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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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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摩跪着直起身,转向罹得,这时,罹得已经站住脚,从腰带上拔出一把匕首来。他弯下腰,脸上仍然没有丝毫表情。

有一会儿,两人目光相交了,但这次罹得并没有退让。

“现在我能面对你的死亡之眼了,阎摩,”他说道,“并且不会被它吓退。你是个优秀的老师!”

就在他往前冲时,阎摩将手从腰间抬起,湿漉漉的腰带像鞭子似的挥向对方的大腿。

他缠住了罹得,使他往前摔倒,匕首也丢了;阎摩将他拉向自己,随后一蹬腿,把两人重新带回了深水中。

“无人歌颂气息,”阎摩道,“可是,哦,如果没有它!”

他带着对方往下一跃,双臂如铁圈一般环住了罹得的身体。

之后,过了许久,一个湿淋淋的身影出现在岸边,他气喘吁吁地轻声说道:“在我能记起的岁月中——你是——我所有对手中——最强的……真是可惜……”

说完,他趟到对岸,继续行进于山石之中。

旅行者进入阿兰邸小城,在经过的第一家旅店停下脚步。他要了一间房和一浴缸热水,在仆人清理他的衣物时泡了个澡。

晚饭前,他来到窗边俯瞰街道。蜥蛇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鼎沸的人声从街面向上升腾。

人们陆续离开。在他身后的院子里,一支准备明早起程的车队正在忙碌。这个夜晚标志着春季祭典的结束。在他窗下的街道上,商人们还在做买卖,母亲们正抚慰疲倦的孩子,当地的一位王子和他的手下刚刚狩猎归来,两只火禽被捆在蜥蛇滑溜溜的背上。他看见一个满脸倦意的妓女同一个司祭商量着什么,司祭似乎比妓女还要疲惫不堪,只顾不断摇头,最后走开了。一轮月亮高高地悬在空中——透过诸神之桥看去,它呈现出美丽的金色——第二轮月亮比第一个稍小,也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夜晚的空气中有一丝清凉的刺痛感,盖过城市的气味,带来了春季万物生长的气息——细小的嫩芽,柔弱的小草,潮湿的泥土和奔流的河水,还有蓝绿色春小麦那清新的味道。把身体稍稍前倾,他还能望见小丘上的神庙。

他叫来一个仆人,要他把晚餐送到自己房间,再去找一个当地的商人。

他用餐的速度很慢,对食物也不怎么在意,等他吃完后,商人被带了进来。

那人的斗篷里挂满了样品,最后他终于选中一把长长的弯刀和一把短小笔直的匕首。这两样东西都被他插进了腰带里。

他步入夜色中,走上了小城那条印满车辙的主路。情人在门前拥抱,一幢房子里,哀悼者正为某个刚刚逝世的人痛哭失声。一个乞丐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走过了半条街,直到他转过身去,看着对方的眼睛说道:“你不是瘸子。”那人赶忙走开,混入了经过附近的一群人当中。头顶,烟花正在空中绽放,将长长的樱桃色光芒洒向地面。从神庙中传来葫芦号奏响的纳迦丝瓦拉音乐。一个男人从一扇门里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与他擦身而过,他感到对方的手摸到了自己的钱夹,于是捏断了他的手腕。那人大声咒骂着招呼同伴,他将对方推进一条排水沟里,只用一道幽暗的目光就把那人的两个同伙吓得落荒而逃。

他终于来到了神庙门前。阎摩微一迟疑,然后走了进去。

一位司祭正将外院神龛里的一尊石像搬进内院,阎摩跟在他身后进了第二层庭院。

他稍稍环视四周,很快朝女神迦梨雕像所在的位置走去。他长时间地注视着她,最后拔出自己的弯刀放在她脚下。等他重又拿起刀,转过身来,发现刚才的司祭正望着自己。他朝那人点点头,对方立刻走近他身旁,祝他晚安。

“晚上好,司祭。”他回答道。

“愿迦梨赐福给你的武器,战士。”

“谢谢,她已经这么做了。”

司祭微笑起来。“听你的口气,似乎对此非常肯定。”

“而这样想简直就是傲慢之极,呃?”

“唔,大概不能算是非常得体。”

“无论如何,在凝视她的神龛时,我能感到她的力量充满了我。”

司祭哆嗦了一下。“我是神职人员,”他说,“可对我而言,如果没有这种力量的感觉或许会更好些。”

“你畏惧她的力量吗?”

“这么说吧,”司祭道,“尽管迦梨的神龛如此宏伟,然而大多数人却宁愿敬礼那些更加温和的女神——例如拉克西米、萨拉斯瓦蒂、夏克蒂、西塔娜和拉特莉。”

“但她比所有这些神祇都更伟大。”

“也更可怕。”

“那又如何?虽然她有强大的力量,但她并非一位不公正的女神。”

司祭微微一笑。“无论什么人,只要活上二十来年,谁还会想要正义呢,战士?对我而言,仁慈的吸引力显然大多了。仁慈的神祇鄙人随时欢迎。”

“这也不无道理,”阎摩道,“但正如你所说,我是一个战士,我的天性正好与她相近。女神和我,我们的思维是那样一致。总的来说,我俩在大多数问题上都能达成共识,假如发生分歧,我总不忘记她同时也是女人。”

“我在这里生活,”司祭道,“可我从不以如此亲昵的语气谈论由我照料的神祇们。”

“你是指在公共场合吧,”阎摩说,“别跟我说什么司祭了。我同你们中的很多人喝过酒,你们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都是些亵渎神明的人。”

“做什么事都得分清时间地点。”司祭回头瞟了一眼迦梨的雕像。

“是啊,是啊。现在告诉我,阎摩的神龛上满是尘土,为什么最近没有打扫?”

“它昨天才刚清理过,可从那时到现在已有太多人经过那里,所以看起来像是久未整理似的。”

阎摩笑了。“那么为什么他脚下既没有贡品,也没有残留的祭献呢?”

“没人献花给死神,”司祭答道,“他们只是过来看看,然后就离开了。我们这些司祭一致认为,这两尊雕像的位置非常合适。他们真是可怕的一对啊,不是吗?死神与毁灭女神?”

“威力无比的组合,”阎摩道,“但你刚才是说没人向阎摩献祭吗?一个也没有?”

“我们司祭会在供奉历上标明的日子献上祭品,偶尔还会有一个城里人,在爱人快要死去又被拒绝赐予更新时来到这里——除此之外,我从未看见有人带着良好的意愿或爱戴之情,简简单单地、真心诚意地献祭给阎摩。”

“他必定感到受了侮辱。”

“并非如此,战士。所有的生物,它们自身不都是献给死亡的祭品吗?”

“的确,你说得没错。良好的意愿和爱戴之情对他有什么用处呢?他不需要礼物,因为他会拿走想要的一切。”

“就像迦梨,”司祭补充道,“面对这两位神祇时,我常常希望自己能找到信仰无神论的理由。不幸的是,他们在世间过于显明,让人无法有效地否认其存在。真可惜。”

战士大笑起来。“身为司祭,信仰起神灵来却是不情不愿!我喜欢这个。它挠到了我的痒处!拿着,给你自己买桶酒——当作祭献之用。”

“谢谢你,战士。我会的。来跟我喝上一小杯奠酒如何——神庙付钱?”

“以迦梨的名义,我愿意!”阎摩答道,“不过只能一小杯。”

他跟在司祭身后走进了庭院中央的建筑,他们走下楼梯,来到酒窖。司祭拿出两个大口杯,打开酒桶上的龙头。

阎摩举起了酒杯:“祝你健康长寿。”

司祭道:“献给你那恐怖的保护神——阎摩和迦梨。”

“谢谢你。”

两人将手中的烈酒一饮而尽,司祭又斟上两杯。“夜里冷,暖暖你的喉咙。”

“很好。”

“有些旅行者要离开了,真让人高兴,”司祭道,“他们的捐献富了神庙,不过也把我们累得够呛。”

“为朝圣者的离去干杯!”

“为朝圣者的离去干杯!”

他们喝下杯中的酒。

“我本以为大多数人都是来看佛陀的。”

“确实如此,”司祭答道,“但另一方面,他们也并不急于激怒诸神,因此在拜访那片紫色的树林前,通常都会先来神庙献祭,或者布施给神庙,为自己祈祷。”

“关于那个叫如来的人,还有他的教诲,你知道些什么?”

司祭转开了视线。“我是神灵的司祭,也是一个婆罗门,战士。我不想谈到这个人。”

“这么说,你也被他影响了?”

“够了!我已经讲得很清楚,我不愿谈论这个话题。”

“这没有关系——再过一会儿还会变得更加无足轻重。谢谢你的酒。晚安,司祭。”

“晚安,战士。愿诸神的微笑伴你左右。”

“你也一样。”

他走上楼梯,离开神庙,继续步行在小城中。

当他来到林中时,三轮月亮都已高悬在夜空之中,树木后边燃烧着一堆堆营火,小城上空,苍白的火焰仍在绽放,微风夹杂着些许湿气,正催动万物生长。

他静静地朝前走,进入林中。

他来到被火光照亮的地方,发现一排又一排纹丝不动的身影坐在地上。每个人都身穿黄袍,头戴黄色的僧帽。好几百人就这样坐着,听不到半点声响。

他朝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走去。

他说:“我来见佛祖如来。”

那人似乎什么也没听见。

“他在哪儿?”

没有回应。

他弯下身,看向僧人那半开半合的双眼。他逼视着这双眼睛,然而对方仿佛在睡梦中一般,两人的眼光根本没有对上。

于是他抬高了声音,好让林子里的人都能听见。

“我来见佛祖如来,”他说,“他在哪里?”

他仿佛是在同一地的石头讲话。

“你们想这样把他藏起来吗?”他大喊道,“你们以为靠着人多势众,又全都穿着一样的衣服,我就没法从你们中间找出他来吗?”

空气中只有微风的叹息声。风从树林背后吹来,火光忽明忽暗,紫色的树木摇曳着。

他大笑起来。“你们也许是对的,”他承认道,“但是,如果你们想要活下去,就总会动弹——而我可以等上很久,同任何人一样久。”

于是,他背靠着一根粗大的蓝色树干就地坐下,弯刀横放在膝盖上。

睡意立刻笼罩了他。他的头在胸前一点一点地,最后下巴落到胸口上,打起呼噜来。

向前走,穿过一片蓝绿色的草原,小草在他身前弯下腰来,形成一条小径。小径的尽头是一株繁茂的大树,奇大无比。那不是世间的树,它以根部聚拢整个世界,树枝一直升向宇宙,让叶片从星星中落下。

树下,一个男人盘腿坐着,唇边带着丝微笑。他知道此人就是佛陀,于是走去站在他身前。

“你好啊,死神。”坐在树下的人头上有一圈玫瑰色的光环,在大树的阴影下散发着光彩。

阎摩没有回答,只是拔出了弯刀。

佛陀仍在微笑,阎摩上前一步,这时,他听到某种声响,像是从远处传来的音乐声。

他停下来四处打量,弯刀仍然举在手中。

护世四天王离开了须弥山,正从四方涌来:北方多闻天,身后是众夜叉,他们全身金色,胯下是黄色的战马,护盾也闪耀着黄金的光泽;南方增长天,麾下的鸠盤荼骑着蓝色的骏马,手持蓝宝石盾牌;东方持国天,他的骑士们手持珍珠护盾,一身银甲;西方广目天,手下的龙跨着血红的宝马,身着红色铠甲,珊瑚盾牌架在马前。马蹄似乎没有接触到草地,空气中唯一的声响就是那越来越近的音乐。

“护世四天王来这里做什么?”他发现自己在喃喃自语。

“他们来带走我的骸骨。”佛陀仍然微笑着。

护世四天王拉住缰绳,各自的部下在他们身后排开,阎摩转身面对他们。

“你们来带走他的骸骨,”阎摩道,“可谁又来带走你们的骸骨呢?”

四天王从马上下来。

“你不能夺走这个人,死神,”多闻天说道,“因为他属于这个世界,而我们,世界的守护者,将会守护他。”

“须弥山中的四天王啊,听我说,”阎摩聚起了法力,“你们手握守护世界之责,但死神会在他所选择的时刻,从世间带走他所选中的人。你们无权过问我的神性,抑或它们作用的方式。”

四天王走到阎摩和如来之间。

“我们正是要过问你对待此人的方式,阎摩大人。因为他掌握着世界的命运。你若想动他,就必须先战胜世界的四种力量。”

“很好,”阎摩道,“哪一个先来?”

多闻天拔出金色的宝剑:“我。”

凭着法力,阎摩的弯刀像划过黄油一般切开了对方手中那柔软的金属,刀面击中天王的头部,使他仰面摔了出去。

从夜叉的阵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两个金色的骑士上前抬走了他们的首领。随后他们掉转马头,往北方去了。

“下一个是谁?”

持国天拿着一柄银色的长剑和一张月光织成的大网来到他面前。“我。”说着,他将网抛了出去。

阎摩一脚踏住大网,手指一拽,使对手失去了平衡。就在天王向前绊倒时,他将弯刀反转,用刀柄击中了对手的下颚。

两个银衣骑士对他怒目而视,随即又垂下眼睛;他们带走了自己的主人,一阵不和谐的乐声尾随他们而去。

“下一个!”阎摩道。

群龙那魁梧的首领走上前来,他扔掉自己的武器,脱下罩衣,“我要与你角力,死神。”

阎摩把弯刀放在一旁,脱下自己的上衣。

在这一切发生之时,佛陀始终静坐在大树的树荫下,面带笑容,仿佛双方的争斗于他没有任何意义。

群龙的首领用左手抓住阎摩的后颈,把他的头向前拉;阎摩也是一样的动作。随后,广目天扭转身体,右臂绕过阎摩的左肩和脖子后部,抱紧他的头,使劲将它拉向自己的髋部,同时侧过身,把对方往前拽。

阎摩的手伸向广目天的后背。他用左手抓住天王的左肩,右手伸到他的膝盖后边,直起身来,使对手的两腿都离开了地面。

有一会儿工夫,他将天王像婴儿般抱在手中,随后又把对方举起到与肩同高,接着松开了双手。

他一等天王摔到地上便猛扑上去,膝盖砸向对手的身体。阎摩站起身来,他的对手却没有动弹。

从西方来的骑士们离开后,只剩下一身蓝装的增长天还立在佛陀身前。

死神再次拿起武器:“你呢?”

“人们拿起钢铁、皮革和石头制成的武器,就像孩子拿起玩具一般,我不会用它们来对抗你,死神。我也不会以自己身体的力量与你一较高下,”增长天王道,“我知道,这样做我毫无胜算,因为你在武器上的造诣无人能及。”

“若你不愿战斗,”阎摩说,“那么爬上你那蓝色的牡马,离开这里。”

增长天没有回答,只是将自己的蓝色盾牌抛向空中。盾牌如蓝宝石制成的法轮般在他们头顶旋转,变得越来越大。

接着它落下来,嵌进地里。整个过程中,它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体积还不断膨胀。等它完全消失之后,那块土地上的小草又重新合拢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阎摩问。

“我不会主动与人争斗,我所做的唯有保护而已。我的能力是被动的反击。我的力量是生命,正如你的力量是死亡。哦,死神,你能毁灭任何东西,但却无法毁灭一切。我所拥有的不是剑之力,而是盾之力。生命会反抗你,阎摩大人,并且守护你的猎物。”

说完,蓝衣的天王转过身,跨上那蓝色的骏马,率领众鸠盤荼往南去了。这一次,音乐声没有随之消逝,而是在空中逗留,逡巡不去。

阎摩手持弯刀,再次上前一步。“他们的努力已付诸东流,”他说,“你的死期到了。”

弯刀破空而出。

然而这一击并未命中,大树垂下一根枝条,挡在二人中间,同时击落了阎摩的弯刀。

他伸手想要拾起自己的武器,小草却将它遮掩起来,它们紧紧地合在一块儿,织成了一张牢不可破的大网。

他一面诅咒着一面拿出匕首,再次攻向对方。

一根巨大的枝条弯下腰来,斜在他的目标身前,匕首深深地插进了它的纤维里。接着,树枝朝空中一甩,把武器带到了高不可及的地方。

佛陀正闭目冥想,头顶的光环在树影中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阎摩上前一步,将手伸向佛陀,可小草缠住他的脚踝,让他动弹不得。

他挣扎了一会儿,想要把它们连根拔起,小草却纹丝不动。终于,他停了下来,高高地举起双手,仰面朝向天空。死亡在他眼中跳跃。

“守护世界的力,你们听好了,”他喊道,“从今日起,这里将承受阎摩的诅咒,直到永远!任何生物都将远离这片土地!这里将化作荒芜贫瘠的岩石与流沙之地!既没有鸟的鸣叫,蛇的滑动,也没有一株草能从这里伸向天空!我敌人的守护者,现在我发出这诅咒,末日就要降临到你们身上!”

草开始枯萎,然而,在它们松开他之前,那株以树根聚拢世界,以枝叶为网、繁星为鱼的大树突然发出一声巨响,从中间断裂开来,它最高处的枝条撕裂了天空,树干在地上造出深谷,树叶如蓝绿色的雨点,在他周围纷纷落下。一大段树干向他倒下来,它的阴影如黑夜一般遮住了所有光芒。

远处,他还能看见,佛陀在静坐冥想,像是对周遭的混沌毫无察觉。

随后就只剩下一片黑暗,还有滚滚的雷声。

阎摩猛一抬头,忽地睁开了双眼。

他背靠着蓝绿色的树干坐在树林里,他的弯刀横放在膝盖上。

周围似乎没有任何不同。

在他身前,一排排的僧人还在打坐、冥想。微风依然凉爽而湿润,在它的吹拂下,火光仍旧是忽明忽暗。

阎摩站起身,不知怎的,他突然知道了自己要找的人在哪里。

他从僧人中间穿过,踏上一条通往树林深处的小径。路面十分平整,显然经常使用。

他看见一座紫色的凉亭,不过里边空无一人。

他沿着小径继续往前走,直到树林渐渐变成了原野。这里土地湿润,一阵薄雾在他周围升腾起来。不过在三轮明月的照耀下,一切依然清晰可见。

小径向下延伸,蓝色和紫色的树木变得低矮而纠结。路旁的滩滩积水上漂浮着无数银色的鳞状残垢。沼泽的气味直往他鼻孔里钻,一簇簇灌木中,各种奇异的生物喘息着,声音此起彼伏。

从他身后远远地传来一阵歌声,他意识到那些僧人们已经醒来,正在林中活动。他们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将所有人的意识结合起来,造成一个幻象,让他以为他们的首领是不可战胜的。这吟唱或许是一个信号,一直传到——

那儿!

那是一大片空地,他就坐在空地正中的石头上,全身沐浴在月光中。

阎摩拔出弯刀,朝他走去。

在二人相距二十步时,对方转过头来。

“你好啊,死神。”

“你好,如来。”

“告诉我,你为何而来。”

“我们已经决定,佛陀必须死。”

“可是,这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你要来?”

“难道你不是佛陀吗?”

“人们称呼我佛陀、如来和觉者,还有许多其他名字。不过,对于你的问题,答案是否定的,不,我不是佛陀。你已经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今天,你杀死了佛陀。”

“我得承认,我可不记得自己做过这样的事,也许我的记忆力真的大不如前了。”

“真正的佛陀名叫善逝,”对方回答道,“在那之前,他的名字是罹得。”

“罹得!”阎摩轻声笑了。“你是想告诉我,罹得不仅仅是一个被你说服而放弃自己任务的刽子手吗?”

“很多人都是被人说服,继而放弃自己任务的刽子手,”坐在石头上的人回答道,“罹得自愿舍弃了任务,成为道的追随者。就我所知,他是唯一一个真正觉悟的人。”

“你所传播的这东西难道不是一个和平主义的宗教吗?”

“是的。”

阎摩仰起头,放声大笑道:“诸神啊!还好你没有选择一个军事主义的宗教!你最出众的信徒,已经大彻大悟了什么的那个人,今天午后差点儿要了我的命!”

佛陀宽大的脸上闪过一丝倦意。“你真的认为他能击败你吗?”

阎摩迟疑了一会儿。“不。”

“你认为他知道这点吗?”

“也许。”

“在今天会面之前,你们认识吗?你们难道没有在练武时见过面吗?”

“见过,”阎摩道,“我们认识。”

“那么他了解你的实力,也知道这次遭遇的结局如何。”

阎摩沉默了。

“他自愿选择了殉道之路,当时我并不知情。他果真指望击败你吗?我想不是的。”

“那他是为了什么?”

“为了证明一件事。”

“他能以这样的方式证明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因为我了解他。我曾无数次聆听他说法,还有他精妙的隐喻,我无法相信这样一件事情背后会没有他的目的。你已经杀死了佛陀,死神。你很清楚我是谁。”

“悉达多,”阎摩道,“我知道你是个骗子。我知道你不是什么觉者。你的那些教义,大概任何一个原祖都还记得。你选择复兴这个宗教,把自己伪装成它的创始人。你决定将它广为传播,希望借此反对真正的神祇们用以统治世人的宗教。我钦佩你的努力,无论是计划和执行都很精明。但在我看来,你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竟妄想用一种和平主义的宗教去反抗对手的行动主义。我很好奇,有那么多更加合适的宗教供你挑选,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也许我只是想看看这样一股逆流会走向何方。”

“不,萨姆,这不是原因。”阎摩回应道。“我感到这不过是某个更大的计划的一部分。多少年来——这期间你装作圣人,传播着自己并不相信的教义——你一直在进行其他计划。假如拥有大规模的军队,你可以在短期内发起抵抗;而若是孤身一人,要想博得成功的机会,就得让抵抗在时间中延续。你很清楚这点,你已经撒下了这偷来的信仰的种子,现在正预备进入下一个阶段。你试着孤身一人站在天庭的对立面,把自己藏在不同的面具下,在时间的长河中以不同的方式反抗诸神。不过此时此地,一切都结束了,假佛陀。”

“为什么,阎摩?”

“我们仔细地考虑过,”阎摩道,“我们不想把你变成殉道者,那样只会促使你所教导的东西加速发展。另一方面,如果没人阻止你,它同样会发展壮大。因此,我们决定由天庭派来的人亲手结束你的生命——好让世人知道究竟哪种宗教更为强大。这样一来,无论你殉道与否,佛教都将从此沦为一个二流宗教。这就是为什么你现在必须迎接真正的死亡。”

“我问‘为什么’时指的不是这个,你所回答的并非我的问题。我问的是,为什么你,阎摩,亲自来做这件事?你,一个武器大师、科学巨擘,为什么竟甘愿为一群醉醺醺的肉体贩子充当奴仆?他们连为你磨刀、清洗试管都不配呢。你的精神本该是我们所有人中最自由的,为什么竟甘愿自贬身份,为那些不如你的人效劳?”

“就凭这些话,我不会让你死得痛快。”

“为什么?我不过是提了个问题。我敢打赌,很久以来,不少人都有相同的疑惑。当你称我假佛陀时,我并不生气。我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你是谁,死神?”

阎摩把刀挂回腰带上,拿出了早些时候在旅店买来的烟斗。他往斗里填上烟草,点上火,吸起烟来。

“显然,即使只为了解答各自心中的疑问,我们也应该再花些时间谈谈,”他说,“所以我倒不如让自己舒服点儿。”他在一块矮矮的岩石上坐下。“首先,一个人可以在某些方面优于自己的同伴而依然为他们服务,只要他们全都服务于一个大于任何个体的共同事业。我相信自己正服务于这样一个事业,否则我也不会前来。我猜,你对自己所做的事也有相同的感觉,否则你绝不会甘愿当个如此可悲的苦行僧——虽然我也注意到你,并不像自己的追随者那么瘦骨嶙峋的。几年前在摩诃砂,你本有机会成为神祇,可你嘲弄了梵天,洗劫了业报之宫,还往城里所有的祈祷机里塞满毛虫……”

佛陀轻声笑了。阎摩也微微一笑,随后继续说道:“除你之外,世界上再没剩下别的推进主义者。这个问题已经寿终正寝了——其实从一开始它就不该成为问题。这些年来,你成功地逃脱了惩罚,对此我倒的确抱有些许敬意。我甚至想过,假如能让你意识到当前的形势毫无希望,或许我们仍能说服你加入到天界诸神的行列中。虽然今天我是为了杀死你而来,但倘若你现在能认识到这点,并且承诺结束这场愚蠢的战斗,我将亲自为你担保。我会带你回到极乐尽善之城,你可以重新接受过去拒绝的一切。他们会尊重我的意见,因为他们需要我。”

“不,”萨姆道,“我并不认为形势已经没有指望,而且已打定主意要继续下去。”

吟唱声从林中一路传来。有一轮月亮消失在了树梢后。

“你的追随者们干吗不四处搜索,试试救你的命呢?”

“如果我出声呼喊,他们会来的。但我不会那样做,没有必要。”

“他们为什么让我做那个蠢梦?”

佛陀耸耸肩。

“他们为什么不趁我睡着的时候杀死我?”

“那不是他们的行事方式。”

“不过,你也许会那样干吧,唔?——只要能逃脱责任,只要没人知道是佛陀干的?”

“也许,”萨姆答道,“但你知道,领袖个人的力量与弱点并不能真正代表他所领导的事业的价值。”

阎摩抽了口烟。烟圈在他头顶盘旋,最后同越来越浓的雾气混在一起。

“我知道这儿只有我们俩,而你没有武器。”

“这儿只有我们俩。我的旅行装备藏在离这里稍远些的路上。”

“旅行装备?”

“这儿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你猜得很对。我已经启动了自己打算开启的事业,等我们谈完之后,我就会离开。”

阎摩嗤嗤地笑了起来。“革命家的乐观主义总让人惊异不已。你打算怎样离开呢?乘飞毯吗?”

“我的方式同其他人别无二致。”

“可真是屈尊绛贵啊。守护世界的力会起来保护你吗?这儿似乎并没有能用树枝庇护你的大树,也没有机灵的野草来抓住我的脚踝。告诉我,你要用什么方法离开?”

“我宁愿让你大吃一惊。”

“我们还是来战斗吧,如何?我不喜欢宰杀一个没有武器的人。如果你真有补给藏在附近,那就去拿你的剑来。这总比毫无希望的好。我甚至听说,悉达多大人在还是悉达多的时候,曾是位了不起的剑客。”

“谢谢你,不了。另找一个时间,也许。但不是现在。”

阎摩再抽上口烟,他伸着懒腰,打了一个哈欠。“那么,我想不出任何别的问题好问了。同你争论毫无意义。我已经没什么可说的。对于我们这次谈话,你还有什么补充吗?”

“是的,”萨姆道,“迦梨那条母狗是什么样的?世间流传着那么多不同的说法,我开始怀疑她对每一个男人都不一样……”

阎摩松开烟斗,把手伸向弯刀。烟斗砸中了他的肩膀,一大堆火星顺着他的手臂滑落下来。他向前冲去,弯刀挥舞在头顶,宛如一道明亮的闪光。

刚一踏上岩石前的地面,他的动作便停住了。他几乎跌倒,随后努力扭直了身子,勉强站稳。他挣扎着,却没法动弹。

“有的流沙,”萨姆道,“比其他流沙流得更快。所幸你只是陷进了不那么快的一种里,因此你手上还有不少时间。如果我以为自己有法子劝你加入我,我会很愿意继续跟你谈下去。但我知道自己办不到——就像你无法说服我前往天庭一样。”

“我会摆脱这东西,”阎摩不再挣扎,轻声说道,“我会找到法子摆脱它,然后再次追上你。”

“是的,”萨姆道,“我知道这是真的。事实上,等一会儿我就要告诉你该如何脱身。但现在,你是每一个布道者都梦寐以求的东西——一个被俘获的听众,代表着敌对的阵营。所以,阎摩大人,我为你准备了一篇简短的讲道词。”

阎摩掂了掂自己的弯刀,决定还是不要把它扔过去的好,弯刀又回到了腰带里。

“讲吧。”他成功地对上了萨姆的眼睛。

萨姆坐在地上,身子微微一晃,但他还是开口说起来。

“有件事常令我惊奇不已,”他说,“你那颗经过变异的大脑是如何产生出这样的心智,无论你选择寄居在哪具身体中,它都能将你的力量传输到你所使用的大脑中去?距离我上一次像今天这般施展力量,已经是许多年之前了——但它也是以类似的方式运作的。看起来,无论我换上怎样的身体,我的力量也会随之而来。据我所知,我们中间的大多数人依然保持着这种状态。听说西塔娜能控制身边很大范围内的天气。每当换上一具新身体,她的力量也会跟着她进入新的神经系统,虽然刚开始时,力量会变得相当微弱。我知道阿耆尼能让物体燃烧,只要他盯着它们一段时间,同时辅之以意念。喏,就拿你正用来对付我的死亡之眼来说吧,多少个世纪以来,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你始终保有这项天赋,这难道不令人惊奇吗?我常常想,这种现象的生理基础究竟是什么?你在这方面做过研究吗?”

“是的。”阎摩道,他的双眼在漆黑的眉毛下燃烧着。

“那你怎样解释?一个人出生时大脑畸形,后来他的自我被传送到一具正常的身体里,然而传送却没有毁掉他那由畸形产生的力量。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因为事实上你只有唯一的一个身体意象,其性质既是电子的也是化学的,它会立刻开始改造新的生理环境——它把新身体的许多方面当成疾病,试图将其治愈,将它们变得同原来的身体一样。如果能用某种方法让你现在的这具身体长生不老,那么总有一天它会变得肖似你最初的身体。”

“有意思。”

“这就是为什么力量在刚刚传输后很弱,之后又会随着你使用新身体而慢慢增强。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最好开发出一种神性,也许还要采取机械作为辅助手段。”

“嗯,过去这时常让我迷惑不解。谢谢你。顺便说一句,你可以继续用你的死亡之眼对着我——挺疼的,你知道。嗯,我总算弄明白了。现在还是来谈谈我们的讲道辞吧——有一个像你这样骄傲而自大的人——并且众所周知,还相当喜欢教训别人——他接到一项任务,去研究一种会毁掉容貌、引发退化的疾病。有一天他自己也感染上了这种病。由于他还没有找到治愈的方法,于是他停下来,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在我身上它看起来其实很不错嘛。’你就是这样一个人,阎摩。你不会试着反抗自身的处境,反而为此感到自豪。你的愤怒出卖了你,因此当我说你的病名就是迦梨时,我知道自己是对的。如果那个女人没有提出要求,你不会将自己的力量送给那些一钱不值的人。我认识过去的她,而且我敢肯定,她并没有改变。她不会爱人。她只喜欢那些能将混沌作为礼物献上的家伙。死神,如果有一天你不再符合她的需要,她就会把你抛到一边。我这样说,并非由于我们是敌人,这只是一个男人同另一个男人之间的谈话。我了解她。相信我,我的确了解她。你从未真正年轻过,没能在生命的春季结识自己的第一个恋人,这也许是一种不幸吧……因此,这便是我这篇小小的登山宝训的寓意——如果你不愿看到真相,即使一面明镜也无法照出你自己的样子。就一次,试着违背她的意愿,哪怕只是在一件小事上,看看她会不会立即有所反应,看看她如何反应,那时你会知道,我所言非虚。如果你自己的武器被用来对付你,你要怎么办,死神?”

“你说完了?”

“就这么多。一篇讲道就是一个警示。我已提醒过你。”

“无论你的力量是什么,我发现它现在还能抵挡我的死亡之眼。你该感到幸运,我的力量被削弱了——”

“我的确很庆幸,因为我的头都快裂开了。你那双该死的眼睛!”

“总有一天,我会再次挑战你的力量,即使它仍然能对抗我的力量,那一天也会是你的死期。就算不是死于我的神性,你也会死在我的剑下。”

“如果那是一封战书的话,我选择暂不接受。还有,在你准备实施自己的恐吓之前,我劝你先照我的话去做。”

这时,阎摩的大腿已经有一半陷进了流沙里。

萨姆叹口气,从自己栖身的小丘上爬了下来。

“只有一条路通向这块石头,我这就要沿着它离开这儿。现在,我要告诉你怎样逃过一死,除非你太过骄傲不愿听从。我指示过僧人们,听到呼救之后就来这里帮助我。刚才我告诉过你,我是不会呼救的,我没有撒谎。不过,如果你用自己的大嗓门叫人过来帮你,他们会在你陷得太深之前赶到这里,把你安全地带回坚硬的地面。这些人不会企图伤害你,因为这就是他们的方式。我喜欢这个主意——死亡之神被佛陀的僧人们所拯救。晚安,阎摩。现在我要离开了。”

阎摩微笑着。“新的一天会来临的,佛陀,”他说,“我能等。现在逃吧,越快越好,越远越好。世界还不够大,没法让你躲过我的愤怒。我会跟着你,我会教给你觉悟之道——教给你以纯粹的地狱之火铸成的觉悟。”

“在此期间,”萨姆道,“我劝你向我的追随者们请求帮助,或者立刻开始学习在烂泥里呼吸这门高难度技术。”

他小心地穿过空地,阎摩灼热的视线紧紧地追随着他的背影。

他走到小径上,转过身来。“也许你愿意跟天上通报一声,”他说,“我出城去了,生意上的事。”

阎摩没有回答。

“我想我得去做笔买卖,弄些武器,”他接着说道,“一些相当特别的武器。所以下次来找我的时候,带上你的女朋友。如果她喜欢自己看到的东西,或许会说服你改换阵营。”

说完,他吹着口哨踏上了小径。一轮银白、一轮金黄的明月伴随他消失在黑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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