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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红颜薄命(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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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竟似没有一个人看重他,简直就没有一个人将他看在眼里。

——一个人若连自己都轻视自己,又怎么能期望别人看重你。

他用力握紧了双拳,心里充满了委屈和愤怒,他发誓要做几件惊人的事,让大家都知道西门十三并不是个没出息的人,让大家都跪在他面前,吻他的脚。

只不过,要怎样才能做出惊人的事呢?他根本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这使他又觉得很悲哀。

——不如还是找个地方去痛痛快快地大喝一顿,等到喝醉了时,就会觉得自己是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大英雄了。只可惜这大英雄现在还是要去套马赶车。

他叹了口气,没精打采地站起来,忽然听到车厢外有人说:“你一个人坐在这里,也不觉得寂寞?”

还是刚才那神秘而优雅的声音,口气却比刚才更温柔。

西门十三突然觉得全身的寒毛竖了起来,失声道:“你是什么人?你在哪里?”

“我就在这里,你难道看不见我?”

车厢外,果然可以隐约看到一个人,穿着轻柔的长袍,乌黑的头发披散在双肩。

西门十三全身都已冰冷,就像一下子跌入了个深不见底的冰洞里。他已看见了这个人,看得很清楚。她的脸是死灰色的,轻柔的长袍上,鲜血淋漓,咽喉上还有个血洞,赫然正是刚才已死在韩贞锥下的那个姐姐。她那死灰色的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美丽的眼睛已死鱼般凸出来,嘴角也带着血迹,在黑暗中看来,更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西门十三的腿已软了,冷汗已湿透了重衣。他实在不敢再看她,但也不知为了什么,目光竟偏偏无法从她脸上移开。

“你看着我,我知道你一定会看着我的。”

这本不是她生前说话的声音,但这声音却的确是她发出来的。

“我本来是真心喜欢你的,本来已决心永远陪着你,但他们却狠心杀了我,让你孤孤单单的,没有人陪伴。”

声音又变得凄凉而幽怨,那死鱼般凸出的眼睛里,竟似有两行血泪流下来。西门十三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碎了,刚才的恐惧,忽然又变成了满腔悲愤。这世上毕竟还是有人看重他的,但这个人却已死了,而且就死在他面前,他却只有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

“他们好狠的心,竟当着你的面杀了我,他们根本就没有把你当作人。”

她的声音更幽怨。

“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让我就这样含冤而死的,你一定会替我报仇,让他们知道,你并不是个胆小无用的懦夫。”

西门十三握紧双拳,慢慢地点了点头,恨恨道:“我会让他们知道的,我一定会让他们知道。”

“这里有柄刀,你为什么不去杀了他们?”

半空中忽然有样东西落下来,“叮”的一声,落在地上,果然是柄锋利的刀。

“你只要杀了韩贞和卫天鹏,你就是江湖中最了不起的大英雄,从此以后,绝没有人敢再看不起你,我死在九泉下也瞑目了。”

声音又渐渐叹息,渐渐遥远:“这是我最后的要求,你一定要答应我,一定要答应我……”

声音愈来愈远,终于消失在凄迷的冷雾中。然后她的人就倒了下去。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西门十三突然冲出去,抓起了她的手,她的手早已冰冷僵硬,显然已死了很久很久。但刚才的确是她在说话,地上的确有柄闪动着寒光的短刀。西门十三用他掌心已沁出冷汗的手,拾起了这柄刀。

“你只要杀了卫天鹏,你就是江湖中最了不起的大英雄……”

他的脸已因兴奋而扭曲,但一双眼睛却是空空洞洞的,就像是死人一样。他握紧了这柄刀,藏在衣袖里,慢慢地走了过去。

凄迷的冷雾,弥漫着大地,风更冷了。但他却已完全不觉得寒冷,他心里已只剩下一个念头:“用这柄刀去杀了卫天鹏。”

无风无雪,却有一阵阵暗香浮动,香沁心脾。碧磷磷的鬼火在风中闪烁,卫天鹏和韩贞走在积雪的小径上。

他们都知道,现在已到了应该闭着嘴的时候。应该闭着嘴的时候,他们就绝不开口。

路很滑,雪已经结成冰,宽阔的园林中,只有寥寥几点灯火,疏若晨星。

忽然间,前面也出现了一点鬼火,一行十余个白衣人,幽灵般跟在鬼火后,忽然间又全都消失。

卫天鹏走出梅林,才看出前面有一排低矮的平房,建筑的形式很奇特。那些幽灵般的白衣人,想必已走了进去。

就在这时,引路的鬼火也突然消失,风中却又响起了那优雅而神秘的声音。

这次她只说了两个字:“请进。”

走进去之后,才发觉这屋子非但不低,而且显得特别高阔。地上铺满了崭新的、一尘不染的草席,迎面一副屏风上,画着积雪的高山,鲜红的花树,看来不像是中原的风物。再看画上的题字,才知道画的是海外扶桑岛上的景色,那鲜红的花树,正是扶桑的名种樱花。樱花虽也如梅花同样鲜艳,却少了梅花的几分气节,一身傲骨。

这一排平房,显然也是依照扶桑岛上的形式建造的,屋子里竟没有桌椅,只摆着几张矮几,几上的青铜烛台,烛火低暗,屋角还燃着一炉香,香气却很浓郁。正中的一张矮几上,摆着个三尺高的观音佛像,手拈杨柳枝,面露微笑。

两个白衣如云的绝色丽人,垂眉敛目,肃立两旁,年纪较长的风华绝代,仪态万千;年纪较轻的却更美,美得超凡脱俗,美得令人不可思议。

她们当然就是铁姑和心姑。那些白衣人已盘膝坐在草席上,一个个脸上仍然全无表情,目光仍然凝视着远方。他们的人虽在这屋子里,却完全不像是这世界上的人。

香烟缭绕,屋子里显得说不出的神秘安静。现在还不是开口说话的时候。

卫天鹏也在草席上坐下,然后才看见屏风后有两个剑眉星目,非常英俊的少年,傲然扶剑而立,剑鞘上还镶满了龙眼般大的明珠,每一粒都是价值连城、人间少有的宝物。

他们不但面貌极相似,眉宇间也同样带着种逼人的傲气,竟似完全没有将屋子里这些人看在眼里。

卫天鹏和韩贞对望了一眼,心里都已知道,这两个少年一定是从珍珠城来的。又沉默了很久,这兄弟两人中,身材较高的一人竟然问道:

“南海娘子究竟在哪里,既然叫我们来了,为什么还不出来相见?”

他的话刚说完,那优雅而神秘的声音就又突然响了起来:“我就在这里,两位难道看不见?”

声音竟是那观音佛像发出来的,铁姑和心姑,连嘴唇都没有动。

兄弟两人脸色又变了变,一人冷冷道:“我们兄弟不远千里而来,并不是来看一个木雕佛像的。”

“你们要看的人就是我。”

“你就是千面观音,南海娘子?”

“我就是。”

兄弟两人突然同时冷笑,同时拔剑,剑光如匹练,向这观音佛像刺过去。他们的出手、招式、身法,竟都完全一样,一个人就像是另一个人的影子。他们的剑法,一剑刺出后,方向突然改变,剑光错落,落花缤纷,突又“哧”的一响,两道剑光竟似已合二为一,闪电般刺向观音佛像的脸。

就在这一瞬间,他们忽然发现这观音佛像脸上的表情竟已变了,变得严肃而冷漠。

也就在这一瞬间,那风华绝代的中年美妇,已突然出手。只听“啪”的一声,两柄剑锋已全部被夹在掌心,接着又是“砰”的一响,剑锋竟硬生生被她折断了一截。

珍珠兄弟显然是因为观音佛像表情的改变而受惊失手,此刻居然临变不乱,脚步一滑,竟同时后退了八尺,回到屏风后,两柄断剑又已入鞘。他们应变虽快,但脸上却还是忍不住露出了惊讶之色。因为他们俩看见这美丽的女人,竟将他们的断剑吃了下去。

他们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两柄剑的锋利,他们自己当然知道得很清楚。

这女人的肠胃难道真是铁铸的?

南海娘子那神秘的声音却似在轻轻叹息,道:“欧阳城主不该叫你们来的。”

珍珠兄弟现在只有听着。

南海娘子道:“就凭你们兄弟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对付叶开?”

珍珠兄弟终于忍不住抗声道:“叶开也只不过是个人。”

他们兄弟两人,虽然只有一个说话,另一人的嘴唇仿佛也在动。

南海娘子道:“不错,叶开也是个人,但却绝不是个普通人。”

珍珠兄弟嘴角带着冷笑,满脸不服气的样子。

南海娘子淡淡道:“若论武功,我们这些人之中,也许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的。”

珍珠兄弟冷笑道:“他若来了,我们兄弟第一个就要去领教领教。”

南海娘子仿佛又叹了口气,道:“他现在说不定就已来了。”

这句话说出来,不但卫天鹏悚然动容,就连墨白冷漠如死人的脸上,也不禁露出种奇怪的表情。

珍珠兄弟变色道:“他现在真的已来了?”

南海娘子道:“就在你们到这里来的时候,他们的马车,也已驶入了冷香园。”

珍珠兄弟道:“上官小仙呢?”

南海娘子道:“上官小仙不来,他又怎么会来?”

原来叶开是为了上官小仙来的。

珍珠兄弟道:“她真的就是上官金虹和林仙儿的女儿?”

南海娘子道:“是的。”

珍珠兄弟道:“上官金虹和小李探花活着时已势不两立,他的女儿又怎会跟着叶开?”

南海娘子道:“因为阿飞将她交给了叶开,要叶开保护她到这里来。”

珍珠兄弟道:“这件事和飞剑客又有什么关系?”

南海娘子道:“林仙儿红颜薄命,晚年潦倒,她这一生中,只有一个真正信任的人,就是阿飞,所以她临终时,就叫她的女儿去找阿飞。”

珍珠兄弟道:“她怎么能证明自己就是林仙儿的女儿?”

南海娘子道:“她当然有很好的法子证明,否则阿飞又怎么会相信?”

她忽又问道:“你们兄弟对这件事知道得好像并不多。”

珍珠兄弟道:“我们只知道一件事。”

南海娘子道:“哦?”

珍珠兄弟道:“我们只知道城主是叫我们来将上官小仙带回去的。”

南海娘子道:“所以你们就准备将她带回去?”

珍珠兄弟道:“是的。”

南海娘子道:“现在她既已来了,你们为什么还不去?”

珍珠兄弟不再说话,突然凌空翻身,掠过屏风,一眨眼就看不见了。

卫天鹏脱口而赞:“好身手。”

南海娘子的声音却忽然变得很冷漠,冷冷地说道:“送两口棺材到飘香院,为他们兄弟准备后事。”

珍珠兄弟的剑锋已被折断,可是那出手一剑的变化,剑风破空的力量,和他们身法之轻灵,配合之佳妙,无疑已是当今武林中第一流的高手,尤其是那一招双剑合璧,飞虹贯日,其威力之强,就连卫天鹏也未必有把握抵挡。

但是在南海娘子看来,好像他们只要一去找叶开交手,就已经是两个死人了。南海娘子当然绝不会看错的。

大厅中忽然变得静寂如坟墓,大家竟似都在等着别人将珍珠兄弟的尸体抬回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卫天鹏才沉吟着道:“上官金虹天下时,神刀堂还未崛起,现在神刀堂的后代都已长大成人,上官小仙的年纪想必已有不小。”

南海娘子的声音道:“她算来至少已应该有二十多了。”

卫天鹏道:“二十多岁的女人,难道一直都没有成亲?”

南海娘子道:“她若已有了夫婿,又怎会再要叶开来保护她?”

卫天鹏道:“林仙儿号称天下第一美人,她女儿也应该长得不丑。”

南海娘子道:“非但不丑,而且也可以算是人间少见的美人。”

卫天鹏道:“既然是个美人,为什么还找不到婆家?”

南海娘子叹了口气,道:“只因她虽然长得美如天仙,但她的智力,却连七八岁孩子都比不上。”

卫天鹏皱眉道:“这么样的一个美人,难道竟是白痴?”

南海娘子道:“她并不是个天生的低能儿,据说只不过是因为她在七岁的时候,受了一次重伤,脑力受损,所以智力一直停留在七岁。”

卫天鹏道:“哦。”

南海娘子道:“可是她的美丽,却足以令任何男人动心。”

卫天鹏也叹了口气,道:“天妒红颜,造化弄人,看来她的命运,竟似比她的母亲还要悲惨。”

南海娘子道:“像这么一个女人,若是没有人保护她,也不知要被多少男人欺骗玩弄。”

卫天鹏道:“所以林仙儿临死前,对她还是放心不下,才要找飞剑客来保护她。”

南海娘子道:“但阿飞一生流浪,到现在还没有家,所以他在江南遇见叶开时,就将这副担子交给了叶开。”

卫天鹏道:“他难道也能像林仙儿信任他一样信任叶开?”

南海娘子道:“无论谁都可以信任叶开的,这个人虽然洒脱不羁,不拘小节,但是朋友托他的事,他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墨白一直在静静地听着,此刻突然道:“好,好男儿,好汉子。”

南海娘子道:“就为了他答应照顾上官小仙,他的情人丁灵琳,才会跟他吵翻,一怒而去,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卫天鹏笑了笑,道:“我也听说过丁家这位姑娘,是个醋坛子。”

南海娘子叹道:“世上的女人,又有哪个是不吃醋的?”

直到现在,她说的话才像是个女人,才有了些人类的感情。

卫天鹏沉吟着,又道:“昔年金钱帮威震天下,南七北六十三省全部在他们控制之下,家中的财宝,富可敌国,但上官金虹本身却是个很节俭的人。”

南海娘子道:“他并不节俭,只不过世上所有的奢华享受,都不能让他动心而已。”

除了权力外,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让上官金虹真的动心。就连林仙儿那样的绝代美人,在他看来,也只不过是个工具。

卫天鹏道:“据说上官金虹生前,已将金钱帮的财富,和他的武功心法,全部收藏到一个很秘密的地方。”

南海娘子道:“江湖中的确久已有了这种传说。”

卫天鹏道:“但上官金虹去世至今已有二十多年,却从未有人能找到这笔宝藏。”

南海娘子道:“的确从来也没有人找到。”

卫天鹏眼睛里闪着光,徐徐道:“但这宝藏的所在地,并不是没有人知道的。”

南海娘子道:“哦?”

卫天鹏道:“知道这秘密的只有荆无命,但他也是个对任何事都绝不动心的人,所以多年来,从未对这宝藏有过野心。”

南海娘子道:“他本就是上官金虹的影子。”

卫天鹏道:“他剑法狠毒,出手无情,别人也不敢打他的主意,何况他的行踪也一向飘忽不定,就算有人想找他,也找不到。”

南海娘子道:“就算找到了,也必定死在他的剑下。”

卫天鹏道:“但是现在他却已将这秘密告诉了一个人。”

南海娘子道:“哦?”

卫天鹏道:“他已将这秘密告诉了上官金虹唯一的骨血。”

南海娘子道:“上官小仙?”

卫天鹏道:“不错,正是上官小仙,所以她现在不但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也是世上最富有的女人,再加上上官金虹留下的武功心法,无论谁只要能找到她,不但立刻可以富甲天下,而且必将武林,这诱惑实在不小。”

南海娘子道:“只可惜她自己并不知道,她只不过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卫天鹏道:“所以无论谁要保护这么样一个人,都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

南海娘子道:“可能。”

卫天鹏道:“不可能。”

南海娘子道:“别人不可能,叶开能。”

卫天鹏冷笑道:“他就算是武林中的绝代奇才,武功就算已能无敌于天下,但只凭他一个人,难道就能抵抗天下武林中的数十高手?”

南海娘子道:“他并不是只有一个人。”

卫天鹏道:“不是?”

南海娘子道:“一心想杀了他,夺走上官小仙的人固然不少,但为了昔日的恩义,决定要全力保护他的人,也有几个。”

卫天鹏道:“昔日的恩义?”

南海娘子道:“莫忘记他是小李探花唯一的传人,昔年受过小李探花恩惠的人也并不少。”

卫天鹏冷冷道:“事隔多年,那些人纵然还没有死,只怕也早已将他的恩情忘了,恩情总是比仇恨忘得快的。”

南海娘子道:“至少还有一个人未曾忘记。”

卫天鹏道:“谁?”

南海娘子道:“我!”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又不禁全都悚然动容。

南海娘子道:“你们若以为我也想来图谋上官小仙的,你们就错了。”

卫天鹏目光闪动,道:“你找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南海娘子道:“我只不过想要你们看在我的面上,打消这个主意。”

卫天鹏道:“你想要我们放过叶开?”

南海娘子道:“是的。”

卫天鹏道:“我们若不答应呢?”

南海娘子冷冷道:“那么你们就不但是叶开的对头,也是我的对头,今日你们若想活着走出这屋子,只怕很不容易。”

卫天鹏突然大笑,道:“我明白了,我总算明白了。”

南海娘子道:“你明白了什么?”

卫天鹏的笑声突然停顿,道:“你要我们打消这主意,只不过想一个人独吞而已,你故意将叶开说得活灵活现,其实你想必有了对付他的法子。”

南海娘子的声音也变了,突然道:“卫八,你看着我。”

卫天鹏却已转过头,去看门口的屏风,冷冷道:“你若想用魔教中的勾魂摄心大法来对付我,你就找错人了。”

南海娘子道:“我只不过想提醒你,三十年前,我已放过你一次了。”

卫天鹏道:“不错,三十年前,我几乎已死在你手里。”

南海娘子道:“那时你已发下重誓,只要我再看着你,我无论要你做什么,你都绝不违背,否则就宁愿被利刃穿胸而死。”

她的声音突又变得阴森而恐怖,冷冷地接着道:“这些话你还记不记得?”

卫天鹏道:“我当然记得,只不过……”

南海娘子道:“只不过怎么样?”

卫天鹏道:“这些话我是对南海娘子说的。”

南海娘子道:“我就是南海娘子。”

卫天鹏道:“你不是。”

他嘴角带着种奇特的冷笑,一字字接着道:“南海娘子早已死了,你以为我还不知道?”

这句话说出来,连墨白也不禁动容。

卫天鹏道:“在后面那草棚中,你问我怎会听不出你的声音,那时我就已知道,你绝不是南海娘子,就知道她早已死了,否则我又怎么敢来?”

那神秘的声音沉寂了很久,才徐徐道:“你怎么会知道?”

卫天鹏道:“因为你不该问这句话的。”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就听不出她说话的声音,我虽然是唯一见过她真面目的人,却从来也没有听见她说过一个字。”

卫天鹏笑得很奇特,接着又道:“你虽然知道我是唯一见过她真面目还能活着的人,却一定也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事,因为她绝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你。”

那声音又沉寂了很久,才忍不住问:“为什么?”

“因为那是个秘密,天下绝没有别人会知道的秘密。”

这老人的脸上,忽然发出一种青春的光辉,就像是已回到多年前,他还充满了梦想的少年时。然后他就说出了一段奇异而美丽的故事,美丽得就像神话:“三十年前,我还是个喜欢惹是生非的年轻人,有一次在苗疆闯了祸,逃窜入深山,却在深山里迷了路。

“苗山中不但到处都可能遇见毒蛇猛兽,而且瘴气极重,我为了躲避每天黄昏时都会出现一次的桃花瘴,躲入了一个很深的山洞里。

“那山洞原是狐穴,我想杀条狐狸,烤来充饥,就为了去追这条狐狸,我才遇见了那件我这一生中永远也无法忘记的事。”

他刀锋般的眼睛也已变得非常温柔,然后他接着又说了下去:“我将那条狐狸一直追到山洞最深处,才发现后面的山壁下,还有条秘密的出路。

“我拨开枯藤走进去,没多久之后,就听见一阵阵流水声,沿着水声再往前走,天光豁然开朗,外面竟是个世外桃源般的人间仙境。

“那时正是暮春时节,百花齐放,绿草如茵,山上有道泉水流下来,竟是滚热的。

“然后我就忽然发现那温泉水池中,竟有个美丽的少女在沐浴。”

说到这里,大家当然都已知道他说的这少女是什么人了。

卫天鹏目光温柔地凝视着远方,仿佛又看到了那锦绣的山谷,那沐浴在温泉中的美人。

“那时她也很年轻,乌黑发光的头发,又光滑,又柔软,就像是缎子一样,尤其是她的眼睛,我从来也没有看见过那么美丽的眼睛。

“我就像是个呆子般看着她,已完全看得痴了。

“她起先好像觉得很惊惶,很愤怒,但后来也慢慢地平静下来,也在静静地看着我。

“我们就这样互相凝视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微笑,大地上所有的花朵,就仿佛已在那一瞬间全部开放。

“我不由自主向她走了过去,竟忘了前面是个水池,也忘了身上还穿着衣裳鞋子。

“我简直什么都忘了,只想走过去抱住她……”

听到这里,每个人脸上都露出温柔之色,仿佛都在幻想着那一刻的温馨和甜蜜。又过了很久,卫天鹏才叹息着,慢慢地接下去:“我们始终没有说过一个字,也没有问过对方的姓名和来历。

“所有的一切事,都发生得很自然,一点也没有勉强,就好像上天早已安排好我们这么样两个人,在这地方见面的。

“直到天色已完全黑暗,她已要走的时候,我才知道她是什么人。

“因为直到那时,我才发现她额角上的头发覆盖下,刺着一朵黑色的莲花。

“那正是南海娘子的标志,我惊讶之中,做出了一件令我后悔终生的事。

“我马上叫出了她的名字。

“就在那一瞬间,她的人突然变了,温柔美丽的眼睛里,突然现出了杀机,竟向我施展魔教中最可怕的武功——大天魔手,仿佛要将我的心掏出来。

“我不想闪避,也不能闪避,那时我的确觉得,能死在她手里,乃是件非常幸福的事。

“也许就因为这一点,她才不忍真的下手,我甚至已感觉到她的手插入我的胸膛,她那双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竟像是忽然变成了一柄锋利的刀,我甚至已闭上眼睛,准备死了。

“但是她忽然将手缩了回去,等我张开眼时,她的人已不见了。

“夜色已笼罩着山谷,山谷还是同样美丽,但她却似已忽然消失在春风里。

“我却好像刚做了场梦似的,若不是胸膛上还在流着血,我简直不能相信这是件真的事。

“我跪在地上,求她回来,再让我见她一面,但我心里也已知道她是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了。

“所以我又发誓,只要再见到她,无论她要我做什么,我都不会违背她的意思。

“可是自从那一天之后,我就永远再也没有见着她,永远也没有……”

他声音愈说愈低,终于变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是个美丽、凄凉,而且充满了梦幻般神秘的故事。这故事美丽得就像是神话。但每个人都知道这绝不是梦,也不是神话。你只要看见铁姑和卫天鹏脸上的表情,就知道这故事每个字都是真的。铁姑美丽而冷漠的脸,似乎已因悲痛和震惊而变形。心姑的神色也变了。只有那木雕的观音神像,还是手拈着杨柳枝,在缭绕的烟雾中微微含笑。

也不知过了多久,卫天鹏才恢复镇静,冷冷道:“所以我知道南海娘子已死了,我知道魔教中有种神秘的腹语术,你们利用这木偶就想把我吓走,也未免想得太天真了。”

心姑忽然道:“不错,那些话都是我借观音神像的嘴说的,可是我说的话也一样有效。”

卫天鹏道:“哦?”

心姑道:“你若一定还要打上官小仙的主意,我保证你一定会后悔的。”

卫天鹏突然大笑,道:“我卫八自十三岁出道,在江湖中混了五六十年,至今还没有为任何一件事后悔过。”

心姑道:“你一定不肯放过他们?”

卫天鹏道:“我只希望你们能将这碗饭分给大家吃,莫要一个人独吞。”

心姑冷笑道:“好,念在你昔年和本门祖师爷的那一点情分,我现在可以让你活着走出去。”

卫天鹏道:“然后呢?”

心姑道:“只要你一走出这间屋子,从此就是我南海门的对头,你最好就赶快去准备后事,因为你随时都说不定会死的。”

卫天鹏淡淡地说道:“念在我和南海娘子昔年那一点情分,现在我也不能以大欺小,向你们出手,只不过……”

心姑道:“不过怎么样?”

卫天鹏道:“你们若一定要跟我做对头,也未必还能活多久的。”

他冷笑着,霍然长身而起,忽然又向墨白笑了笑,道:“我们以前的恩怨,也不妨一笔勾销,从现在起,你我是友是敌,也就看你了。”

这句话一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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