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2)
献给我的妻子安妮, [1]
没有她闭紧嘴巴,就没有此书。
一个星期了,齐尔丹一直焦急地关注着邮件,但发自落基山脉国的贵重物品迟迟未到。周五早晨,他打开商店大门,看到地上只有从门上投信口投进来的信件,心想,顾客要对我大发雷霆了。
他从壁挂式五分硬币自动售货机上倒了杯速溶咖啡,然后拿了把扫帚,开始扫地。一会儿工夫,他就把美洲手工艺品公司的前台打扫得干干净净,放满零钱的现金出纳机擦得一尘不染。花瓶里的万寿菊鲜艳美丽,收音机里的背景音乐悠扬地响着。一切就绪,准备迎接顾客的光临。店门外的人行道上,商务人士们行色匆匆地沿着蒙哥马利大街赶往他们的办公室。远处,一辆电轨缆车经过,齐尔丹饶有兴味地停下来观看。女人们穿着五颜六色的真丝长裙……他也观赏这些女人。突然,电话铃响了,他转过身拿起电话。
“喂。”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齐尔丹的心顿时一沉。“我是田芥。先生,我的内战征兵海报到了没有?你仔细想想,你上个星期答应我说今天到。”对方言语尖刻,怒气冲冲,一点礼节都不讲,“难道我没有按照合同给你定金吗,齐尔丹先生?你知道,这东西是要送人的。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是要送给一个重要客户的。”
“为了寻找承诺您的东西,我四处打听询问,”齐尔丹回答说,“而且费用都是我自己出的。你知道,这东西不是我们这个地区生产的,因此……”
但田芥打断了他的话。“那就是说,货还没到?”
“是的,田芥先生。”
一阵冰封般的沉默。
“我没法再等了。”田芥说。
“对不起,先生。”透过店里的窗户,齐尔丹阴郁地看着室外温暖灿烂的阳光,看着旧金山的办公大楼。
“那么,有别的东西能替代吗?你有什么推荐的吗,齐尔当先生?”田芥故意把名字说错,这纯粹是侮辱,听得齐尔丹耳根直冒火。如今的美国人没有地位。罗伯特·齐尔丹的血性、恐惧和痛苦一起涌上心头,无法抑制,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的舌头像打了结一般,说起话来结结巴巴,握话筒的手黏糊糊的。店里洋溢着万寿菊的花香,背景音乐悠然地响着,但齐尔丹感到自己正坠入无底的深渊。
“那么……”齐尔丹硬撑着低声说道,“黄油搅乳器。还有一九〇〇年前后的冰淇淋机。”他的思维拒绝运转。人在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或者自欺欺人的时候,总会这样。他今年三十八岁,还记得二战前的岁月,过去的流金岁月。富兰克林·罗斯福、世界博览会,这些都成了往昔的回忆。“要不要我把各种您可能想要的东西送到您办公室去?”他嗫嚅道。
约好了,下午两点去。得把店关了,他挂断电话的时候想到,没有其他选择,得让这些顾客高兴,生意全靠他们。
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意识到有人进了商店,两个人。一对青年男女,长得都很标致,穿着考究。绝配。他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面带微笑,非常专业地向他们从容走去。他们俯身观看柜台里的陈列品,拿起了一只可爱的烟灰缸。是一对夫妇,他猜想,大概住在郊区的云雾山庄。那是新建的豪华公寓,大楼高耸入云,可以俯瞰贝尔蒙特。
“你们好。”他开口说道,心情也好多了。他们冲他友好地笑了笑,没有一点居高临下的姿态。他店里的陈列品是太平洋沿岸国最棒的,让他们颇有些吃惊。他看出了这一点,满心欢喜。他们是行家。
“真是好东西,先生。”那个男的说道。
齐尔丹不由自主地鞠了一躬。
他们的眼神亲切温暖,不仅仅是出于人与人之间的亲近,更是出于他们对他所售的艺术品的欣赏。这对年轻人有相同的品位,从他的艺术品中获得了共同的享受。居然有这样好的东西供他们观赏把玩,就算不买也不是问题,这让他们很是感激。是的,齐尔丹想,他们明白这家店的档次很高,不卖什么旅游纪念品啦,刻有“太平洋沿岸国马林县缪尔森林公园”字样的红木牌匾啦,稀奇古怪的标牌啦,小女孩爱戴的戒指啦,印有大桥风景的明信片啦,等等这类玩意儿。那个年轻女子的眼睛又黑又大。齐尔丹心想,我是很容易爱上这么一个女人的。真爱上的话,我的生活就惨了。好像我现在的生活还不够惨似的。漂亮的黑发,光洁的指甲,打过耳洞的耳朵上垂挂着长长的耳环,是手工制作的。
“您的耳环,”齐尔丹轻声问道,“或许是在这里买的吧?”
“不是,”她回答说,“是在日本买的。”
齐尔丹点了点头。我的店里不卖当代美国工艺品。只有过去的东西才在这里展示,才值得在这样的店里展示。“你们来这里很久了吗?”他问道,“来我们旧金山?”
“我派驻到这儿,时间不定,”那个男的说道,“在贫困地区生活水平计划委员会调查处工作。”他的脸上露出自豪的神色。不是军人。不是那些嚼着口香糖、一看就知道是农民出身的大兵。这些人土里土气、满脸贪婪,整天在市场街逛来逛去,对那里的淫秽表演、色情电影和毒品注射垂涎三尺。他们还喜欢逛那里的廉价酒吧。酒吧里挂满了上了年纪的金发女郎用皱巴巴的双手握住乳房、斜眼勾人的照片……旧金山没有高层建筑的地方,大都是这种开着廉价酒吧、奏着爵士乐的贫民窟。铁皮和木板搭成的棚屋摇摇晃晃。这些棚屋早在战争结束前就已经出现了。不,他不是那种人……这个男人是精英阶层的人。有文化,有教养,甚至比田芥有过之而无不及。田芥不过是太平洋沿岸国第一商会的一名高级官员,而且岁数大了,他的生活态度是战争内阁时期形成的。
“您想买美国传统民族工艺品当礼物送人吗?”齐尔丹问道,“或者是装饰您在这儿的新居?”如果是装饰房子的话……他的精神不禁一振。
“你猜得不错,”那个女孩说道,“我们正准备装潢房子。有点拿不定主意。你能给我们出出主意吗?”
“行,我可以到你们的住所去看一看。”齐尔丹说,“等你们方便的时候,我可以带几个方案,现场给你们建议。这方面我们是内行。”他低下目光,以掩饰内心的憧憬。这笔生意或许有好几千块。“我正在进一张新英格兰的枫木桌子,全木的榫头,一根钉子都没有。做工精美,物有所值。还有一面一八一二年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镜子。还有一件土著工艺品:一组植物染色的山羊毛地毯。”
“我个人——”那个男的说道,“更喜欢城市艺术。”
“明白了。”齐尔丹急切地说道,“听我说,先生。我有一幅劳动促进委员会时期的邮政壁画,是真迹,画在四块木板上,画的是霍勒斯·格里利 [2] 。一件无价收藏品。”
“啊。”那个男的说道,黑眼睛里闪着亮光。
“还有一个一九二〇年维克多留声机柜子改装的酒柜。”
“啊。”
“听着,先生,还有著名影星珍·哈露的镶框签名照片 。”
那个男的瞪大眼睛看着他。
“我们是不是约个时间?”齐尔丹抓住这个紧要的心理关头,连忙问道。他从上衣内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和笔。“先生,夫人,我记一下你们的姓名和住址。”
这对男女走出店门后,齐尔丹双手背在身后,站在那儿望着街道。太好了。每天都有这样的生意就好了……但这不仅仅是生意问题,也不仅仅是他开的店获得了成功。这是一种缘分:在公共场合结识了这对日本夫妇。他们没把他当美国佬,或者单纯只是出售艺术品的商人,而是把他当人来看待。是的,这些新一代的年轻人,他们不记得二战前的日子,甚至根本不记得二战这回事——他们是世界的希望。地域差异对他们来说没有太多意义。
齐尔丹想,地域差异总会消失的。总有一天,地域这个概念本身也会消失。没有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只有人。
但是一想到自己敲他们家门的情景,齐尔丹就不由得胆战心惊。他仔细看了看记下的姓名和住址。香庄良思夫妇。请他进门,不用说会给他端茶。他会不会每件事都做得恰到好处,一言一行都很得体?或者像野蛮人那样,言行失礼而丢人现眼?
女人的名字叫贝蒂。她脸上的表情是多么善解人意,那双眼眸多么温柔善良,他心里想。很显然,即便在他店里逗留的时间很短暂,她也已经看出了他内心的希望和挫折。
他的希望——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所抱有的希望,又有谁能知道呢?他所希望的,在别人看来,要么是疯了,要么是不想活了。大家都知道如今日本人和美国佬之间的关系,一般说来是日本男人和美国女人的关系。但这次……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而且她已经结婚了。他赶紧挥去脑海里种种情不自禁的想法,开始忙着拆信。
尽管如此,他发现自己的手还是抖个不停。然后他想起了和田芥先生两点钟的约会。想到这,他的手停止了颤抖,神经也变得坚定起来。我得弄些让人刮目相看的东西,他思忖。但是到哪儿去弄?怎么弄?弄什么?打电话,找货源,历练办事能力。拼凑一辆复原完整的一九二九年福特汽车,包括黑色布车篷。收揽能够留住顾客的所有好东西。在亚拉巴马州牲口棚里发现的用柳条板包装的全新原装航空邮政三引擎飞机。诸如此类。制作一个b比尔先生的木乃伊头颅,连带那飘动的白发。这可是会引起轰动的美国艺术品。我要在太平洋沿岸国的顶级收藏圈里建立自己的名声,要是能在日本本土出名那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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