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2/2)
可问题是,就是没有刘伯温。
封爵诏书颁布后,刘伯温竟然无动于衷。实际上,他即使有情绪,即使爆发出这种情绪也无济于事。在当时的朝堂,已没有人替他说话了,甚至已没有人为他在心里抱个不平。
这就是导师的悲哀,因为导师永远都在幕后,人们看不到他。人们只看到冲锋陷阵的那些武夫,只看到源源不断地把粮食送到前线的后勤部长,只看到围绕在朱元璋身边叽叽喳喳的幕僚,刘伯温现在成了彻彻底底的高深莫测的隐形人。
刘伯温虽然已把余生的理想重心转移到安度晚年、不恋名利上,但这正如你借了地主老财的钱,不能因为他不缺钱就不还钱啊。
在此次封爵不久,朱元璋似乎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大惊小怪道:“啊呀,我怎么忘了刘先生啊。”
他呼唤刘伯温。刘伯温一路小跑来到他面前,朱元璋很自责,说:“你看现在大局已定,不可更改,我还是封你个伯爵吧。”
刘伯温急忙跪下磕头,说:“谢谢皇上,皇上您还想着老臣。”朱元璋就那样站着,高傲地点了点头说:“起来。”刘伯温用手吃力地支撑着地,起了半天,才站了起来。
朱元璋说:“汪广洋是被杨宪冤枉的,我已把他调回京城,就跟你做个伴吧。封他为忠勤伯,封你为诚意伯。”
刘伯温又要跪下谢恩,朱元璋不愿看到他那老朽的样子,制止了。
如今,刘伯温的名字终于上了朱元璋的光荣榜,在第三等级的第二位。如果从光荣榜的后面数起,他就成了第一位。
做戏就要做足,朱元璋又颁了刘伯温《诚意伯诰》: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咨尔前资善大夫、御史中丞、兼太子赞善大夫刘基,朕观往古俊杰之士,能识主于未发之先,愿效劳于多难之际,终于成功,可谓贤智者也,如诸葛亮、王猛独能当之。朕提师江左,兵至栝苍,尔基挺身来谒于金陵,归谓人曰:“天星数验,真可附也,愿委身事之。”于是乡里顺化。基累从征伐,睹列曜垂象,每言有准,多效劳力,人称忠洁,朕资广闻。今天下已定,尔应有封爵,特加尔为开国翊运守正文臣、资善大夫、护军、诚意伯,食禄二百四十石,以给终身,子孙不世袭。於戏!尔能识朕于初年,秉心坚贞,怀才助朕,屡献忠谋,驱驰多难,其先见之明,比之古人,不过如此。尚其敷尔勤劳忠志,训尔子孙,以光永世。宜令刘基准此。
还是那副不要脸的神韵:刘伯温是主动来找他的,因为他脑袋上顶着佛祖才有的光环,是真命天子。刘伯温能掐会算,未卜先知,所以在红尘中一眼就发现了他。当然,朱元璋也算有良知,说了几句真话。他说刘伯温是诸葛亮、王猛(魏晋时期前秦重臣)一样的人物:在你的辅佐下,尘埃落定,不封你爵位是不应该,所以我就封你个诚意伯吧。
虽然有了爵位,但刘伯温还是窝囊。李善长每年的食禄是4000石,和他同是伯爵的汪广洋的食禄每年是600石,而刘伯温只有240石。
这是多么悬殊的待遇,这个扭捏出来的“诚意伯”和刘伯温的功勋相比,简直莫名其妙。
刘伯温没有一丝抱怨。在这个时候,他也不敢有抱怨。他站在院子里看天,白云滚滚。他又想起那张光荣榜来,想到朱元璋那阴鸷可怕的脸,嘴角不由得一抖,一个多年来难见的微笑出现了。
有人说,刘伯温这一蒙娜丽莎似的微笑,说明他已预料到那张光荣榜是个虚无:看着是光荣榜,其实是死神的生死簿,是朱元璋的黑名单。
多年以后,胡惟庸案和蓝玉案证明了这一点。
朱元璋一朝列爵公侯的功臣总共五十九人,这五十九人中,不计子嗣诛废和病死的,被朱元璋杀掉的共有二十三人,直接死于胡惟庸案和蓝玉案中的有十六人。1398年,朱元璋下地狱后,被封的五十九位公侯中只有耿柄文、郭英还活着。
黑名单上被划掉的第一个人,正是朱元璋口口声声说救了他一命的廖永忠,死于1375年。罪名是:私自穿着绣有龙凤图案的衣服。有小道消息说,廖永忠被杀是因为他多年前谋杀小明王的事暴露,朱元璋杀人灭口。在廖永忠之后,朱亮祖、李文忠、徐达先后死于非命。如果说廖永忠死还有个罪名,那徐达的死纯粹是谋杀:徐达患有一种疽疮,最忌鹅肉。朱元璋偏偏送一碗鹅肉给他,并命送鹅肉的宦官在旁监视他吃掉,徐达一面吃,一面流泪,当晚就死掉了。
刘伯温在临死前可能庆幸过,幸好他没有在那张光荣榜上,幸好,他只是个不起眼的“伯”。有时候,“名实不符”还真不是坏事!
说走咱就走
1371年正月,当大明帝国南京城中所有人都沉浸在春节的喜气中时,刘伯温离开了南京城。这一次和1368年的那次离开截然不同,他光明正大地退休了。而退休的原因和两个人有关,一个是胡惟庸,另一个则是汪广洋。
1371年正月,李善长生病。朱元璋认为他已不能全身心地行使宰相的职责,所以让他暂时退休,同时把胡惟庸任命为左丞,汪广洋则担任右丞。胡惟庸虽然不是丞相,但由于没有丞相,他实际上已成了中书省的第一人。
到这个地步,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刘伯温的论相没有给朱元璋一点警示,甚至可以说,朱元璋是在和刘伯温较劲:你不让用的,我非要用。
胡、汪二人的任命书下来的那天中午,刘伯温去了玄武湖。玄武湖正从严寒中费力地爬出,迎接即将到来的春天。他看到一只燕子在湖面盘旋,大概是在找落脚的地方,但找了很久,仍没有找到,于是一个振翅,飞走了。刘伯温一直看那只燕子在遥远的空中成了一个黑点,最后消失。他小声地念叨着:“玄武湖,湖,胡,胡惟庸。”然后发出一声叹息,“湖水多凉啊,我这把老骨头如何能受得了!”
胡惟庸会让任何人都受不了。他才上任几天,就雷厉风行地变更了中书省的人事结构。他有着丰富的基层工作经验,所以他属于技术官僚。加上又是淮西帮成员,他行事起来异常的顺利,又由于他手腕强硬,头脑灵活,所以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俨然成为大明帝国的实质宰相。每当胡惟庸看到同僚向自己弯腰微笑时,就会想到一个人,此人曾说胡惟庸不是个好车夫。如今,那人正像根木头一样坐在御史中丞的椅子上。
“这把椅子早就该从他屁股底下挪开。”胡惟庸对汪广洋说。
“是是是。”汪广洋连说。
“这事你来办,找几个御史指控他。”胡惟庸下了指示。
汪广洋道:“这倒不用,要是连这点眼力都没有,那他就不是刘基了。”
刘伯温当然有眼力。其实这一眼力早在他1368年回南京时就已经在运用,在他那苍老的躯壳里仍然保持着一份清醒之地。刘伯温在结冰的清晨等候在宫门外准备上早朝时,看到了那群官员在小心翼翼地猜测着朱元璋的心理。朱元璋说“是”的时候,他在想什么;朱元璋说“不是”的时候,他又在想什么;朱元璋什么都不说的时候,他到底想说的是什么。这些官员们搓着手,小心地跺着脚以驱逐寒冷。在这种景象中,刘伯温看到,朱元璋已在慢慢地蜕变成权力野兽。这个才建立了两年的帝国已经被恐怖之神所捉住,所有人都无法逃脱。
就在胡惟庸和汪广洋决定对他刘伯温下手时,刘伯温已先发制人,拜见朱元璋,请求辞职。他说:“我已老了,不中用了。让我在这里尸位素餐,我认为这是一种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