有看见rené。

在出站口等了三个多小时,仍然没见rené影子。我开始责备自己太鲁莽。以为给rené发了信息就一定会收到。rené有可能很忙、也有可能忘记打开msn。何况他还是夜猫子,白天会睡到中午才起来。

中午很快就到了,我饥肠辘辘,跑到不远处的一个小吧买吃的。招牌上的菜名我一个不认得,索性胡乱地点了一个。贼贵且不说,拿到手上的竟是一个不到巴掌大的三明治。我三口就吃完了,不敢在小吧久留,怕rené来了找不着我,仍旧等在出站口。

一直等到下午一点,终于坐不住了。跑到电话亭给沥川打电话。

电话响了两声就接通了。

“古藤塔克。”优美低沉的男声。

有点不寻常哦,不是护士,居然是沥川直接接电话。

“沥川!”

“小秋”尾音高高上扬,很吃惊的语气。

“嗯,是我。我有点事想找rené,你有他的手机号吗”

“有,”他说,“rené和霁川在意大利,你找他有急事”

我傻掉了:“rené……在意大利我……没什么急事,……是翻译上的事儿。”

“他昨天刚走,”他顿了顿,说,“如果是翻译上的事,你找我也一样。”

“跟你没关系,再见,下次聊。”我准备挂掉电话。

“等等!”那边传来一声大喝。

“啥事”

“你在哪里”他阴森森地问。

“还能在哪里北京呗,cgp办公室。”

“为什么电话id上写着苏黎世机场”

完了,穿帮了!呜!我矢口否认:“不可能,我明明在北京。你的电话机有问题,我挂——”

“谢小秋,不许挂!”沥川在那头不耐烦地打断我,粗着嗓门问:“你是不是在苏黎世机场”

“……嗯。我是来观光的,明天就走。”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几度,“我,我不是来找你的。”

“你身上有笔吗”他说,语气忽然变得出奇地冷静。

“有……”

“记下来:xxxxxxxxx,这是我的手机号。”接着,他又报了一串德文,把字母一个一个地拼给我,“这是我的门牌号。有一把备用钥匙放在门口右边花盆的垫子里。万一我没有找到你,你通过手机来找我,或者直接去我家,记住了吗”

“沥川……你别来找我啦。我——”

“我问你,刚才我说的话,你记下了没有”

“记下了。”

“怎么去我家,你知道吗”

“坐……坐公共汽车”

“笨!”

“坐……地铁”

“笨!”

“坐……坐出租”

“这还差不多,你身上有瑞士法郎吗”

“有。”

“把地址给司机看,对他说‘fahren sie mich bitte zu dieser adresse!’(译:请把我送到这个地址)他会把你带到我家门口。”

“说得太快记不住。再重复一遍”

“算了,别坐出租了,当心遇到骗子。三十分钟之后你若是还没看见我,就每隔五分钟给我打个电话,行吗”

“行。”

“现在,你是在出站口,对吗”

“嗯。”

“哪儿也别去,我来接你,估计需要三十分钟。”沥川在那头威胁我,“我若是没接到你,又没收到你的电话,我会报警的你知道吗若是你失踪了或者有个三长两短,我就马上跳楼,你听明白了吗”

“听,听明白了。”

电话挂掉了。我松了一口气,去那个小吧买了一个冰淇淋,这才想起来我已在出站口翘首以待地等了六个小时,两条腿都酸掉了。

三十分钟之后,沥川果然出现在机场。他坐着一个小巧轻便的轮椅,正要从电动玻璃门外进来。

机场大厅里或走或坐,有着数不清的穿西装的男人。而我却能在沥川出现的第一秒认出他,脑海中同时闪出诗人庞德的名句:

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花瓣数点。

对我来说,沥川便是湿漉漉的人群中唯一的光芒。我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心浪如潮、爱恨交加。我们有多少天没见了八十天了吧!每次分别都那么长,长到足以淡忘了他的容貌,长到所有恨都消失了,所有的伤都愈合了,转眼间又变成了爱。

沥川仍然是那样引人注目。所行之处,行人纷纷侧目。他穿着件修闲的西装,头发用发胶抹得竖了起来、衬着他那张眉宇分明的脸,更加瘦硬迷人。沥川看见我,冷峻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丝笑意。

“hi!沥川!”我拎起箱子,向他奔去。

到了面前,我忽然停顿,在和他隔着一臂的距离站住了。

有四个星期没理我,不知道沥川的气消了没有。我冒然前来,肯定又让他心烦。在这种情况下见面,哪种礼仪更为合适拥抱还是握手

犹犹豫豫之间,沥川向我伸开双臂:“过来,冒失的小丫头。欢迎你来苏黎世。”

我扑到他的怀里。沥川用力地拥抱我,用他长了胡子茬的下颚在我的脸上狠狠地扎着。我摸着他的瘦脸,呵呵傻笑:“胡子长了哦。”

“怕接不到你,来不及刮了。”他再一次搂住我,搂得紧紧的,我有点喘不过气,同时也弄不清是因为他站不稳才需要搂着我,还是他就是想搂着我。总之,他几乎有三分之一的重量压在我身上,我圈着他的腰,一动不动的支持着他。

沥川太轻了,瘦得也很厉害。不过看上去倒很精神,只是行动远不如健康的时候敏捷,手腕上还戴着住院病人的塑料手环。

我打量着他,心头隐隐作痛。

“你坐的是早上六点十分到的那一班吗”他问我。

“嗯。”

“那么,你在这里已经等了有足足七个小时”

“没有那么长吧……”

“饿了没”

“吃了一个三明治。”

“还行,没傻到家。”

他带着我走出航站,车就停在路边。一位司机模样的外国人跟我说了一句德语,沥川介绍:“这位是我爷爷的司机费恩,他问你好。”我用英语问候他,显然司机听得懂,向我笑了笑,很腼腆。

沥川拉开车门,伸手挡住我的头顶,将我送进车内。他紧接着坐进来。我找到安全带,沥川一把接过来,说道:“我来。”一手抓着车顶的扶手,一手找到衔口替我扣好。我怔怔地看着他为我忙来忙去。都病成这样了,还这么绅士。

车内很宽敞,沥川的长腿居然可以伸直。

我有点讪讪的,不好意思说话。心里一个劲儿地后悔不该给沥川打电话,把他从医院里招出来。他的家人若是知道了,不知会怎样埋怨我。

见我一言不发,沥川问道:“在机场里等了这么久,累不累”

“不累。”

“为什么不早点给我打电话”

“我……无意打扰你,一直在等rené。”生怕他不相信,我掏出一张五颜六色的车票,“你看,我还买了观光车的车票呢。”

他接过车票,在手里研究:“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都不知道观光车的车票是这样子的。”

“别掉了,明天我还得用它呢。”我把票收回来,放进口袋里,又掏出一张卡片递给他,“我朋友给我介绍了几家旅馆,都离机场挺近的。你帮我参谋参谋,看看哪家好”

他看了看卡片,问我:“什么叫作‘好’”

“包早餐、有洗澡间。一天最好不要超过两百瑞士法郎。对了,你们这儿的电压是多少伏”

“二百二十伏。”

“谢天谢地。我可以安全打开电脑。”

他莞尔:“计划得还挺周到。我若不叫住你,你也就苏黎世一日游了,对吧”

“人家艾玛洪都拉斯自助游都去过了。”

他忽然掏出手绢捂住嘴,轻轻地咳嗽。

“要喝水吗”我从包里掏出一瓶飞机上发的矿泉水,塞到他手中。

“不用,谢谢。”

过了一会儿,他说:“既然来了,就多住些时候吧。”

再大条的人都听得出,这不是很热情的邀请,淡淡的语气,不冷不热。

“买好了回程机票,明天下午回北京。”

“机票可以改。”

“明天肯定回去,单位里有不能耽误的事儿。”

“不可改变了”

“嗯。”

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叹了一口气,他换了一个话题:“那这两天你不吃素,行不这里好吃的东西都不素。素的都不好吃,都不如北京的素菜馆好吃。”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我就不能爱点别的”

不得不承认,和沥川在一起最愉快的时光就是一起做菜,或者下馆子,我的嘴叼、他的嘴挑,我们俩在饭馆里点菜、折磨厨师都有一套。

“你有两大爱好,这一个比较容易满足,我要尽量满足你。”

我转头看他,觉得莫名其妙:“我有两大爱好,怎么我自己不知道”

他眼视前方,似笑非笑:“你知道,只是没意识到。”

我茫然的看着他,思索,一低头,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地放在了他的腿上。汗……狂汗……庐山瀑布汗……真是花痴成习惯了。我连忙抽回手。

“现在意识到了”

“我以为那是扶手。”我面不改色、镇定自若。

很快就到了苏黎世市区。沥川对司机交代了一句,汽车停下来。他带着我走到大街上。街对面有家极大的热狗店,卖的是各式各样的煎香肠。烤烟四散,令人垂涎。

沥川一面排队一面说:“这个店叫sternen grill,以前我还是高中生的时候就喜欢来吃。我爸说不健康,我就偷偷地吃,一天两个,晚上不肯吃饭。”

顾客挺多,长长的柜台,几个穿白衣服的厨师不停地忙碌。队只排了两分钟就轮到了。沥川给我买了一根烤得发黑的香肠和一块小面包。师傅用纸卷起来递给我。

“要芥末吗”沥川指着一旁搁着的一杯杯黄色的芥末酱。

“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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