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天(2/2)
“特里。对不起。”
“没事的,不用放在心上。”
特伦斯打开写作房的门:“这里是奇迹发生的地方,我希望可以沾点好运。”说完,他又像之前一样自嘲地一笑,而后笑声戛然而止,他又打了个喷嚏。
杰瑞走进他的写作房,这里就是他写作的地方。他的办公桌,他的沙发,他墙上挂着的裱框画,他的办公椅,他的书柜,他的盆花,他的音响,他的电话,他的台灯,房间里还有几件家具。唯一一件不是他的就是电脑。他感觉回来得很是时候,这是他的家,桑德拉正在房子里的某个角落,要么就是外出上班或购物去了。
“跟您离开时没什么两样。”特伦斯说。
“这里是我的写作房。”杰瑞说。特里把这儿保持原样真是不容易,像是一个圣地。“这里是我的写作房。”
“和您离开时一样。”特伦斯说。
“我的家。”杰瑞说。
汉密尔顿护士拍拍他的肩头:“这里不再是你的家了。”她好像对杰瑞的反应有些不悦,“这里不是你的写作房。我想带你到这儿来可能是个错误,要是我早知道会这样的话……”她说,但没说完。
杰瑞走到书架前站定,他的书都不见了,书架上都是特里买的,包括亨利·卡特的畅销书,有些书名他很熟悉,有些则闻所未闻。书架上还有他收藏的一些小玩意儿,他以前旅行时,总是喜欢收集来自各个国家的东西。上面有埃菲尔铁塔模型,在土耳其买的手镯,在奥地利弄到的莫扎特人偶。
“我妻子觉得在写作房里摆这些东西有点儿蠢。”见杰瑞拿起一个小巧精致的金刚模型(这是他在美国纽约帝国大厦买的),特伦斯说道。杰瑞还记得排着长队,来到寒风刺骨的八十六楼,他冻得耸着肩膀,和桑德拉一起鸟瞰整座城市。相比于其他去过的城市,纽约充满了活力。他能记得住这个,却记不住桑德拉发生了什么。
“但我是这些书的忠实书迷。”特伦斯补充说,“您在这儿一定萌生过很多绝妙的写作想法……我知道这有些蠢,也有点儿诡异,但有时傻人有傻福,对吧?”
杰瑞放下模型,走到办公桌旁,用手指摩挲着桌子边缘。桌子背靠窗口,这样外面的景色不会分散他的注意力。他又盯着沙发。
“您在接受采访时说过,沙发是您写作房里最好的东西,但也是最坏的东西。”特伦斯说,“一些绝妙的灵感是你躺在沙发上时获得的,但你也在那上面浪费了很多时间。”
杰瑞点点头,一股怀旧情绪涌上心头,那感觉就像是躺在沙发上,沉浸在对这个房间的缅怀当中。墙壁上是一段《华氏451度》引言,他走了过去,抚摸着边框:“有些人需用毕生的时间记录自己的思想,他们需要审视周围的世界和生活,而我用两分钟时间就能搞定!我的愚作大受追捧!一切都结束了。”
特伦斯问:“这就是您想要的?雷·布拉德伯里的格言?”
杰瑞摇了摇头。他能记得他把它打印出来,镶上边框挂在墙上的情形。他还能记得向桑德拉解释时,她脸上流露出来的忧伤表情。
“是关于评论家的,对吗?”特伦斯问,“您把生命和灵魂都倾注到小说之中,人们可以在片刻之间以痛苦的方式解读出来。”
“不是关于评论家的。”杰瑞说,也没再做过多的解释。特伦斯再一次请他们喝东西。
“不用了。”汉密尔顿护士说,“地板在哪里,杰瑞?”
“有一块松动的地板?”特伦斯问。
“在这里。”杰瑞说,他转过身子,指着桌子下面,“但我们得把它推到一边,找个东西把它撬起来,我以前用的螺丝刀,办公桌里应该有一把。”
特伦斯摇了摇头。“我们搬进来时,抽屉是空的,厨房里倒是有一把。等等,枪就在这下面吗?”他一边问,一边指着地板,“这就是您在找的东西?”
杰瑞摇了摇头。“有一本日记。”他说,他不知道枪是否已经找到,也许也会在那里,“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希望你能把它找出来。”他说,但他并不觉得好受。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这家伙找到了枪,把他们扣押为人质,同时逼迫杰瑞为他写下一本书。接着他会把枪藏回地板下面,和卡罗尔·汉密尔顿护士以及犯罪小说家杰瑞·格雷一起。
“好的,好的,当然可以。我去拿螺丝刀,您在书上签名怎么样?”特伦斯的语气里充满着期望。
“没问题。”
“如果有时间,我想,您能给我指点指点吗?我正在写——”
“对不起,我们真的赶时间。”汉密尔顿护士说。
“好的,好的。”特伦斯说,就像一个十岁小男孩因在课堂上大声说话而被挨批了一样,“在这里,书就在这里。”说着他从书柜顶层取下书来,摆放在桌子上。十三本书摆成两排,十三段情节,十三个人物,杰瑞几乎都不记得了。第十三本书还是他勉强写就的。他拿起一本,书名是“点火时间”,杰瑞记得书名不是他想的,而是代笔想出来的。他不记得他想用什么名字来着。他还记得这本书讲的是纵火犯的故事,但不知道现在是否还是这样。他没有读过,或者他读过,但他忘了。
“只用写‘致特里’就好。”特里说,这把杰瑞带回了此刻,“您喜欢签什么就签什么。”
特伦斯离开了。杰瑞拿起一支笔,心想这是不是他的笔。他坐在办公桌后面,把手放在书上,闭上双眼。他希望再睁开眼时他能及时回来,他来这里,是要回到现实中的过去,而不是记忆中的过去,那样肯定是行不通的。他们能听到特伦斯在房子的另一端打喷嚏的声音。杰瑞开始在书上签名,在一本书上给一个人签名很容易,他心想,但遇到一个人藏有多本书就不容易了。他总是喜欢在不同的书上写不同的内容。他在第一本书上写道:“致加里,感谢您喜爱我的书。”接着又在后面几本上写:“致加里,感谢您成为忠实的书迷。”“致加里,我喜欢您为这个地方所做的一切。”
他正要签第六本书,绞尽脑汁地斟酌着词句,这时他的书迷回来了。他走了过来,看着杰瑞的一个签名,笑容忽然消失了。
“怎么了?”杰瑞问。
“这是……嗯……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感谢您的签名。现在,让我们看看底下的暗格吧。”
他们把桌子推到一边。杰瑞蹲下来,用螺丝刀撬地板,他把地板砖掀开,将手指伸进去。一股清凉的空气喷涌而出,一沓书稿被他从下面掏出来。特伦斯又打了个喷嚏。
“好像是你的书。”特伦斯说,尽力控制住自己。
“真的吗?”
“《下面的陌生人》。”
“我不记得了。”杰瑞说。
“你最好的作品之一,杰瑞,但你的作品都是最好的。让我来试试吧?”
“你要想试试也可以。”
特伦斯俯下身,把手臂伸进去。他再收回来时,手里拿着的既不是日记,也不是枪,而是一件淡蓝色衬衫。他看看杰瑞,又看看汉密尔顿护士。衬衫被揉成一团,但杰瑞可以看到领子和袖口锈迹斑斑。特伦斯把它递给汉密尔顿护士,她把它抖开。这是一件长袖正装衬衫,那片锈迹并不是锈迹,而是血迹。那片血迹并不大,但很显眼。
没有人说话。杰瑞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衬衫,想认出什么来。特伦斯看上去很紧张。他看了看杰瑞手中的螺丝刀,他刚刚遇到自己的文学偶像,但他的偶像是精神病患者,手里还拿着武器。杰瑞把螺丝刀放下。特伦斯再次把手臂伸到地板下,他扭动着身体,四下摸索了一番,先是拍拍地面,然后又拍拍地板砖的底下,以免日志被粘在背面。他把头歪向这边,好一直看着杰瑞。
“没有别的了,”他说,“你确定是在这里吗?”
“一定是。”杰瑞对他说。
“我去拿手电筒。”
他走开了。杰瑞拿起笔来,继续在书上签名。
汉密尔顿护士说:“杰瑞,这是你的衬衫。”
“我们不知道是谁的。”他说,不想看着她,“我喜欢穿短裤和短袖。我只在正式场合穿那些。”
“比如伊娃的婚礼?”
他没有回答。在其他的书上,他只签了“致加里,祝好”几个字,因为他想不起别的话。特伦斯回来了,手里拿着手电筒还有几把钩子。他又试了一次,看能从地板下找到什么,结果除了污垢、灰尘和蛛网之外什么也没有。
“你介意让我看一下吗?”杰瑞问。
“杰瑞,我们真的必须走了。”汉密尔顿护士说。
“稍等一下。”
前门的门铃响了,走廊和抽屉里的接收器都发出了响声。特伦斯走开了,杰瑞把手臂伸到地板下面,把特伦斯摸过的地方又重新摸了一遍,依旧是空空如也。“不在这里。”他说,语气中的无奈暴露无遗,“应该是这里的,但不在。不应该是这样呀!它应该在这里的,但是却不在!”
“没事的。”汉密尔顿护士担忧地说,“这只能说明你把它藏在别的地方了。”
“没有别的地方。”他说,他们能听到走廊里的说话声,有人正朝他们这儿走来。“她死在了这里,”他说,“就在地板上。他说过写作房和我离开时保持一样,但不是的,因为我离开时,桑德拉就死在那里。”他指着地板说,“我甚至还能看到她,那里鲜血淋漓的。”他说着,又看看衬衫。难道开枪打死桑德拉时正是正式的场合?难道他穿正装了?“我需要找到日记弄清楚……弄清楚我到底有没有……”他说着伸手朝暗格的深处探去,肩膀顶在地板上,生疼生疼的,“我需要知道,到底是不是我干的。”
“好了,杰瑞。”汉密尔顿护士说,把衬衫放在沙发扶手上,向他走过去。
“不好。”他对她说,他能记得自己坐在这个房间描写风暴,描写一个暴风骤雨的世界,他能记得所有的字眼……为什么偏偏不记得日记了呢?
他把手臂收了回来,狠狠地拍打办公桌。特伦斯回来了,和他站在一起的是艾瑞克。“怎么样了,老兄?”艾瑞克问。
“我们需要撬开其他的地板。”杰瑞站了起来。撬开地板是他们唯一能做的,日记会在那里的,他会弄清楚究竟是谁杀了他的妻子,不可能是他,不可能是他。他和亨利可以一起收拾那家伙。“加里,我们需要更多的螺丝刀和撬棍。”他说,但没有人应声,他拍着手说:“大家来吧,我们动手吧!”
“嗯……”特伦斯说,然后盯着汉密尔顿护士。
“我以前曾把房子拆掉,然后再砌好,完好如初。轻而易举得很。”杰瑞说,但所有人一动不动。他们究竟怎么了?
汉密尔顿护士说:“我们该走了,也许我们走了之后,特伦斯可以再找找?”
“到底谁是特伦斯?”杰瑞问。
“我是特伦斯。”特伦斯说,“或者简称特里。”
杰瑞摇了摇头:“你是加里。除非……”忽然明白了一切,“他在撒谎!如果他敢在名字上说谎,那么他在日记的事上也说了谎!”他几乎是在叫喊了,“他已经发现了!他要成为像我一样的人!刚才他把手伸到下面时就发现了,然后又藏了起来!他把日记偷走了!”他明白了一切。他是杰瑞·卡特,犯罪小说家,当故事演绎到三分之一他就能猜到结局了。然而,他始终看不懂眼前这个人,“是你杀了桑德拉,所以你能很便宜地买到房子!”
“杰瑞……”艾瑞克说,特伦斯呆在了原地。
“他杀死了桑德拉,这样他就可以偷我的日记了。”杰瑞喊着,接着他从桌上拿起螺丝刀,朝着特伦斯刺去,特伦斯赶紧往后一跳。艾瑞克把手伸进口袋掏枪。杰瑞忽然意识到不只是特伦斯与此事有瓜葛,所有这些人都在密谋算计他。他们都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桑德拉的死他们都有份儿,他们想欺骗他,让他相信是他自己干的。“是你们杀了她,你想要我的房子,你想得到我的写作构思!”他说,艾瑞克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手里拿的并不是枪,而是一根注射器。他们要毒死他,让他像是死于心脏病发作。他转向艾瑞克,他得先除掉最大的威胁,这时,他感到有个沉甸甸的东西压着后背,两只手臂被牢牢锁住了。他明白他犯了个致命的错误,艾瑞克根本不是最大的威胁,虎背熊腰的汉密尔顿护士紧紧地抱住了他,这个女人无所畏惧。他挣扎着,想让她松手,但她太有劲了。艾瑞克紧逼过来,杰瑞能看到护理员的眼镜上倒映的人影。片刻之后,注射器刺进杰瑞的手臂,他的身体里涌起一股暖流,一股突如其来的疲倦在体内扩散,他觉得昏昏沉沉的。螺丝刀从他手中掉落下来,一路滚了过去,掉进那个窟窿。
“我竟想不到会是这样。”说完,他微笑地着看着眼前消失的世界,接着大笑起来,像是要讽刺一切。这是他第一次无法串联起所有的线索。他闭上眼睛,想象着他的尸体躺在解剖台上,验尸官说他没有中毒的迹象,世人都会相信,带走他的将是“阿尔茨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