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视死忽如归(四)(1/2)
残破的明字战旗被随意地丢弃在战场上的一个小丘陵,不知道多少只脚踩踏过,也不知道上面那马蹄的印迹是属于明军自己的,或是瓦剌人的;旗角尚未枯干的血迹,已被溃兵卷起的尘土染得混浊,又一只马蹄踏上去,无数马蹄纷乱踩过,直接把它深印入土里,但它还将一角露出土面,风中无力地摇曳,似乎在诉说着曾经的光辉,或是警示着他人远离……
百十步外的丁一并没有看到这角残旗,但他下意识地做了一个手势,身后的胡山和那些锦衣卫便停了下来,以至于身后的溃兵一下子撞到最后一列锦衣卫的身上,丁一看着那几个溃兵还在推掇谩骂着些什么,猛然喝道:“乱我军阵者,斩!”
最后一列的锦衣卫便抽出了长刀,一下就将那几个溃兵斫倒在地,立时吓得周围的溃兵远远避开。丁一看着百十步外的小丘陵,对胡山说道:“还有在作战的队伍。”烟尘交错,对于经验丰富的侦察兵来说,足以让他知道,那丘陵背面,必定有着两方部队正在交锋。
让人随时感觉随时会倒下的丁一,依旧向前迈步,每一次丁一身上的甲叶作响,胡山都暗暗做好准备,去将他的先生搀住,不单这支队伍不允许丁一倒下,胡山自己,更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
但如同丁一那身残留着许多箭簇撞击痕迹和暗红血迹的甲胄一样,尽管看上去饱经创伤,它仍坚强护卫于丁一身躯之上;丁一尽管随时都感觉可能倒下,便直至登上那小丘陵之上,望着下面两方交战的骑兵,他依旧倔强地拔出长刀,百炼秋水雁翎刀,斜指向前:“弩!上弦!”
“弩!上弦!”胡山撕心裂腑地重复着丁一的口令,以使得那些锦衣卫能在这纷乱的、充满各种临死的呻吟和惨叫声的战场上,清楚听到丁一的命令。
“唯、唯!”三列军士齐整地蹬着弩环上了弦以后,每个动作都拆分得极细,都演练过千百次,故之在阵列于前的此时,四十余人如一人。齐声应答,绝无慌乱。
“自由射击!”丁一劈下长刀。
四十余根弩矢,陆继击发。
于是丘陵下面的战团里,以为自己要以身殉国的樊忠发现得救了,那把已递到他咽喉的弯刀,突然偏开,在他肩甲上擦出一道火花,然后那个对手直直从马上摔了下去。而苦苦支撑的其他禁卫,也有二三十人死里逃生,因为缠斗了好一阵的对手,或是中矢死去,或是突然中矢手中动作慢了一拍,这便让明军禁卫捉住了这一瞬间的机会,结果了自己的对手。
这场战斗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在丁一的弟子们射出第二轮弩矢之后,便极快地结束了。
不到三十步的距离,有了机械瞄准器的弩弓,居高临下的地利,与明军禁卫缠斗失去速度优势的骑兵,简直就是一群极好的靶子,两轮弩矢射翻了四五十骑不是锦衣卫里有人失手,而是有不少瓦剌骑兵同时被多人瞄上,身上不止中了一矢。
“朕走不了。”英宗看着面前虚弱的丁一,他摇了摇头,看得出丁一已经到了一个极限,“你尽力了。走吧,你的弟子护着你,应该能突围出去。”他走不了,因为在他身边,汇集了好几个文官大臣,包括首辅曹鼐也在其中。
正如史书上所记载的,瓦剌将领无法让英宗脱下他那身天子的甲胄一样,他现在也不肯装扮成溃兵或是放弃他的大臣,然后混入溃兵潮里逃命。他始终有着身为天子的担戴,虎死架不倒,莫过于此。
丁一微微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其实丁一却认为英宗这么做,或许真的是天子气度,便如《正统临戎录》说的“我下马蟠膝面向南坐,有一达子来剥我衣甲,我不服他剥,达子要伤害我”极有所谓的君子死冠不免的风范;
但对于信奉不惮以最恶意揣摩人的心理的丁一来说,却觉得想深一层,若去了这身天子甲胄,乱军丛中,有谁知道他是皇帝丁一觉得英宗其实精明得要命,心理素质也是好得吓人,所以他拿出这个架势,瓦剌人后来方能被他忽悠住。
现时也是一样,弃了大臣、扮成溃兵就能包保逃得回京师么丁一认为英宗是仔细想过这其中的风险,他又不是曹操那种能横朔立马的皇帝,真是去了仪仗,恐怕乱军之中细皮嫩肉被人踩踏至死倒是可能吧万一被瓦剌人捉住,说自己是皇帝谁信啊
所以他干脆就不逃了。
“我说过,没有扔下朋友自己逃命的习惯。”丁一重复了先前讲过的话,英宗这种大忽悠,还是心理素质极强大的大忽悠面前,丁一不打算说太多话,言多必失,就咬死这一句好了,说一次,做一回,或者无法取信于英宗;那么再做一回,再说一次,久了,总由不得英宗不信。
“放肆!”首辅曹鼐为首的文臣,尽管衣冠狼籍,但他们仍然第一时间站出来指责丁一,“竖子,安敢……”丁一并没有生气,他听得懂首辅是在提醒他,是好意。跟天子称兄道弟,正常来说,绝对就是取死之道。特别是丁一看见首辅曹公身后的刑大合,便知道王振替身的人头已经送到,这也算首辅给他的一点回报吧。
英宗扬起手,止住那些大臣的训斥,却对丁一说道:“两次救驾,卿家可有所求”
其实此时丁一手下的力量,并不比跟瓦剌骑兵厮杀过一场,人人带伤的禁卫差多少,但英宗直接抛出救驾和卿家,却就是明确了大家的从属位置:我是君,你是臣,什么朋友你想太多了,就算两次救驾,也不会改变大家的关系。
丁一也没有纠缠,但也没有按着英宗的话头接下去,却是说道:“夫未战而庙算者胜,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这是孙子兵法的内容了。
那些大臣又要训斥丁一君前失仪,却见英宗肃容冲丁一说道:“你说得极是,朕错了。”
当下把那曹鼐和其他大臣吓得不行了,这是皇帝在下罪已诏的意思了,那些文臣纷纷跪下泣道:“臣等无能……臣等有罪……”别说,这和丁一那些弟子对于命令的服从差不多一样性质,明代来说,皇帝要不听话,大家就喷他,但到了皇帝认错,那大臣们就来这么一套,算是给天子个台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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