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歌(2/2)
“幽灵呵,我求求你,”斯克掳奇说,感到很痛苦,“如果这城里有哪一个人,因为这个人的死而心情激动,请你把那个人指给我看看!”
幻象把他的黑袍子在他面前张开了一会儿,好像一只翅膀似的;等到收拢的时候,显出了一个阳光照耀下的房间,里面有一位母亲和她的孩子们。
她正在等着什么人来,而且是带着焦急迫切的心情;因为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听见每一个声音就要惊跳起来;一忽儿从窗口向外张望,一忽儿又看看钟;她想做一点针线活,可是总做不成;甚至她孩子在玩耍时的声音她都简直受不了。
最后,响起了那期待已久的敲门声。她急忙跑到门口,迎着了她的丈夫;他虽然还年轻,可是他的脸儿已经是饱经忧患,愁苦不堪的了。这时他脸上带有一种特殊的表情,一种自己觉得不好意思而竭力想抑制的认真的喜悦。
他坐下来吃饭,那是早已给他留在炉边热着的;而当她(经过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胆怯地问他有什么消息时,他似乎窘得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
“是好消息呢,还是坏消息?”她问,帮助他讲出来。
“坏消息,”他回答说。
“那末我们全毁了么?”
“不。还有点希望,卡洛琳。”
“如果他肯发发善心的话,”她惊异地说,“那就有希望了!如果这样的奇迹已经出现了的话,那就随便什么都还是有希望的。”
“他已经没法发善心了,”她丈夫说,“他已经死啦。”
如果她脸上的表情并不骗人的话,她是一个温和而富有耐心的人;但是她听见了这句话,心里实在觉得欣慰,就紧握着双手,说出了这个意思。她接着就祷告上帝请求恕罪,而且觉得难过;但是她那头一个举动是表现她内心的情绪的。
“我想去见他要他答应宽限一星期,那个昨天夜里我对你提起过的酒喝得半醉的女人跟我说了,我起先还以为只是避不见我的一种借口,但结果却的确是如此。那时候,他不仅是病得很厉害,而且是就要死了。”
“我们欠的债将来转交给谁呢?”
“我不知道。不过,不消等到那时候,我们的钱就可以准备好了;而且,即使我们还没有准备好,却碰到了他的继承人偏偏也是一个这样狠心的债主,那也就只好说是命该如此了。今天我们总可以心情轻松地睡一夜啦,卡洛琳。”
的确。他们虽然竭力想使心肠软一些,但他们的心情到底是轻松些了。孩子们都默不作声,围绕在他们父母身边,听着那些他们很难听懂的话,他们现在也都变得更容光焕发了。这个人一死,这间屋子就变成快乐得多了!这个鬼所能显现给他看的由此人之死所引起的唯一情感,是一种快乐的情感。
“让我看到一点对一个人死亡的恻隐之情吧,”斯克掳奇说,“不然的话,幽灵啊,我们方才离开的那个黑暗的房间,就会永远显现在我眼前了。”
那幽灵带领他穿过几条他的脚步所熟悉的街道;他们一路走去时,斯克掳奇东张西望,想找到他自己,但是随便在哪儿都看不到自己。他们走进可怜的鲍勃·克拉吉的家里;这个住处是他以前去过的;他们看到那做母亲的和她的儿女们都围炉而坐。
沉静。非常沉静。那些爱吵闹的小克拉吉,都在一个角落里沉静得像是雕像似的;他们坐在那里望着彼得,彼得面前放着一本书。母亲和她的女儿们正在做着针线。但是他们的确都静默得很!
“‘他便叫一个小孩子来,使他站在他们当中。’ [5] ”
斯克掳奇是在什么地方听见过这句话的呢?他并不是在梦里听见的。当他和幽灵跨进门槛的时候,彼得一定是在高声读着这句话。他为什么不读下去呢?
母亲把她所做的活放在桌上,伸手掩住脸儿。
“这种颜色 [6] 伤我的眼睛,”她说。
这种颜色?唉,可怜的小丁姆呀!
“眼睛现在好点了,”克拉吉的妻子说。“在蜡烛光底下把眼睛都弄模糊了;等你们父亲回来了,我随便怎样也不能让他看见我这双模糊的眼睛。现在一定是快要到他回家的时候了。”
“其实是已经过了时候啦,”彼得合拢书说。“但是我想,母亲,在最近这几个晚上,他总是走得比平时稍微慢一点吧。”
他们又变得非常沉静了。临了,她用一种稳定而愉快的声音说,只有一次顿了一下:
“我知道他曾把——我知道他曾把小丁姆背在背上走的,还走得很快哩。”
“我也知道是这样,”彼得叫道。“常常这样。”
“我也知道是这样,”另外一个叫道。大家都知道。
“但他背起来是很轻的,”她接下去说,用心做着活,“他的父亲又是那样爱他,所以更觉得不费事,不费事了。现在你们父亲到了门口啦!”
她赶快出去迎接他;于是鲍勃披着他的围巾——他实在需要这东西,可怜的人儿——走进来了。他的茶已经给他准备好了,搁在炉旁的保温架上,他们都想比比看谁对他侍候得最好。接着那两个小克拉吉爬到他的膝头上,每个孩子都把自己的一片小脸颊儿贴在他的脸上,仿佛在说,“父亲,不要把这事情挂在心上。不要伤心!”
鲍勃跟他们玩得很快活,并且高高兴兴地和全家的人讲话。他看看桌子上面的活计,就称赞克拉吉太太和姑娘们做事辛勤迅速。不消到礼拜天,这些活早就能做好,他说。
母亲把她所做的活放在了桌上,伸手掩住脸儿。“这种颜色伤我的眼睛,”她说。
“礼拜天!那你今天去过啦,罗伯特?”他妻子问道。
“是的,亲爱的,”鲍勃回答说。“我真希望你也能够去就好了。你如果能够看见那儿是个多么苍翠的地方 [7] ,对你一定有好处的。可是你今后会常常看见那地方的。我已经答应他,每逢到了礼拜天,我一定要上那儿去走走。我的小小孩儿啊!”鲍勃哭了起来。“我的小孩儿啊!”
他禁不住一下子痛哭起来。他实在忍不住了。他要是忍得住的话,他和他的孩子恐怕就会比过去离得更远了。
他离开了这个房间,跑上楼去,走进上面的那个房间,那里灯火照耀得很欢乐,挂着圣诞节的装饰。靠近那孩子的身旁,摆着一张椅子,还留着不久前曾有人在那儿坐过的痕迹。可怜的鲍勃就在这张椅子里坐下了,他想了一会儿,使自己镇静下来之后,吻吻那张小脸儿。他如今已接受了那已经发生的事实,便又相当高兴地走下楼来。
他们围炉坐着,谈着,姑娘们跟母亲都在干活。鲍勃讲给他们听,斯克掳奇先生的外甥真是特别厚道,他只不过跟他见过一次面,可是那天斯克掳奇的外甥在街上碰见他,看见他的神气有一点——“只不过有一点不开心,你知道,”鲍勃说——他便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使他这样苦恼。“听见了这句话,”鲍勃说,“因为他是你所能碰到的讲话最亲切动听的人,我便告诉了他。他就说,‘克拉吉先生,我对此事感到十分难过;而且是替你的好太太十分难过。’顺便提一句,我真不懂,他怎么会知道这个的。”
“知道什么呀,亲爱的?”
“喏,知道你是一位好太太呗,”鲍勃说。
“哪个不知道呀!”彼得说。
“这话说得好,我的孩子!”鲍勃叫道。“我希望他们都知道。他说,‘我真替你的好太太十分难过。假如我有任何地方可以为您效劳的话,’他说,把他的名片递给我,‘这上面就是我的住址。请来找我吧。’啊,这件事情使人觉得很高兴,倒不是因为他可能对我们有什么帮助,而是因为他那种仁爱的态度。看起来真好像他老早就认识我们的小丁姆,而且很同情我们。”
“我深信他是一个好心肠的人!”克拉吉夫人说。
“亲爱的,”鲍勃回答说,“如果你看见过他,跟他讲过话,那你就会更相信他是这样的了。如果他能给彼得搞到一个更好的职位——你们注意我讲的话!——我一点不会觉得惊奇。”
“你听听这句话,彼得,”克拉吉夫人说。
“到了那时候,”姑娘们中间的一个叫道,“彼得就会跟什么人轧朋友 [8] ,并且自立门户了。”
“去你的!”彼得回答说,咧嘴笑着。
“这倒多半是可能的,”鲍勃说,“反正总有这么一天吧;好在往后的日子长得很,来得及,亲爱的。但是,不管我们大家将来怎样分手,在什么时候分手,我相信我们没有一个人会忘掉可怜的小丁姆的——我们总不会吧——也不会忘掉我们中间这头一次的分手吧?”
“决不会的,父亲!”他们大家都叫道。
“我们只要一回忆到他是多么有耐性、多么温和,虽然他还是一个小小的、小小的孩子,我就知道,”鲍勃说,“我就知道,我的亲人们,我们自己中间决不会轻易争吵起来,吵得忘掉了可怜的小丁姆的。”
“对,决不会的,父亲!”他们大家又都叫道。
“我高兴极了,”鲍勃说,“我高兴极了!”
克拉吉夫人吻他,他的女儿们吻他,那两个小克拉吉吻他,彼得和他握握手。小丁姆的英灵呵,你那童稚的善良本质就是来自上帝的!
“幽灵啊,”斯克掳奇说,“有什么东西在通知我,我们分手的时候就要到了。我知道这个,但是我不知道究竟要怎样分手。告诉我,我们看见的那个死去了躺在床上的人到底是什么人?”
那“未来圣诞节之灵”跟先前一样——然而斯克掳奇认为是在不同的时候;的确,在最后的那些幻景中,时间上的次序似乎是混乱的,只知道这些都是将来的事情——把他运送到一个生意人聚集的地方,但是始终没有把斯克掳奇自己显现给他看。实在是,这幽灵一点也没有停留,只顾一直往前去,仿佛正向刚才心目中想去的那个目的地奔去,直到斯克掳奇恳求它停留片刻才止。
“我们现在急急忙忙穿过的这个院子,”斯克掳奇说,“就是我办公的地方,而且干了很长一个时期。我看见那幢房子了。让我看看我在将来的日子里究竟是个什么样儿!”
那幽灵停下来,可是手却指着别处。
“屋子就在那边,”斯克掳奇叫道。“你为什么指着别处呢?”
那只无情的手指一点也不挪动。
斯克掳奇赶快跑到他办公室的窗子边,向里面望去。这儿还是一间办公室,但已经不是他的了。家具已经不是原来的了,坐在椅子里的人也不是他自己。那幻象还是跟先前一样地在指着。
他回到它的身边,一边纳闷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和要到哪儿去,一边跟随着它,直至他们到达一座铁门边。他在进去之前,先停下来向四周看看。
一片教堂的坟场。这么说,这儿就是那个倒霉的人的葬身之地,这个人的姓名他眼看就要知道了。这是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地方。四周被房屋包围住;遍地的良草和杂草,而植物是正在不断枯死,却不是正在生长;埋葬了太多的人,塞得满满的;由于它的胃口得到满足,显出很发福的样子。好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地方!
幽灵站在那些坟墓中间,朝下指着其中的一座。斯克掳奇哆嗦着向那座坟走过去。那幻象还是完全跟先前一个样儿,可是他生怕从它那严肃的形体上看出新的含意来。
“在我更走近你指点着的那块石碑之前,”斯克掳奇说,“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这些究竟是将要发生的事情的影像呢,还是只不过是或许会发生的事情的影像?”
那鬼依然手指向下,指着它身旁的那个坟。
“人们所走的道路会预示某种结局,这就是说,如果他们坚持走他们的道路,他们就一定会达到那种结局,”斯克掳奇说。“但是,假如他们离开了这种道路,那末结局也会改变的。你说,你显现给我看的那些事物就是这样的吧!”
那幽灵还是跟以前一样地丝毫不动。
斯克掳奇向这座坟走去,边走边发着抖;于是,随着那个指头,他在这荒坟的石碑上读到他自己的姓名:埃伯尼泽·斯克掳奇。
“难道我就是躺在床上的那个人么?”他叫道,双膝跪下。
那只手指从坟指向他,再从他指向坟。
“不,幽灵!啊,不,不!”
那只手指仍然伸出着。
“好幽灵啊!”他叫道,紧紧地抓住它的袍子。“听我讲!我现在已经不是从前那样的人了。要不是因为这次经历,我不会变成我应该变成的人。假如我已经是毫无希望的话,那又为什么把这个显现给我看呢?”
那只手似乎头一次在颤动起来。
“好幽灵啊,”他接下去说,一边跪倒在它面前的地上,“你的天性在代我说情,并且可怜我。请你使我相信:如果我今后重新做人,我还能把你显现给我看的那些影像改变过来!”
那只仁慈的手抖动起来。
“我以后一定从心底里尊重圣诞节,并且要一年到头努力过着节。我以后要生活在‘过去’、‘现在’和‘将来’之中。这三位幽灵以后永远都要在我心里激励着我。我决不把它们启导我的教训置之脑后。啊,告诉我,我还有可能擦掉这块石头上的字迹!”
他在痛苦中抓住了那幽灵的手。它想把手挣脱出来,但是他苦苦祈求着,用力抓住这只手不放。然而那幽灵比他更强有力,终于摆脱了他。
他举起手来作一次最后的祷告,祈求他的命运转变过来,这时候他看见幽灵的帽兜和衣服都发生了变化。它缩拢来,塌下去,逐渐收缩成一根床柱子。
[1] 当时英国富商或贵族常用的一种图章,有金质或石质,上刻姓名缩写或纹章中的装饰图案。多嵌在戒指或挂在表链上,在信件或其他文件上封蜡时应用。
[2] 这是他们给斯克掳奇取的绰号。“老刮皮”(old scratch)的读音与“老斯克掳奇”(old scroo)相近,也是“魔鬼”的绰号。
[3] 一种细铜棒,用来夹住每级楼梯上铺的地毯。
[4] 这里指的是斯克掳奇床上铺的白布被单。这是说她把斯克掳奇的尸身剥光了,只用一条白被单盖着。
[5] 引自《圣经·马太福音》第18章第2节。当耶稣的门徒问他:“天国里谁是最大的?”他就叫孩子来,说凡是谦卑得像这孩子的,在天国里就是最大的。
[6] 指她正在做的丧服的黑色。
[7] 这里是说小丁姆已经死了,鲍勃曾经去看过丁姆将被安葬的地方。
[8] “轧朋友”:英国贫民阶级的习惯用语,意思是同一个姑娘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