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2/2)
他受过伤害别人的训练。
他曾表明过这一点。
她把“猛攻”改成“击中”,她脑中有模糊的意识,她认为这篇“交代”文字应该是只给出基本事实的、不带感情色彩的、严谨又中立的——她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但“猛攻”显然带有强烈的感情控诉。
当我反锁自己,躲进浴室里时,他关掉了整栋住宅的电源,把我独留在黑暗中。
这一段关于奈杰尔的描写,尽管相当令人惊惧也甚具羞辱意味,但能否被归类于虐待?或者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恶作剧?
我当时很害怕,担心,恐慌。
她把所有的字都画掉了。
当我试图逃跑时,他朝我背后扔了一把斧子。
他受过军队训练,他是准备要击中我的。
弗雷德丽卡自己的观点算证据,还是不算证据?或者只是她偏执的观点?她仍记得那天夜里土地的气息,记得仿佛在扭动的地平线上,记得扑打着的翅膀的声音,这一切可能只存在于她头脑的想象中。她不记得那一记斧头砍下去的猛挫,她只记得后来伤口渗血和流脓以及瘀伤处不断变换的颜色。
奈杰尔可怕的脸孔。
他不是个怪物。
伤口对她造成的伤害程度远不及他的拒绝造成的伤害程度大。他在拒绝她外出工作的时候,既生气又和气——怎么会有一个人能在回答是否允许她工作时,同时流露出这两种情绪?伤口对她造成的伤害程度也远不及当时她对奈杰尔会否允许她工作的臆断假设——真的是这样的。但弗雷德丽卡很清楚,无论是贝格比先生还是离婚法庭,都不会对她个人的人性反思有任何兴趣,她写道:
他立场坚定地拒绝我与他讨论我从事任何工作的可能性。
尽管我当初嫁给他时,不认为我会被限制去工作。他声称仰慕我的智慧和独立。
声称?是吗?他说过吗?这些字眼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还把我父亲的头往门上撞。
他也攻击过我的姐夫,我的姐夫是个牧师。
她的诉请资料在她自己看来写得令人作呕,因为它支离破碎,几乎不具实际的求情功能。而这最多只是让读了这份资料的人洒几点同情的眼泪,对人为的蠢行哑然失笑。
她的诉请资料令人作呕的另一原因是它形同谎言,它重新交代真实事件,只为使其达到一个有效目的——让弗雷德丽卡从这个早已变成陷阱的婚姻中脱身——所以,这份资料以不妥不当的语言,只记述一面之词。不妥不当?是有欺骗性的?还是证据不足的?
弗雷德丽卡想:这全都是我自己的错误,至少奈杰尔是全心全意地想要与我结合的。他是真心的,不管这段婚姻最终变得多么荒唐愚昧,我一开始就不是真心的,我一直有顾虑,我一直很明白:我不该蹚婚姻这趟浑水。
她的思绪纷乱交缠:我嫁给他是因为我是个女人,我想为人生做个了结,不用再去考虑到底要不要结婚,不用再去伤神:我是谁,我到底在哪里?我也不满意当时我的状况,可我明明应该对自己有全盘掌握,所以我说这都是我的错——但这些事情我不能写出来,无论如何也不能写。
她继续没有头绪地思索着:尽管如此,我们也许能想出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如果……
可是他永远都不在家。
这是怎样一番哀鸣?这是怎样一份怨怼?
我与他的女眷们被禁锢在一起,就像住在城壕围绕的庄园里的玛丽安娜 [6] 一样,不,甚至还不如她。
我真不应该写这些东西。钢笔的每一笔墨迹,都在摧毁一点我试图紧紧握住的真实又和谐的回忆,或者说这是一种无须言语的公正,又或是对不可外扬的家丑的保护。
她写了“粪便”“他妈的”几个字,又都画掉了。
要我写成一篇对我人生经历的讽刺文章,一个文学艺术作品,或一部两者皆有的虚构小说,我倒是写得出来。
我嫁给奈杰尔,是因为我对《霍华德庄园》里玛格丽特·施莱格尔的迷恋与崇拜,因为我是个读者,我是一个亲爱的读者。
我嫁给奈杰尔,是因为我姐姐去世了,奈杰尔给了我慰藉。
但这篇供述并不是为了揭开我嫁给奈杰尔的缘由,而是为了记录奈杰尔的所作所为,记录奈杰尔对我的暴力、虐待言行,以便让我从我的错误决定中抽身。
我写下这些事情,好让一些人可以对奈杰尔做出判决,而我也借此对自己做出判决——真是一件事牵连着另一件事。无论是对奈杰尔还是对我的判决,在我看来,与其说这是叫人无法忍受的,不如说这是肮脏下流的。
她只好转向自己的备课大纲,她想努力在这份大纲上写出点有用的文字,于是又在自己已经划定好的令人厌烦的分类小标题下写了起来。
《霍华德庄园》第22章
玛格丽特在晨间向她的主上致以奇怪而温柔的问候。她的主人亨利·威尔考克斯,或者说威尔考克斯先生,是一个成熟的男子,玛格丽特或许能够帮助他把那座连接起人们心中的散文和激情的彩虹之桥建成。因为如果没有这座桥,我们都是无意义的碎片,是未闻道的僧人,是未除尽兽性的野兽,是没有连起来的拱形,是没有开化的人。只有那座桥带来的联结,爱情才能产生,爱情才能落在桥的最高点上,在一片灰暗寡淡中闪现出光芒,却又比火焰更加朴素干净。那个人如果能从联结之桥的任何一端看到爱情羽翼的荣光,必定是个幸福的人。他灵魂的路径是整洁的,他和他的朋友们也会觉得他的灵魂道路是平坦易行的。
但是要走上威尔考克斯先生的灵魂之路却是困难的。他自年幼就漠视了自己的灵魂。他如是说:“我不是一个会关注我自己内心的家伙。”他的外在是兴高采烈、可信可靠、勇敢无畏的,但是在他的内心,他外在的美好特质,全都转化成混乱、制约,只要能够制约的,他都要制约,他奉行的是一种不完全的禁欲主义。不管他的身份是少年、丈夫,还是鳏夫,他总是有一种隐匿的信仰——他认为肉体激情是不良的,那是一种只有他被激情拥抱时才涌上心头的信仰,而宗教加固了他的这种信仰。在星期天早上经由高声诵读而灌输给他或其他令人尊敬的绅士的那些话,也曾一度点燃了亚历山大的圣加大肋纳和圣方济各亚西西 [7] 的灵魂,把他们的灵魂烧成了对肉身的白热化的愤恨之火。威尔考克斯先生无法像圣人一样带着天使般无比快乐的炽热之心去爱上帝,但他却可以对爱自己的妻子保有一点羞耻之心。“爱,又不敢爱。”于是,玛格丽特·施莱格尔希望自己能够帮助他。
这似乎并不艰困,她只需要以自身苦无之物向他请求赐予即可,她只需要指出他灵魂深处原本就潜藏着的一种救赎方法,而这种自我救赎的方法潜藏于所有男子灵魂中——只有联结,这是她仅有的布道方法。只有将人们心中的散文和激情两相联结,两者才能共同洁净升华,人类之爱才能升高至最,人类从此也将不必以支离破碎之态生存。只有凭借联结,一直从野兽和僧侣身上进行掠夺的孤绝感才能彻底死去,因为,联结是兽类与人类的生命力。
但是她却失败了。因为亨利·威尔考克斯身上有一种她始料未及也难以攻克的特质,不管她曾经多少次提醒自己应对其有所提防,有所预备,那种特质便是他的感觉迟钝。他就是注意不到某些事情,这已不须再赘述。
《恋爱中的女人》第13章
“我想要的是一种我与你之间奇异的连同……”他静静地说,“不是相会,不是交际……你说得很对,那是一种平衡、均势,是两个生物间纯粹的平等——就像夜空中的星星交相辉映、分享光芒。”
她看着他。他极度真挚,而真挚对她而言,总是相当荒诞、相当陈腐的。这让她感觉不自由和不舒适。他为什么要把星星也牵扯进来呢?
《恋爱中的女人》第27章
与厄休拉的婚姻是伯金先生的复活和重生。
厄休拉却无从知晓。她想被更加理解,她想得到更多爱慕。可他要怎么才能向她表明心迹,向她倾诉她的美丽是多么浑然天成——他想说的是,她的美不是形式,不是分量,不是色彩,而是像一道流金之光!他又如何能够解释她的美深植于、现形于何物?他只好对她说:“你的鼻子精巧优美,你的下巴令人迷恋。”但他的话听起来与谎言无异,这令她失望、受伤。即使他在她耳边真心呢哝:“我爱你,我爱你。”那似真却不是极致的真。那是一种凌驾于爱情之上的东西,像一种欢悦,也像是一种优越,它超脱了原始和质朴的存在感。他何以能自称“我”——当他已是一个新生而陌生的人,当他已根本不是原本的他?他口中的我,只是纪年的旧公式,是一个已死的字眼。
在这簇新、绝佳的喜悦中,祥和取代了知识,此后,再无“我”和“你”,只有横生的“第三存在”,是一个未被意识到的奇观——在这奇观中,人不再以单一的自我存在,而附生于或寄生于我的“个体”和她的“个体”两相结合后形成的一个新缔结物,是从“二元性”中重获的一种天堂般炫美的整体。“我爱你”再也无法从口中说出,因为我不再是“我”,你不再是“你”——我们被整合并晋升至一个新的“一体性”,在这种“一体性”中,该是阒然无声、万籁俱寂的,因没有任何应答之需,一切完美圆满,细腻密合。语言在“一体性”的不同部分中悠游传递,但“一体性”里所有语言都在表述一个相同的感觉——完美、喜悦的宁静。
他们两人在第二日合法成婚,一如他所嘱托的,她开始给她母亲和父亲写信。
弗雷德丽卡在这些文段上苦苦思索。文学和生活两者间有着难以言喻、错综复杂的交互关联。她之所以选择讲解e 福斯特和d h劳伦斯小说中的爱情与婚姻,是因为她正纠结于婚姻的死亡和爱情的终结;但是在这两本书中,婚姻在某些程度上是生活在文学推动力的作用下,产生的成果之一。奈杰尔某部分的吸引力是亨利·威尔考克斯“只有联结”所施的符咒,奈杰尔和威尔考克斯先生一样,具有对外物的吸引力,但是奈杰尔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不迟钝——以前和现在都不迟钝。
《霍华德庄园》和《恋爱中的女人》,两部小说中的人物,两部小说的作者,无一例外,都激情满怀地渴求着“联结”,他们都想体验一种不被区隔、毫无不同的一体性——身体和心灵、自我与世界、男性与女性。弗雷德丽卡也曾经试着去渴求这些东西,渴求转化成的敦促,渗透进她所有的阅读中。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试图建立起对上帝的信仰。她遥望星空,想象着远在天的尽头有一个充满智慧、爱心和关心的人,但是她的努力白费了,她想象不出这样一个人,或者她并不相信这个人的存在。对自己的强迫,不仅让她穷尽双目,也让她头脑受挫,只要她一想起这些童年往事,只要她又再次渴求“联结”和“一体性”,她的头和眼睛就又开始疼痛。幼时的无谓努力,留下残存的回忆,让她在从这两本书的写作中思考着一些事情。即使是一些拟古主义的旧词古语,仍保有一个时代的心绪和悸动,文本能够拉回旧日情怀,令人向往、切盼,那些古早的表达方式多么拨动心弦。
“她的主人”“晨间”“那个人如果能从联结之桥的任何一端看到爱情羽翼的荣光,必定是个幸福的人”“只有将人们心中的散文和激情两相联结,两者才能共同洁净升华”。
还有,“与厄休拉的婚姻是伯金先生的复活和重生”“一体性里所有语言都在表述一个相同的感觉——完美、喜悦的宁静”“一如他所嘱托的”。d h劳伦斯现实生活中的妻子回应着e 福斯特小说中的玛格丽特·施莱格尔,都是古色古香的。
弗雷德丽卡想:e福斯特心神不宁地嘲讽着,而d h劳伦斯则坦诚到无以复加,但他们两个人都被宗教式的语言浸染着。厄休拉的美是“浑然天成”的,像一道流金之光。e 福斯特则把爱情拟人化,写出“他灵魂深处原本就潜藏着的一种救赎方法”这种句子,也把野兽和僧侣连同比较。性爱对d h劳伦斯来说,会令语法类别产生混乱,连语言规则都被废止,没有了“我”和“你”,没有了“主体”和“客体”,只有天堂般炫美的整体中的“之于我”和“之于她”,单元体的“一体性”中是“阒然无声、万籁俱寂”的——连语言都没有了必要性,语言已然溃败。
她接着写道:
基督教作为一种宗教,假设性爱能够取代现代人从宗教中所体尝到的神秘经验,这是妄下定论的轻易之举。倒不如说,在文学盛行的时期,小说的叙事方法确实是建构于《圣经》的基础之上,但后来却脱离了《圣经》的架构,甚至是与《圣经》的叙事背道而驰、产生抵触——尽管《圣经》是所有书籍共同的源头。不管是e福斯特,还是dh劳伦斯,都把恋人的交合注入了《圣经》象征——那是上帝为天与地订立的盟约,又或是将男女之爱以彩虹作比——是e福斯特笔下的“彩虹”,是瓦格纳作品中彩虹桥的模拟物。在瓦格纳的描绘中,彩虹桥由像极了人类的诸神建造,并联结着地面和诸神所在的瓦尔哈拉神殿。
为什么要把星星也牵扯进来呢?厄休拉疑惑。毕竟,“小说,是唯一光彩夺目的生活之书。”这是dh劳伦斯曾这样形容小说的分量。所以,在这本“唯一光彩夺目的生活之书”中,应该包罗万象,无一遗漏,语言塑造出了肉身、彩虹、星星,还有“一体性”。
“可为什么……”这个疑问来自弗雷德丽卡,“为什么这种‘一体性’、这种爱情、这种小说,在我看来,如此不切实际?如此遥不可及?如此睹始知终?”
书中的之乎者也无非是保存、蓄留过往的一个方法,那是僧侣和修道士的过往、神秘主义者的过往、传道者和牧师的过往。而在此刻,那些之乎者也是无力无为的。
又或者,世界上无力无为的只是我一个人。
弗雷德丽卡定睛审视着她在纸上为奈杰尔所做的供述,统统表列分类,他的罪孽,他的恶行,她的偏颇,她的隐瞒。她从中也总结了自己的婚恋,不得不追问自己:“爱情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爱”这个字眼,真的有其含义?
我曾经爱过奈杰尔吗?
他教给我的只有欲望。
他毁灭了我的一部分,同时又让我明白:疏离感也是一种力量。
但是,我真的想知道爱的含义。
想知道,是的,在形单影只中获知爱的含义,而不是在和谁纠缠在一起的情形下。这种想法的确是有些令人作呕的,不过,我终究成了一个形单影只的人。
在遇见奈杰尔之前,我爱过的男人是亚历山大和拉斐尔。这两个男人都像是不完整的彩虹,或未完成的联结,他们像伯金先生口中的星星,美丽明亮却也无法触及。可我喜欢的就是那样的他们,我可以付出努力去试着改变,让他们对我充满渴望,也让我对他们充满渴望,但一旦那样,他们就不是原本的自己了。我只爱原来的他们,就像光彩闪耀的画作。确实,他们两个人很相像。
斯蒂芬妮和丹尼尔就是为对方而生的,我是那么想的。斯蒂芬妮知道,丹尼尔也知道。我也有了动心的时刻,就在最近,我对丹尼尔产生了渴望,我想象着他的触碰,因为他知道爱是什么。
我不知道爱是什么。我背叛了奈杰尔,因为我无法对奈杰尔示爱。
我也从约翰·奥托卡尔身上看到了奈杰尔的影子。约翰·奥托卡尔情绪紧绷又激烈,像是以前的奈杰尔,深不可测,让人觉得饶有趣味。
我不能再结识,又去伤害一个人了,也不能彼此伤害。这一点我很清楚,我年纪增长,有了醒悟。
她质问自己:如果我不想要“一体性”,那么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她追念中有对某一天的回忆。那是很久之前的一天,在戈特兰德的旷野上,有一个词击中了她的心——“贴合”,那是弗雷德丽卡对生存方式的描述。她曾经年轻过,贪婪过,她曾经扮演过亚历山大剧本中的“童贞女王”伊丽莎白一世,伊丽莎白一世就有独善其身的智慧,也勇敢地呐喊过:“我不会流血!”她终身实践着自我和自主。而弗雷德丽卡呢?她也曾有过绝对能实现心中所有心愿的憧憬:我要精妙的语言、完美的性爱、真挚的友情、缜密的思维,而且我要的这些东西,必须保持纯粹的独立性,互不牵涉,却能在必要时“贴合”,就像地质层一般,不会渗透,不会彼此淹没,不会像有机的细胞一样热烈地融合、分裂又融合为一个沸腾的单个细胞。事物最好是冷静、明晰和分裂的,如果它们一开始就是分裂的。
“只有联结”“一体性”中“天堂般炫美的整体”,都是欲望的神话,是对完满人生的饥渴和追求。
如果有的人接受碎片、层次、镶嵌图案上单一的镶片,颗粒……
这种接受也有其艺术形式。事物并列但各成一体,没有两相结合的向往。
“真正结合的其实是受精卵里的精子和卵子。”弗雷德丽卡以一种尖锐的智性直觉看待男人与女人的结合,她想:结合的不是男人和女人,而是细胞。语言在男人和女人结合时毫无功能,无法令他们的结合升华或让他们感受到对方的超越。但是基因主动去盘圈、螺旋、结合,构筑起生命的句子和段落,基因使用的是它们最原始的字母。两个半体终于合成一个整体。
她突然想起了她儿子,在她又想又写,而且写不出什么像样东西的整个过程里,利奥出奇地安静。弗雷德丽卡决定就此停止,因为此刻所有能想的事情,她已经统统想了一遍,她也隐隐约约地参悟到爱的意思。利奥的躯体曾经是她自己的,也已不单单是她自己的;利奥的躯体曾经是她躯体的一部分,也已不再是她躯体的一部分。利奥,完成了那座“桥”两端的桥拱。
“利奥,你到底在哪儿?利奥!利奥!你在哪里?”
弗雷德丽卡从不入侵阿加莎·蒙德的空间,但利奥却常常“侵门踏户”。比起利奥动不动就跑去这栋房子的上面两层,阿加莎·蒙德的女儿莎斯基亚·蒙德到底下两层的频次比较少,不过她偶尔在她妈妈不在家的时候,下楼来和弗雷德丽卡母子两人吃晚餐。底下两层遍寻不着利奥的情况下,弗雷德丽卡只得上楼,去看看利奥是不是在楼上。一开始并没有什么响动,也没有尖细的声音。弗雷德丽卡转向一个角落,听到阿加莎的声音,平静却充满戏剧性。
“‘那边有一栋房子着火了。’
“‘在这种荒山野岭里哪有什么房子?’
“‘是篝火,可能是士兵点燃的,士兵可能在找我们吧。’
“‘我们还是藏起来比较好。’
“‘着火的不是房子,是一片灌木丛。是一片荆棘丛,在旷野中兀自烧起来了。’
“‘我们赶紧想一想,’马克提议,马克一向是个急躁的人,‘到底是谁会在灌木丛里点火?’
“‘可能是闪电吧。’朵儿·特罗斯托说。
“‘我们过去看看比较好。’阿特格尔说。
“于是他们四个人就朝着着火的灌木丛走去。灌木丛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他们尽管距离很远,也闻得到一股烧焦的气味。他们越来越靠近灌木丛,看到连空气都因热流而扭曲颤抖,烧焦物的颗粒也在空中飘来荡去。眼前没有一个人影,也不见脚印和断裂的枝干。
“‘就是一片起火的灌木丛啊。’克劳斯说。
“朵儿·特罗斯托惊叫:‘所有的鸟巢,鸟巢中所有的雏鸟都会被烧焦。’
“‘它们也许早就飞走了,’阿特格尔安慰道,‘现在已经是年末,它们这时应该不会仍旧留在这些鸟巢里。’
“阿特格尔想起了他巨大的皮面书,书中记不清有多少页描画着鸟卵,有斑点的、杂色的,各式各样的卵;还有各种鸟类,嗷嗷待哺的、振翅欲飞的。除此之外,书中还有对鸟羽和爪子的刻画。
“‘那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朵儿·特罗斯托说。
“四个旅者透过烟雾极目远望,在灌木丛深处,真的有东西在微动,似乎因受热而翻滚。
“‘是一只被烧光了羽毛的鸟,’克劳斯叫着,‘是一只很大的鸟。’
“‘那可不是什么鸟,’朵儿·特罗斯托说,‘我看到它扁扁的嘴,它有牙齿!’
“‘是一条蛇,一条可怕的蛇!’马克惊呼。
“‘我们得去救它!’阿特格尔说。
“‘那不过是一条被烧得很肮脏的蛇罢了,’马克说,‘而且烧伤得还挺严重。最好别去动它。救蛇反被蛇咬的事情司空见惯。故事书里都这么写的。’
“两个男孩,一个王子,一个侍从,怒目而视了一会儿——那股怒气并不强烈。然后,阿特格尔拔出了他的剑,朝灌木丛步步逼近。烈焰的阵阵热气点亮了他的脸,他闻到了自己头发烧焦的气味。他斩断了几条横在他面前的树枝,好让自己更加接近火源。要钩起那条大蛇,令他有点害怕,剑并不是去做这件事时能用的最好的工具,如果他用力过猛,那条蛇可能会从它盘踞的树枝上跌下来,掉进熊熊燃烧的篝火中。阿特格尔用长袍捂住脸,离篝火越来越近,他把他的剑放在那条蛇的身体底下,让他惊讶的是,那条蛇居然像有智慧一般,费尽气力驱使着身体爬上阿特格尔的剑锋。
“‘你几乎要把它当成肉来烤啦!’马克叫着。
“‘等一等,别着急。’阿特格尔竟然对着蛇说话。
“阿特格尔把剑慢慢地收回来,一同跟着他的剑被拉出来的是剑上的那个重物——是一团虬曲着的肉,阿特格尔小心翼翼地让剑从火焰和烟雾中退回来,他自己的手都被烧着了,袖子也熏黑了。
“‘蛇已经被烤了吧。’马克说。
“这条蛇真的很庞大,身体是黑色的,从烟雾中也看得到它全身是金色的螺旋花纹,还有金属钱币的斑点。它的腹部是浅金色的,头部是上阔下尖的钻石形的,还长着角状的眉毛。它缓缓地拖着身体爬行了一小会儿,像一根粗绳子。忽然间,它体内像是涌动起一股涟波似的生命力,它蜷缩起来,有如忍受着疼痛,它再次探起头来,睁开了红榴石般的两颗巨大眼睛,炯炯有神,喷射出慑人的强光。”
“什么是红榴石?”利奥问。
“是一种巨大的红色宝石,”阿加莎对他解释说,“一种又大又红的做珠宝用的石头。有时候也可以指人的皮肤上生的一种很痛的痈,那种痈也是红得发亮的。”
“我不喜欢蛇。”莎斯基亚咕哝道。
“你没见过蛇,”阿加莎说,“不过,的确有很多人没见过蛇。”阿加莎坐在沙发上,利奥坐在一个扶手上,莎斯基亚坐在另一个扶手上。弗雷德丽卡悄悄坐在地板上。
“继续读吧。”莎斯基亚对她母亲说。
“那条蛇开始说话了。它用一种咝咝的声音说着,窃窃私语般,它的声音像是树叶摩擦时发出飒飒或瑟瑟的声响,又像是丝绸被极快地从一个戒指或扣环中抽过时的声音——那是一个干涩却快而尖的嗓音。它对阿特格尔说:‘我是有角蝰蛇,是这个国家中所有蛇族的王。我被一个暴怒的士兵丢进了这把林火中,也是那个士兵放的火。我有让你们能听懂动物语言的法力。只要是能够发出声音的动物,语言都有其义,比如鸟,比如用腿奔跑或爬行的动物,比如能飞起来的动物,比如会挖掘会钻洞的动物。但你能听懂我的话,是因为你向身处火焰中的我伸出了援手。’
“‘我不敢相信动物会说话!’阿特格尔很兴奋,‘我从书中读过,当然了,书里说……’
“‘一开始,那并不是真正的‘说话’,曾几何时,我们都是同宗同源,如果我们聆听,便能够理解彼此的天性,不需要使用任何语言。然后,人类创造了语言,使用语言来统治。我们也把以前听到的记得住的人类语言说出来,并且能够听得懂人类的语言。而在人类之中,总是有极少数的人也能听得懂或想得起存留在血液中,那种古老的话语……’
“‘会不会有其他的生物也能与我对话?’阿特格尔问那条蛇。
“‘为什么你要向那条蛇问话?’马克很不解,‘它又不会回答。’
“‘不,当然不会。’蛇对阿特格尔说,‘大多数生物根本不想接近你们,还有很多生物装作愚昧无知的样子。即使你试着去挑衅它们,它们也置之不理。我们不爱你们,也不愿亲近你们。但是你们可能顺便听到或偷听到一些有用的事情,比如潮虫的闲言碎语或椋鸟的叽叽喳喳。’
“‘我说不定会发疯的,’阿特格尔对蛇王悄悄说,‘如果我无时无刻不被各种生物的语言包围着,我是会发疯的。’
“‘你根本不会听到的,除非你有心要听,’蛇说,‘你如果想要听到,就应该投入耐心,也坚持不懈。我现在得走了。’就在眨眼间,像正在鞭打的皮鞭挥起和落下那么快的时间,它已经远去了,穿过了一丛石楠花,把身子投进两块巨大花岗岩孤石间的缝隙,消失无踪了。
“‘那条蛇对你说话了吗?’朵儿·特罗斯托问阿特格尔。
“‘好像是吧。’阿特格尔若有所思。
“‘我听说过动物能与人对话,’朵儿·特罗斯托说,‘但我听不到。’
“‘我可不相信那条蛇能说出什么话。’马克气呼呼地说。”
“马克真是蠢极了啊。”利奥说。
“不,他并不蠢。”阿加莎对利奥说,“你之后会发现他不蠢。他当下只是有点气恼,因为他们这几个人逃亡之前,他只不过是个侍从,是个伴读并代替王子受责罚的男孩。他们此刻正在逃亡途中,他以为身为王子的阿特格尔应该是绝望无助也一无是处的,因为阿特格尔从来也没离开过自己的塔楼……但是马克会慢慢改变,人们是会改变的。”
“太好了,”莎斯基亚说,“我不喜欢总是气哼哼的人。”
“你在跟他们讲什么故事啊?”弗雷德丽卡问阿加莎。
阿加莎说:“是我自己写的故事。”
“我也可以听呢,”利奥说,“阿加莎说我也可以上楼听她讲故事。”
“我非常欢迎你来听。”阿加莎对利奥说。
接下来几个星期,弗雷德丽卡也加入了他们,和两个孩子一起听阿加莎写的故事。她因看到利奥和莎斯基亚神游于另一个时空而得到一种久违的心神荡漾,当然,她在听的时候,也时不时地走入了那个异度时空,因为阿加莎的故事编写得极其复杂精细,而阿加莎讲述得也绘声绘色,好像她就是故事中的人物之一。故事讲述的是阿特格尔王子的经历。某天早上,他从自己居住的面向海港的日光塔楼中醒来,发现塔楼已经人去楼空,他的人生一直在塔楼中度过,因为他的国家与邻国的强权正发生着战争,塔楼和城中空空荡荡,是因为敌军派遣了一支舰队进犯。阿特格尔被厨师的女仆朵儿·特罗斯托、宫殿侍卫克劳斯,以及自己的侍从兼伴读马克所搭救。王子和马克一起接受军事教育,掌握了剑术、格斗、射击等技能。他们四个人变装后,一起乘坐四轮运货马车逃亡,一路向北,去寻找阿特格尔危险的舅舅拉格纳,尽管拉格纳非敌非友,他们还是决定先找到他再说。他们一行人被几股势力同时追缉着,而阿特格尔在其余的三个人看来,毫无能力,只是众人的一个包袱,但事实证明,即使被钳闭在塔楼里,阿特格尔竟然也是一个优秀的追踪者和领路人,因为他作为王子,接受了足够的教育,尤其是那些读不完的厚重的皮面书,更是充满了狩猎、木工、地理、航海等不同知识。马克,那个侍从,以为阿特格尔会整天倚仗自己王子的高等位阶对每个人耀武扬威、颐指气使。但阿特格尔用实际行动向所有人证明了:“我也是个有能力的人,不仅仅是个王子。”他们继续朝北方进发着。阿加莎告诉弗雷德丽卡:“接下来的故事中,连土地和景观都会活起来,他们会遇上具有魔力的生物,有的来自异世界,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语言。”
阿加莎说:“这个故事是我写给爱读书的孩子们的。比如,我,还有,你。写给那些因为爱读书而被鄙视的孩子。我想告诉孩子们:你可以从书中学到生活的方法,不用接受别人说教的口气。但是写这个故事最难避忌的一点是让马克这个普通的男孩子成为扬扬得意的胜利者,因为在我的观察里,王子和公主在一般读者的心目中已有既定形象——王子在童话中是成不了大器的,是注定平凡的。”
“这个故事对利奥和莎斯基亚来说会不会太古旧了一点?”
“对你而言会古旧吗?”
“完全不会,这个故事让我喜欢得不得了。我恨不得一口气听完这个故事。”
“那就没有古旧与否的问题了。他们一边听故事,一边对一些生词僻字提问。只是,我不知道我们那个委员会里的老手们听到我写的这个故事会有什么说法。”
弗雷德丽卡跟阿加莎说起她写陈诉状目录时遇到的难题。“我好像写出了一个类似奇幻故事一样的东西。”弗雷德丽卡尴尬地做了个鬼脸,对阿加莎诉苦。阿加莎看起来异常沉着冷静,她告诉弗雷德丽卡,这种陈诉状怎么写都是不讨好的,一定是不会令人满意的。阿加莎倾听着,流露出同情,但是也没有因此而对弗雷德丽卡讲述自己婚恋的任何细节。弗雷德丽卡偶尔会好奇莎斯基亚亲生父亲的身份。阿加莎不是没有访客,她有:夫妇、牛津时期的单身朋友——男女都有,还有斯迪尔福兹委员会的成员、她的公务员同事。阿加莎会在友人到访时,准备精致的晚餐,当然弗雷德丽卡也常常受邀一起进餐。话说阿加莎的厨艺一流,她能够胜任马拉松似的接连几天的晚餐料理,比如说五道菜的丰盛晚宴——肉酱和奶油虾,顺口汤品和各种想象力十足的前菜,焖肉和盐烤牛排,苹果汁淋羊腿和鸭肉,肉卷和鱼卷,菊苣、橙子、水田芥和黄瓜拌的沙拉,自制的水果馅饼和蛋奶酥,最后是综合奶酪饭和火腿牡蛎吐司。如果是三道菜,阿加莎每次一定会准备:鳄梨沙拉、蒜烤鸡肉和法式甜点中的一道水果点心,三道菜中必定有一道是她大费周章烹饪的熟食菜色。餐桌上的交流是文明而平静的,阿加莎好像跟谁都没有特别强烈的感情牵连。在其中某次晚餐上,弗雷德丽卡留意到亚历山大对阿加莎的倾心,她观察到亚历山大讲述期待与阿加莎同去布里斯托尔的学校巡视时所流露出来的温和语调,当然,阿加莎出差时,照顾莎斯基亚和利奥的工作就落到弗雷德丽卡身上。弗雷德丽卡对此乐见其成:他们两个的确是挺适合的。弗雷德丽卡心里又下意识地追问自己:“我这么想是什么意思呢?”她替自己缓颊的答案是:“至少他们两人不会暴力相向。”弗雷德丽卡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亚历山大和阿加莎同居一处,过着平和又有教养的生活,从不吵架,对,绝不吵架,也绝不会因情绪激昂而身体发抖——无论是好的情绪还是坏的情绪,总之,没有过激的情绪。不过,弗雷德丽卡也想:“无论我目前多么了解亚历山大,也不足以支持我对阿加莎所做出的任何推测、假想,因为我对阿加莎还不是那么熟悉。”阿加莎并不想把自己的内心摊在任何人面前,这一点弗雷德丽卡很清楚,阿加莎的这一点对于有些人来说可能是相当“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一种表现,或许会招致别人评价为“冷漠”。不过,在弗雷德丽卡眼里,阿加莎是镇定自若的,她对每一件事情流露出细致和审慎的态度,就是这样。
“她想活在她自己写下的故事里。”弗雷德丽卡隐隐地想。
“但是,她却没有要退守回童年的意思。”弗雷德丽卡对阿加莎的评价是:“成熟”,“她是个大人,是个成熟的女人,我眼中的她,比起我想象中她眼中的我,是更成熟更懂事的”。
弗雷德丽卡从阿加莎身上体会到一种安全感,她愿意和阿加莎分享自己的心事,对阿加莎投注了完全的信任,因为弗雷德丽卡明白,即使是在阿加莎的头脑里,也不会把弗雷德丽卡说的任何一件事情当作调侃的资料,也不会产生曲解,或到外界散布,因为阿加莎就是一个不会交换私密的人。弗雷德丽卡对阿加莎说事情时,会带着一种轻微戏谑、事不关己的语气,即使是发生在弗雷德丽卡自己身上也让她有切肤之痛的事情,比如她向阿加莎描述一把斧子怎么劈到身上,又或者是怎么突然发现自己身染性传播疾病。而阿加莎听后,则通常只给出一两句精准的评语,比如“花柳病”的词源学理论。阿加莎说:“易怒又充满伤害性的维纳斯,春日里春情涌动的气氛,这两者的确是会叫人困惑。”她们两人对波提切利笔下的降临在帕福斯的维纳斯被鲜花缭绕有着同样的见解。那幅画不仅仅是表面上看得到的景观而已,她们都认为那幅画深意绵远。
“性病这一段我可以不写。”弗雷德丽卡其实是在征询阿加莎的意见。
“你的确可以不写。”阿加莎说,“但这可能非常重要,是个有力证据。眼下,最重要的是举证,疾病就是其一。”
“那不过就是细菌感染。我一开始感觉那对我来说可能是一种亵渎,后来我发现那算不上什么亵渎,事实是我根本不在乎他背着我做了些什么。”
阿加莎一针见血:“不过,如果你真的要显示出你在乎你们两人的感情,你就势必得说你在乎。”
“我不认为我在乎任何事情,”弗雷德丽卡掏心掏肺,“除了利奥。”
“我看得出这一点。”阿加莎说。
弗雷德丽卡看着阿加莎悄然低垂的面目,多么清朗、优雅、标准的一张脸啊!她想问阿加莎:“那你在乎的又是什么呢?”弗雷德丽卡话到嘴边,却不敢问出口。
[1] 多雷指的是古斯塔夫·多雷(gtave doré, 1832—1883),法国著名版画家、雕刻家和插图作家。
[2] 多相变态(polyorpholy perverse),弗洛伊德性心理发展理论中的一个观点。
[3] 缪丽尔·斯帕克(uriel spark, 1918—2006),英国战后著名女作家,被评论家们称为天主教作家、讽刺家、超现实主义作家以及道德家。
[4] 大卫·斯托里(david storey, 1933—2017),英国小说家、剧作家。
[5] c p 斯诺,即查尔斯·珀西·斯诺(charles percy snow, 1905—1980),英国科学家、小说家。
[6] 《玛丽安娜》(ariana)是英国著名诗人阿尔弗雷德·丁尼生(alfred tennyn,1809—1892)出版于1830年的一首诗作。
[7] 圣方济各亚西西(sat francis of assisi, 1182—1226),简称方济各、方济、亚西西,在天主教译名系统外也译为“阿西西”,出生于神圣罗马帝国,是一位精修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