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2/2)
“喝杯茶?”弗雷德丽卡问道,带着轻微的歇斯底里的笑声,“你们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那正是我们想听到你问的,”托尼,抢在皮皮·玛姆特还没开口之前说,“你真友善。”他虽然这么说,但皮皮·玛姆特脸上的表情没有多友善。托尼接着说:“我们这一路走得挺远的,正需要一点茶呢,是吧,艾伦?是吧,休?”
他们进屋了,真是一个充满精力的集体,他们给彼此投来不可置信的表情,他们先于奥利芙和罗萨琳德伸出手来之前,跟她们握了手。
“你找到来路了,我看。”奥利芙对休·平克说。
“不难找。我们也只是路过。想说看看能不能找到弗雷德丽卡,碰碰运气罢了。”
“茶凉了,”皮皮·玛姆特说,“我去泡一壶热的。”
她推着餐车出去了。弗雷德丽卡为大家互相介绍:托尼、艾伦、休、奥利芙、罗萨琳德、利奥。
每个人都就座了,从眼中观察着彼此,从心底考量着彼此。艾伦先开口跟奥利芙和罗萨琳德说了些客套话,比如布兰大宅有多恢宏,奥利芙和罗萨琳德则简单回应,她们已经从气势上算输了。
托尼说:“还有你,亲爱的弗雷德丽卡,你怎么样?你每天都在做些什么?快跟我们说说你的情况吧。”
“我陪着利奥,”弗雷德丽卡说着,却打住了,“你们应该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每个人的事情,告诉我你们正做些什么。”
托尼说:“大家都得了‘选举热’。”
艾伦说:“我在泰特美术馆教一些课,我讲的主要是透纳——我突然对透纳有了兴趣,我一向都觉得自己不喜欢浪漫主义画派,但却有了兴趣……”
休说:“我啊,卖出了那首石榴诗,就是我寄给你看的那首,卖给了《政治家》。我写了不少诗,可能会凑起来出一本书吧,差不多了。我不知道书名该不该叫《钟和石榴》——基本上是这么定名的,但我很想以‘钟’为主题,当然不是想媲美于吕贝克的钟声。如果一定要说,应该是类似‘玛丽小姐真倔强’那种概念 [10] 。”
“带着银铃和贝壳。”利奥背诵着。
“没错!”休对利奥说,“花园里满布着闪烁的东西……”
“除了银果和金梨 [11] 。”
“你儿子是个诗人,弗雷德丽卡。”
“他喜欢文字。”弗雷德丽卡说。
“他看样子就很着迷于文字。”托尼边说,边看着坐在沙发上的那两位黑乎乎的姑姑。她们只字不言。皮皮·玛姆特推着她的餐车回来了,餐车上是新沏好的茶。托尼吃了三块水果蛋糕,艾伦吃了一个黄瓜三明治,蘸着巴敦酱。
“威尔基呢?”弗雷德丽卡问,“你们肯定见过威尔基,对吧?”
“他整天忙着他的电视游戏节目,刚录完第一集,他说好笑死了,文学骑士们和戏剧小姐们天天在那儿殴斗,弄出些笑料百出的错误,把奥登的作品错认成拜伦的。这都是威尔基说的,他还说有人把狄更斯错认成奥斯卡·王尔德,把莎士比亚错认成福雷斯特 [12] ,他还让我们转告你说你一定得来上这个节目玩,每个人都去玩了,连亚历山大也去了,反正你也得去玩……”
“你绝对会让那些人都输在起跑线上的,弗雷德丽卡。”艾伦说。
“没有人想要在电视上看到我。”弗雷德丽卡说。
“不,你一定能让每个人都想看到你的,你总是能这样的。”
他们尽情享用着茶点,对为他们提供茶点的这栋房子里的生物们暧昧而笑,他们三个总是轻柔、明快地异口同声,他们共同追忆也互相引述,他们并不是冥顽不化地粗俗和不容人插嘴,但他们大谈特谈弗雷德丽卡开过的店,弗雷德丽卡喋喋不休的一些话题,还有弗雷德丽卡的绯闻和想法……这些也都是弗雷德丽卡多么渴望聊的。所以,她渐渐融入了他们的谈话中。她告诉休她喜欢他那首“石榴诗”的原因。她说着黑暗中那棵长着丰盈果肉和饱满种子的石榴,说着天空中那个震怒的德墨忒尔。他们两人——休和弗雷德丽卡,引用着对方的言语,融洽又一致。
利奥突然插了一句,是诗中的一句:“无序地用粉色指头摘取着。”
休对利奥微笑:“我不知道你妈妈也读给你听了。”
“妈妈没有读过,”利奥说,“是爸爸读的。”
沙发上那两位深色妇女嘴巴闭锁地互相对视。弗雷德丽卡向利奥伸出了手。休还沉浸在自己的诗中,没有发现这些细节。他问利奥:“你爸爸喜欢这首诗吗?”
“我想他并不喜欢。”利奥回答。
“诗歌并不是他的……”弗雷德丽卡接了话。
“他喜欢的是《霍比特人》,”利奥说,“我也喜欢过。”利奥答得彬彬有礼。
艾伦·梅尔维尔提议:“我特别想在你家的小树林里走走,可以吗?弗雷德丽卡。我们可以去走走吗?我来自灰蒙蒙的北部,一点也不了解这个村庄,但它真漂亮。”
弗雷德丽卡起身。“那我们去走走吧,”她说,“没错,去看看它的美景,我现在真的需要去走一走,我们去吧。”
艾伦转向奥利芙和罗萨琳德:“请问你们要不要也一起来?”
“哦,那可真是挺……”罗萨琳德说。
“不,不用了,谢谢你的邀请。”奥利芙说。
“不,不用了,谢谢你的邀请。”罗萨琳德跟着说。
这是弗雷德丽卡第一次看到她们姐妹俩在意见上不一致,弗雷德丽卡心想。她以为自己很夸张,但她觉得自己突然又恢复成原来的自己,狂喜又机敏。
“我们不会走得太久,”她边说边走向大厅,去拿她的外套,“我想我们不会在外面待很久,不过反正这也不重要,对吗?”
“我也要跟你去,”利奥说,“等等我。”
“最好别去,亲爱的,”皮皮·玛姆特说,“你会错过你的晚餐哟。我准备了威尔士干酪,是你爱吃的,还有糖浆果馅饼,也是你爱吃的。”
“我要去拿我的衣服。”利奥说,他已经要冲去开门了。
“你妈妈不想让你跟去,”皮皮·玛姆特对他叫道,“她想见见自己很久没见到的老朋友。我们就安静留在家里,等她回来吧。我们玩快乐家庭的纸牌游戏。你不是很喜欢那个游戏吗?”
“她想让我跟去!”利奥嚷着。他一动不动站着,几乎要哭出来,充满了气势。他是比尔·波特的外孙,奈杰尔·瑞佛的儿子,他小小的手指按在壁炉台上。“她不会想丢下我,一个人跟他们走。她不会的!”
弗雷德丽卡怔怔地傻站着看着他。她没说什么,但他们母子二人四目相交。托尼·沃森开口了:“那你的衣服在哪儿呢,利奥?”艾伦对皮皮说:“我们会好好照顾利奥的,我们一定会提早带他回来,绝对误不了他的晚餐。”
弗雷德丽卡擎着他的衣服,利奥耸耸肩,钻进了衣服里。他们往果园的方位走着,路过了一片片草场,利奥先是让休和艾伦一人一手提着他摇荡,后来又骑在托尼壮实的肩膀上,揪着托尼满头的鬈发,指指画画路上的景物。深秋的黄昏里,风景很快就变得模糊不清,一只乌鸦、一个障碍物、一条水槽、一只死掉的白鼬,还有一只喜鹊像被钉在白鼬的尸体上。
因为利奥在场,没有人向弗雷德丽卡问起她的生活。在艾伦看来,这个小孩儿,尽管很小,却带着无比清晰的目的而来——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企图阻止弗雷德丽卡向她的朋友们谈及自己的生活。整个谈话中,只要稍有一阵因众人陷入思虑而产生短暂停顿,这个孩子就会仓促赶来“填空”,带来一些慧黠的、炫耀的、语调轻微高频的说辞,也许是这样的,艾伦心想,也许是这样。弗雷德丽卡的三位男性友人适应了这种状况。他们都是她真正的朋友,他们是来为她带来最大限度上的帮助的。林子里已经非常暗了,日落之后,薄暮似的微光不愿散去。
他们结伴返回,路上讨论着形容“暮光”的词汇:幽微的、朦胧的、昏暗的、莹柔的。休引用了海涅的诗:“在灰暗的暮色中,在宜人的土地上,深潜入丛林。”他们已到前门,又从前门绕着护城河走了一圈,延长了这次散步。艾伦对弗雷德丽卡说:“你的确生活在一个被护城河围绕着的农庄里。”
“休上次来的时候,不断重复引用那句‘只有联结’,我极其不悦,但他说的实际上也没有错。”
“所以你有‘联结’吗?”
“听我说,艾伦,我们怎么可以武断地比较不同事物的真实性?比如这里和伦敦,比如头脑里全身是书籍的人和头脑里全是数字的人。我的确对剑桥过于浓厚的文学风气感到有些厌倦。我对那种隐蔽和阴翳也有些不适应了,所以我对自己说,我要产生联结,所以我现在才置身于一个被护城河围绕着的农庄里。”
“再加上一个丹佛斯太太 [13] 。”
“不要这么说。不恰当的比较,会造成可怕的伤害。”
利奥说:“在灰暗的暮色中,在宜人的土地上。”
休说:“多绕的词句也难不倒你的舌头。”
艾伦拉住了弗雷德丽卡的手。
他们一行人转了弯,穿过那条绿得几乎不透明的河,踏过那条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的沙石路。他们来时开的路虎车旁边停着另一辆车,一辆银色的闪亮亮的凯旋汽车,不是奈杰尔的绿色阿斯顿·马丁。在最顶端的阶梯上,居高临下望着他们几个人的是三个男人。其中一个人——也是最矮的那个人——是奈杰尔。另外两个男人都穿着西装外套和法兰绒长裤,那是一种很正式的非正式穿着。一个人有着深色皮肤和大片卷卷的白胡子,看得出那胡子细致地修过。另一个则是光头,戴着角质框架的眼镜。艾伦松开弗雷德丽卡的手,托尼放下了利奥,利奥东看西看,然后在沙石路上俯冲了一阵,又试图慢慢爬上台阶,迎向他爸爸。
弗雷德丽卡为她朋友们的到来而道歉,尽管她知道她不需要这么做。她介绍他们说:“这都是我的老朋友们。”也解释说她事先并不知道他们会在这里出现。当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吐着字。奈杰尔和他的两位友人,迟钝地站在那里,在最顶层的阶梯上占据着制高点,也挡着门。在弗雷德丽卡向奈杰尔一一介绍之际,奈杰尔向艾伦、托尼和休的方向,快速地点了一下头,干净利落、毫无笑意、经济节约的点头。他也向一众人介绍了他身边的两位同伴:戈文德·沙阿,以及基斯波特·皮纳克尔。他们俩非常正式地向艾伦、托尼和休伸出手,而这三个男人需要倾斜着身体去握他们的手,像廷臣接受谒见一般。
“这位是我太太。”奈杰尔说。“幸会。”沙阿向弗雷德丽卡致意。“很高兴见到你。”皮纳克尔对弗雷德丽卡说。弗雷德丽卡突然有种在同一时刻被他们二人以不同方式鉴定和总结的感觉。在白色胡须下,沙阿有着柔和饱满的嘴唇,深邃凝重的眼睛卧在虬曲的白色眉毛下,双眼下方还有笑纹。他穿着蓝色的西装外套和一件象牙色的丝质衬衫,颈上围着一条印度丝绸围巾,是金色的火焰图案,点缀着深红色和黑色的小花。皮纳克尔整个人是“蛋形”的,一个发亮的蛋形光头,安装在一具坚实的蛋形身体上,整洁又无毛。他的衬衫上有蓝白相间的条纹,他脖子上的是一条海军蓝的丝巾,系得极其细腻整齐。奈杰尔穿着黑色的毛衣和黑色的裤子。艾伦、托尼和休则都是灯芯绒的夹克和裤装,内衬马球衫领的毛衣。奈杰尔的朋友们让弗雷德丽卡的朋友们显得既不稳重又不牢靠。弗雷德丽卡的朋友们,从他们自己这一边的立场上看,让奈杰尔的朋友显得浮夸自大,华而不实。但问题是,弗雷德丽卡的朋友,并不立足于他们的“立场”上。在通常情形下,这两组人大概会互相加入,聊得兴致勃勃并相融无间,但这根本没有发生,奈杰尔向弗雷德丽卡的朋友们解释道,他和皮纳克尔和沙阿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商讨,他想招待三个人喝一点东西,但被婉拒了,三个人退向他们开来的路虎车。托尼问:“或许你在商谈要事之际,可以把弗雷德丽卡借给我们一会儿,让我们去史派森德镇吃一顿晚餐?”这个意向单纯的临时邀请里有一丝努力征询的意味,每个人都体会得到。奈杰尔回应道:“噢,可能不行,我不觉得她会想那么做。毕竟我和朋友们才刚刚抵达这里。”
弗雷德丽卡说:“如果你有事情需要讨论的话,你实际上并不需要我在场啊……”
她非常理智地知道,这番辩词是根本不用说出来的。
但她也知道既然她说出来了,她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我们还会在这儿逗留一些时间,”托尼说,“我们住在红龙旅馆里。我们应该会再见到的。”
“应该吧,”奈杰尔说,“但谁知道呢?”
他一点也不想再见到他们这些人,他的弦外之音再清晰不过。
弗雷德丽卡与皮纳克尔、沙阿,以及奈杰尔共进晚餐。她并不常见奈杰尔的朋友,即使她见了,奈杰尔那些朋友也不怎么对她说话。奈杰尔在一个极其男性的社会中经营、度过自己的社交生活,一个充斥着俱乐部、酒吧、雪茄、复杂和吊诡人际的男性社会。当他在家的时候,那个男性世界以无形的方式向他所在的以护城河围绕的庄园发出召唤,空气的声音、咽喉的声音、文雅的声音、激动的声音、浓稠奶油的声音、欧洲人的声音、亚洲人的声音、美洲人的声音,都从他的电话筒中传来,他整夜坐着,倚在他的皮扶手椅上,与这广阔的世界对话。弗雷德丽卡认为如果她的朋友们没来找她的话,她不会被邀来陪同皮纳克尔和沙阿共进晚餐。远方友人来到布兰大宅是很罕有的情况,而通常若有人来访,她会被“贬谪”到利奥的育婴房里吃晚餐,或者皮皮·玛姆特弄点好吃的东西给她装在托盘里,她就在火炉的旁边吃完。但是今晚,她却坐在奈杰尔和友人的餐桌上,一同用餐,但大家都没什么话跟她讲。皮纳克尔几乎是通过与奈杰尔的对话,以第三人称称呼她。“你太太看样子在乡村中过得很舒适惬意。”他说道,他和沙阿都面露愉快的微笑,“在荷兰,我们可没有这么丰富的地貌景观,一切看起来都很单调。请问,你太太是否造访过荷兰?”“没有,”弗雷德丽卡说,“我很想去参观一下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我很想去欣赏凡·高的画作。”“你真的应该带她去一次荷兰,瑞佛,”皮纳克尔对休说,“鹿特丹不算漂亮,但她应该会喜欢代尔夫特和莱顿,她会对郁金香感兴趣。”皮纳克尔的话对自己都没什么兴趣,但他的出发点是好的。沙阿说:“所以你对绘画感兴趣?瑞佛太太。”跟皮纳克尔不同,他至少是看着弗雷德丽卡的。当她的眼睛和他的相遇时,他给她一个小小的隐秘的微笑,尽管那微笑是否不假思索并不可知。他说:“瑞佛太太,我觉得你今晚这件棕色的洋装选得很好,这是和你美丽头发相配的棕色。怎样的图画是你所喜爱的?”
弗雷德丽卡不中意她身上穿的这件洋装——那是一件高领细长袖的深棕色筒形裙,色调在咖啡和巧克力的颜色中间。那洋装最大限度地凸显出她细长的身材和胳膊,洋装本身倒显得短了,还有她细长的腿也一览无余。戈文德·沙阿想象得出她洋装之内是令人难为情的小乳房。他看起来友善,但弗雷德丽卡知道沙阿不认为她有魅力。但沙阿坚决相信她想要让他觉得她有魅力,所以他的眼睛在她身上自由游走,但保持着礼貌。
她说:“恐怕我对绘画作品不是很懂。但我对凡·高了解得不少。我有一个好朋友写了一个关于凡·高的戏剧剧本。文学是我真正的志向。”
“我知道有很多关于凡·高的戏剧,”皮纳克尔说,“大众对他的生平很有探知欲,他既有信仰又很疯狂,这一点很合乎荷兰人的性格。他在世的时候只卖出过一幅画。我敬佩他在面对和穿行人生窘境时的坚毅。怎么会有一个正常人能画出成千上百幅作品,却忍受无人购买的现实?我问我自己,他是不是知道自己的作品终有一天会被人渴求,还是说他的成功纯属意外?”
“很多人都在创作没人需要的作品,”沙阿说,“不过我必须认同你的观点,的确有人带着坚定的信心,继续创作,他们知道有一天世人终会醒悟,终会想要他们所创作出的作品,他们的眼光是超前的。他们中有些人看起来像是疯人,有些人本质上的确是疯人。我知道凡·高的弟弟是个商人。他可能就比较清醒地意识到,世人总有一天会想要他哥哥画的这些作品。也可能他并不知道。据我所知,他买下了哥哥所有的画作,收藏了哥哥所有的画作。或许他只是心地善良。或许他只是实践他作为家人的忠诚。”
“他也死于精神崩溃,”皮纳克尔说,“很多荷兰人都败给了忧郁的疯狂。这像我们外套上的灰色雨痕。这也是我们远游的原因,从灰色的雨水和忧郁的疯狂中逃脱。”
“但对于住在次大陆上的我们,”沙阿说,“我们远游的原因是我们必须逃离极度的贫穷和被我们搞得一团糟的日常生活。我们自己建筑起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经营企业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因为我们是一群脱序的人,并且既懒惰又腐化。为了能有任何一个企业,我们甘愿勇敢面对灰色的雨水和忧郁的疯狂,仅仅是想换取能供我们每天果腹的面包;如果我们足够幸运,我们甚至还能往面包上涂点牛油、果酱,最好不过的是最终能把鹅肝、鱼子酱抹在面包上。但我们不喜欢你们大陆上灰色的雾气和你们那恐怖的又湿又冷的风,我们渴望日光,很想在次大陆和大陆之间来来回回,但我们做不到。”
三个男人为这番话大笑,好像这番话有着比表面上听起来更加深厚的含义。
“终于能为人生感到痛快点了,”沙阿说,“一间办公室在鹿特丹,还有一间办公室在伦敦,在克什米尔的山上有一栋房子,在安提比斯有一栋别墅,在地中海有一艘游艇,在北海有一艘远洋航船,我算是个自由人。”
皮纳克尔说:“文森特·凡·高即使在荷兰南部也是既忧郁又疯狂的。我看,阳光没给他带来多少好处。但我个人很喜欢阳光,我偏爱在非洲北部或意大利或南法住上一两个星期,我懂得保护我的眼睛和皮肤,也不会让我过度暴露在阳光中。”
“基斯波特,你一站出来,我们就知道你是个小心谨慎又稳健温和的人啊。”
“只在某些方面如此,戈文德。只在我个人的性情方面。当我必须冒险的时候,我也会冒险。不冒险的话,是没办法做生意的。”
“的确如此。重点是,知难而上并量力而行。”
几个男人又大笑起来了。弗雷德丽卡穿着她的棕色洋装,但她事实上并不在场,也绝不会想为那两个男人在场,即使是留一双女性的眼睛来观察他们的男性活力也不行,因为他们也的确不把她当“女性”看待。奈杰尔就视她为女性。他即使在看着沙阿和皮纳克尔时,也留心着她;他常常给他们斟满酒杯,却完全不给她倒酒。她想他之所以没怎么说话,是因为他一定程度上在思考着艾伦、托尼和休为什么突然出现。但他从头至尾只字未提,这叫她好奇不已。不过,即使他在自己的电话世界中,也多数扮演着聆听者的角色,他的头向一侧倾斜,他的嘴唇和眉毛陷入深思熟虑。
三个好朋友正在红龙旅馆里吃着牛排和牛肉腰花馅饼。他们先喝了番茄汤,才开始吃馅饼,真是太好吃了!餐室里的梁柱不算高,也说不出来这个餐室到底是新还是旧,但餐室一端有一个酒吧。餐室的壁炉里烧的是实木,像篝火一般,依傍着木头烧起来的火,让人格外开心。
托尼说:“她不能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她会发狂的。”
“你不能那么说,”休说,“她来到了这里,搞不好是因为她真心喜欢这里。搞不好是她对乡村生活有一种眷恋。我就有,时不时都想到乡村里。”
“你认为她喜欢乡村生活?”
“不,不,我可不这么看。”
“那她当初为什么要来?”托尼问道。一时之下,他也想不出一个好的分析式的解释。
艾伦说:“我注意到的是,所有的能在谈论莎士比亚或者克罗德·洛林 [14] ,甚至是詹姆士·哈罗德·威尔逊,都侃侃而谈并理性思辨的人,却总会在决定自己的婚姻时做出一些愚蠢荒谬的事情。意志坚定的人总是受到意志薄弱的人的压力胁迫,反之亦然。人们总是和自己对婚姻的向往结婚。我认识一个女孩,她的理想是嫁给一个煤黑色头发的男人,她最终遇到一个这样的男人,你说这是多么理想的婚姻啊——她嫁的那个男人无趣至极,还在房间的顶楼上藏着一辆火车模型。我也注意到有些人结婚就是为了向父母泄恨,或者重复他们父母的错误或成功,多数时候两者兼有。人们也以结婚为手段,达到远离父母的目的,更有无数的人草草和一个爱人结婚,是为了避开另一个爱人,但他们心里想的不是和自己结了婚的那个人,而是没和自己结婚的那个人。当然也有人结婚,是为了恶意刺激那个不要自己的人。”
“或者是为了钱。”托尼说。
“或者是为了钱,”艾伦说,“我会以为这是弗雷德丽卡把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全部融合进一个计谋中,然后实施。但这也可能是对于自己太想做的很多事情,她有了一个对抗式的计谋——至少暂时看起来是这样的。”
“她说过她结婚是因为她姐姐过世了,”休说,“但我得说,那并不是她准确的原话,我看是她自我暗示那件事改变了她。她姐姐死了,她也因此变了。”
“我不明白,”托尼说,“为什么姐姐的死可以让一个人转变为庄园妇人;这看起来是很奇怪的一个转折,我只能这么说。”
“但你可以想象出那个情境,”艾伦开口了,“在一个全新的地方找到一个全新的开始——那是一段全新的人生……她不会愚蠢到作弄自己的。”
“她一直是很愚蠢的,”托尼说,“这才是她让人能够忍受的原因。她的愚蠢和明智是同时体现的,但她又总是判断正确的,这太难以置信了,她这个可怜的女人。看到她身陷囹圄,竟有一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不,没有,不知道哪来的这种意味。”休说,“这一切都很可悲。还有那个令人惊讶的小男孩。他不让他妈妈对我们多说一个字。他做到了。”
“这是我们来找她这件事里面最癫狂的部分,”托尼道,“这让弗雷德丽卡身处困境中,没的拯救。”
托尼对弗雷德丽卡窘况的沉思辨析里,有一些欢悦的元素。而艾伦和休则是一直心烦意乱的,比起托尼,他们似乎插手干预的意愿也比较少。休说:“话又说回来,你又怎么能确证呢?最出人意外的夫妇会以最出人意外的方式获得快乐。”
艾伦反驳:“这当然能确证。她现在一团糟。她迷失、混乱,又愧赧。”
托尼问:“既然如此,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女侍应生端来了柠檬蛋白糖霜饼。
艾伦语气坚定:“反正我们不能就这么丢下她一个人不管。”
休有些迟疑:“我不认为我们要再见到她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
壁炉中火光摇曳跳跃。坐在酒吧里很舒服。他们又点了咖啡和威士忌,谈论起詹姆士·哈罗德·威尔逊和鲁珀特·帕罗特。外面起风了,风还夹带着雨。
弗雷德丽卡躺下得比较早,奈杰尔带着皮纳克尔和沙阿去了书房。弗雷德丽卡躺在床上,读着劳伦斯·杜雷尔的《贾丝汀》 [15] 。她之所以选这本书,是因为她觉得这本书的叙事性足够强,即使她在此时的状态下,她的注意力还是能被这本书的情节吸引住。她想:“我明明可以爬起来就去往亚历山大。”然后她意识到,真正可以去亚历山大的是皮纳克尔、沙阿、奈杰尔·瑞佛。但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愿意花超过十分钟的时间去品读杜雷尔精雕细琢的散文,但他们肯定都比她更愿意待在家里、留守在自己的世界中。她不想让杜雷尔笔下的亚历山大港出现在自己的卧室里,所以她熄了灯。呆板地卧在黑暗中,用意志力召唤着睡眠的降临,她晃了晃脑袋,不想却导致了骨痛。她再次打开了灯,翻开了里尔克 [16] 的诗集。她躺在床上,读的是《致奥尔佛士十四行诗》的德英双语对照译文版,让自己的头脑动一动。越读越想读,语法上的小角力赛有一种绝妙的舒缓效果,她读到几行让她身体不禁寒战的诗,她觉得她一定得拿给休读一读。
ht ihr zu bette sst auf de tische
brot nicht und ilch nicht: die toten ziehts
(如果你上床,
在桌子上不要留下面包,
不要留下牛奶:
因为你若放了,
就会招致死神。)
她又马上意识到:要拿任何什么东西给休读,都将是难事一桩。
奈杰尔躺到床上的时候,已经很晚很晚了,弗雷德丽卡假装已经睡着。他摇摇晃晃进来,打开灯,带着一股麦芽威士忌的气味。弗雷德丽卡躺在床的一边,像一根生气的针状物。他上床后又关了灯,伸出结实的一只胳臂,去触碰她。她蠕动着躲开。他拉住了她。她脑中突然出现档案箱里那些屁股、乳房和嘴巴的画面。她像鳗鱼一样滑下了床,捡起她的里尔克诗集,又闪避进浴室里。
她听到他的质问:“你那时候拉着他的手干什么?”
她尽力去回想艾伦对她说的话,回想艾伦那句“被护城河围绕着的农庄里”。她实际上没有任何能应对的话。她问自己要不要用力甩门,但她克制住自己,她把门轻轻地关起来,等在那里。
i st er e h iesir? ne a beiden
reiche erwuchs see weite atur-
(他来自这个世界吗?
不,他来自两个王国,
释放着他宽博的本性……)
她等待着他的爆发,但是没有等来。奈杰尔睡着了,威士忌是极美的,睡眠是极美的,安静是极美的。弗雷德丽卡眼眶痛楚,泪水被挤了出来。
第二天便是星期天,弗雷德丽卡与沙阿和皮纳克尔吃过早餐后,他们两人开着凯旋汽车离开。她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在屋子里信步。走过楼层间的过渡平台,步上台阶,穿行于房间之中,又回到大厅。她想不如真的出去走走,但觉得她的朋友们可能会来找她。的确如此,上午十点左右,她听到电话铃声。皮皮在大厅里接起了电话。弗雷德丽卡正在楼层的过渡平台上。
“喂?是的。我不知道她此刻在哪儿,也不知道她今天有什么计划。我会过去问问看。”
弗雷德丽卡开始走下台阶。
奈杰尔从客厅里出来,对皮皮点了点头。皮皮在等了差不多的一阵后,拾起电话说:“抱歉,我问过后得知她一整个上午都会很忙,我恐怕您来也见不到她。”
皮皮对着电话说得不卑不亢。弗雷德丽卡已经从台阶上走下来,奈杰尔又对皮皮点了一下头,皮皮一连串同情的话吐了出来:“真是感到很抱歉,她现在没办法来接听电话,她出去了。”
在弗雷德丽卡能做出任何举动之前,皮皮迅速地把电话挂断了。
弗雷德丽卡说:“你明明看到我根本没有出去,皮皮,这是怎么回事?”
皮皮看了看她,垂下了目光,快步走开。弗雷德丽卡转身对奈杰尔说道:“所以我一辈子哪儿也不能去了,是吗?”
“别无理取闹了。”
“我没有无理取闹。你刚才对我的朋友们说了谎,他们都是我的老朋友,我人明明在,你却对他们说了我不在。”
“对不起,”奈杰尔说,带着随时想让人平息怒气的一种灵活性,“对不起,那是我的不对。但我就是受不了那群人。”
“你又不认识他们。”
“他们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而且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
他们盯着对方。弗雷德丽卡说:“我要去打给他们说我在家。”
“我不想让你那么做。就这么一次,别去,我想要你待在这儿,让我感到安心,我们可以和利奥一起出去。我们可以开车去兜兜风。和我们两人在一起,对利奥来说是很有好处的。”
“‘就这么一次’?”弗雷德丽卡揪住关键字眼,问他,“你说‘就这么一次’是什么意思?我从来也没有去过任何地方,没见过任何人,我根本没有自己的生活,而现在我朋友们来了,你竟然有脸面说出‘就这么一次,别去’。”
“你必须明白,”奈杰尔说,“我对你并不放心。你不是那种能让人安心、习惯的女人。在某种程度上,你让我感到恐惧。我害怕你会觉得我无趣,觉得我和利奥都无趣,然后就想要离去,或者之类的。你可以理解吧?”
“噢,是的。”弗雷德丽卡说,“我可以理解。但我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如果你因为觉得我会想要离去,就一直把我禁锢在这里,我还是会离去的,你也可以理解吧?”
“但利奥……”奈杰尔还没说完。
“不要用利奥来胁迫我。我是利奥的母亲,我也是我自己,这两件事是同样的事实。我要去见我的朋友们。”
“就这么一次也不行吗?”奈杰尔又顽固起来,接下来尖厉又凶狠地狂笑,“好,我们重新开始吧,我们一起去伦敦,我也会带你去阿姆斯特丹,和皮纳克尔一道,你可以去看你想看的那些画,我们去度假——我们可以去西印度群岛……”
“我不想去西印度群岛,我想去能让我谈论书的地方——能让我思考的地方——我必须得思考,以你和皮纳克尔和沙阿想做什么就可以随便去做的那种方式。”
“你在这里也可以思考啊。你想要的根本不是思考,你想要的是男人,你想要的是很多男人。”
“不,奈杰尔。我想要的……”
“他可是拉着你的手啊!”
“这有那么糟吗?”
“是的。是的,就是那么糟。对我而言,就是那么糟。”
“对不起。那根本不代表什么,何况利奥也在场。他们不过是我的朋友。”
“就这么一次——留下来陪我。我错了。留下来陪我。”
她留下来了,因为她心底无比明晰:如果她坚持要尝试着往红龙旅馆打那个电话,将导致的是丑陋的难堪和可怕的暴力。他们开车出去了,弗雷德丽卡、利奥和奈杰尔三个人一同度过了或许可以被称为“美好”的一天。他们两人都跟利奥说话,利奥也兴冲冲地回应他们。利奥从头至尾都没有提及艾伦、托尼和休,尽管弗雷德丽卡在等着利奥提起他们。但好像艾伦、托尼和休从来就没来过,从来也不存在似的。
当他们一家三口返回的时候,奈杰尔说:“你看,我们度过了美好的一天。”
皮皮把利奥安顿上床。她为奈杰尔和弗雷德丽卡取来了晚餐。皮皮没有看弗雷德丽卡的眼睛。弗雷德丽卡自己也累了。她又撑过去一天,这让她感到欣慰,但当这种释然的感觉化为跃动的血液滴落进她的血管中时,她又开始思索了:撑过去一天,再撑过去另一天,这究竟算什么样的人生?“很多人的人生,”一个冷嘲热讽的假好心的仙女的声音在她头脑里咕哝着,“很多人的人生。”弗雷德丽卡用她的叉子野蛮地刺断了盘中的胡萝卜。她想:“今天是星期天,他们又都有工作,他们可能已经赶回去了。”
裂缝合上了,但在卧室里,又弹开了。弗雷德丽卡预见到奈杰尔对今夜已经有了设定好的剧本,剧情是一段冗长的、巧妙的、复杂的做爱过程,夹杂着温存和亲昵,结果是自我满足和失落,还有精疲力竭的熟睡。她在尽力,因为她太累了,因为她在某些程度上是绝望的,她训导着自己要接受这一切,因为这是她一定要“付出”的,因为她需要睡眠和尽快陷入无意识的状态,也因为利奥。她看着奈杰尔褪去衣服——他喜欢裸睡——她暗自想着:“他的身体对我来说,比托尼、艾伦和休三个人的身体加在一起,都要更真实——再把亚历山大、威尔基和拉斐尔·费伯的身体加到一起,也比不上他的身体更真实。”她相当疯狂地对自己说。她起身坐在属于她的床的那一边,穿着她白色的长袖睡袍,有一条系带,还有一个领子,她好奇几个世纪以前的女人们是否能够承认她此时的绝望——她并不想弃家而逃,也不想跟托尼、艾伦和休做爱,她只不过想跟他们说说话,只不过想感受到精神空间里的一点点自由。卧室里一片漆黑,奈杰尔拉下了窗帘,暗红色的锦缎窗帘,窗帘上的图案是红色大地上的红色树丛和红色繁花。当奈杰尔不在,弗雷德丽卡一个人的时候,她的窗帘是打开的,她在窗边看看星星或云朵。她想象着艾伦、托尼和休在一个有白色墙壁和粉蓝色窗帘的大房间里,窗户全部敞开,风吹动着粉蓝色窗帘,阳光从窗口中透射进来……她耸肩躬身,俯视着自己的膝盖。那个全裸的男人疾步快速走着,有点趾高气扬,像所有全裸的男人一样。他从卧室和浴室之间进进出出,弄出一些扭水龙头的噪声、吐东西的噪声、冲水的噪声。弗雷德丽卡坐着、等着、想着。她想着:“我是个女人。”又想到这是多么愚蠢又矫饰的想法啊。她想着:“我之所以那么想,是因为我现在变成了不太确定自己是女人的一个女人,我想打消这种疑虑。我是一个纤瘦的女人,一个尖厉的女人,一个多话的女人,不是那种充满动物性的男人只要一想到女人时,头脑中就会出现的那种女人。剑桥模糊了这一点,尽管那是暂时的,但那时候学校里并没有太多女人,我们看上去像是被当成真正的女人一般对待,就像监狱里的护士,营房里的秘书。”
那个男人握着他身前的那根阴茎,它没有勃起,也并不沉寂,抖动着生命力,逐渐固化起来。他对她说了一句:“亲爱的。”他缓缓靠近这个静止不动的女人,抽拉着她的睡袍,意欲把睡袍从她头顶上浪漫地脱离。
弗雷德丽卡在脑海中,以绝对的清晰度看到一连串影像:那只上锁的档案箱里的画面——交缠的肢体、膨胀的肉身,洋红色和玫瑰色,滑溜的充满弹性的一团团东西。她扭转着避开,握紧了她的衣服,开口说话了:“没有用的,你做的任何事情都没有用。你和我同样明白:我们之间完了,我们不能留下来,这一切都行不通。明天我会整理一下东西,到史派森德镇上搭一辆出租车或别的车,用一种文明的方式离开这里。然后我们可以保持朋友关系,让事情不要变得难看。”
她没有预期自己会讲出这番话,并且不是那么舒服地意识到自己的语调像一个保姆在对一个孩子说话,奈杰尔停顿了一下,又恢复了他的挺进。那根阴茎没有疲软,反而硬化成一根愤懑的棍棒,在他身下晃动着。他的脸色涨红。他抓着弗雷德丽卡的头发,把她的头往床上拽——她让自己快速地躺倒,因为她想起了他的突击队本事——他掀起了她的睡袍,占有了她。他并没有想伤害她的意思,但他也没有亲吻她或爱抚她。他自顾自地猛撞着,直到爆发,最后坐在地板上,身体稍稍摇晃。弗雷德丽卡惶恐又震怒,她用细微的声音说:“我再没有多余的话好说了。我一定要走,明天就走。”
“不!”奈杰尔狂吼。他的眼睛兜不住充溢着的泪水,眼泪滚到他的脸颊上。
弗雷德丽卡顺手用床单和睡袍擦了擦自己的大腿。
“你需要的不是我,”弗雷德丽卡说,“你只是想留住自己得到的东西,像所有占有欲强的雄性动物一样,你就像一头牡鹿一样,一旦某头牝鹿肆蹄而走,你就要嘶吼和追逐。你要的根本不是我,你要的和我毫无关系。”
“你凭什么这样说?你并不知道我的想法,我常常觉得,你知道的一点也不多。你不关注我,你又怎么知道我的感受?”
“我想我再也不会关注你的感受了。我要去另外一个房间睡。晚安。”
她去了那个空出来的卧室,坐在床边上,黑暗中,发抖。她等着。她什么也不想。她单纯感到害怕。她等着。当她听到过道上响起了脚步声,她躲到了门后。她还在发抖着。她以为自己可能会晕厥。那扇门被大力推开,那个男人跨进了房间。他站着不动,让眼睛适应黑暗。弗雷德丽卡夺门而出,从过道跑下楼梯。跑进了厨房,又冲进洗碗间,她拉起门闩和门上的链锁,把洗碗间反锁上,再从洗碗间逃向安静、潮湿的黑暗中。她一直跑着,跑过后院,穿过一道门,跑进马厩场。她聆听着。一开始,并没有他追来的声音,不一会儿,她听到开门的声音。仅此而已,他没有乱碰乱撞。他悄悄地行弋着。弗雷德丽卡轻轻地、轻轻地推开了马鞍房,溜了进去,再轻轻地、轻轻地拉上了门。她不想把自己关进来,她想疾驰在野地里,一直跑到伦敦去,但那太愚蠢,她必须有清醒的头脑。她躲进一排马鞍架等着。她知道,等他打开这扇门,如果他打开这扇门,他会看到她发着微光的白色睡袍。她找到一条马鞍褥,铺在一把椅子上,钻到椅子底下。每个隐藏的地方都让她觉得更危险,因为她无法逃脱。她听得见自己的血脉奔流,冲击着她的头脑和她的心灵。她的嘴唇干了,她蜷伏着。
仿佛过了很长的时间,马鞍房的门被猛地一撞,砰然大开。她看见他赤着的脚,还有他拖着地的睡裤底边,蓝白相间的竖条纹。她浅浅地、浅浅地呼吸着,只吐纳着能够维持生命的一点气息。他在门口叫了一声:“弗雷德丽卡!”她丝毫不敢动弹。他走了进来,环顾四周。她认为他绝对有一种对体温和呼吸的觉察本能。像正在猎食的野兽一般,他细细听着,但他没有走向她的方位。他只说了一句:“我会找到你的。”她从他的声音中读到他不知道她在那儿,对,他不知道,他有点窘迫,他冒着烈焰腾腾的怒火,对着偌大的一个空屋咆哮。他离开了,没有关门。她还是听不到他的脚踩在铺路石上的声音,她已经快歇斯底里了。她听到门的声音,另一道较远的门的声音,突然,一间马栏里的马动了,用它的铁蹄磨了一下地面。她听到第二扇门被关上了。之后很久一阵,她再没听到任何声音。她在寒夜中蜷伏着,身上只有那件濡湿了的睡袍。她对自己说:“快点,你很聪明,你的才智可以派上用场,下一步你该做些什么?”但是除了回到马鞍房里藏身,苦等到天亮,然后拾掇几件像样的衣服,再跑到大路上之外,她什么主意也想不出来——大路距此就两个半英里的路程,虽然不是常有车辆经过,但总可以等到一辆,搭个便车。不过,有利奥,要怎么在他还醒着的时候跑走呢?
过了大概两小时之后,她从马鞍房里出来了,伸了伸她蜷缩已久的身子。万籁俱寂。“他可能在房间里等着我,”她想,“我如果被他发现,事情会不可收拾,他会用他的突击队技艺杀了我。”她并不真的觉得他会那么做——没有任何拥有自己完整生命和想法的人,会真的想象自己要去死。她预计自己可以躲在某个房间里撑过今夜,直到明天早餐的时间,直到天光初露……
她摇摇晃晃却一声不响地绕着马厩场的外围走着,穿过了后院,走到后门。天气是这么冷冽、这么潮湿,天空阴沉无光。后门既被锁上也被闩上。她站在门前,计划下一步该做什么。她莫名其妙地放松起来。清早时分,她就会浑身湿淋淋、手脚冷冰冰地被请进去,但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现在还能打什么主意?”她背后响起了他的声音,他从房子的一个角落踱步过来。他穿上了一件衬衫和一双橡胶底帆布鞋,手持一把斧头。弗雷德丽卡一看见斧头,尖叫出来,反正他也想让她尖叫。那不是一把多大的斧头,但足够精良,一把利落的、顺手的、豁亮的小斧头。
“你别做出什么傻事。”弗雷德丽卡满怀疑惑地说。
“我会抓住你的!”他恶狠狠地边说边向她迫近。
弗雷德丽卡开始奔跑。
她跑得像个狂人,跑过场院,跑进了果园;跑过果园,跑进野地。他紧追不舍,当然他跑得更快,但是她跑得几近疯狂,她跑得出人意料地快,她嘴巴张大,夜里寒冷的空气充斥着她的口腔,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她跑过了野地。他在大笑,他在高于野地的斜坡顶上,冷笑地看着她在下方跌跌撞撞,他发出一阵呐喊似的笑声,把斧头朝她扔去!
她躲躲闪闪,什么也看不清,她根本不知道他的意图是好还是怎样,抑或是他真的铁了心要向她扔那把斧头。斧头的梯形刀片劈中了她肋骨的部位,砍倒了她。她和斧头一起陷落到地上,刀片削开了包覆着她肋骨的皮肉,掉落时也割到了她的小腿肚。她的睡袍很快被血水浸红了。弗雷德丽卡侧身倒地,两眼无神地看着草地,看着一座鼹鼠丘,看着天际线,看着被乌云笼罩着的黑色夜空。她呼吸困难,她眼睛疼痛。她感到自己在流血,感到自己在失血——是她体内的血,大量的温热的块状的血。今夜终于唤来一个结局。她却不合上眼睛,直盯着。
他滚跑到她身边,跪在她身边。他支持着自己,开始号啕大哭,他撕开了她的睡袍,很快绑成了一个绷带,有效地止住了她的流血。他喃喃说着:“我并不打算伤害你,我并不打算伤害你,你知道我没有这个打算。”
“什么打算?”弗雷德丽卡语无伦次地问,很快陷入了幸福的无意识状态中。她在他的怀里又醒来:他正抱着她爬上山腰,走回宅子里去。她想:“要不我先睡一会儿吧。”
他把她包扎得非常完善。他用橡皮胶布和棉纱布把她捆扎住,他擦拭她的伤口,并帮她止住了血。他念叨着:“都是些皮外伤,你不太需要看医生,我知道我在做些什么……”
“因为你在游击队里待过。”
“嗯,这些技巧还是管用的。我万分抱歉。我还能说些什么?我不知道我怎么能下手……我非常爱你……我不愿意伤害你。”
“看起来可不像。”
“我知道。噢,上帝,我错了。请你必须谅解我。”
“我谅解。”
“我不喜欢你说这话的方式。”
“你完全无心。”
“求求你,弗雷德丽卡。”
“走开。我要睡觉。”
“对,你需要睡眠。”
他顺从地走开了。她躺在床上,皮皮·玛姆特把早餐送到她床边。皮皮·玛姆特说:“我听说昨天夜里你从什么地方摔了下来。”
“差不多是那样吧。”
“如果我是你,我会多加小心的。”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皮皮?”
“就是原话中的意思。我会多加小心的,如果在夜里跑来跑去的。”
她装出比自己设想中还要严重的样子。这给她制造了一些筹措调度的空间,尽管她不知道她要筹措调度些什么。利奥来她的房间看望她,轻抚着她的脸颊。
“好可怜,你病了。”
“我摔倒了。我笨手笨脚的。”
“你会好起来的,爸爸说的。”
“我只是需要多睡点觉,利奥,就这样,而且我得尽量卧床不动。我现在还不能下床走动。”
“好可怜。你好可怜啊。”
“你别哭啊,利奥。我一定会好起来的,我向你保证。”
他哭哭啼啼。弗雷德丽卡坐起来,抱着他。这所有的一切,对他都没有什么好处。
“你的脸都擦伤了,好可怕,你肯定摔得不轻。”
“是的。我摔得很重。但是我感觉好多了,你看看妈妈,没有什么大碍。”
“没有什么大碍,”利奥用他稚嫩的童音说道,“没有大碍。”
奈杰尔和利奥出去骑马了。奥利芙和罗萨琳德刚好也出去有事,去帮着爱丽丝分发竞选用的传单。弗雷德丽卡不知道皮皮在哪儿——皮皮可能在任何地方出现——但弗雷德丽卡焦急不已。她起床了,穿上一条宽松裤和一件针织衫,走到楼下。她行走没有任何问题,但就是有点痛感。她的伤来自摔倒,还有斧头的挫伤。她站在大厅里,思考了一会儿,打开了前门,从沙石路上往外走。如果皮皮突然出现,想要阻止住她,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但到处不见皮皮的人影。弗雷德丽卡在护城河上的桥上通行无阻,顺着车道走下去。她脑中一半的主意是如果她能一直走到大路上,她会拦住一个摩托车手。她终于走完了车道,空旷无人的大路上,她坐在路边的一截矮墙垣上喘口气。她听到自行车轮的声音,还有自行车链条咯吱咯吱的声音。她赶忙低头看向自己的脚。一个男人的声音:“弗雷德丽卡!”她跳起来,她哭起来。那男人是休·平克,骑在一辆很大很旧的自行车上。他们互相看着对方。
“你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
“我看起来是不是很不堪?”
“你看起来很吓人。又瘀青又发紫又枯黄又有擦伤。”
“我摔倒了。”
休把他的自行车停在路边。掏出一块手帕,擦擦自己的脸。
“那你是怎么摔的,弗雷德丽卡?”
“嗯,”弗雷德丽卡说,“这发生在我们对婚姻的争论过程中。”
“接着说啊。”
“我说不下去了,我会哭。我不想哭,我想搞清楚该做些什么。为什么你还逗留在此?”
“因为我想见你啊。想看看你是不是没事。我们设想我们可能把事情弄糟了,我们知道我们也没有任何介入的权利,我们想说——我们担心你。”
“谢谢你们。”弗雷德丽卡庄重地说。他们坐在路边,“艾伦和托尼呢?”
“他们在树林里,心想你走树林那边的话可以遇到。我们打过一两次电话,但是你不在,他们说你不能来接电话。”
“其实我在。”
“我们知道你在,所以我们才留下来没走。我们这样来回巡逻似乎没什么用,但你看竟然让我遇上了你。”
“是啊,是有用的。我们现在就见到了。但我家里的人可能随时都会找来,我应该怎么办?”
“跟我们一起回伦敦?”
“怎么可能呢?利奥怎么办?”
“嗯,”休说,“我们夜里可以把我们开来的路虎车停在树林的林道中,你能出来吗?我们可以在他们还没有发现你失踪之前就抵达伦敦。我看你好像没办法自己走到树林的林道里。”
“我不会开车。”
“这是你的疏漏。你以后最好去学学开车。我是说真的。要是你愿意的话,我们今晚就可以把你搬弄走。如果我能说一句,你看起来得赶快被我们带走。我从来也不能把你想象为一个受虐狂。”
“我不是受虐狂。”
两人之间有较长的一段沉默。休先说:“抱歉,我想我刚才说的话有点不着边际,别放在心上。”
“不,不是的,你说的话当然有道理。我应该出走。我把自己的生活搅和得一团乱麻。还生下了利奥。”
“带上利奥一块儿走。”
“这怎么行?他是个快乐的小男孩,或者他本应该是。如果我也是快乐的,他生活无忧无虑,也被人疼爱,他有他的小聪明……我不是最不可或缺的……我不是家庭的中心人物……”
“所以你不带他?”
“不,不能带他。我不能大半夜里带上一个对一切浑然不知的小男孩出走……”
“我不是说你永远有家不归,弗雷德丽卡。只是载你先离开一阵子,好好想想清楚。你以后可以为利奥再做打算。回来看他,或者监护他之类的,反正是做一个更妥善的安排……你要知道,跟我们走并不是事情的完结。”
“不带他也不行。”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休又开口了:“以你现在的情况来看,你对他并非有多么好的影响。”
伤痛自有它们的用途。弗雷德丽卡住在另一间空着的卧室里,她声称只有独处才能让她休息得好一点。她每天很早上床,脱掉衣服,只拥一本书。她还是没想好之后要做些什么:夜半出逃在某个层面听起来荒诞、浪漫、可笑,在另一个层面听起来扣人心弦也耸人听闻——她怎么能丢下利奥呢?她也不能为自己招致来自我毁灭,可那样做对利奥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她不是弗雷德丽卡,如果她不是他的妈妈呢?“妈妈”,是她深恶痛绝的一个词。为什么英语里会制造出这个合成了布裹尸体和亲密母性两种概念的词?她一度想起了她的姐姐斯蒂芬妮,相似也好,不似也罢,她们俩都是妈妈,弗雷德丽卡冷酷地想:斯蒂芬妮也是为了性爱才结婚的。表面上似乎不太可信,因为丹尼尔很肥胖,但弗雷德丽卡知道斯蒂芬妮和丹尼尔之间确实是有性有爱的。“现在可倒好了,”弗雷德丽卡心想,“热情、开明的女性知识分子各自生下了孩子,尽管我们中一个人嫁给了教堂,另一个嫁给了庄园,可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性吧。”她觉得斯蒂芬妮是幸福的,没有人能过得十足幸福,但斯蒂芬妮幸福地爱着丹尼尔,也幸福地爱着威尔和玛丽,这点毫无疑问。斯蒂芬妮有能力自取灭亡。弗雷德丽卡觉得自己之所以会嫁给奈杰尔,可能是因为斯蒂芬妮嫁给了丹尼尔,而斯蒂芬妮已经死了——此刻是死的,永远都将是死的。斯蒂芬妮步出了剑桥的交际圈和无休止的歧视,道德上的和审美上的歧视;她紧紧握住了自己感官上的幸福。像查泰莱夫人一样,走进树林里,领受命运对她展开的歼灭,她身后还拖曳着一连串对文学作品和人物的引用,比如弥尔顿的“失明”、斯温伯恩的诗中苍白的加利利人 [17] 、济慈诗里“静寂中没有狂喜之容的新娘”,还有莎士比亚笔下的普罗塞耳皮娜,她用意志力驱走他们,目的是在这大好春光中,让自己彻底迷失,然后从体内重新找到自己。“那正是我们的神话,”弗雷德丽卡心想,她正在大脑中和休延续着他们未完的对话,“身体就是真理。”弗雷德丽卡在心中说,“查泰莱夫人讨厌语言,奈杰尔没有语言,我则无法脱离语言。”
我来到这里,是因为斯蒂芬妮的死亡摧毁了我,那暂时性的摧毁,让我得以暂且蜗居在我的身体里。
利奥也在我身体中住过一段时日,是一个短暂的访客,不完全地,又或是完全地,我们“分开”了。
不在一起。
对利奥而言什么是重要的呢?在这里的是“妈妈”,不在这里的是“弗雷德丽卡”——在一处弗雷德丽卡就单纯是弗雷德丽卡的地方。
我一直对我母亲那消极的寡言感到相当怨恨。那不算是人生,那刚好是我最不想要的,刚好是我最不想过的。但是,我得到了同样的人生。
至于利奥,我可以“盗走”他。但他如果留在此地,他仍是个小少爷,在这里,大家都很爱他;在这里,他拥有属于自己的真实人生,即使我无法拥有。
利奥留在此地,会有更好的生活。
如果利奥再遇到我,遇到弗雷德丽卡,在别处遇到弗雷德丽卡,当弗雷德丽卡单纯是弗雷德丽卡,弗雷德丽卡能向他展示一种生命的真相。他也许会生气,但至少我们能交心对谈。
你果真是那么想的吗?
不,不,我想我如果离开,我就永远不要再奢求还可以见到他;但我如果留下,我们两人的人生都会被毁灭。我觉得那说起来很戏剧性。我觉得,即使那很戏剧性,但也是真的。戏剧性的人生不是不存在,连斧头都可以向人投掷,连游击队的把戏都可以对人施展。
你只会越想越把自己往火气中诱导啊,弗雷德丽卡。又或者是忧虑,但任何一种都足够支持你离开。你明明想离开,那是你要的,即使利奥留下来,你却会仍然想要离开,你只是寻求一个许可罢了。
你得不到那个许可的。利奥是你的儿子。你必须陪伴他成长或放弃他。你必须自行抉择。
“现在你究竟该做什么呢?”那个戏剧性的轻蔑的声音回荡在她脑海里。
她起身穿衣。屋内昏暗,四下无声,门窗紧闭。她即将犯下罪行。她没有任何行李,她不想要这段人生中的任何东西。即使她都已经在一阶一阶地下楼了,她还在跟自己商讨着到底该不该走。但她的身体在做主,她极有实效地秘密潜行着,像一个偷猫贼,快速穿越了厨房,离开了整个宅邸。
那是一个浓雾弥漫的夜里,弗雷德丽卡在马厩场里昏暗的灯下,看见一个个灰色的蒙纱的庞然大物在马厩场里游移。她停下脚步,到马鞍房里取了一只手电筒,又小心翼翼、匆匆忙忙地上路了,以墙垣的影子为路标,走回她曾经亡命逃窜过的路线,来到有围墙的那座果园里。夜雾伴随着她移动,扩散又聚拢,让她眩晕,苹果树、樱桃树,本是光秃秃的,现在都被雾气镶上了边框,不一会儿,又在月光之下一一现形,那月亮悬在一方黑蓝色的只有寥寥孤星点缀的夜空中。这个晚上刮了很多风,而且几乎是飕飕的疾风,吹得枝杈胡乱拍击、簌簌作响。她感觉从脚底传来自己心脏的声音,她站在果园边上,鹅莓丛、梨树、杏树围成了墙,那是果园最阴暗的一处。她以为她听到身后紧跟而来的脚步声,所以她驻足细听,除了万籁俱寂,她什么也听不到。她心惊胆战。一个手里拿着一把斧头、一支剑或一杆枪的男人,随时可能跳出来。头顶的月亮,经过一番云遮雾罩,展露了满月之姿。天空像起了骚乱,缎带、碎布和一层层烟雾在追逐和缠绕。
矮丛里传来一个声音,一种踉跄地摩擦着木丛的声音,是矮丛根部那边发出的,响了一下就消失了,像有东西立即蹲下不动。她心想:搞不好是一只獾。树林里住着獾,据说也会爬进果园里,会爬到人类居住区和野外的中间区域。矮丛那边再次发出一点很轻微的窸窸窣窣,又停了下来。夜间觅食的动物,在行动。
她走到果园门前,扭转着钥匙,打开了果园的门。她面对着园外漆黑、黏湿又宽广的土地。骤然间,她身后是一阵急促的跑步声,她怒不可遏之际转过身来,把手电筒发出的刺眼灯光照向那个步步逼近的人。“你现在还能打什么主意?”她脑中播放出这句话。但她的手电灯光中没有人脸的出现,只有慌里慌张的气声,还有一双胳臂环扣住她那条受伤的腿,像蛇一样紧紧箍着,越来越紧。强壮又幼小的双臂,还有埋在她伤口上的一张脸,似乎要把脸挤进她的伤口里。
“利奥,放手。你弄痛了我的伤口,我的宝贝,快放手。”
“不!”
“我哪儿也不去,你快来我手边。”
那是黑暗中的一场角力赛。弗雷德丽卡使劲拉起她儿子,利奥在被拉起的过程中,用他那金属线一般的手指和很能盘绕的腿脚,紧抓着能抓紧的他妈妈身上的每一部分。他终于被妈妈提起来了,他的手死命地勒住妈妈的颈部,他的脸嵌进了妈妈锁骨的部位,他以倔强的决心,把自己的身体和妈妈的身体黏合在一起。他穿着他的睡衣,脚是光着的;他的脸弄湿了,他咬紧了牙关。
“利奥,利奥。”
他不说话。他们站在那儿,然后她坐了下来,小男孩还是像绳索打结般搂住她的脖子。
许多年以后,在巴西的利奥内格罗,一个名叫纳萨雷诺的印第安人会递给弗雷德丽卡一只好不容易从一棵树上拽下来的树懒。这只树懒浑身是灰色的毛,在旅馆前面的那块空出来的地面上,它动作非常缓慢、缓慢,几乎像不能动弹一样。它长着三只新月形的长指甲,它弓形的双臂摆出任何姿势都显得无力。它瞪着圆圆的、黑黑的、小小的眼睛,盯着某一样东西看,没有思维也没有表情。弗雷德丽卡起先以为这只树懒的颈部有一块甲状腺肿,一块凸起,后来才看到它并没有肿块:原来,绕在它颈部的是它的孩子,因为抱得那么紧,根本辨不出小树懒的轮廓,在树懒妈妈神秘的灰色毛中,竟然藏着八只小树懒,树懒妈妈的锁骨处埋着外人绝难辨认出的一只小树懒的头。树懒妈妈的怪事看在弗雷德丽卡眼中,令弗雷德丽卡刹那间回想起那夜在果园大门边的一刻,她儿子也攥着啊抓着啊,想挖开她的身体,重新钻回去。当然她现在无法想象,但多年后目睹着树懒又想起来,自己和儿子曾站在果园门口:“那是我人生中最糟的一刻,没有比那更糟的了。”
利奥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说:“我——要——跟——你——走。”
“没事了。我抱你回床上去。我们回房间里去。”
“不。我——要——走。”
“你不明白这一切,孩子。”
“我很累了,”他说,“我想事情、想要怎么做,想得很累,我真的累了。我要和你一起走。你不可以也不能不带我走。不行。”
“利奥,你松开一点。你像海中老人一样,盘踞在辛巴达的脖子上 [18] 。”
“继续背着我,”他说,“‘继续背着我’。他就这么说的,那个老人。”
于是弗雷德丽卡停止了一切想法,继续出发了,焦急又蹒跚,越过了果园外的平地,身上还有一个滚烫的孩子悬在她胸上,死死地用手脚钳着她。就这样,他们竟然走完了所有的台阶,这期间,利奥的手丝毫未曾松懈。他们已经往树林里走了,顺着紫杉树之间的隙道又跑又走。弗雷德丽卡一次次怯懦地问着:“你还好吗?你会不会不舒服?我的宝贝。”他也不回答,只是用力愠怒地抓牢妈妈,他的动作有些迟钝,让人以为他睡着了或死掉了,只剩下抓攫的力量。她看着黢黑粗壮的树干,还有云在僵直不动却飒飒而鸣的树枝间穿梭,她在疼痛和苦痛中移步,想象着另一个年轻的弗雷德丽卡,因自由的欢悦而跃动着。她再也记不得任何男人的身体,她只会记得这一个火热的、发怒的、贪婪的男孩;她再也不会记得任何肉体上的快乐和痛楚,她只会记得这双手臂的触感,他头发的气味,他呼吸时奋力的震颤。“我们两个人都清楚知道:我打算遗弃他。”她磕磕绊绊地跑着,心里面这样想,“这件事会成为我们的羁绊。”她抓着他护着他的手劲跟他施加在她身上的是一样强的。她听见他们两人的心脏一起砰砰砰地跳着,他们两人的呼吸也搅和在一起。当艾伦·梅尔维尔走出树丛接应她的时候,他摇晃不定的手电筒灯光为她在地上照亮了路,眼前这一番景象让他想起斯塔布斯 [19] 那幅荒唐却美妙的画中的狮子,那头大猫抓在飘散着白色鬃毛的高耸的马背上,正在猎食。艾伦立即想到她身上纠缠着一个恶魔,而他定睛后,看到弗雷德丽卡手上擎着的,是一个小男孩,那个小男孩绝望而无助。女人和孩子,袒露着牙齿,看起来不怎么像人类。
“你好,利奥,”艾伦严峻地问,“你要跟我们一起走吗?”
男孩没有回答。
弗雷德丽卡说:“他自行其是。他能跟我走吗?”
“我不认为你们能被拆散。”艾伦明智而审慎地说。
[1] 考克尼(ckney)一词,意指英国伦敦尤其是伦敦东区使用的考克尼方言,也被称为“伦敦方言”。
[2] 作家赫胥黎在小说《美丽新世界》(brave neorld)中虚构了“唆麻”(a)的概念。
[3] f是弗雷德丽卡英文原名frederica的首个字母。
[4] 帕夏(pasha),是奥斯曼帝国行政系统里的高级官员,通常是总督、将军及高官。
[5] 詹姆斯·哈罗德·威尔逊(jas harold wiln, 1916—1995),英国政治家。
[6] 伊丽莎白·班内特(elizabeth ben)和费茨威廉·达西(fitillia darcy),是英国小说《傲慢与偏见》里的两位主人公。
[7] 罗彻斯特先生(r rochester),是19世纪英国文学名著《简·爱》中的男主角。
[8] 英国童书作家与插画家碧雅翠丝·波特《托德先生的故事》(the tale of r tod)中的角色。
[9] 波斯粉(persian powder),一种粉状杀虫剂。
[10] 源自英国童谣《玛丽小姐真倔强》(ary, ary, ite ntrary)。
[11] 源自英国童谣《我有一棵坚果树》(i had a little nut tree)。
[12] 福雷斯特(c s forester, 1899—1966),英国小说家。
[13] “丹佛斯太太”是英国小说家达芙妮·杜穆里埃(da daphne du aurier, 1907—1989)的代表作《蝴蝶梦》中的女管家。
[14] 克罗德·洛林(cude lorra, 1600—1682),是法国巴洛克时期的风景画家。
[15] 此书为《亚历山大四部曲》的首部曲。
[16] 莱纳·玛利亚·里尔克(raer aria rilke, 1875—1926),文学史上一位重要的德语诗人。
[17] 斯温伯恩的诗歌《冥后之歌》(hyalilean)的描述。
[18] 《天方夜谭》里关于阿拔斯王朝英雄、航海家辛巴达的故事中,有一个纠缠在辛巴达背上的老人,最后辛巴达灌醉了老人,才把他抖落下来并杀死了他。
[19] 斯塔布斯指的是乔治·斯塔布斯(e stubbs, 1724—1806),英国画家,以精心描画的马而闻名于世,被称为“历史上最伟大的马画家”和“画马的达·芬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