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曼德尔施塔姆&塞巴尔德(1/2)
“如此富有、和平、安宁、欢乐的莫斯科我还从未见过。就连我自己,也被它感染了一份安宁……”
1935年12月,娜杰日达·雅科夫列夫娜·曼德尔施塔姆 [1] 从沃罗涅日来到莫斯科,为被流放的丈夫奔走呼告。在这个偌大的、世界上最好的城市,她感觉很好。这个城市如此喜悦、明亮,坚守着自己的真理,充当着地球的肚脐,单是靠近它便足以被感染一份“安宁”——这个词在同一句子中重复出现了两次,仿佛需要刻意强调似的。
20世纪30年代的苏联在她寄给丈夫的书信中一眼就能被认出来,一如在皮缅诺夫 [2] 的欢快画卷上,或者布尔加科夫晚年的小说中;在那里,可笑而可怕的世界孜孜不倦地坚守着自己足值的幸福。白昼事物(裙子、工厂、花园)因黑夜事物的缺场而变得愈发平稳、坚固,而后者则被默认不该提及。她感受到了一种独特的、如同冒着气泡的果汁汽水般的战栗,河面的微风,以及清晨的轻畅,那是今天的幸存者所专属的:
莫斯科河上空弥漫着邮票胶水的味道,
扩音器的喇叭口吹奏着舒伯特,
轻柔的空气比气球的青蛙皮肤更加轻柔。
不能不记住的是,我们是这些密如蚁群的欢庆者和消失者的直接结论,他们构成了统一的人群,统一的运动,统一的词汇储备。
20世纪30年代被时代渲染得如此之深,以至于画卷和文本越过作者擅自结拜——诞生的日期和地点于它们而言重于直接的亲缘。它们有着特别的难以言喻的公分母。这是一种突然回归的舒适感,生命布匹重新变得致密而持续,给予了权利微薄、记忆短暂者扎根于现实的虚假感受。它知道该拿什么作为承诺(“开春我们的住房面积就会扩大,哥哥的房间就归我了”)。生活变得欢乐了,1935年,公民们被官方允许庆祝新年,关于共同劳动和集体节日的公约被封印到了枞树的树脂中。
曼德尔施塔姆在沃罗涅日创作的、讲述人们如何在最高程度充满生机的新诗作,不仅仅是对于集体劳作的贡献,也并非学术报告般雄辩的证明——证明他和包括帕斯捷尔纳克在内的所有人一样,有能力与五年计划赛跑——而是比这走得更远。这些诗歌所觊觎的,不是不久前的过往,也不是具体可感的现实,而是要跑到前面去,用裁缝的剪刀铰下一大块未来,用尚不存在的全国声音说话。而它们也的确做到了。
这些诗歌,用曼德尔施塔姆本人的话说,具有首要的意义、不言自明的重要性,完全应该被运到莫斯科,作为人民经济的成就,与天然矿石和硕大的麦穗一道。娜杰日达·雅科夫列夫娜正是带着这一目的在那个遥远的冬季来到莫斯科的。夫妇二人都很清楚,只要文坛一见到这些诗歌,他们便能在不久的将来的玻璃太阳底下占据一席之地:“我所说的,将为每一位小学生所记诵。”
正是对于这些诗篇之迫切性的信心,促使他们急于求成,结果却加速了灾难的到来。
总体来说,我眼下对自己很满意,我做了并且正在做着一切可以做的。接下来只有听天由命了(……)哪儿也不能去,什么也不能问,什么都不能做。(……)我从来没有如此深刻地意识到:不能行动,不能闹腾,不能翘尾巴。
一点没错,只能如此。
由此倒退十年,1926年,玛琳娜·茨维塔耶娃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造访伦敦。“我要去伦敦十天,这是我八年来(苏联四年,国外四年)第一次有了‘时间’。(我一个人去。)”
这来之不易的时间(原文中该单词所有字母全部大写以示强调)却以意外的、绝非旅行的方式度过了:接连几天,茨维塔耶娃伏案疾书,写下了一篇狂怒的、生前终究未能发表的文字。这篇文章题为《我对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的回应》:伦敦的一位批评家朋友、曼德尔施塔姆散文的忠实粉丝给她看了前者于列宁格勒出版的《时代的喧嚣》,女诗人怒不可遏,大骂此书“卑鄙”。据我看,问题并不仅仅出在该书论述当代生活的最后三章(这些文字是由曼德尔施塔姆破例亲笔写下的——其散文通常为口授,他曾说过“我是全俄罗斯唯一一个用嘴写作的”),还牵涉到1919年白军统治之下的费奥多西亚市:茨维塔耶娃决然不肯接受曼德尔施塔姆在谈及二者的一位共同熟人——一位白军上校,亦即失败者——时的戏谑腔调。
茨维塔耶娃的气愤,应该说,太过私己了。在关于费奥多西亚的章节中所提及之事,直接关系到她的家庭与诗歌经营,她本人在讲述它们时所使用的完全是另外一种腔调。她的丈夫所从事的白卫运动在她看来是纯洁的,是英雄主义的牺牲,而那里的旧相识们则是宫廷肖像画的原点,优雅生活的典范。曼德尔施塔姆在书写它们时所使用的浓缩与变形,在她看来并非文学手法,而是对无法自我捍卫者的挖苦。此间有很多东西,时隔一个世纪才能理解得更为透彻。比如,令茨维塔耶娃愤慨的戏谑称谓“保姆上校”,在曼德尔施塔姆的字典里其实充满了深刻的柔情——他在致妻子的书信中就是以“保姆”这个字眼署名的。
这些光学系统互不相容,也没有必要将其协调一致;但愤怒却不着痕迹地从费奥多西亚章节转向了全书的核心部分——关于过去的论述,整本书便是为它而写的。时间过去了,不睦却留下了。1931年,茨维塔耶娃在给女友的一封信中写道:“曼德尔施塔姆的那部死产的散文——《时代的喧嚣》令我深恶痛绝,其中活着的只有‘物品’,但凡还有气在的,全是‘东西’。”
阅读《时代的喧嚣》时的困惑不解似乎已成公论,引发了不同气质的读者的共鸣。娜杰日达·雅科夫列夫娜·曼德尔施塔姆说:“所有人都拒绝出版这本既无情节主线,又无阶级立场及社会意义的书。”而茨维塔耶娃则恰恰相反,只看到了阶级立场——一位俄国知识分子大张旗鼓的投诚与灭亡。她在那篇声讨文章中说,《时代的喧嚣》是“曼德尔施塔姆进奉给当局的贡品”。
此处自然还应该考虑到彼时苏联国界两侧的读者意识的激愤程度,对于这一点,今天已经理解得相当深刻了。无论诗歌还是散文,彼时都获得了第二个,甚至是首要的任务,即见证作者的政治选择,而这一选择随时可能因时局变幻而反复无常。在读者眼中,文本首先应该回答“作者是哪头的?”这一紧要问题,随后才能履行自己的寻常使命。具体到革命后一直颠沛流离的曼德尔施塔姆,这个问题被推迟到了20世纪20年代初,及至1924年,随着《时代的喧嚣》出版,终于无可回避了。
姐妹诗《1924年1月1日》和《不,我从来不是任何人的同代人》创作于从旧世界走向新世界的时代拐点,但是——请注意——已经是从另一侧了。车队的颠簸仍在继续,大车在午夜发出呐喊,运动远未结束,但已然无法回头,断了退路。随着转向的发生,与未来的协约已然缔结。对于曼德尔施塔姆而言,和很多人一样,被“自由的曙光”攫住带有毫不含混的陶醉,而写于“时代的喧嚣”之下的关于命运转折的新年诗歌,不仅仅是在告别过去,甚至是要将过去推开。
但没过多久,所有人都开始回忆,仿佛眼看着零落成泥的过去必须立即记下,否则便会随风而逝。蓬头垢面、匆匆忙忙、酷似运送旧家具车队的20世纪20年代意外地变成了回忆录时代。在旧世界轰隆关闭的盖子之下,一切记忆和被取消之物都原封不动。帕斯捷尔纳克的《安全证书》或者安德烈·别雷的回忆录三部曲,对待19—20世纪之交莫大学子论战的态度已经如同考古学家对待发掘地,需要复活、解密这些资料,方可赋予其现代性。
《时代的喧嚣》是最早的同类作品之一,写于尚未完全枯干的1923年,但很快便被束之高阁,几乎整个世纪都类似于“好兵帅克”,与20世纪的回忆录文学大军格格不入,尽管起初看来和余者相差无几。普拉东诺夫 [3] 和卡夫卡的世纪,以朝向变化、集体乌托邦及对于新事物的世界迷恋的跨越作为起步,但很快就转而自视为回溯场域。早在现代主义日渐式微之时,记忆及其异母兄弟——文件——便被祭上神坛,大概是因为二者不断地向我们渗透:损失是可逆的,非终结的,即便是在一直更改事物秩序的世界里。
由普鲁斯特发起的话题,在纳博科夫的speak, ory 中得到了延续,最后由塞巴尔德做了了结。在他们之间,是一页又一页的结缔组织,这些文本没有文学觊觎,将其与前者联系在一起的是同样先验性的信念:失去的一切均有其价值,必须重现——只是因为,它们已经失去了。
在厚薄不一的回忆录范本的衬托之下,曼德尔施塔姆的这部小书孑然独立,仿佛被其他建筑占满的街区中一所格格不入的小房子。《时代的喧嚣》对于潜在读者并不友好,这并非曼德尔施塔姆思维方式的神秘黑暗所致,至少,经过一个世纪的阅读已经明朗多了。在我看来,原因在于文本自身,在于作者对自己提出的任务。
这本奇特回忆录的目的在于,将逝去的时间钉入松木棺椁,再楔入一根山杨木橛子,防止阴魂作祟。难怪乎作者的同盟者会如此之少,因为既然如此,干吗还非要写出来不可呢。更何况,回忆的努力是为了达成某种明确任务,而曼德尔施塔姆对此也直言不讳。以下这段文字曾被无数研究者引用:
我的记忆敌视一切私己之物。假如取决于我,想起过去大概只会令我皱眉。我永远无法理解托尔斯泰、阿克萨科夫 [4] 等人的孙辈对家族档案以及平淡如水的家庭回忆的热衷。我再次重申:我的记忆不是友善的,而是敌对的,其任务不是再现过去,而是要将其推开。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