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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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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雨中我钻出地铁站回到办公室。我们这家老人照护机构的实际办公地点和宣传册上写的不同,不在市中心第一长老会教堂对面、barney&039;s new york商场隔壁,而在城西,植物园角落一座废弃的房子里。

以前这里是植物园的爬行动物馆。去年雪灾停电,蜥蜴冻死,我们搬过来,推销我们以差异化和高科技为卖点的照护服务。

我原以为自己三十一岁时会在比较文学系讨论苏门答腊、苏轼、王朝云,现在我在城里各个地方探望老人。臭公寓,拥挤的公寓,由酒店改装的带门童的摩天大楼里高层的公寓,有猫的,有老鼠的。上午拜访两位老人,下午一位,略作拖拉就可以一天只拜访两位。撇下的那位,电话留言,择时再议。老人找不到网络申诉系统的入口,这些美国老人也不能让孩子来替他们骂人。

老板是俄罗斯裔犹太人,狡猾又严肃,在拉投资中逐渐陷入疯狂。他的脸是正方形的,婴儿时期大概就长得像八十岁,总是很努力在开玩笑。他每天鼓励我们,“一流的”“太棒了”“加油”“呜—喔—”,我不与他击掌。入职时我在自我介绍里说我有皮肤接触恐惧症。他必须理解我,当然每个人都有某种精神症状、恋物癖、千姿百态的性向,这里是美国。我坚持用同事的姓称呼他们,现在他们相信这是全体东方人都持有的文化怪癖。

老板的妻子叫萨拉,长得很可靠,常常突然爆发出尖锐的笑声。他们没有孩子。

萨拉说,她祖母曾经告诉她,过于相爱的夫妇的孩子就像孤儿一样寂寞。

你们相爱?

萨拉说,对,当然,我们把自己奉献给对方的生命,对方的事业与欢乐。

老板在苏联解体前来到此地,其间过程细节未曾透露。这个共产主义的叛徒似乎害怕在类似体制下度过的少年期会折损人的精神和士气,经常建议我要高兴起来。

老板说,我不知道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但我希望你能快乐一些。

就仿佛如果不过寻欢作乐的生活,就会显得愚蠢,就放射出公有制的危险电波。

我们机构也把追寻快乐当作提升人生满意度的秘诀。手册封面印着,“我们能为老人提供量身定做的快乐”。只有很少傻逼买账。

每天,每时每刻,邻居家的狗趴在二楼窗台上。它期待我回家。门口那条街在大修,我通常走后门进去,经过巷道,推开垃圾桶旁鳄鱼皮颜色的绿门。假如有人来做客,假如有人来采访我,我会提醒对方推门时还得将门把手向上拎一下,像拧药瓶盖那样。没有人来做客,没有人来采访我,所以我睡在一张灰色的二手蒲团上。

醒来时我的嘴闻起来像湖南餐馆的泔水桶。

坐地铁时我通常听新闻播客。九十六岁的名媛珍妮塔·帕拉德去世,四十多岁时嫁与第四任丈夫室内设计师杰米·帕拉德后至今居住在西班牙南部。纽芬兰渔民。东海岸油田。一个小男孩与狗的情谊。每年全美在膳食补充剂及维生素方面的消费超过15亿美元。中国某乳品企业完成了对美国保健品公司“维他命世界”的收购,董事长称亚洲市场对高质量保健产品的需求日益增长。美国已准备好采取军事措施阻止德黑兰获得核弹。雷克雅未克机场疑似遭受恐怖袭击。

能将大把时间花在路上是我喜欢这份工作的原因之一。每周去两次办公室,其余时间,忍住冬季、雨天、想要跳下地铁月台的念头,就足以在老人家里完成探望。而且我可以骂他们。我最喜欢玫瑰,她七十四岁,管我叫蜂蜜糖。

玫瑰擅长攻击。她问候我,劳拉,你显得很累。

你呢,每天花几个小时打扮,手抖得涂不准口红,丝巾盖住脖子上的皱纹,仅有的外出是推购物车坐电梯去公寓大楼一层的有机食品超市买菜。除了我和维修工,还有谁看到你?

玫瑰患了肺癌,我有时在她家抽烟,她闻到烟味时愉快得像一只老猫。

她假惺惺劝阻我,烟对你健康不好。

我说,我想开了。

丁字裤也对健康不好,但你必须穿。丁字裤和口交都已经成为时代要求。四年前一个男人来这个城市看我,我们一起看了一出叫《我们在变老》的舞台剧。穿黑蕾丝睡衣的女主角从床上抬起头,对观众说她不想舔男主角,在她心中此事有某种神秘的总数,每次她都觉得自己离用掉一辈子的限额近了一步。这是我们共同身处其中的迷信吧,口交如同排卵和月经,无聊、自然、略为痛苦、非做不可,无论你阻拦与否它几乎总准时到来。晚上我告诉那个男人,与她不同,我正面思考,把口交看成是对死亡的搏斗,他显得挺高兴。后来我没再见过他,他偶尔发来邮件,罗列他最近的成就。

昨天我在思考蕾丝丁字裤作为隐喻所指向的存在困境,我告诉玫瑰。蕾丝丁字裤是一种自我否定的命题。发明丁字裤的目的之一是隐去内裤边,可蕾丝注定会绞在一起,令裙子凸出细痕,这种发明是自欺欺人的典范。

空中有一条鞭子始终抽打着我们让我们穿上又脱下丁字裤,舔对方,让我们健身,吃沙拉,听音乐,洗牙,这个国家无法逼迫你快乐,但它逼你以快乐为理想,即便痛苦也要向往重生,即便抑郁也要发动自己去约见精神科医生,另一种春蚕到死丝方尽。每个人都十分怕老。如果不做出努力追求快乐的架势,其他人就会对你丧失希望。可以不快乐,但得乐于找乐。曾经有哲人认为人生就是悲惨的,也曾有人认为快乐和痛苦交替到来是世之常情,到如今,这个国家以快乐、积极、自我发展的催眠术为常态,配合以亢奋的穷兵黩武,认定低落只是暂时的“不振”,你们这些新教徒的后裔怎么混到了今天?快乐来自多样选择,有时靠钱保证,有时靠青春,有时靠科技模拟。不以青春为暂时状态,而以之为理想,不以行动为艰苦,而视为人的条件,不以选择为奢侈,而当成自然权利。“更多选择、更多欢笑”成为一种国家精神,麦当劳在这块国土开天辟地,诚不我欺。我在这里做着自己不相信的事情。在我的语言中生活不易,死亡也不甜美,没什么轻而易举的解脱,生死中年两不堪,生非容易死非甘,一样伤心悲命薄,犹吐青丝学晚蚕。然而即便是我的文明如今也受了传染,北京的写字楼底层挤满咖啡馆与健身房,什么都要人斗志昂扬,要人醒过来,广告上的身体肌肉发达,电视中的脸庞笑得一年比一年大,笑成梯形,东方比西方还要西方,东方每天都在自我解放,经历共产主义洗礼后宛转回归道家,做找乐世界里的te bloor,过去这些年间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这究竟是为什么?

穿丁字裤是因为全球变暖。你烟抽得太多了,明年就会得肺癌。玫瑰诅咒我。

烟节省酒,我说。

今天雨大,我建议你早点回家,玫瑰说。

我在这里没有家,我家不在这儿。你指的是我住的地方。我纠正她。

“早点回家”,像我妈妈会说的话。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好好吃饭,安全第一。

她是医生,但在生活中更相信自我保健的妙处,我不舒服,她一般不建议我去医院。视频电话中她会说,找地方做个推拿,少吃凉的,别太晚睡,核桃健脑,以形补形。这些常识性的反科学的智慧可能来自一种古老的传统,“善服药者,不如善保养”,也可能是经验带来的启迪,人需要在充满艰难困厄的世上警觉地自我保护。这甚至可能是国家医疗体系改革落实在个人身体上的历史后果。六年前同医院一起恶性事件后她一直期盼退休,乐于放弃令人焦灼的天职。上班时她担心医闹,精神紧张,比北美医生更过度医疗,怕患者家属认为她轻慢疏忽。她和桌子另一侧门诊病人的两套神经系统共同分担医改后将不同人的价值翻译成不同价格的过程所衍生的无能的愤怒。

下班后她放松下来。自己生病时她也很少吃除降压片以外的药,她更相信每天早上一杯补气的黄芪水。

当年我毕业典礼时她也带来黄芪,以及三包惊险入关的即食海参(九至十二头,和牛肉干一起卷进大衣,她至今念念不忘),还有同仁堂的当归苦参丸,以备我换季时常犯的皮肤红斑。

如今她发给我理想饮食结构图,一个绿色的圆切成四角,每天要吃下的食物里蛋白质+碳水+蔬菜+水果各须占四分之一,旁边陪衬牛奶一杯,由专事译介的科普博主转到国内,又由忧心如焚的母亲再次出口,以保障全家的健康。她对外部世界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怀疑,似乎你的国家、有文凭的陌生人、八年医学训练,都不能帮助你。求医求人不如求己。你得靠自己。

非常奇怪。读书时她让我跟领事馆搞好关系,“把握机会”,去参加留学生春节晚会和教育参赞举办的座谈。现在她看新闻,说有人冒充中国使领馆工作人员去诈骗留学生和新移民,她叮嘱我千万不要接来自使馆的电话。

安全第一。活着最大。我的爸爸妈妈没那么关心找乐。喝粥是他们的健身,养生是他们的自我奋斗,一世纪里无数浮沉,富贵确然在天,小民的生活里最大的成就是与死生有命略作抗衡,我命由我不由天。阎王要我三更死?我偏要留己到五更。

我的老板太早离开苏联,不懂得社会主义的找乐是什么意思。对我的爸爸妈妈来说,活下去就等于找乐,要活下去的念头像一根鞭子持续抽在身后让人抬起头来。活着就能翻盘,即便你失败了也还有你的后代。生命是一种可再生能源,把时间和注意力投入养生到头来总能得到报偿——健康,或者长寿。他们没发现这二者往往只能得其一。

我爱他们。

it&039;s all about care地铁b线、c线、f线各有四站贴着我们机构的广告:关键在于在意,一切为了照料。我们机构号称所提供的服务不止关乎健康——保持健康本应是照护的基本内容,不是吗,现在却成为照护行业通常设定的最高目标,可怜、可笑,我们则不同,最前沿的照护意识给老年人带来的是快乐,完美切合曾经体验过奢华、关爱、音乐节、性解放、鱼子酱的人。要知道我们能代雇米其林星级餐厅的厨师到老人家里做晚餐,协调菜单。如果老人想在喂药时听摇滚乐,我们就化身dj。我们可以用他们在大学橄榄球队的绰号称呼他们。我们最高级的算法能在他们知道自己需要一场约会之前就先策划出约会,我们很快将逐渐动用vr技术帮他们在虚拟现实中得到远程诊治或坠入爱河。他们是客户,不是病人。我们扮出亲切,他们扮出活力,倒转的甲方和乙方。

广告上,左半边坐着头等舱里辨不出年纪的西装男人,介于中年人和年轻人之间,右半边是他的灰发版本站在舞池中央,脚踩住圆圈线,迷醉地半闭眼睛,一手举麦克风一手拄拐,身体成一个k形。那么,如果别的年轻人在举办地下室音乐聚会时,你在准备医学院的期末考试,五十年之后,你就有地方花掉这辈子攒下的钱。

逼人把生活变成表演。截肢后跑马拉松,牙齿美白,肉毒杆菌,老人开电音派对,妇女越老迈越佩戴浓妆。这种一再走向新时代的活法也正在传到大洋那一边去,成为生命力和美的最主要标志。很奇怪,在此地,老年需要得到原谅,即使伴随人老去的是增长的财富,年事已高本身也是一种道德有亏。碍眼,浪费,缺乏产出,需要向大众道歉。在这件事上他们又回归为新教徒。

这里的孩子倘若看到老人坐满整辆旅游大巴,会发出e的声音以示恶心。

与我的同事不同,我是小孩子时,学校会组织我们假期去老人院探望,写信给老人。在中国老年有一种道德上的高尚与自然而然的权威,长生就是胜利,历史上一代一代儿媳就是怀着这样的盼望等婆婆先走入那良夜。挨欺负的人总是但愿自己能活得更长,这是养生的动力。

从青春到衰老都要寻找快乐是美国的任务,从青春到衰老都要寻找依赖是中国的任务。我在海洋的两侧都失败了。

我进办公室时,老板正在视频会议中蒙骗更高一级的老板:这一代老年人已经不是在大萧条中成长的人了。我们如今面对更国际化的一代,更爱享受生活,会法语,习惯吃寿司喝香槟。要想从人们对快乐那至死不渝的渴望中赚钱,我们得把草莓切出花的形状。喂饱牲口以后还得给它们身上涂油。

所收的钱不是为饲料,是为油、涂油的人工,以及把牲口聚到一起开派对。

大老板对炫彩图景反应冷淡,一再强调顾客与用户的区别。只应当重视会真正付费的那些人,不要把试用期间的免费用户当回事,他们无法提供真正的消费者洞察。想一想client,who is your client?雷霆万钧的设问似乎要掀起一番灵魂地震。

办公室有两种非碳酸饮料可以选择,一种是喝起来像尿的咖啡,一种是袋装茶,tazo牌的“精神振奋茶”,比前者还要失真。

我端着咖啡经过老板身边时,他忧心地看着我说,要快乐!我妻子在你这个年纪时,周末晚上都在跳舞。

我想象了一下酒吧里多种颜色的射灯打在萨拉脸上的样子,可靠的身体以实事求是的方式扭来扭去。

下午我见到乔治,八十六岁,很有钱也很痴呆,几乎每次探视都会和我相互辱骂。他是我们试运行期间少有的正式用户,不是玫瑰那种我们为得到多样化的用户反馈拉进来的退休中产阶级。信托基金的律师为他雇了我们,足以说明律师都把钱花在最无用的地方。

乔治,我说,英国新出生的小王子也叫乔治。他注定也会像你这样过倒霉的一生。

chese psy,乔治说。他每次都这样叫我,很难翻译出它的神韵。中国小婊子。东方逼。比这些还要复杂一点。

这时收到来自老板每周五例行鼓舞士气的群发电子邮件,let&039;s ake a little history today!

下班后我去按摩。广东阿姨照例安排男按摩师给我,阿坚在背上的动作令我想入非非。一个人更容易跟按摩师还是美发师上床?按摩和剪发这两项活动在我看来都相当色情。阿坚中途停下,把一块大白兔奶糖放进我手中,说是同乡从国内带来的,指甲划过我掌心。

他问我做什么工作。

我帮助别人,我告诉他。我们是同行。

按摩店角落高悬的电视屏幕上安静的牛羊在跳舞。画面映在墙壁上明暗不定,间或剧烈闪烁一下,像乌云切断星空。

返回住处后我看电视。男扮女装的狂欢游行。摇滚乐手在巨型舞台上扭动屁股。吃比萨竞赛,来自缅因州有三个孩子的牧民能吃十一个,赢得六千五百美元奖金。拉斯维加斯一家餐厅卖油炸章鱼口味的冰激凌,因此获评为全美国第一流的小吃店,此外还有肉桂口味的,番茄酱味的,主持人将炸鸡蘸上奶油再塞入蛋卷做成甜筒。

大白兔还在我裤子口袋里黏黏腻腻。我无法蓄积足够力量把它拿出来。

周五晚上邻居夫妻会一起在家看电影。他们不拉窗帘,而我既不坐起来也不开灯也不走动,他们看不到我。我经常躺在房间里看他们电视屏幕靠上的三分之二。今天这部是浪漫喜剧,两张布满皱纹的脸,一对老年人去接受婚姻治疗。我以为结局会是老人中的一位消失,然而两个人哭泣,喝大量赤霞珠,拥抱,亲热,跳舞,爱情点燃又点燃。一部反现实主义的作品。

我做不到像这里的失意者那样爱喝酒,所以我喝可乐喝到牙发酸。一般夜里醒来时喝一大半,第二天下班回去喝掉剩下的。半夜醒来就新开一罐。晚上刷牙愈来愈难,我吃过苏打饼干后睡着,可乐可以冲掉食物残渣。信用卡账单以医疗支出为主:可乐、薯片、松露巧克力、唐人街超市买到的蘑菇形状的日本饼干,都属于养生补品,麻醉剂类的非处方药。

以前爸爸妈妈用网络打国际长途给我,他们经常意识不到我已经接起来了,一再问我能否听见。如今他们拨来视频,一旦我的脸凝固半秒,他们就陷入我是否能看清他们的困惑,挂断,重拨。

我固定靠在蒲团一角接视频。把手机底端倾斜一个角度,屏幕里我的脸就会嵌在身后墙壁上前任房客留下的城市自行车路线图海报中,显得生活方式甚是健康。

爸爸妈妈始终认为从卧室拨来视频不够正式。于是我会看到他们庄严地坐在家里沙发上方悬挂的草书横批下,“万类霜天竞自由”,妈妈操作手机的手指肚看起来很大,爸爸双手放在膝盖上。

有时他们两张脸一起挤在书房电脑前同我说话,前面矗着爸爸向来放在书桌上的鸡血石印章,他以此为藏书章,“石火光中”。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随贫随富且欢乐,不开口笑是痴人。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

自我调节是他的养生秘诀。他教我的思考方式包括:

——摆正心态;

——全世界都是这样;

——这样想不幸福;

——你对国家的情况不够了解;

——你对事情的复杂性缺乏认识;

——莫与他人论短长;

——多读书。

有人生,有人死,我和爸爸在生死问题上才能达成共识。

从问我恋爱的事,到只问我身体好不好,这个变化在我二十七岁到三十一岁之间逐渐发生。可能他们怕伤害他们自己。爸爸一辈子的工作都是说话,体制内好像大略如此,叙事学是最重要的部分,将这件事表述成那件事,给事件以解释,给决策以道理,正确地不说话。谈及我生活中他不愿意面对的事时,他既是领导也是群众。对许多事他都用委婉语。比如他从来不说“谈恋爱”,他说“找”。他们去旅游,会说“出去”,还有一次说,“我们中秋节就走了”,令人一惊。

大概在我十几岁,将近二十岁的关口,我意识到我的父母不大可能真正理解自杀的人,抑郁的人,离婚的人。他们说,为什么不好好过啊。爸爸单位同事的儿子打游戏闭门不出,诊断为抑郁症,就在我们楼上。妈妈劝她,让孩子多和人接触,你要多和他聊天。

承认缺欠?那太消极了。不是中国人的活法。

他们问我过得怎么样。工资刚够房租和生活支出,当然我可以削减在按摩和可乐上的消费,每年能存够一张往返机票。公司的医疗保险好到不得了。另外,再等二十八年我就能取出养老金了。

爸爸以前的学生每隔几个月去探望他们,修电脑,教他们用新手机程序,替他们约小时工。

妈妈发消息给我的语气像工作总结,近日“忠者较多”,我想是患者。每次挂电话前,妈妈都嘱咐我吃东西。

假如他们问我对恋爱或者婚姻的打算,我会说没有买卖就没有杀戮。

有时我觉得他们害怕跟我说话。

假如他们真的逼问我的感情生活,我会说我和一个男人同住过一段时间。

跟我们讲讲他吧?

有个傍晚我们看到有黑影从路边蹿过,他辨明是一只郊狼,停下车打给野生动物保护热线。我不知道后来有没有人去救那只郊狼。他这个人视力很好。

我还有过一名已婚男友。晚上八九点我打电话给他,他按断。我拨视频过去,他又按断。再拨,已经是列入黑名单无法接通。过了几周,我喝醉后还从办公室给他电话留言过一次,问他是否需要我。我只想知道他是否需要我。

另一个男朋友无聊,傻气,让我神经失常。他问,你在床上对我十分有礼貌,这是东方式的性爱特点吗?我说,你在种族歧视。之后合情合理与他分手。

分手前,我还有过一次责其以种族歧视,是我向他讲起王映霞。郁达夫以爱欲蛊惑她,以脱离家务与育儿烦恼的新妇女之形象激励她,与她结合,然始终未与发妻正式离婚。十数年后二人取别,王映霞言,此后谢绝名士达官,“只希望一个老老实实,没有家室,身体健康,能以正式原配夫人之礼待她的男子”。她终生思索出的哲理是一句简·奥斯汀式的箴言,婚姻的美满程度总是与最初典礼的分量相匹配的——她所指的应不是婚礼的盛大奢靡,而是受公开认可的性质。可叹被剥夺的渐渐就变成人最想望的,人的命受了命运的摆弄,人的心逐渐就受命运的定义,你的幸福圈住你,你的反抗与不满也锁住你。简直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听这个故事时,他的兴趣在于妾的传统,ncubes,问我如今在中国是妻多还是妾多。

我说你这是以《末代皇帝》的遗风来误读中国的毛病。一时间我欲为整个亚细亚张目,于是我又说,只有变态才会对这点有兴趣。

他说,但你的书架上有一本wives and ncubes 。

那是我以前写论文用的苏童《妻妾成群》的英文译本。

我说,你看错了,一定是wolves and cubs ,狼和小狮子。

吧台上坐在我的冰可乐右手边的陌生人问什么是我的理想生活。我说,早起,过高效率的一天,晚上十点到家,吃一袋薯片,被一个小哥操死。夜里晚些时候,去他家的路上,他问我职业。我说,健康行业,不过不是医生护士。他以为我是那种写健康食品博客的人。贴绿色蔬菜图片,吃素,煮鹰嘴豆,不吃有脸的动物?我说我从事理论方面的养生工作。他又以为我是瑜伽教练,东亚人天生柔曼。我说,对,我不需要学瑜伽,我天生就会。他说,真难想象。我说,我的姿势有时会让我自己都感到惊奇。出租车里他的脸上燃起火星。

在大多数日子里,用一端有个圈的长长的不锈钢针给自己的鼻子去黑头是我生活中最靠近性的东西。左侧鼻翼有一个黑头挖了又长,愈来愈大,愈来愈像陪伴我的宠物。

有时我在住处用手机自拍,敷以各种各样的背景和贴纸,去办公室打印,回来贴在冰箱上,感觉自己去过许多地方。

有时我拿出一七三的信来看。我们一起长大,初一入学时他是全年级最高的男生,一米七三,令人景仰,高三毕业时还是同样高。这几年他在各地旅行时会寄明信片给我,有几张写得密密麻麻拥拥挤挤,就像信。它们竖着站在一只蓝色系缎带的鞋盒里。他离我最近的一次是他前年去华盛顿dc出差。如果我有钱,或者如果他的明信片文字段首有了称谓,我就会去看他。

邻居家的狗趴在窗台上。它认真地期待我活着。

也有些时候上铺会打电话给我。她是我中学同学,当年与我同寝室,家在顺义,学校规定家在十公里外就可以申请寄宿——当年完全没有人住在顺义,现在北京不一样了。十公里在当年显得非常之远,仿佛足以从学校走去密云水库,也足以走去火星。那时我们觉得密云水库、悉尼、火星都差不多一样远。

当年我和上铺一起从清华东门外回学校,坐355路,把终点站三义庙看成三文鱼。

高中时上铺为减肥吃下大量牛黄解毒片以至于尿失禁。她和暗恋她的男生在宿舍楼门前站着吃蛋挞,尿流进鞋里,幸而她穿的是宽松的牛仔背带裤,裤子没湿。她发短信告诉我这事,误发给了那个男生。结果如今上铺和我都靠所谓的健康行业领工资。她大学读了僧伽罗语专业,在北京一家私立医院市场部工作。我们在电话里的常规娱乐是她让我猜又有哪个演员去做了确认怀孕的检查,之后我们观察新闻,往往发现演员平坦地出现,婴儿神秘地消失。不过最近她认为这份工作的边际乐趣已递减到趋近零,现在丑闻和新闻都发生在医疗美容诊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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