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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刻骨铭心(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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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大汉道:“我不能说。”

傅红雪道:“为什么?”

薛大汉看着他,目中也露出痛苦之色,将面前的酒也一口灌了下去,才勉强点了点头,道:“好,我说,她……她是跟一个人一起走的。”

傅红雪道:“跟谁走的?”

薛大汉道:“跟那个赶车的小伙子。”

这句话就像是一把刀,一刀刺入了傅红雪的胸膛。

他的痛苦已接近疯狂。

“你说谎!”

“我从不说谎。”

“你再说我就杀了你。”

“你可以杀了我,但我说的绝不是谎话。”

薛大汉的神情沉着而镇定,凝视着傅红雪:“你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

傅红雪疯狂般瞪着他,紧紧握着他的刀。

刀并没有拔出来,泪却已流下。

他也已看出薛大汉说的并不是谎话。

薛大汉道:“其实你也不能怪她,她本就配不上你,你们若勉强在一起,只有痛苦……他们才是同一类的人。”

他们!这两个字也像是一把刀,又一刀刺入了傅红雪的心。

难道他心里最爱的女人,竟真的只不过是那么卑贱下流的人?

他倒了下去,忽然就倒了下去。

然后他的眼泪就像青山间的流水般流了出来。

他总算没有哭出声,可是这种无声的眼泪,却远比号啕痛哭还要伤心。

薛大汉没有劝他。

无论谁都知道这种眼泪是没有人能劝得住的。

他只是在旁边等着,看着,等了很久,直等到傅红雪心里的酒和悲哀都已化作眼泪流出,他才拉起了他:“走,我们换一个地方再去喝。”

傅红雪没有拒绝。

他似已完全丧失了拒绝的力量和尊严。

这地方不但有酒,还有女人。

据说酒若加上女人,就能使各种人将各种痛苦全都忘记。

傅红雪也许并没有忘记,可是他的确已麻木。

第二天醒来时,他的痛苦也许更深,但那里又有女人和酒在等着他。

看来薛大汉不但是个好朋友,而且是个好主人。

他供应一切。

他供应的傅红雪都接受。

一个人在真正痛苦时,非但已不再有拒绝的力量和尊严,也已不再有拒绝的勇气。

他一张开眼,就在等,等今天的第一杯酒。

喝完最后一杯,他就倒下去。

现在他所畏惧的事已只剩下一种——清醒。

没有清醒的时候,难道就真的没有痛苦?

麻木难道真的能使痛苦消失?

黄昏,还未到黄昏。

桂花的香气,从高墙内飘散出来。

长巷静寂。

青石板铺成的路,在秋日午后的太阳下,看来就像是一面铜镜。

长巷里只有四户人家。

城里最豪华的妓院和客栈,都在这条长巷里。

这条巷就叫安楼巷。

长巷的角落上,有一道月洞门,门外清荫遍地,门里浓香满院。

傅红雪推开了这扇门。

他刚穿过浓香夹道的小径。

那里不但有花香,还有脂粉香、女儿香。

他已在这里醉了六天。

这里有各种酒,各种女人——从十三岁到三十岁的女人。

她们都很美,而且都很懂得应该怎样去讨好男人。

“这些女人难道和翠浓有什么不同?我看她们随便哪一个都不比她差。”

这是薛大汉说的话。

傅红雪并没有争辩,可是他自己心里知道,没有任何人能代替她。

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个女人是其他无论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

这也正是人类的悲哀之一。

现在他刚起来,今天的第一杯酒还没有喝下去。

屋子里还留着昨夜的旖旎残香,墙壁雪白,家具发亮,枣木架上的一盆秋菊开得正艳。

这地方就是城里最豪华精致的。

可是他忽然觉得这地方像是个樊笼。

他想出去走走。

他手里虽然还是握着他的刀,但已握得远不及昔日有力。

他脸色虽然仍是苍白的,但已不是那种透明般的苍白,已接近死灰。

酒是不是已腐蚀了他的尊严和勇气,也已腐蚀了他的力量?

这连他自己也能感觉得到。

他的头脑发涨,胃却是空的,除了酒之外,任何饮食都已对他没有吸引力。

他忽然又有了种新的恐惧。

所以他想走出这樊笼去。

长巷静寂,桂子飘香。

傅红雪推开了月洞门,一阵清凉的秋风正迎面吹过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正准备迎着风走过去。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人。

翠浓!

经过了无数痛苦,无数折磨之后,他忽然看见了翠浓。

但翠浓并不是一个人。

她身边还有个小伙子,正是那赶车的小伙子。

现在无论谁也看不出他曾经是个赶车的,现在他身上穿的,至少是值二十两银子一件的长衫,正是城里最时髦的花花公子们穿的那种。

他腰带上挂着个翠绿的鼻烟壶,无边的软帽上还镶着粒大珍珠。

现在他走起路来,已能昂首阔步。

但他却是走在翠浓身后的,就正如翠浓永远都走在傅红雪身后一样。

翠浓只轻轻动了动嘴,他的耳朵就立刻凑上去。

因为他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翠浓替他买来的,她已将他这个人买了去。

那也正是她永远无法从傅红雪身上得到的。

傅红雪的人突又僵硬麻木。

风吹在身上,突然似已变成热的,就像是从地狱中吹来的那么热。

他全身都似已燃烧。

刀也似已燃烧。

他手里还有刀,他可以冲过去,可以在一刹那间就杀了这个人。

但他却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因为他突然觉得一种无法形容的羞惭,竟不敢去面对他们。

应该羞惭的本是别人,可是他竟觉得没有脸去面对他们。

这是种什么样的心情,这是种多么可怕的痛苦。

除了他自己之外,又有谁能了解。

“算了,算了,算了……”

他想转过身,不再去看他们。

可是他全身都无法移动。

连眼睛都不能移动。

“算了,算了,算了……”

既然她果然是这种人,还有什么值得悲哀、痛苦的?

可是他的泪却似又将流下。

他眼看着他们走入了对面一家最大的客栈。

翠浓走在前面,那小伙子跟在身后。

还是无法移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觉到有一双柔滑美丽的手伸过来,握着了他的手。

“你怎么站在这里发怔?薛大爷正在到处找你喝酒呢。”

对,喝酒。

他为什么不能喝酒?

他为什么要清醒着忍受这种屈辱和痛苦。

于是又再喝,再醉。

醉了又醒,醒了又醉。

尊严、勇气、力量,都已倾入樽中。

现在他已只剩下那把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握刀的苍白的手,却似已有些颤抖。

现在他还没有喝他今天的第一杯酒。

一个笑窝很深,笑得很甜的少女,正为他们斟第一杯酒。

薛大汉在对面看着。

琥珀色的酒,盛在天青瓷杯中,已盛满。

傅红雪刚想端起这杯酒,他知道只要这杯酒喝下去,他的痛苦就会减轻。

他带着急切的渴望伸出了他的手。

可是薛大汉的手却已先伸过来,突然一掌打翻了这杯酒。

傅红雪怔住。

薛大汉脸上已没有以前那种充满豪爽友情的笑容,沉声道:“你今天还想喝酒?”

傅红雪迟疑着,还是点了点头。

薛大汉沉着脸,道:“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喝了我多少酒?”

傅红雪不知道,他已记不清,算不清。

那笑窝很深的少女却甜笑着道:“到今天为止,傅大少的酒账已经有三千四百两。”

薛大汉道:“他付了多少?”

少女笑得更甜,道:“一文也没有付。”

薛大汉冷笑,道:“一文钱都没有付,凭什么还在这里喝酒?”

少女嫣然道:“因为他是薛大爷的客人。”

薛大汉道:“不错,他是我的客人,我可以请他一两次,但你总不能要我请他一辈子吧。”

少女吃吃笑道:“当然,他又不是薛大爷的儿子,薛大爷凭什么要请他一辈子。”

薛大汉冷冷道:“我以前请他,因为我觉得他还像是个英雄,谁知道他竟是个专吃白食的狗熊,连一点出息都没有。”

傅红雪全身又已因羞愤而发抖。

可是他只有忍受。

因为他自己也知道,别人的确没有理由请他喝一辈子酒。

他用力咬着牙,慢慢地站起来。

他左腿先迈步出去,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

他走得更慢,因为他的腿似也有些麻木。

薛大汉突然道:“你想走?”

傅红雪道:“我……我已该走了。”

薛大汉道:“你欠的酒账呢?”

傅红雪闭着嘴。

他无法回答,也无话可说。

薛大汉道:“前三天的账,我可以请你,但后面的十一天……”

那少女立刻接着道:“后面十一天的账是二千八百五十两。”

薛大汉道:“你听见没有,二千八百五十两,你不付清就想走?”

没有回答,还是无话可说。

薛大汉道:“你是不是没钱付账?好,留下你的刀来,我就放你走!”

“留下你的刀来!”

傅红雪耳畔仿佛响起了一声霹雳。

“留下你的刀来!”

傅红雪的人似已完全崩溃。

薛大汉脸上却带着种恶毒的狞笑,现在他才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又不知过了多久,傅红雪才从他紧咬着的齿缝中吐出九个字:“谁也不能留下我的刀!”

薛大汉大笑。

“这句话如果是你以前说我也许还会相信,只不过现在……”

“现在怎么样?”

“现在你已不能说这句话,已不配说!”

傅红雪霍然回头,连眼睛都已变成血红,可是他总算看到了薛大汉的真面目。

薛大汉冷笑,道:“今天你若不留下这柄刀,只怕就得留下你的头!”

“留下你的头!”

原来薛大汉对傅红雪所做的一切事,就是为了等着说这句话。

原来这本就是个阴谋。

刀还在手里,傅红雪还是随时都可以拔出来。

可是他已完全丧失了那种一刀置人于死的自信,那么奇妙的自信。

因为他的勇气、尊严和自信,都已倾入酒中。

“拔你的刀!”

薛大汉已站起来,就像是个巨神般站了起来。

“难道现在你已不敢拔刀?”

他的声音中不但充满讥诮,而且充满自信。

因为他很了解傅红雪的武功,更了解傅红雪这些天来失去了些什么。

他已有把握。

这种把握正如傅红雪一刀刺入袁秋云胸膛时的把握一样!

他知道傅红雪只要一拔刀,就得死于刀下,也正如以前他只要一拔刀,别人就得死在他刀下的情况完全一样。

这是种多么可怕的变化。

这种变化是谁造成的?是怎么样造成的?

情是何物?

傅红雪没有拔刀。

他不能拔刀。

因为他的刀似已不在他的手里,而在他的心上!

他的心正在滴着血。

痛苦、悔恨、羞辱、愤怒。

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跟那马车夫走入客栈中的女人。

“算了,算了,算了……”

拔刀又如何?

死又如何?

爱情和仇恨同时消灭,生命也同时消灭,岂非还落得个干净?

一个人若在如此痛苦和羞辱中还要活着,那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也不值得。

他已决定拔刀!

黄昏。

秋云低垂,大地苍茫。

傅红雪已准备拔刀。

但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在笑。

是路小佳在笑。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出现在窗口,正伏在窗台上笑。

他的笑声中,仿佛永远都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讥诮和嘲弄之意。

傅红雪的心沉了下去,他本来纵然还有一线希望,现在希望也已完全断绝。

路小佳带着笑,道:“美酒盈樽,美人如玉,你们难道就准备在这里拼命?”

薛大汉道:“杀人难道还要选地方?”

路小佳道:“当然要。”

他微笑着,又道:“我杀人比你们内行,我可以保证,这里绝不是杀人的地方。”

薛大汉道:“你要替我们选个地方?”

路小佳点点头,道:“这花园里就不错,你们无论从什么地方倒下去,我保证都一定倒在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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