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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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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母亲泪如雨下,坚决不承认那是小纯写的字条,甚至向警方隐瞒了此事,擅自销毁了纸条。

你懒得理她,径自在小纯房里找了起来,想看看有没有其他纸条。

小纯的房间被整理得井然有序,一尘不染,墙上有一整面用三层柜叠成的书柜,密密麻麻地排满了文库本,看起来至少有好几百本。你知道,自己一辈子也不可能读这么多书。

你看看书脊,上面几乎全是你从未听过的外国作家。从书名来看,其中有许多科幻作品。

原来小纯喜欢阅读啊。

你这才想起,弟弟似乎常在客厅看书,而你并不知道他如此热爱阅读。这房间里曾经有个唯有小纯才知道的缤纷世界,如今它已荡然无存。

书桌跟柜子也被整理得干干净净,除了那张纸条,没有其他留言。

只是,当你翻阅小纯的课堂笔记与课本时,却发现到处都是黑色奇异笔的涂抹痕迹。你借着灯光一看,原来黑色奇异笔盖住的是“废物”“你很烦”“僵尸”之类的文字。看来,小纯是在用这种方式遮掩别人在他课本上乱写的坏话。

你脑中浮现出自己没能对警察说出的“霸凌”二字。

小纯的死因果然是遭到欺负?

再过两天暑假就结束了,他不想上学,所以才想不开?

他死在学校附近的马路上,是不是故意想死给那些欺负他的人看?

你不知道,你没有证据。

可是,“好可怜”,你心里想着。

至今,你对弟弟从未有过什么好感,认为他被欺负是咎由自取。如今,他真的死了,你却觉得他很可怜。

小纯死后的第四天是星期日,你们在市内的殡仪馆为他举行葬礼。小纯的许多初中老师跟同学都出席了。

这一天,你终于哭了。

出殡前,有一段“道别时间”。

你没看过他的遗体,所以直到这时候,你才见到已死的小纯。

化着淡淡的妆、在棺木中被鲜花围绕的小纯,令你悲痛难当。

他已成为尸体——这铁一般的事实形成一股巨大而残暴的力量,揪紧、蹂躏你的心。

你悲痛欲绝。

在医院得知死讯时无法流泪的你,顿时潸然泪下。

好可怜,好可怜,好可怜。好难过,好难过,好难过。

不知怎的,你觉得某种重要的事物被硬生生地夺走了。

死掉的是小纯。你根本不太喜欢这个任性又坏心眼的弟弟。可是,你却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

不知不觉中,你觉得自己像个受害者,哭了起来。

小纯那些来参加葬礼的同学与老师们,也跟你一样。

他们一个个泪流满面。那些人中,肯定有人在小纯的课本上涂鸦过,也一定有人曾对小纯见死不救。然而,他们却和你一样怜悯小纯,为小纯而哭,仿佛自己成了受害者。

可怜的小纯一死,人人都成了受害者。

你的母亲望着为小纯落泪的来宾们,心满意足地说:“原来小纯的人缘这么好呀。”

葬礼结束几天后,检调单位通知你的父母,决定不起诉撞死小纯的卡车司机,也就是无罪释放。他们相信卡车司机的证词,认为小纯是自己冲到马路上的。

“哪有杀人不必受罚这种事,岂有此理!”你母亲相当愤慨,但你觉得这种判决相当合理。毕竟小纯是自己冲出去的,没有人能忍受自己无端成为杀人凶手。

只是,警方跟检调单位都没有调查为什么小纯会突然闯进马路,到头来,小纯的死并非“他杀”,也非“自杀”,而是以“交通意外”结案的。

在那之后,又过了一阵子,小纯往生七七四十九天后,你母亲突然挨家挨户地拜访小纯的同学与师长,问他们小纯生前的为人。

你母亲并非因为接受了小纯自杀的事实才开始想调查真相,她只是纯粹想缅怀小纯而已。

每个接受她拜访的人,全都异口同声地安慰和鼓励她。

“请节哀,我们校方也很惊讶啊。小纯是非常优秀的孩子,下课时间也跟同学们……相处融洽,真是痛失英才啊。”“铃木太太,有劳您远道而来。我们家的孩子自从小纯死后,一直郁郁寡欢呢。”“铃木同学常常教我写功课,我真的很感谢他。”“班上少了铃木同学,总觉得令人难过。啊,对不起,伯母您才是最难过的那个人。”

这些话语让你母亲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

“老师他们也认为小纯将来不可限量。”“小纯的人缘真好啊。”“今天我去拜访一位女同学,她说着说着还哭出来了呢,是不是暗恋小纯呀?”“大家都说永远不会忘记小纯呢。”

你的母亲、小纯的师长与同学,简直就是在共同创作一幅《小纯理想死亡图》。

尽管小纯的成绩很好,却是个口无遮拦的讨厌鬼,不仅被霸凌,最后还赌气自杀——不,这不是他,他是聪明、前途一片光明的杰出人才,人缘极好,某日却出了车祸,英年早逝。

不仅如此,他们后来甚至绘声绘色地说,小纯冲到马路上是为了拯救迷途的小猫,说起谎来脸不红气不喘。

唯有一次,你试探性地询问你母亲:“妈,我问你,小纯是不是被同学霸凌啊?”

你母亲一如既往地叹口气,皮笑肉不笑地说:“怎么可能嘛!”

“那他为什么会死?”

“因为一场不幸的意外呀。警方也是这么说的。”

“那你说,那张纸条是什么?如果是意外,当天他为什么要去学校附近?”

“阳子,别想这些有的没的,活在世上的我们,应该代替小纯坚强地活下去才对呀!”

你母亲目光清澈地对你说着。

她的眼中永远没有你,只会看着已不在人世的小纯,而且还不是真正的小纯,是她自己任意捏造出来的理想小纯。

小纯过世一年半后,他的同学即将从初中毕业,学校邀请你母亲参加毕业典礼,破例将小纯的毕业证书颁发给了她。

她穿上量身定做的套装出席,在讲台上对着毕业生们缅怀小纯,最后还呼吁大家:“各位,请代替小纯努力坚强地活下去!”

当天吃晚餐时,你母亲志得意满地说:“体育馆里响起了如雷般的掌声呢,许多学生甚至还感动地落泪了。我想,小纯一定会永远活在大家心中。”

听她的口吻,仿佛小纯是为了她和大家才死的。

紧接着,她又提到了“幸福”。

“小纯他呀,一定很幸福。”

可是小纯是自己选择死亡的。

最为小纯之死悲痛的人是你母亲,但最为他的死而开心的,也是她。

那天晚上,你这辈子第一次看见了鬼魂。

当时你拉了房间日光灯的拉绳,打算睡觉。灯灭后,阴暗的房间角落里浮现出一个模糊的红色影子。

影子在空中飘浮,摇摆。

那是一只金鱼。

它骤然现身,在没有水的空间里浮游。

不知怎的,你不感到害怕,也不觉得诡异。你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不可思议的景象。

金鱼发出泡泡破裂般的啵啵声,它笑了。

笑了一阵后,它开始说话。

“姐姐,姐姐。”

“小纯?是小纯吗?”

“是啊。”

哦,原来这是小纯的鬼魂啊。

你仍不觉得害怕,也不觉得诡异,反倒如释重负。

“小纯,我问你,你为什么死掉?”

你询问鬼魂。

“我不是写在纸条上了吗?因为我想死,所以就死了。每个自杀的人不都是这样吗?”

“你为什么想死?”

“因为我不想活啊。”

“你为什么不想活?”

“因为我想死啊。”鬼魂将同样的意思换了句话说。

“不要闹了。”

“谁在闹你啊。人的思绪与行为本来就是这样,没有道理可言。其实,人在想什么,该做什么,连当事人自己都搞不懂。姐姐,你仔细想想看吧。”

这个鬼魂,比生前的小纯更多话。

“姐姐能解释自己的行为吗?比如你穿鞋总是先从右脚穿起,你说得出为什么吗?”

“咦?”

你从未留意自己穿鞋先穿哪一只。别说理由了,你连自己是否先从右脚开始穿起都记不得。

“说不出来吧?你是在不知不觉中从右脚开始穿鞋的。这很正常,人类以为自己的行为是由自己掌控的,但其实都是无意中随着环境产生的反应。”

“话是没错……但有些行为应该是大脑思索后所下的决定吧?”

尽管早上从哪只脚开始穿鞋是下意识的反应,但会走上哪条路应该是自己的选择。

“不,没有这回事。你觉得那些行为是思考后的结果,其实都是错觉。你听好了,人类的行为绝对不是百分之百理性的,感性势必会影响人的判断。比如穿哪件衣服,在餐厅点什么菜,你可能以为这些选择都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但追根究底,它们不过取决于自己的喜好或当天的心情。姐,我问你,人能选择、了解自己的情感吗?人能解释自己为什么喜欢某事物吗?姐姐初一时喜欢过大你一届的山崎学长吧?”

鬼魂道出了那段无人知晓(小纯更不可能知道)的恋情。

“你是因为想喜欢山崎学长,所以才喜欢上他的吗?还有,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山崎学长吗?”

你想起了山崎。

起初你并不喜欢他,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不起眼”,也从未想要喜欢他。你对他是日久生情。

我为什么喜欢山崎学长呢?

有句话叫作“恋爱没有道理可言”。的确,你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山崎,只知道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说不出理由对吧,姐?你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了他,换句话说,情感的归属根本不是你能控制的。姐,所谓‘人类’啊,说穿了只是一种自然现象。人类如何诞生、如何生存、如何死亡,全都跟下雨或下雪一样,毫无道理可言。我的自杀也不例外。某天想死的念头突然钻进我脑中,所以我就死了。”

你只听懂了一半,后面听得一头雾水。穿鞋的顺序、恋爱与自杀,它们能混为一谈吗?人心中与脑中的想法,跟雨雪一样是自然现象吗?

啊,说起来,或许真是如此吧。

我的人生掌控权其实并不在我手里,我生来如此。

鬼魂扑哧一笑,消失在黑暗中。

(1)指日本第七十五任内阁总理大臣宇野宗佑。——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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