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大巴车(1/2)
大巴车里有股鸡粪的味道。
不能开窗,窗外是倾盆大雨。
闵慧有点喘不过气来,只好将脸贴在车窗上,试图从窗缝里吸进一点新鲜空气。
正在这时,车停了,门开了,前面的司机叫道:“罗塘到了,停车十分钟,车站小卖部旁边有厕所,到站的,想上厕所的,赶紧下车了哈!”
车内一阵骚乱。
大巴在泥泞的山路上已经行驶了四个多小时,追过一次尾,爆过两次胎,还差点碰上泥石流,居然没有散架也是奇迹。乘客们都很疲倦,半数以上的人起了身,有到站下车的,有想出去“伸伸腿”的,所有人都往走道上挤。
所谓的“厕所”脏到没处下脚,闵慧决定不凑热闹。新鲜的空气从洞开的车门外涌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雨水的潮气与山间的寒气,闵慧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正打算闭目养神,同座的女孩忽然站起来,轻轻地推了她一下:“嗨,我想上个厕所,能帮我看下包吗”一面说一面指着脚下的一只花格帆布行李袋。
闵慧点点头。
“还有这个。”女孩又摘下一个随身的尼龙小包,塞到她手中,“重要的东西都在里面。”
“……”
“谢谢。”女孩粲然一笑,没等她点头,披上一件黄色的冲锋衣,随着人流下车了。
闵慧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道黄色的背影:她与此人素不相识,虽然同座,路上没正经说过话,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把东西交给自己,心这么大也是醉了。
小包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些什么,拉链勉强拉住,一副随时要裂开的样子。女孩二十几岁,看装束是个打工女,也许里面就装着全部积蓄。闵慧不敢怠慢,紧紧抱在怀中。
窗外一片阴暗,雨水打着车顶哗哗作响。这么大的雨,打伞根本没用,下车的旅客拖着行李飞跑,如老鼠般仓皇逃窜。
闵慧每次回安坪都会路过罗塘,十几年了,小卖部的样子一点没变,明明只是一间小瓦房,偏偏要叫“东方超市”。屋檐下依然趴着两条黄狗,卖卤蛋的大锅被烟熏得乌黑。在藤椅上看电视的总是老板娘,殷勤招呼客人的总是老板。别看荒郊野外,生意一点不差。货架上摆着五颜六色的方便面,一下子被涌来的顾客抢个精光。
一个矮小的男人从车窗前走过,胳膊上刺着一条巨大的青龙,张牙舞爪、神态恐怖。闵慧的目光在青龙上多停了一秒,那人马上觉察了,抬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向她竖起了中指。
哦——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无奈,你无法阻止自己走进别人的人生,哪怕是一道不经意的眼光;也无法阻止别人以习惯的方式看你,哪怕真相并非如此。
闵慧忍不住想,过了今天,这世上还有多少人会想起她多少故事会提到她多少遗憾是因为缺了她
女孩很快回来了,递给她一瓶冰红茶。
“不用,”闵慧没有接,“我不渴。”
女孩不甘心,又递来一包褐色的东西:“槟榔,吃吗”
“不吃,谢谢。”
“拿着。”女孩将饮料硬塞到她手里,“天这么热,总用得着。刚从冰柜里出来的,可以用它敷下眼睛。”
后半句是压低嗓门的,头同时歪了一下。
闵慧迅速扫了一眼反光玻璃中的自己,眼睛果然又红又肿。
“真的不用。”她客气而坚定地将饮料塞了回去,从包里翻出一只墨镜戴上。
女孩愣了一下,不吱声了,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一言不发。
这样最好。
刚上车时旁边的座位是空着的。闵慧不记得女孩是什么时候上来的,大概晚她一个小时吧,从哪一站上来的,也不清楚。这期间她一直将头靠着车窗望着远处的山水发呆,再回头时身边已多了一个人。
漫长的山路令人昏昏欲睡,车里的时光很有些无聊。身边的女孩倒是精力充沛,先后不下五次找她攀谈,偏偏闵慧不想说话,要么用最短的句子打发,要么甩给她一个冷脸,最后干脆塞上耳机假装听歌,将她彻底屏蔽。
无事献殷勤,多半是传销。这人大概是想兜售什么,或许就是槟榔。
没过多久,耳边响起了热烈的交谈声。女孩终于将兴趣转移到邻座大妈的身上,两人用家乡话聊了起来,声调越来越高,语速越来越快,说到投机处笑作一团,最后干脆一起嗑起了瓜子……
大巴车里一直很吵,后排有十几个穿着运动服的初中生,大概是去省城参加活动,一路上闹闹哄哄就没停过。相比之下女孩的笑声不算太大,甚至可以说是悦耳,偏偏遇上了心烦意乱的闵慧,笑声就变成了一把吱吱作响的电钻,感觉在做开颅手术,就连额上的血管也跟着没来由地抽动。
根据科学研究,婴儿每天会笑四百多次,到了成年,一天能笑二十次的人就活得相当幸福了。闵慧已经很久没笑了,几个月了吧。何止是不笑,对笑严重过敏。想哭的人没心情装笑,抬抬嘴角都是累。
闵慧用手指用力地揉了揉太阳穴,心里骂道:穿黄色冲锋衣的女人,你能闭嘴吗烦不烦哪。
车外的雨越来越大,能见度不足十米,大巴拐出车站,继续在弯曲的山道上行进。扑面而来的只有一道道的树影和一团团的雾气。司机却开得信心十足,不旦毫不减速,遇到对开的车辆还会突然鸣笛或猛然换道。地面坑洼不平,车里的人也跟着乱晃,一阵剧烈的颠簸后,前排终于有人受不了,开始狂吐,旁人避之不及,被嘴里涌出来的液体喷了一身,忍不住大声斥责。吐过的人缓过劲来也觉得冤枉,一阵怒怼。两人大吵起来,若不是有人拉扯,差点就动起了手。
闵慧与呕吐的人只隔了一排,一股混合着胃酸、酒气和隔夜饭菜的臭味扑鼻而来,弄得她自己也开始反胃。于是不顾雨大将车窗拉开一道小口,飘进来的雨淋湿了她的脸,带来一丝难得的清爽。
又过了两个小时,终点木水河市终于到了,闵慧拎着行李下了车,来到车站附近的“朋来宾馆”。每次从老家回滨城她都会在这个宾馆住上一夜,以便搭乘次日的早班火车。没想到刚进大堂,迎面又碰到那个穿着黄色冲锋衣的女孩。
女孩主动打招呼,依然是满脸笑容:“嗨,你也住这”
闵慧点点头,对自己在大巴上的冷漠有点惭愧,虽然笑不出,还是做出友好的表情。
“我刚问过,房间满了。”女孩看了看表,又看了看门外的大雨,“前台说附近还有一家,走路的话大概三十分钟。你去吗”
“我是预订的,应该有我的一间。”
“哦——”
“二楼有个咖啡厅,你可以在那等一会儿,雨停了再走。”
“咖啡……很贵吧白坐多不好啊。”
闵慧插在口袋里的手指动了动,有种想送她二十块钱好让她立即消失的冲动。随即克制住了,来路不明的好意与来路不明的恶意有时候没什么区别,还是少招惹她为妙。
想罢遗憾地点了个头,正要走向前台,女孩忽然怯怯地说:“那个……能跟你打个商量吗”
闵慧警惕地看着她。
“能在你那挤一晚吗我订了明早的火车。不用睡床,睡沙发、打地铺都成。房费咱俩平分”
闵慧不吭声。她不想和陌生人住,尤其在这种时候。
见她迟疑,女孩抿嘴一笑,头微微地低了低:“没事,我就随便问一下,不方便没关系。”说完从行李袋中抽出一把折叠伞,向她摆了摆手,“再见,祝你平安!”
正要转身时闵慧忽然说:“好吧。”
女孩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嗯”
“不用打地铺,我订的是双人间。”
“真的”女孩兴高采烈地握住了她的手,不停地晃着,“谢谢、谢谢、太谢谢了!对了,我叫李春苗,你怎么称呼”
闵慧迟疑了一下:“姓闵。”
“明天的明那我叫你小明吧”李春苗听错了,闵慧也懒得纠正,胡乱地点点头,径自去前台办好了入住手续。
朋来宾馆是个普通的快捷酒店,连二星都算不上。闵慧之所以熟悉这里,一来是因为它离长途客运站的东门不远,步行即到,中转方便,去火车站有班车接送。二来是因为房间干净、价格划算、设施齐全、免费上网。接过房卡后李春苗塞给她一半的房费,闵慧说算了,反正只住一晚,春苗一定要付,闵慧不喜欢推推搡搡就收下了。
房间就在一楼,靠近大堂。
两人刷卡进门,立即闻到一股明显的霉味。
应当是地毯的味道。闵慧清楚地记得上次来时地上铺的是原木地板,家具也是原木的,刷着厚厚的清漆,整个房间十分明亮。如今陈设都变了,墨绿的家具、深灰的地毯、绛红的窗帘,有种走进中世纪古堡的感觉——高级是高级,却显得晦暗。闵慧不喜欢地毯,总觉得藏污纳垢,何况又是梅雨季节。她打开行李,拿出一条旅行床单铺到床上。紧接着,两个女生又为谁先去洗澡互相谦让——
“你先洗,”春苗说,“你这么爱干净。”
“你先洗,”闵慧说,“我洗澡时间比较长。”
“时间有得是,还是你先——”
“别客气。”
“不是客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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