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2/2)
他递给弗雷德丽卡一本书,封面上画着一个盘着腿的囚犯坐在一间贴满衬垫的囚室里,头上还戴着一顶纸做的尖顶呆瓜帽。
《语言是我们的紧身衣》 (作者:埃尔维特·甘德)
弗雷德丽卡翻开这本书。每一页都是空白的。
“那就是个打样的样板书,”帕罗特说,“作者本人很喜欢这个小玩笑——你翻开他这本‘反语言’的大作,看到的竟然是一尘不染的空白的纸页。他是我发掘的另外一个作家。我发掘了霍利教士,我亲自发掘的他。我在一间圆形尖顶屋里听了他一场反精神学运动的演讲——特别有震撼力,他指出那些精神病院本身就是病态的、无效的,他说医生们给求诊的人戴上精神分裂症或精神病患者的标签,使得诊疗具体化起来,我们就以这些名字称呼他们,迫使他们进入疯人院。听了甘德的讲话后,我有了写信给甘德的想法。我出版了他的第一本书《我是我兄长的守护人?》。你可能看过那本书,公众并不欣赏,评论却相当正面,而且销量很高。”
弗雷德丽卡观察起封面。埃尔维特·甘德是个像花园中摆放的小土地神一样的人,体形矮小,眼睛很深,细细长长的鼻子,嘴形弯曲,头发不多,晒得有点黑,可能这都是摄影效果。照片上的他穿着一件开领衬衫,看不到腰部以下,很明显地,他坐在一张高脚、椅背也很高、宝座一般的椅子上。封面上的宣传文案上写着:《我是我兄长的守护人?》是新一波知识运动的一部分,这波运动怀疑文明在形式上被压缩,并质疑压缩文明的这些“形式”,是不是来自我们语言的作用,尤其是印刷物上的文字更具“压缩性”。文案还引用了马歇尔·麦克卢汉 [1] 的话:
“一种集体的共性意识可能成为人类的先决条件。语言作为人类科技的延伸,具有分化和异化的能力,可能会是人类企图丈量天堂高度的巴别塔。此刻,计算机实践着把任何一种代码或语言转译为另一种代码或语言的功能。简而言之,计算机履行了科技能像五旬节一般,带来普遍理解和统一的效用。”
“埃尔维特·甘德,”封面上的文案总结道,“接受麦克卢汉的语言分化论,却质疑麦克卢汉对科技能为人类带来如‘五旬节’共性意识的夸大,或者从根本上对科技本身提出了质疑。埃尔维特·甘德,拥有对此类共性意识如何被重构和翻新的一些大胆观点。”
“好像挺有趣的。”弗雷德丽卡说。
“你一定得去听听他的演讲,”帕罗特催促说,“你会发现埃尔维特·甘德有个人魅力,我是说非常有自己的个人魅力。”
“个人魅力”似乎是他欣赏的一个词汇。
他从地上成堆的稿件里找出四份稿件,让弗雷德丽卡预读——这些都是小说稿件。其中一份,字与字隔着大间距,工整地打字完稿,另一份字打得较乱,稿纸的页缘都翻折成角,第三份是单行距碳字体打印的,最后一份则是手写的。打字工整那份是里士满·布莱的《银船远航记》,页缘翻卷起来的那份是鲍伯·格利的《疯狗与英国人》,碳字体的那份是玛戈·彻丽的《分离之物》,手写稿的那份是菲莉丝·k普拉特的《日常食品》。普拉特的稿件里还夹着一封信,信上说:“非常抱歉,我必须将自己的手写稿寄给您。我的确拥有一台打字机,但目前打不出来比我的手写稿更清楚易读的字。我希望您仍然能够读懂它,并期待收到您的读后感。”
弗雷德丽卡许诺会给每份稿件写出简报。她和休一起回家时,休说:“你是否想过,那将会是多好的一件事,真的,如果能写出一部小说的话,弗雷德丽卡。”
她看起来很是震慑。
“我知道。但我没有任何想法。我从来没受过那种我得写出一部小说来的教育。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些能写出小说来的人都不是英文文学系出身的?他们学的是哲学、古典学,或者历史……又或者是根本什么也没学过。只是这么想一想,就让我感到一种不安。我想我唯一能写的小说种类大概是敏感的剑桥学生之类的东西,因为那种学院生活,让我至今都能吓得倒退或鄙视不已……哦,不过,谈论书籍的乐趣却是不变的,但毕竟跟谈论房子、物件和财产的感受不同。”
她虽然一瘸一拐,却还是能走得很快。她的瘸行相当明显,所以休问她:“你的腿不疼吗?”
“疼,但就是看起来不会痊愈的样子。托马斯要带我去看他的医生。”
晚上,弗雷德丽卡坐在布卢姆茨伯里公寓的书桌前读着原稿,这也是让亚历山大写出《黄椅子》剧本的那张书桌。她在那儿阅读着。她和托马斯·普尔一起做了晚餐,然后,她、莉齐、利奥、西蒙和托马斯一起吃了厚片煎饼和水果沙拉(瓦尔特劳德没一起吃,因为她在上英文课)。利奥显得轻松多了,西蒙是个友善的孩子,已经把利奥当成了自己人。艾伦·梅尔维尔打电话过来给弗雷德丽卡,告诉她:明天帮她安排了塞缪尔·帕尔默艺术学院的一个面试。有两堂兼职课她可以应征:一堂课是玄学诗歌,另一堂课是19世纪小说。
弗雷德丽卡觉得为这些小说原稿写简报是一件挺愉快的事情。
《银船远航记》 (作者:里士满·布莱)
本书的情节——如果能勉强被归结为情节的话,围绕着一个由行为怪异的人和魔法生物组成的团体夺回他们原属地——伊莱德·杜拉朵尔的经历。伊莱德·杜拉朵尔被认为是这群人的先祖能永久栖居的地方,在那里,人们不用语言来交谈,他们可以用想法就实现物质世界的改变。但这群人现居的地点(波纳多)被一个暗黑魔兽(米尔坦)统治着,他们也被暗黑魔兽所奴役,暗黑魔兽将波纳多用毁损变形的磨坊(根据文中所述的建筑风格,应该是19世纪的磨坊)、高耸的烟囱、吊桥堡垒、火焰喷射器等建筑覆盖,这些能活动的建筑多由碾压技术所驱动。在这块工业废弃地的外围,是一片矮木林与黑河。那群被奴役的怪人和魔法生物被神秘的信息征召到一起,聚在一座满是尘埃和灰烬的小山冈上。他们到底是怎样一群人呢?作者给出了描述:破衣人、多毛人、棕人、傻子、“半人”(他另一半身体是羊身)、岩石精灵、青蛙——这只青蛙尽管在全书行进过程中,一直让人以为他是敌军的密使,但最后真相大白时,人们才知道青蛙是一个极有献身精神的英雄,因为青蛙在一块大门入口石头上的惨死,阻止了大门的关闭,使得这群起义分子能顺利进入伊莱德-杜拉朵尔。
要分辨这群起义者中的每个人并不容易,因为他们每个人都说着一种高腔语言,并且对于用语言来陈述经历,他们显得并不在行,比如,文中有这样的记述:
“然后,这只青蛙被带往另一个空间,在那个空间里,青蛙的灵魂被在世界底端那些盘根错节的黑色根状物中运送着,就像一个失明者一般。青蛙的整个身体都能跟无法言语的一些灵力沟通,因此,青蛙基本上呈现出一种昏厥状态,因为它的身体在经历着极端的开悟。”
许多“探险”在书中一一展开。书中有一幕写得很不错:这队起义军在一片非空想的战场上——在一块混凝土质的高沼地上,与一群眼冒红光的黑狗进行搏斗;另一处不错的描写是:这群人终于找到银船停泊的港湾,并且登船,他们航向极地汪洋,被海面上漂着的大块浮冰所慰藉,进而冷静。但他们却遭到一只吊舱或者说一支漂移武装队,更具体一点说是一群凶恶独角鲸的攻击,敌人用强光和密集作战取得了上风,挥舞着他们镶着角状物的长矛。作者布莱先生可能是一个常常待在家中和一群无言生物相处的人,而不是经常和有思维的人类见面,或者喜欢一些“半人类”,还有青蛙等。全书中只有一点点,或者说几乎没有性描述的成分。所有的女性人物(或者说雌性生灵)都是伊莱德-杜拉朵尔的居住者或访客,她们都是高大的银色生物,系着美丽的皮带,而且动不动就高举双臂,这点很有趣,让我想起《恋爱中的女人》中的厄休拉和古德伦在湖边所做的达尔克罗兹动作。但是,没有任何事件发生在这群女性人物身上。每种威胁,甚至是在冰山上的最大冰块上发生的那场大激战,最后都消解成一次无可言喻的视觉奇景,然后引发这些主要角色发表一连串狂想式的感叹。这些感叹几乎可以,但不是完全可以,被当作一段段无意义的空白呓语,对于一般人的内耳来说,听起来应该是挺难受的。
这份稿件中的故事脉络企图向托尔金的小说靠拢——我猜想,作者本人对托尔金有着真诚的崇拜,也并非出于对托尔金书籍销量的渴望,才进行效仿。但是全书缺乏叙事紧迫感、风物考究和现实意义。另外,全书也缺少适时的幽默叙述,听起来是一件好事,但相信我,不是这样的。书中的故事也从不同层面上回响着《绿野仙踪》的旋律(我窃以为这是作者的无心之举)。总而言之,这是一部有奇想却空洞的作品,它的成书初衷具有矛盾性——一方面是渴望创作创新,另一方面是渴望居住于一个虚无世界。
《疯狗与英国人》 (作者:鲍伯·格利)
我不敢相信在此书之前,世界上尚未有一本以《疯狗与英国人》为名的书。如果让我来设定以此为名的书的情节,我会认为《疯狗与英国人》这本书,应该是一本阴郁的作品。事实上,我觉得,本书确实如此,该作用浪荡的笔调写就,描绘了一个名叫约翰尼·希普的脾气乖戾的二十多岁的英国人,以搭便车的方式漫游南法的旅程。他在家乡(普雷斯顿市)被一位叫作狄安娜的倒霉姑娘不懈追求过,狄安娜有一双毛腿,脸上满是斑点,轻微口臭,总穿缩腰紧身裙,头发油油的,下巴上长了一个疣——像是想要成为詹姆斯·乔伊斯的作家,笔下关于恶咒的段落中会安插的事物。约翰尼·希普一次又一次从狄安娜的手袋中偷钱。(文中借约翰尼·希普之口,写道:“她不用做什么工作就有钱,可她对花钱没什么兴趣,所以像是不怎么需要钱,我却总是急需钱财,也知道如何靠花一点钱就从日子里找到点乐子。”)这些偷窃行为几乎是约翰尼·希普用以谋生的全部手段,因为他从来也没有工作过,或者做过任何有意义的事情,他终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他还被漂亮的法国和意大利女子招待过,那些女子之所以愿意停下自己的运动型跑车,接他上车,供他吃、载送他,我推断是因为她们看上约翰尼·希普不修边幅的外表和冷酷气质,再就是他阴茎的尺寸。这些女人各具不同的种族背景,文中说“油亮漆黑如乌鸦”“亮晶晶的白金色”,或者“火焰般的棕红色”,但都具有相似大小的球形乳房、流蜜汁的小口和闻起来甜美的阴毛。约翰尼·希普常常弃她们而去,因为他从餐厅的窗口,或停在加油站正等着加油的法拉利车窗向外看去,总能看到一个更好的女人。
这部小说里出现过很多食物——堆得像山一样的豆焖肉,闪闪发光吊人胃口的蒜泥蛋黄酱,奶油烙鳕鱼,马赛鱼汤,等等。这些美食仅仅是饥渴交媾前的序曲,但是,若没有酒,提及这些食物也是枉然。文中写到的酒大多是啤酒,这一点有些古怪,因为小说中写到约翰尼·希普频频置身于葡萄酒庄园。不过,约翰尼·希普对法国绿茴香酒、马丁尼、白色葡萄酒、马斯喀特、玫瑰红葡萄酒、干邑、阿马尼亚克酒、薄荷甜酒、君度橙酒、荨麻利乔酒之类的也不中意,每一种酒都让他在吃下酒菜时觉得反胃,不管那些食物来得易或不易。我没有数过具体的页数,但我想能让人读到产生一种介于性交和呕吐之间的感受。每每好像会有一点讽刺或反语的修辞,又总是会被作者对于约翰尼·希普那种几近病态的文字迷恋压制、掩埋,然后完全读不到——这也显示出作者耐力和能力不足。全文的对话很少。(我引述文中的话:“这根本不需要任何言语。我把自己扔向她,她湿润地敞开自己,迎接我,然后是躯体的对话,夹杂着一些喃喃自语和叽里咕噜,来自我已经脱序的肝胆,那两具躯体进行着富有节奏的猛击。”)
对于一个不带感情的读者如我来说,约翰尼的外表很有可能像狄安娜对约翰尼而言一样,是令人生厌的。他花很多时间钻研自己的胯下、腋窝、脚指头、脏到发硬的内裤、满是污秽的鞋子、留有痕渍的衣服、剪断的须根的气味……对气味的执迷,简直像他对自己山羊般的生殖能力和他对人生的坦诚,以及那种他对别人从不流露爱意,却总能像花蜜之于蜜蜂一样吸引到女人的能力,这种种“生命现象”的证据。
他会因自己对地理或者方位的认识而缺乏安全感。他顾及自己要给旅途预留时间,所以连从戛纳到尼姆都恨不得乘坐喷气式飞机。但旺斯离蒙彼利埃可不近,而且卡马格地区的大多数公路还未向旅行者开放。
这本书,就像你所能想象到的那样,在它开始的地方结束了——约翰尼·希普,两眼迷蒙,宿醉未醒,打着饱嗝儿,装着满肚子的自我膨胀,在艾格莫尔特(那就是书开始时他出现的地方),等着被搭讪。任何男人(或女人)如果还有清醒的意识,就应该快点开车离开。
《分离之物》 (作者:玛戈·彻丽)
这本书讲述的是一个叫作劳拉的敏感、年轻、工人阶层女孩的人生故事(她如果真的叫劳拉,她一定是工人阶层出身的,无论如何,我都怀疑她可能属于偏下层的中产阶级,当然这是每个人都觉得再平淡无奇不过的一种出身——尽管拥有这种出身的确实有很多人,甚至是最多人同属的阶层)。劳拉得到一份去牛津读英文的奖学金,在那里爱上一位叫作塞巴斯蒂安的年轻男子,但那个男子却没有爱上她,而且更可能的是塞巴斯蒂安爱着自己最好的朋友休,他们一起求学、一起度过军中岁月,而此刻在一起灿然地读着英文,还一起在牛津大学戏剧协会里演话剧。
劳拉先在好几个章节中,痛苦于是否该跟几个年轻男子上床,或者跟其中一个男子度过几个文雅浪漫的夜晚。她的处子之身终于献给了一个人,却不是塞巴斯蒂安,而是休(休体形较小,但更强壮,更有肌肉,比他细若柳枝似的好朋友粗糙了不少)。自此我们才有了一段微弱的有趣的刚刚萌芽的三角恋,但玛戈·彻丽对三人关系并无细述,显然作者对此没什么兴趣,她有兴趣的是诊断到底谁跟谁在“恋爱”,如果作者至少能告诉我们到底劳拉有没有嫁给塞巴斯蒂安或休,或者她根本就没嫁给这两人其中一人,又或者她嫁给了另外一个人,只要一个结局就好。但作者完全没有告知读者,只留下一个似是而非的结尾:牛津的生活已经告终,每件事都迷迷糊糊,像一团谜影,悬浮在空中。
这是每位在大学修读英文的年轻女孩都想象着自己可以写就的一本书——或者是大多数人(弗雷德丽卡一开始写的是“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后来为求公正和客观,又把“我们中的”给画掉了)的心愿,但大多数人欠缺耐力和意志力写完这几百页。但我感到在玛戈·彻丽的书写中,在对日常生活的细节上,她的笔触是异常感人的,即使她的笔下的角色是刻板印象中的角色,而且像木头人一般。她描写萨默维尔学院的浴缸时,劳拉躺在浴缸里双脚踢向空中,水哗啦啦地洒下,流过她的双臂……还有,玛戈·彻丽还写到了学院花园、电子水壶、咖啡店、大学图书馆……她的写法,让你觉得这些事物好像从来没有被人见到过或描述过。这对读者来说,有一种奇妙的作用,因为这些事物太常在文学作品中出现,所以读者已经被施以一种陈腐却强大的法术,但在玛戈·彻丽苍白无力的叙事手法中,吸引住了那些一向容易上当受骗的读者,她洗刷着他们,带来一种新的能量。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揭示出这本书的中心情感——是一种空虚的渴望,是一种笨拙的性决定上的协商。总而言之,我认为,玛戈·彻丽是有写作能力的,她很可能写出不错的东西来,前提是她得有主题。
但为什么不是单纯的牛津?不是直接的青春恋情?不是莎士比亚或其他什么?我读完之后,扪心自问。因为这本书将一种恶心的感觉注入我的身体里,而这种恶心我并不陌生。这是一种年轻的清新的“似曾相识”。这就是敏感的年轻女子应该回避创作关于牛津的青春小说的原因。没什么是能令人振作的,写完这么多页,还不如做点其他的事情。
《日常食品》 (作者:菲莉丝·k普拉特)
这部小说以一位妇女做面包为开篇。详细解说了酵母的发酵和面团的膨发,而且面团是先被压扁再膨胀起来的。小说形容了等待面团膨大所需要的耐心,也描写了烤箱中的圆形面包、长条面包、十字面包。
这本书的女主人公是一位牧师的妻子,他们一家人住在沃里克郡,夫妇两人一共育有十三个孩子,而这位太太对做面包非常着迷。她的名字叫作佩姬·克伦普。她的丈夫是伊夫林·克伦普教士。佩姬是在难民营里当义工时遇到了现在的先生的,并且为他转换了宗教信仰,成为基督教徒,因为她先生的信仰非常坚定,并且视宗教为世俗世界中很有明显用途的一件事。但他并不是如自己希望中的那般超脱、先进,他总是在没有被征召到为极端情况效力时显得极为易怒——而且他们现在身陷囹圄,过着一种往好处想是“文雅”、往坏处讲是“清贫”的生活。家庭事件层出不穷(他们经历过一场白血病导致的死亡,一位浮夸高傲的主教的烦扰,一些体罚、一次“喜悦而空虚”的幻视),这导致佩姬对神失去了信念,但伊夫林强迫她继续“强装”虔诚,毕竟她有太多孩子要照顾,她也没有太多选择。
小说的戏剧性由此开始——尽管表面上无非是一场茶杯里的风波,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戏剧性转折——伊夫林本人经历了一个灵性昏沉黯淡的夜晚,他以为自己看到了恶魔,恶魔跟他说了两件事:1)恶魔亲口说:“我是纯属虚构的,我是被想象出来的。”2)恶魔又说:“基督教也是虚构出来的。”恶魔要伊夫林走出虚构的人生和信仰,活在一个有生有死的世界中。
那晚的幻象让伊夫林陷入了极端的悲观、梦游、绝食、几近戏剧化的令人费解的说教论道和刻意设计好的却无力顺利执行的自杀尝试中。佩姬告诉他,就像他曾经告诉过佩姬的——“你必须活在强装的生活中。”但伊夫林却对她说:“具有神职圣职的神父无法以强装的方式生活,不过普通的家庭主妇却是可以如此的。”这番话导致佩姬对他策划了一场有预谋的攻击,她的攻击工具是一把面包刀,因此弄得整个家里血污遍地。
这不是一本悲剧小说,也不是对一场闹剧的记叙,只能说是一部异色的泰然的黑色喜剧。书中有一场最完美的滑稽戏情节(让人对一种宇宙性和社会性的价值混乱和空洞失序有了直观印象),还有对几个心智健全的、被严格监督的青少年的描写。另外,书中还出现了一位贴心的副教区牧师,一头逞凶好斗的驴子,一个咄咄逼人的小婴孩,以及各式各样的有趣人事物。
故事对照面包的形象和意象而写,用的是一种令人非常满足的笔调。鼓胀暴突的生活和佩姬手中面包那肿胀暴跳的能量,对比的是再也无法被当作上帝“寄体”的圣餐饼。小说也几乎(并非完全地、并非齐全地,但从象征意义上说是“几乎”)揭示着酵母细胞才是“真神”,因为它给养了一切。一连串的比喻贯穿全文,隐现在主教宅邸的黄瓜三明治、奶油蛋卷上,还有模具和盘尼西林,都各带喻意。
我建议你亲自读一读这本书,并且好好考虑它出版的可能性。它让我读得忍俊不禁,也让我读得毛骨悚然。并且,它让我感知到,英语是言之有物的一种语言,能写出有深度、有趣味性、复杂艰深的东西——这种感觉,让我找回了对英语的信心,因为在读完其他三本书之后,几乎快放弃对英语的信任。
就这样,弗雷德丽卡完成了四本书的简报,她心中有一种五味杂陈的欢愉感。之所以说“五味杂陈”,因其中有不少元素:她本身享受着写作的过程,享受着看语言文字从她的笔尖流泻而出,这也让她觉察到:“我又是我了,我又是自己了。”这让她对“身体”重获了一种真实感,因为她的心灵活过来了。然后,就她对金钱的认知来说,不管得到的酬劳多么少,只要是赚来的就视同“独立”。除此之外,就是文字本身带来的快感,不仅仅是菲莉丝·k普拉特手写整本小说所具有的震撼性,还有布莱、格利、彻丽等人所组成的书写“工业”,这些“业者”始终觉得夜以继日、日以继夜地坐在那里笔耕不辍,创造出一个由想象力铸就的世界,是一件绝顶重要的事情。这种快感,到头来让弗雷德丽卡觉得自己对奥利芙、罗萨琳德和皮皮·玛姆特的忍耐力多了一些,现在她们再也不能给她的世界设限——也正是因为她们,弗雷德丽卡才深刻而清楚地感知到“佩姬·克伦普”在书中所受到的囚禁是多么残酷,于是玛戈·彻丽书中的“劳拉”则离弗雷德丽卡无限遥远了。
托马斯·普尔敲敲弗雷德丽卡的门,告诉她可以吃晚餐了。晚餐是托马斯准备的:腌猪腿肉、菠菜和伯沙玫酱。弗雷德丽卡尝试向托马斯讲述她写阅读简报时的愉快。她说:“我爱这种有事情做而且我擅长做的感觉。我也感念这么多人明明知道可能出不成书还毅然决然写下去的精神。你会觉得他们傻吗?”
“不,我不会这么想,”普尔说,“那是一种充分利用个人能力的愉悦,我也很明白这种愉悦。就像一个看似感觉迟钝的小男孩在学校里,突然写出了一篇多达十二页的作文,从文中你看到他思路的流转。这便已足够。”
“我一定得工作,”弗雷德丽卡说,“用不完的能量会杀了你,用不完的能量会转而与你对抗。”
她想到了酵母。
“看到你重新开始笑,我很开心。”普尔说,他又有所疑虑,“我很开心你来我这儿。这听起来很怪,我是说我还记得你原来的样子——你曾经是那样一个坏脾气的女孩儿,那么一个刚愎自用的女孩儿,对你父亲来说,你是个难题。但你现在却变成一个女人,还带着利奥一起,出现在我这里。”
弗雷德丽卡有点拘谨地笑了笑,对于普尔使用“女人”这个词,既欣慰,又不安。
他们吃了一顿挺不错的晚餐。他们谈起了菲丽丝·k普拉特、埃尔维特·甘德,谈到敏感又年轻的女性为什么不应该写小说。他们没有谈论奈杰尔。但很快就得谈了。
比尔·波特正在重新修订他为讲解《曼斯菲尔德庄园》所做的讲义。他一直在从事校外教学,讲解《曼斯菲尔德庄园》,这本小书他至今讲解了三十年。尽管不是每年都修订讲义,但他常常改写他的讲课内容。他这么做,一部分原因是顾及新学生,他们不应该被灌输陈词滥调;另一部分原因是他和这份奥妙又悲伤的讲义的关系一直在改变——在缓慢地改变,如同一个男人和家庭的关系一样。比尔脑中有托马斯爵士 [2] 的形象,托马斯爵士对女儿的道德养成方面投注的关注力不够,但是却和他妻子的妹妹其姓“普莱西斯”的子女们所组成的“替代家庭”中,得到了一些教养子女方面的满足,比尔·波特也满怀爱意地想到自己的外孙和外孙女,也都和他住在一起。
屋外的村庄一片宁静。一辆车在远处就发出轰鸣,呼啸声越来越大,并没有疾驰而过,反而停在门前。门铃声响起来。比尔以为温妮弗雷德会去迎门,但是她好像没在家里。门铃声又催促了一遍,比尔去开了门。
比尔没有马上认出门外的是他女婿,过了一会儿才看出是奈杰尔·瑞佛。比尔眼前的人健壮结实,穿着猩红色的马球领衫、粗花呢子的西装外套、双斜纹布裤子。而奈杰尔看到的是一个土地神一样的老头子,几绺飞散着的灰色和生姜色的头发,一双锋利的、褪色的蓝眼睛。
“我想和弗雷德丽卡谈谈。”
“呃,但你可能来错了地方。她并不在这里。”
“我觉得她一定在这里。我没有打电话通知就直接过来,因为我料定了你会说她不在,或者说她不愿意跟我对话。所以我要直接来找她谈。”
“年轻人,你在你的大脑中写出一个跟事实毫无关联的故事,在你告诉我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她没和你在一起,抱歉。她并没有来这里,即使她看起来像能远行的样子,但她没有远行至此。”
“我不相信你。”奈杰尔说。比尔觉得奈杰尔处于激动的状态。奈杰尔继续说:“我要进来了,我要找她,她必须跟我对话。而且我想要回利奥。”
“我帮不了你,”比尔说,“即使我能帮你,我也不会帮。你到底让弗雷德丽卡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
“一种非常舒服的生活。”奈杰尔说,“请你不要挡住我的去路,可以吗?我要进来,找我的太太和儿子。”
“我不说谎话,”比尔说,“他们不在这里。”
比尔试图把门关上。奈杰尔连脸色都在抵抗。奈杰尔推开了门,他的冲击力大到使得比尔的头撞到了门后的毛石墙。比尔一下子被碰伤了,血流不止,也头晕目眩,双膝跪地,倒在门厅,倒在奈杰尔面前。奈杰尔赶快伸出手撑起了他,口中发疯似的念念有词,并语焉不详地道着歉,用颤颤巍巍的手指轻触比尔碰伤的头皮。他们两人以一种相拥的姿势蹒跚着,奈杰尔把比尔架到了厨房。奈杰尔有着令人惊异的高效,他很快找到一块干净的茶巾,开始擦拭他岳父的头。
比尔用颤抖的尖厉语气斥责着他:“你看看你自己,也看看这周遭到底有没有他们母子俩的踪影,你尽管在这栋屋子里搜查吧,反正你已经闯进来了,但你也找不到他们。”
奈杰尔真的环视了厨房一圈,几乎是在细嗅着,像是在嗅闻失踪者遗留的气味。他更因为比尔的“邀请”,又冲回了门厅,比尔听到他在更高的楼层上推门的巨响。头上的血,滴入他的眼里。奈杰尔又出现了,手中拿着一件绿色的宽下摆的女士洋装。
“这是她的衣服。”
“没错,是她的,从她还没嫁给你之前,她就放在这里了,是她不要的。我们还有一整柜她不要的衣服,你应该看过她穿那些衣服。”
“我要带走这件衣服。”
“你请便,我也不觉得她想再看见这件衣服。”
“对不起,我伤到了你。”
“事后道歉总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比尔回了这一句,停下来没有再说下去。这是比尔经常对别人说的一句话,他紧紧地盯着奈杰尔,用一块捂在眉毛上的脏手帕极快地擦了一下即将滴落的血。
“她在夜里逃家了,带着利奥一起走的。我这一阵子的确待她不是很好,但我决心改过自新,待她更好一些。你知道,我容易,我很容易冲动。”奈杰尔说着,边说边修正自己的言语。因为他看出来,比尔早已在某种程度上,知道他“容易激动”。比尔没有回应什么,因为他忙不迭地接过奈杰尔的手帕,擦拭着血。
“我确信她会来这里,那是女人会做的事。她们会回到母亲身边。但我耐住性子等了一会儿才来这里——因为我很恼怒,我感觉到我应该冷静下来思考一下——我真的思考过了。”
“弗雷德丽卡可不会做大多数女儿会做的事。”
“我不知道要怎么寻找她的朋友们。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把他们全都杀掉……”
“你似乎实在不怎么擅长讨论。”比尔说。
奈杰尔对他怒目相视。
“我要走了,”奈杰尔看起来盛怒未消,“把你一个人留下有没有问题?我该不该等有人回来才走?你会不会头昏?”
“不,”比尔说,尽管他的确有点头昏,“如果你能离开,我会非常开心。现在,就请你离开吧。”
“你能通知我吗?如果——如果你得到他们母子一切平安的消息,或者是他们需要钱或任何东西,又或者……”
“我会做弗雷德丽卡希望我为她做的事情,”比尔说,“这你应该知道。”
马库斯在午餐后回到家里,看到他家门外有一个男人在一辆绿色的阿斯顿·马丁车后座上,像一个几乎要昏厥的女人一般,整理着一件绿色的派对洋装。马库斯眼见那辆阿斯顿·马丁从村后方驶离,驾驶者车技很好,但开得太快了。
大选终于在10月15日举行。弗雷德丽卡和托马斯·普尔一起看开票结果。和他们一起看的还有休和艾伦,因为他们俩都没有电视,当然还有亚历山大,自从弗雷德丽卡和利奥住进托马斯·普尔家后,他来得频繁多了。普尔是个“文艺男”,并不倾向在自己家里摆一台电视——他担心自己会陷入自我放任,过着清教徒生活的他把看电视视为对时间的浪费。但是他被他的孩子们说服了,孩子们说在学校中如果不能和同学们讨论《蝙蝠侠》和《流行之巅》等电视节目,会被像“弃儿”一样对待。艾伦的朋友托尼·沃森在海顿报道哈罗德·威尔逊的票数;与此同时,托尼也在写一篇电视对本届大选所发挥的影响力的深度文章,托尼对威尔逊在电视上对自己外表、政治形象、政见、民调舆情的精准控制力崇拜得五体投地。这次大选选情激烈,参选者的票数都互相紧咬不放,直到第二天的下午,结果才逐渐明朗起来——工党得到了制胜的过半票数。几个好朋友一边吃着炖辣肉酱,一边喝了不少红酒。弗雷德丽卡想着,却没说出来——奥利芙、罗萨琳德和皮皮·玛姆特喘着粗气、心潮起伏地看着开票转播,尤其是票数相差无几左右摇摆的时候,这群女人更是对“我们英国人”的命运忧心得不得了。他们是人民的公敌,保守党政府不知怎的总是能与一些不名誉的、失职的、引人奚落的事情相挂钩,比如克莉丝汀·基勒、曼迪·赖斯-戴维斯等跳梁小丑,保守党作为执政党,党员在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的表现有天壤之别,并且一再传出欺诈和耻辱事件。弗雷德丽卡心中准备好要接受哈罗德·威尔逊,就在哈罗德·威尔逊在海顿那个拥挤不堪的礼堂中,突然失控似的振臂挥舞的那个凌晨时分。他的得票率多了两成。他在电视镜头前亲吻他太太。在他身后,可见欧文·威廉姆斯 [3] 那张巨大的喜悦的脸。
“他曾经想和我结婚,”弗雷德丽卡对众人说,“我挺好奇如果我和他真的结婚了,会是怎样的……”
“我觉得你们的婚姻会是很糟糕的,”艾伦语气平稳地说,“他已经和政治结婚了,你只能当他的情人,你肯定受不了。”
休也开口了,一反常态地尖刻:“就像在剑桥一样,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得抢到某个人。所以造成了很多悲剧,很多愚蠢至极的悲剧。剑桥里女学生本不够多,所以每个人都蠢得要命。”
弗雷德丽卡隐隐地被伤害了。哈罗德·威尔逊在镜头前张狂地散发着光芒。即使这样,也并不能证明他赢得了这场选举。
亚历山大说:“如果他胜选了,我疑惑他会不会解散我们的委员会。我已经开始认为我们在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了。委员会里的人变得,我想说,变得团结一致了。我们是一个团队,我喜欢这一点。我希望这能持续下去。我们下个星期要去参观几所小学。我们像大人国里的人一样,我们从小处学习新东西。”
没有人对此能有任何建议。他们在这几个小时内心神涣散了,微醺,也微微地满足。托马斯和弗雷德丽卡把所有人送到公寓门前,像一对夫妇一般。托马斯一只手搂住了弗雷德丽卡的肩膀,弗雷德丽卡并没有挣脱,但也没有对托马斯的动作有进一步回应。
“你觉不觉得休·平克依然爱着你?”托马斯问弗雷德丽卡。
“不,”她说,“他的确一度爱过我,但就像他说的那样,每个人都跟每个人相爱过,尤其是女人。我们俩都以为对方很特别,以为对方是很稀有的人。”
“那你爱过他吗?”
“噢,那可没有。我爱的是拉斐尔·费伯,或者我爱的是我对拉斐尔·费伯的想象。可望而不可即的那种感觉,你知道,老师、禁忌、修道之类的。我自己想象了很多,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我们的距离太远了。”
“你变了。”托马斯·普尔说,他想了一下子,然后拉近她,轻轻亲吻了她头顶处的头发,又松开了她。
“晚安,睡个好觉。”
“你也是。可能明天我们就会置身于白热化的机械世界里了,也或许不会。”
但他们第二天会从机械世界里醒来。
在塞缪尔·帕尔默艺术学院的阶梯上,“门户”这个名词闪现在弗雷德丽卡的头脑中,这显得诡谲又棘手,因为词语本身与人类保持着疏离,并且坚持这种疏离感。这所学校的确有一个很壮观的门户,在尼古拉斯·佩夫斯纳 [4] 的《佩夫斯纳建筑指南》中还有一小段描述。这所学院是一座长形的纯石制建筑物,占据了露西广场一端的全部,并临近在罗素广场和南安普敦街上段的女王广场。学院的前门装饰着艾瑞克·吉儿 [5] 的浮雕作品,前门与“门户”间被一段宽敞的楼梯连接着,楼梯是扁平的,穿过了一座圆形石拱门,石拱门的两端站着亚当和夏娃,真人大小,也是艾瑞克·吉儿雕刻的,他们二人皆手持苹果,面上带笑,好像被逐出伊甸园是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根本对他们毫无影响。罩在两尊雕像顶上的是密密麻麻的人物形象,但究竟是天使、精灵,还是仙子,并无法辨识。沉重的黑色大门上的两个门把手是黄铜铸件,一个是斯芬克斯,一个是美人鱼,斯芬克斯和美人鱼都有着金色的发亮的乳房,因为长期被人摸来摸去。
“门户,”弗雷德丽卡对艾伦·梅尔维尔说,“这座学院的门被称为门户是实至名归的。它通往一个古怪的世界,门户。”
“美是心中的瞬刻,像门户开关时的追溯;但在肉体之上,美却永恒不灭。”艾伦诵着诗,一只手抓着斯芬克斯的黄铜乳房。
“我想起的倒是查泰莱夫人引述斯温伯恩的诗,”弗雷德丽卡说,“她喋喋不休着‘苍白,在走廊及门户之外 [6] ’之类的,还说着她要怎么穿越那些走廊和大门。大概是类比冥后珀耳塞福涅要从冥界重返人间吧。”
他们走在这栋建筑物中,好像不是走在一所教育机构中。学院里满是长廊和楼梯——都是实心和石质的,建造出来就是为了耐久——不过,空气里仍有一股学院里独有的淡淡的“精英”气息和消毒剂气味。长廊里挂着美术作品,有明亮的抽象画,有歌手和电影明星的流行肖像画,有“布莱克式”的云状形体画,还有面具般隐晦的拼贴画。原来,那股消毒剂的气味就是来自这些画作——油彩、松节油、油灰、高熔金属。艾伦正在向弗雷德丽卡介绍“通识教育课”。
“我以前总是说我不会投身于教学,”弗雷德丽卡说,“但如果能和你一起工作,也是一件好事。”
主管“通识教育课”的学系主任有一间镶有嵌板的办公室,窗上挂着两色的亚麻窗帘(窗帘是纺织品系的学生们制作的)。学系主任给弗雷德丽卡倒了一杯咖啡,用番茄红色的咖啡杯递给她(咖啡杯是陶艺系的学生们制作的),然后审视着她的简历,简历是弗雷德丽卡在艾伦的指导下,熟练地整理出来的。学系主任是一个高大俊朗的男人,长了一张弗雷德丽卡的母亲应该会称之为“好人脸”的脸,闪闪的蓝色眼睛,精心打理过的整齐后梳的黑色头发,夹杂着一两缕白色溪流般的银发,嘴上挂着轻轻的笑意。他穿了一条蓝色的灯芯绒长裤,系着一条红色的绸料编织领带。围绕着他办公室墙壁的,是三排油画和复制画,画作下方都写着优美的富有文化素养的箴言,弗雷德丽卡看出这些画都是威廉·布莱克的手笔。一幅画着飞溅的斑点的抽象作品,下方写着:“丰沛的精神即是美。”一幅在星空背景上画着一张孩子气脸庞的作品,下方写着:“如果那个人的脸从不发光,那么他将永远也变不成一颗星。”一幅拼贴成树形的巨大作品,下方写着:“愚昧之人和慧颖之人看到的绝不是一棵相同的树。”一幅画着眼睛的作品,下方写着“一个思想可填满太空”和“愤怒的猛虎比训导过的马匹聪明”。还有一幅看得出受皮拉内西影响的蚀刻版画作品,下方有着长长的一段诗文:
这就是艺术之城哥贡诺扎市中大教堂金碧辉煌的殿堂。活物神洛斯的火炉怒吼咆哮,充满生机,熊熊涌动,因愤怒和绝望而痛悼,从南方一直烧到北方,烧着了天地四元素。看!烧火的工人伦特拉和帕拉马布隆,塞欧托曼和罗明,奋力地与哥贡诺扎的无数人民围着死神的铁砧,煽动着怒火 [7] !
“哥贡诺扎 [8] ”是一直让弗雷德丽卡生厌的词。对弗雷德丽卡来说,那是婴儿的一句嗫嚅,根本不符合造词法则。尽管不是故意的,但这个词听起来滑稽可笑。“通识教育课”的学系主任边扫视着弗雷德丽卡的简历,边喃喃自语道“了不起”,更抬起头观察着正注视墙上不同画作的她。
“我把威廉·布莱克当作学院教学的重点。他是最伟大的英国诗人和英国画家。他写尽也画尽他头脑中的一切东西。学生们都称他有启发性。多年来,我把学生们向他这位天才致敬的作品收集起来,成了一个收藏——你可以看得出,学生们的风格大相径庭,但精神却是共通的。我喜欢雇用有创意的人。你本身也从事写作吗?波特小姐。”
(弗雷德丽卡决定用回她的娘家旧姓。)
“不,我并不写作。学习英国文学会把人的创作欲望清空。可是看起来在这里却不是这样——每个人都在创作着。”
“这里的确有一种特别的氛围。我也尝试着写点什么东西。我认为如果一个人的头脑被赋予了创意,那么至少应该尽力创作,你不这么认为吗?”
“嗯,你说的当然很有道理。”
“我总是被预言类的书籍启发。”
弗雷德丽卡,毫不留心地开始发表自己的意见:“我从来没办法读得下那些预言书,因为书中使用的语言太丑陋了。但《天真与经验之歌》则另当别论……”
学系主任宽容地微笑着,说道:“我相信如果你多投放一些注意力的话,会发现预言书的语言有一种自成一格的美感,一种特异的美感,一种自由的美感——就像布莱克所说的那种‘自由’一样,他说那种单调乏味的抑扬顿挫——实是束缚——韵脚和空白的诗行像戴着镣铐。戴着镣铐的诗歌,也为人类戴上镣铐。你需要一双被刷新过的耳朵。这是有视觉性的——在阿尔比恩和德鲁伊 [9] 的视觉中,能意会到希伯来人宗教的基础和源泉。”
“的确是很有趣的神话传说。”弗雷德丽卡说着,眼神却聚焦在一幅极有冥想意味的水彩画上的题词,那幅画上的玫瑰花蕊中似乎隐匿着一条无形的虫。
“神话也许是真实,或者说是真实的神话。”学系主任边说边微笑,弗雷德丽卡还在试图解读画上的题词。题词是这样写的——“谨以此画,送给里士满·布莱,因为你教会我理解欲望无垠又无穷的本质。敬你爱你的玛丽戈尔德·托平。”
《银船远航记》在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带着一份窃喜,稍做分析,弗雷德丽卡一下子豁然开朗。但她把分析结果紧张地吞咽下去。里士满·布莱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转变。他给弗雷德丽卡提供了为期一年的兼职教学工作,需要过试用期,还给弗雷德丽卡分配了一间能见学生和写教案的办公室。艾伦带弗雷德丽卡去看属于她的办公室。
往上、再往上、还要往上。低矮扁平的楼梯紧挨着塞缪尔·帕尔默艺术学院的墙壁而建。这楼梯上的台阶也太宽了——因为常有巨大的物件从这些台阶上被抬上去或扛下来。台阶的中间还立着纯铁锻造的栏杆扶手,这让弗雷德丽卡想起僧侣外出远行时经过的那些台阶。台阶黑漆漆的,在台阶的顶端,是一间间工作室和画室,以玻璃盖顶,室内充满光线,通透明亮。艾伦引领着弗雷德丽卡越过这些工作室和画室,到了这栋建筑物的终端,穿过各种颜色的时隐时现,穿过明暗交替的影迹晃动,穿过油彩、丙烯酸颜料、松节油和乙醇糅杂的气味。在最后一个通风的空间内,在正中央,竖立着一个奇怪的物体,被一群身穿紧身黑衣的学生围绕着,另有两个穿牛仔裤的学生,正在操作着像是投影仪的机器。那个奇怪的物体是一个巨大的长颈瓶,也许是蒸馏瓶,又或是潜水钟,物体周身圆滑,上缘是个漏斗形的开口,而一个投影仪对着漏斗开口,向内洒下彩色的光线。弗雷德丽卡看着光线从金红色变成蓝青色,再变成靛蓝色,又变成亮黄色,最后变成粉玫瑰色。这个长颈瓶,或者说长形桶的外壁被涂成亚光的黑色,上面还凿出杂色斑驳的各种形状和大小的舷窗,伸出舷窗外的是闪亮的缎带和变色的光束,那些光束有一种浓厚和液状的质感。学生们以黑色的硬纸管、潜望镜、绘图板“武装”着自己,从各个所能占到的角度向舷窗内张望,有的屈膝躬身趴在较低的舷窗下,有的则踩在椅子上居高俯视。所有的操作都控制在一个膀粗腰圆的男人手中,一个毛发稀疏的男人,穿着一件漆条纹的有破口的海军式针织毛衣。艾伦向弗雷德丽卡介绍这个男人,这个叫作戴斯蒙德·布尔的男人好像认识艾伦,对艾伦也挺友善。戴斯蒙德·布尔是个画家,教学生入学第一年的基础学科。艾伦向戴斯蒙德介绍弗雷德丽卡,说:“这位是弗雷德丽卡·瑞佛·波特,她会在这里教文学。”
“那祝你一切好运。”戴斯蒙德·布尔说。
“我能看看你们在做什么吗?”弗雷德丽卡问。
“当然,请到最上面去,在那里看得最清楚。马修在这儿发明了一些彩色灯光。他把各种油料装进瓶罐中或框架中,这让光线有了色彩。你可以爬到梯子上看一看。”
弗雷德丽卡爬了上去,向里面看。潜水钟里看上去好像充满了流动的光芒,但那只是空气,但竟然能那么浓稠、那么多色彩。潜水钟墙壁的颜色不断变换,不断被绿色的斑点、金色的流线,或者将红色或翡翠色的波浪纹投射。多么令人雀跃,多么迷人,这是能量、光芒和色彩的演出,这场演出着实让弗雷德丽卡花了一番时间去领略到竟然还有东西虬曲深埋在人的视觉边界底下。那是一丛摇摆不定的卷发,或海藻,是排列整齐的一串石头,又或肢体,难以使视线固定,难以用视力识别,因为底下那个东西的颜色从金色到绿色又到天蓝色,变个不停。
“那是雕塑吗?”弗雷德丽卡兴奋地问道。潜水钟底下传来砰然轰鸣的一个声音,回答了她:“不。不是雕塑,是一个活着的生物。精确地说,是一个有神性的人。我的任何活动都是虚无缥缈的,我在这方面是个专家。”
“你现在可以下来了,”戴斯蒙德·布尔说,“午茶时间到了。”
弗雷德丽卡退回到这个大容器的底下。在容器里面那个人轻轻一跳,就用手把住容器的边缘,露出的是长长的灰色的手指头。那手指灰得相当明显,一旦脱离了那些绚丽的彩光,究竟是本质上就那么灰,还是因对比而显得灰就有点难说了。一颗头从容器边缘探出来,一颗长形,很长的长形的头,配着一个很长的、好看的鼻子,细长的眼睛和很薄的嘴,头颅被很长的铁灰色、又长又直的头发覆盖着,这柔软的、细长的、铁灰色的头发,垂下来能一直遮盖到他的肩膀和前胸,所以很难看清楚这个人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腿也是很长的灰色的腿,肌腱发达,极其瘦弱,这两条腿从囚禁着它们的牢狱中被抬升出来,也被那头灰色的长发包覆着。整个诡异的身体终于显形了,在日光之下,浑身散发着蓝灰色的色调,身体轻轻在容器边缘停留片刻,纵身跳下,一步一步移近弗雷德丽卡,支棱着那双又高挑又纤细的腿,在头发搭成的帐篷下向前趋着。弗雷德丽卡的眼神聚焦在那个人的阴部,不知是意外还是故意的,随着头发的甩动,弗雷德丽卡看出那是个男人,阴茎短小,笼罩在灰色的阴毛之中。这个生物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
“我是裘德。”他自我介绍道。
“我是弗雷德丽卡。”弗雷德丽卡说。她闻到一种不是很好闻的气味,一种鱼类的气味,一种老旧煎锅的气味,一种酸败的变质的油的气味。
“是一种古老的、鱼类一般的气味。”裘德说,他的声音尖锐,刻意营造出腔调。弗雷德丽卡因厌恶而突然颤抖了一下,注意到自己正在被裘德注视着,自己却以颤抖回复了他。当裘德意识到这一点时,他转开了,径直走向画室电热器旁的折叠椅,折叠椅像三朵红玫瑰同时盛放在一支铁茎上,裘德伸出他灰色的手,伸进了一片红色的光芒里,也顺势把他灰色的小腿伸进了“玫瑰”里。他肋骨处的皮肤、臀部上的皮肤,像挂在雕刻好的褶皱里,不是平铺的,而是折叠的,像犀牛那装甲似的皮层。学生们递给她用塑料杯装的咖啡,也给他拿来了饼干——他不要饼干。一整群人就环坐在他脚边。
艾伦把弗雷德丽卡带进属于她的那间小办公室,其实是被隔板隔开的一间位置较高的工作室的角落,还是能分享到照射进工作室里的光线。办公室里有一张白色桌子,那并不是一张办公桌,桌子上放了一盏可任意调换位置的灯。椅子是粉红色的塑料模制椅,有扶手、椅子腿和一个与头部齐高的做成人头一般的小椅背,好让坐着的人把头倚在上面歇息。小椅背上画着长睫毛的眼睛闭着,画着的一对红唇噘着像等待一个亲吻。
“刚才那个人是谁?”弗雷德丽卡问艾伦。
“裘德。裘德·梅森。我猜那并不是他真正的名字,他是一个很神秘的人,有点装模作样、故弄玄虚。没有人知道他住在哪里,从哪里来。他的话也不多,但他偶尔给学生们讲关于尼采的课。学生们都挺喜欢他,也听他的话。他在美术课上出现过几次,自动请缨说想担任模特,然后他就消失了一阵子,然后他就又回来了。艺术学校的美术课总是缺乏模特,而他在担任模特时,又挺可靠的。”
“他长得像咕噜 [10] ,又或者说他长得像布莱克笔下的尼布甲尼撒 [11] ,但是比尼布甲尼撒要更瘦。”
“裘德可不赞成布莱克的观点。他曾跟里士满·布莱所属的布莱克小圈子或布莱克盟友会,吵过几次架。裘德更倾向于尼采。”
“这让我想起一件可怕的事情。”弗雷德丽卡向艾伦详细叙述了《银船远航记》的种种,她无法自抑地让整段描述多了很多幽默感。接触《银船远航记》的始末,对弗雷德丽卡来说是尤其“幽默”的,甚至幽默到悲伤的程度。她说:“当我看到哥贡诺扎的那些小山岳时,我就知道了。你对我说里士满·布莱这个名字,我当下应该仔细听好,但是我也很可能忍受不了听他的名字入耳,我该怎么做呢?”
“一定要保密,”艾伦提点道,“不要告诉任何人,不管你多想告诉别人。你一直以来就爱多嘴,亲爱的,我看到你又恢复成原来那个自己,为你而高兴,但是要忍住、要忍住。忘掉那艘银船,也忘掉登银船出海的所有人。”
“你却一直以来都不爱多嘴。”弗雷德丽卡嘟哝着,把关注力投放到这位朋友身上。从读剑桥时开始,她就常问她自己,有时候也问艾伦:“艾伦,你爱的是什么?”但弗雷德丽卡从来也没有从艾伦之口得到任何一个答案。他整洁、白皙、友善,她对他们两人之间的友情很确定,也对自己关于他一无所知这件事很确定。她喜欢这种局面。
“是一种什么感觉?”弗雷德丽卡问艾伦,她显然被周遭的一切给迷住了,被穿越“门户”之后进入的镜子的另一面给迷住了。“给艺术家们教历史,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
“糟透了的感觉,”艾伦回答她,“这群所谓艺术家,认为逝者就是死了的人,之于面对自身问题的他们,是一无是处、毫无裨益的,甚至他们觉得逝者更有其负面意义和恶劣影响,因为前人的思维威胁着他们思维的原创性。嗯,也不能说他们所有人都这样想,但大多数人都这样想。你将领会到我的观察。之所以教导他们,让我觉得很考验人。考验着你对拉斐尔、乔托,或者皮耶罗·德拉·弗朗切斯卡 [12] 的看法。但是我教的那些人似乎都用脚来表决,所以我无法常常得到和他们争讨的快感。这是其一。其二是这样的艺术学院总依靠兼职教师的热情来营运,学院记录课数,支付薪酬,薪水却并不高。所以,如果兼职教师不愿来,学生们就无课可上,学生无课可上,学院也没钱可赚。”
“这在哪儿都是一样的,”弗雷德丽卡说,“至少,这里是饶有生气的。”
[1] 马歇尔·麦克卢汉(herbert arshall chan, 1911—1980),亦译为马素·麦克鲁汉,加拿大著名哲学家及教育家。
[2] 托马斯爵士(sir thoas bertra)是小说《曼斯菲尔德庄园》中的人物。
[3] 欧文·威廉姆斯(oillias, 1890—1969),英国工程师和建筑师。
[4] 尼古拉斯·佩夫斯纳(niko pevsner, 1902—1985),是一位英国籍艺术史学家,尤其专注于建筑史,他最著名的著作是46卷的《佩夫斯纳建筑指南》。
[5] 艾瑞克·吉儿(eric gill, 1882—1940),英国雕塑家、字体设计师、石匠、版画复制者。
[6] 此句出自阿尔加侬·查尔斯·斯温伯恩1866年的诗作《珀耳塞福涅的花园》(the garden of proserpe)。
[7] 该诗是威廉·布莱克长篇诗画《耶路撒冷》(jerale)第73帖中的内容。
[8] 哥贡诺扎(golgonooza)是威廉·布莱克长诗《耶路撒冷》的一个意象,是布莱克创造的一个表意文字,明显对应于启示录之后的新世界,即新耶路撒冷,是一座“艺术之城”。
[9] 德鲁伊(druid),在凯尔特神话中,是一个能与众神对话的特殊阶级。
[10] 咕噜(golol),是英国作家jrr托尔金(john ronald reuel tolkien, 1892—1973)作品中虚构的角色,在小说《霍比特人》里首次登场。
[11] 尼布甲尼撒(nebuchadnezzar),是威廉·布莱克画中人物,是古巴比伦王。
[12] 皮耶罗·德拉·弗朗切斯卡,亦译为彼埃罗·德拉·弗朗西斯卡(piero del francesca,?—1492),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