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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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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她的人生弄得乱七八糟,我无法原谅自己。”珂拉说。

“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她的妈妈说,“看看她,她很幸福。为什么又提这件事?”

珂拉很想附和。每天她都对自己说同样的话。看啊,她很幸福。有时候,在那些宇宙对她微笑的日子,珂拉几乎能够完全相信。然而也有今天这种日子,她不知道是什么造成的变化,或许是气候,或许是积习难改。这种腐蚀性的恐惧,一旦进入体内、钻进骨髓,就永远不会离开。

珂拉看着蕾妮努力在这块肥沃湿润的大地上扎根,尽力绽放。然而西雅图终究是个拥有数十万居民的大城市,蕾妮有着拓荒先锋的灵魂,这个城市不了解那种粗犷的语言。

珂拉点起香烟,将烟雾吸进肺里,在里面停留。这个熟悉的动作立刻带来平静。她呼出烟,然后抬起下巴,想在露营椅上找个舒服的姿势。因为在野外过夜,睡在帐篷里,她的后腰很酸痛,还因为感冒一直纠缠,导致呼吸不顺。

不远处,蕾妮站在河边,左右两边分别站着一个小男孩和一个老男人。她熟练地将钓鱼线抛出优美的弧度,线在空中飞跃舞动,然后落入平静的水中。阳光将所有东西染上金黄,水面、三个体形不一的身影、附近的树木。虽然阳光还照在他们身上,但已经开始下雨了,如针尖般细小的雨点落在珂拉的脸上,有如亲吻。

他们在霍河雨林,在人口繁盛的华盛顿州西部,这里是最后一片纯粹自然的荒野乐园。他们只要有空就会尽量来这里,在供应水电的营地搭起帐篷。在这个远离人烟的地方,他们可以做回真正的自己,不必担心被人看见他们一起出游,也不必编故事或撒谎。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提起阿拉斯加的欧布莱特一家三口,也没有人寻找他们任何一个人的下落,不过她们依然随时提高警觉。

过去几年,珂拉的爸爸成为热衷的钓客,也或许他只是热衷的外公,只要能让蕾妮和小迈露出笑容,他什么都愿意做。他从法界退下来,整天在家里摸摸弄弄。

蕾妮说在这里她才能呼吸,在这片原野中,巨大的树木直径和大众汽车差不多,高耸入云,阳光再努力也很难穿透。她说有些事情一定要教儿子,因为那是他家族传统的一部分,而这些课程在处处有柏油路面、明亮路灯的市区无法进行。他爸爸原本会教他的事情。

于是他们尽可能经常来露营,尽管十次里差不多有八次会下雨。他们钓鱼当晚餐,在营火上放铸铁锅,用奶油煎鱼。晚上,他们围坐在营火旁,蕾妮背诵描述阿拉斯加野性的诗。

对蕾妮而言,露营很好玩,和平常不一样,充满了活力,能够释放累积整个星期的压力。她住在人潮拥挤的西雅图闹区,在广袤的华盛顿大学里行走于人群之中,在第一大道上的大型鲍威尔书店打工卖书给顾客,晚上还要去上摄影课。

蕾妮来这里,在大自然中寻找自我,接触她仅存的阿拉斯加灵魂,多小都好,设法让儿子与不曾谋面的父亲产生联结。他生来就该拥有这样的生活,却没办法真正体会。阿拉斯加,最后的疆界,那块大地将永远是蕾妮的家,永远是她的归宿。

在人口拥挤、道路交织的华盛顿州,藏在角落的这座古老森林确实很美,但是对于在阿拉斯加荒野长大的她而言,还是差得很远。

“你听,小迈在笑。”珂拉的妈妈说。

珂拉点头。没错,尽管雨越下越大,雨点有如击鼓,一滴滴敲打尼龙帐篷、塑胶雨帽、盘子大小的树叶,她依然能听见外孙的笑声。

小迈似乎总是笑嘻嘻的。他是最开心的孩子,很容易交到朋友,规矩听话,去上学的时候还肯牵大人的手。他像同龄的孩子一样喜欢公仔、卡通,夏天最爱吃冰棒。他还太小,所以不会经常问起爸爸的事,但那一天迟早会到来。他们全都知道。珂拉也知道,当小迈看着妈妈的笑脸,他看不见藏在后面的阴影。

珂拉大喊:“小迈!”然后挥手,但他还没回答,她又开始咳嗽了。

“抗生素没效果吗?”妈妈看着她问。

珂拉在妈妈湿黏的水蓝眼眸中看到了关心。这样的对话经常发生。自从小迈开始上学之后,她一次又一次地被传染感冒。那所位于安妮女王山的昂贵私立学校简直是细菌培养皿,每次小迈生病,珂拉也会跟着病。他像投手,她像捕手。病毒和细菌热爱她。

“我帮你和我的医生预约。”

珂拉不想谈感冒的事。“你觉得有一天,她会原谅我吗?”她望着蕾妮说。

“哦,真是受不了。原谅什么?救她一命?那孩子爱你,珂拉。”

珂拉深吸一口烟之后呼出:“我知道她爱我。我和蕾妮就像同一棵树的两根树枝。我一秒也不曾怀疑她对我的爱。只是……我让她在战场长大。我让她看到孩子不该看的事情。我让她害怕那个应该爱她的男人,最后还在她面前杀死他。我逃跑,害她也得跟着用假名生活。如果当时我够坚强、够勇敢,说不定能像伊冯·汪若 (1) 一样改变法律。”

“那个人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成功上诉到最高法院。而且当时你在阿拉斯加,不是华盛顿。谁会想到法律终于认定受暴妇女杀人属于正当防卫?相信我,你爸爸说成功的案例非常少。你必须放下这一切。她放下了。看看她,和儿子在一起,教他钓鱼。你的女儿没事,珂拉。她好得很。她原谅你了。你需要原谅自己。”

“她必须回家。”

“家?回去那个没有抽水马桶和电力的木屋?回去那个脑伤的男生身边?回去面对事后从犯的罪名?别傻了,珂拉。”她伸出手,搂着珂拉的肩膀,“想想你们在这里得到的东西。蕾妮正在接受高等教育,有一天会成为出色的摄影家。你也喜欢在艺廊的工作。你们的家总是很温暖,又有家人可以依靠。”

珂拉很想因为这番话而平静下来,然而有时候,在人生中做过的事,会让人永远无法安宁。

她对女儿犯下的错早已得到原谅,确实如此,蕾妮所给予的原谅像阳光一样真诚实在。

但这么多年来,珂拉始终无法原谅自己。让她无法释怀的并非枪杀丈夫,珂拉知道如果同样的状况再次发生,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她无法原谅自己,是因为杀人之前的那许多年,她纵容、隐忍的那一切,她教给女儿对爱的错误定义,有如黑暗魔咒。而主要是因为珂拉的软弱、绝望,死命抓住那份剧毒的爱,导致女儿必须离开挚爱的男人与阿拉斯加。

都是她害的。

因为珂拉,蕾妮必须学会在只剩一半的人生中找寻幸福,只能躲在阴影中,假装身在另一个地方,假装自己是另一个人。

因为珂拉,蕾妮再也无法见到所爱的人,也无法回家。珂拉要如何原谅自己?

微笑。

你很幸福。

蕾妮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个六月天,她特别需要提醒自己露出笑容,表现出幸福的模样,他们所有人齐聚在公园庆祝。

她确实很幸福。

真的。

尤其是今天,她深深以自己为荣。她的家族里第一次有女性大学毕业。

(只是花了很长的时间。)

尽管如此,她才二十五岁,是个单亲妈妈,明天就能取得视觉艺术学士学位。她有慈爱的家人,世上最棒的儿子,而且住在温暖的家里。她再也不必挨饿、受冻,担心妈妈的安危。她现在只需要担心育儿的种种恐惧。孩子独自过马路、跌落秋千、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她再也不必听着惨叫、哭泣入睡,起床时也不会看到满地碎玻璃。

她很幸福。

虽然偶尔会有像今天这样的日子,往事不停偷跑到眼前,但是无所谓。

她当然会在今天想起迈修,他们以前常提到这天。多少次他们的对话开头都是:“等我们大学毕业……”

幸福,微笑。

咔嚓、咔嚓、咔嚓,她恢复正常了。她知道什么最重要。

今天是拍照的好日子,一望无际的蓝天,万里无云。

阳光以西雅图人才懂的语言呼唤他们,让他们离开山丘上的家,鼓励他们穿上昂贵的运动鞋,外出享受高山、湖水与蜿蜒的森林小径。回家的路上,他们会顺道去当地特有的thrifay超市买处理好的牛排做周末烧烤用。

西雅图的生活很温和,安全但受限。人行道、红绿灯、安全帽,骑马和脚踏车的警察。

身为母亲,她很庆幸有这么多的保护措施,她努力融入这样舒适的生活。她从不曾告诉任何人,甚至连妈妈也不知道,她多么想念狼群嗥叫,想念独自骑雪地机动车出去游荡一天,想念破春时冰层裂开的响亮声音。她不用打猎,只要去店里就能买到肉,只要打开水龙头就有水,上完厕所一冲了事。夏季烧烤用的鲑鱼买来时就已经杀好、切好、洗好,装在泡沫盒子里像一条条银色与粉色的丝绸。

今天,她身边所有人都有说有笑。狗儿吠叫,跳起来捡飞盘,青少年互相投掷美式足球。

“你看!”小迈指着黄色横幅尾端的粉红色气球,上面印着“恭喜毕业”字样。他一手拿着吃到一半的杯子蛋糕,嘴巴周围沾满糖霜,像白色的山羊胡。

蕾妮知道他长大得很快(已经小学一年级了),所以必须趁他还愿意的时候多多拥抱亲吻。她将他抱起来。他给她一个奶油糖霜味的甜甜亲吻,双手环抱她,用他独特的方式拥抱,整个人黏上来,双手搂着她的脖子,好像失去她就会溺死。事实上是她失去他就会溺死。

“谁要吃蛋糕呀?”葛理何外婆站在野餐桌边说。她才刚摆好装满食物的保鲜盒。灰色石块压住纸盘,以免被风吹走。妈妈做了蕾妮最喜欢的菜色:午餐肉炒马铃薯、炭烤香肠(这里没有麋鹿,只有猪肉)、新鲜的黄金蟹、马铃薯沙拉。最棒的是一个咖啡罐里装满蕾妮最爱的甜点:因纽特冰激凌——用雪、酥油、蓝莓、砂糖做成的甜点。为了这一天,妈妈特地在冬天存了几大块雪。(除了她,家里其他人连尝都不肯尝。)

小迈从她怀里挣脱,得意地高举双手(两手都举起来,生怕他的曾外祖母看不见)。“我!我要吃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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