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2/2)
“听话,杰瑞,你必须进去。”伊娃说着,解开安全带。看见杰瑞一动不动,便伸手把他的也解开。“我明天再来看你,好吗?”
他想告诉她不好,明天也别来看他。他想告诉她他是她的父亲,要不是他她不会来到世上。他想告诉她她还是个婴儿时,有一次因为给她洗澡他把腰给扭了,一个星期都不能走路。他想告诉她他曾把一罐婴儿食品摔在地上,捡起碎片时划破了手指。他想告诉她有一次他解开尿布,看到里面一片混乱,恨不得请个驱魔师来。他想告诉她他曾给她受伤的膝盖贴创可贴,用镊子给她拔出蜂刺,从遥远的国度为她带回一只泰迪熊;后来,她长大了,他又给她买漂亮的衣服。这些事情他通通都能记住,可他不记得他的父母,不记得他的书,不记得早上发生过什么。他想告诉她,伊娃最不该把他带到这里,最起码她应该和他一起住进来。但他什么也没说,这是人之常情,世态如此,并不是她的错,而是他的,他不该怪她。他握住她的手,微笑着说:“你保证吗?”
疗养院的前门开了。一个护士向他们走来,他忽然想起了她的名字:汉密尔顿。她在橡木门和汽车中间停下脚步,冲着他们微笑。她是个虎背熊腰的女人,头发一半黑一半灰,像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过时风格。她看起来五十多岁,或者六十出头,露出一个护士标志性的笑容,这种笑容通常也会在奶奶脸上出现。她穿着一身护士服,外面套着灰色开襟羊毛衫,上面别着名牌。
“你能保证吗?”他又问。
“我尽量吧。”伊娃说着,垂下眼眸,话里一点儿承诺的意味都没有。他一直微笑着,听着她往下说。“杰瑞,你在这里好好休养,别到处乱跑。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从这儿到城里的。”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从这里到城郊都有十五英里的路程,而他被人发现的地方距离城郊还有五英里,他自己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去图书馆,或许是去看他的书,也许是看其他书,昏睡之后他就被逮捕了。他们下了车,这时汉密尔顿护士走到车旁。
“杰瑞。”汉密尔顿护士说着,脸上绽放出微笑,微微摇了摇头,仿佛在说:“好了,我们都被你的古怪行为逗笑了。”“我们一整天都在想你。”她伸手搂住他的肩膀,扶着他走向门口,“真是奇怪,你怎么老是溜出去?”
“我能和您说两句话吗?”他们走进去后,伊娃问护士,护士点点头。杰瑞心想要说的可不止两句,应该是有关他进城的事,对他可不怎么有利。伊娃和汉密尔顿护士双双离开后,他独自站在大厅里的接待处旁,柜台后是另一位护士,她冲他微微一笑,开始与他搭讪,问他在海边是否开心。他告诉她很开心,毫无疑问这正是她希望听到的。汉密尔顿护士和伊娃回来了,伊娃叫他保重,他说他会尽力。他走上前去拥抱她,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随后便张开双臂将他拥入怀中。片刻之后她松开手臂,但他不想让她放开,更不想让她和桑德拉觉得把他送到这个地方是个明智的决定。他站在门口目送她离开,她的车穿过树林,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来吧,杰瑞。”汉密尔顿护士说着,重重地搂住他的肩。这是个温暖又舒适的拥抱,他可以闻到咖啡和肉桂的香味。他想对她笑笑,但又无能为力。“去吃饭吧,你一定饿了。”
她领他到了餐厅,人来人往,杰瑞打量着他们,知道这些人各有各的难处,被亲人抗拒然后丢弃此处。他忽然觉得在这个无家可归的世界里自己可以成为一位国王,随后又觉得这样想未免太苛刻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他并不知道,或者也许他知道,但通通忘记了。他独自一人坐在一张餐桌旁,大快朵颐起来。一个护士正在喂一个颅骨一侧塌陷进去的男人,除了他,杰瑞是这里最年轻的。
吃完饭,他径直走回自己的房间,房间跟他和桑德拉共居的卧室一样大小。里面有一张单人床,上面铺着黑白条纹相间的床单和枕头,他觉得有点儿碍眼。墙上挂着一台平板电视机,旁边有一个小音响和一个小冰箱。他希望小冰箱里面有酒,但是他打开后只看到几瓶纯净水和几罐低卡饮料。另一面墙上是一个小书架,堆放着他的书,大概是提醒他自己是谁。房间不大,也算是他节俭生活的写照。另一边是个小型私人浴室,透过窗户可以看到花园,一抹落日的余晖倾泻在已经收拢进入睡眠的花朵上。梳妆台上放着伊娃和桑德拉的镶框照片,这是他们三人在伦敦拍摄的,身后停靠着一辆双层巴士,街边是座电话亭,城市的流光溢彩照耀着他们,充斥着浓郁的英国情调。那时伊娃只有十几岁,他拿起照片,突然记起那次旅行、那次航班,还有在希思罗机场上空因为大气湍流造成了二十分钟的颠簸,使得桑德拉呕吐不止。他能记起乘出租车进入市区,但他记不起推销自己的哪本书,记不起离开伦敦后又去了哪里,记不起他们离开了多久。他还有伊娃刚刚给他的照片,他把它放在梳妆台上,紧挨着在伦敦拍摄的照片。
他走到床边,看见枕头上放着一本《圣诞节谋杀案》。他昨晚肯定在读这本书,所以意识出现了混乱。他忽然想起刚刚在警局幻想女儿裸体的模样,心头一阵恶心,赶紧冲进卫生间,抱着马桶一阵呕吐。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令人生畏的老头,在学校的围墙上钻一个洞,看着那些小孩意淫。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才敢打自己女儿的主意?答案很明显:这男人认识自己的女儿,却不认识他自己,他有病。现在,他能感觉到它们来了,一种隐秘的恶意朝着他侵袭而来。他在想:我到底是怎样走到这一步的?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需要承受着这一切?
他洗漱了一番,又回到了房间,把《圣诞节谋杀案》放回书柜,开始脱衣服。他把手伸进口袋,想把里头的东西拿出来。在口袋底部他的手指碰到一件东西,他掏了出来,是条金链,上面挂着黄金四叶草吊坠。他翻来覆去地打量了一番,但研究了半天也没看出个门道,也不知道是谁的。他想,要是他连这些疑点都不能串联起来,那就枉为犯罪小说家了。这条链子可能是他从医护人员那里偷来的,要么是从其他病患那里偷来的。太好了,现在人们不仅会觉得他是个疯子,还会觉得他是个小偷。本来就劣迹斑斑了,现在又添了一笔,不过反正他也不记得了,明天他就把它扔到地上,让别人捡去,但今晚他还得把它放在安全的地方,藏好。要是护士走进来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条不是他的吊坠……
他打开抽屉,拼命往里塞,但里头已经有东西了——一个贺卡大小的信封。两端很薄,中间有点儿厚,上面一个字都没有。他不记得这是什么,便坐在床上,打开了它。
里面是一条项链、一对耳环和一个盒式吊坠。
“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对吧?”
说话的人不是他,而是亨利·卡特。杰瑞可以把疑点串联起来,但亨利却能制造困惑。
“不。”他说。
“你知道。”
杰瑞摇了摇头。
“它们是纪念品。”亨利说。
“我一直从别人那儿偷东西?”
“远不止这些。”
“还有什么?”
但亨利已经走了,独留杰瑞一人拿着一个封存着回忆的信封,惶恐不安地坐在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