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海市蜃楼(2/2)
“间谍用什么标志?用假名?”
“用数字。圆场给他们都指定了代号,数字前面加一个字母。卡尔的代号是a-1。”
利玛斯出汗了。彼得斯冷静地看着他,像个职业赌徒打量着他的对手一样:利玛斯还有多少价值?什么能够使他屈服、害怕,什么能吸引他,什么是他所痛恨的。最重要的还是他知道些什么。他会不会把最有价值的情报放到最后说,等着卖个好价钱?不过彼得斯没有那样认为,他觉得利玛斯现在已经稳不住了。他是一个跟自己过不去的人,一个选择了背叛过去的人。对此,彼得斯并不觉得奇怪,他有这样的经验:他见过一夜之间完全改变信仰的人,见过经过内心挣扎背叛自己事业、家庭和祖国的人。那些人就算认为他们找到了新的信仰或希望,还是摆脱不了背叛行为给他们留下的阴影。而且他们中的一些人,即使费尽全力保守住了部分最高机密,他们还是会感受到背叛的耻辱。就像过去那些背叛基督教的人也不敢烧十字架一样,叛节者常常在主客观之间摇摆不定。而彼得斯作为经手人,必须在给予安抚的同时,摧毁叛节者的自尊心。他们双方对这种事都有清醒的认识,利玛斯也说过要和他公事公办,因为利玛斯的自尊心让他必须这么做。彼得斯也了解,利玛斯不会全说真话。他会有意地隐瞒一些情况,那也是一种欺骗。这都是他的自尊心或职业习惯在作祟。他必须让利玛斯把情报一点一点全提供出来,要让他知道,隐瞒情报会损害他自己的利益。利玛斯会有选择地提供情报,而彼得斯要的是毫无保留的坦白。利玛斯有能力预见彼得斯需要的情报内容,他有意隐瞒的一些细节,很可能对彼得斯来说就十分重要。在这场挑战中,彼得斯还要考虑到对手是酒鬼,因而更具有不确定性。
“我想,”他说,“我们应该更详细地谈谈你在柏林的工作情况,也就是从1951年5月到1961年3月的情况。再来一杯酒。”
利玛斯看着他从桌上的烟盒里取出一根烟点上。他注意到两个情况:彼得斯是左撇子,他点烟时又一次点的是靠香烟商标的那一端,这样香烟的商标会先被烧掉,这是利玛斯很欣赏的习惯。而这些都说明彼得斯和他一样,也曾做过秘密潜伏工作。
彼得斯的脸长得有些怪,脸色发灰,没什么表情。这种脸色应该是他早年革命时期坐牢造成的。那种特征一旦形成,到死也难以改变。彼得斯头上灰白的头发以后会变得全白,但他的脸色不会变。利玛斯有点想知道彼得斯的真实姓名和婚姻情况。在彼得斯身上有一种正统的气质,这是利玛斯所欣赏的。他的正气来自他的实力和自信。彼得斯这种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撒谎。他如果要撒谎的话,那也是经过算计并且必须要撒的谎,他不会像阿什那样说一些拙劣的谎话。
从阿什、基沃到彼得斯,他们的素质和职位一个比一个高,给利玛斯展现了情报系统里的森严等级。利玛斯估计他们的思想也是一个比一个好。阿什像个雇佣兵,基沃是跑腿的,接下来才是彼得斯。当然他们的目的和手段是相同的。
利玛斯开始谈柏林的事。彼得斯很少打断他的话,很少发问或作评论。可只要彼得斯一开口,他的问题就很有针对性并且很有提问技巧。利玛斯觉得对方在这方面的本事和自己不相上下。利玛斯甚至对彼得斯的审问技巧有些赞赏,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
要在柏林东区建立一个像样的间谍网,需要很长时间,利玛斯这样解释说。开始阶段,那个城市里有很多的二流特工。那时候特工人员的信誉度很差,有时候在酒会上就能招进一个人做特工,在饭桌上给对方稍稍介绍一下就行。那种人往往到第二天早上就暴露了。这种情况对职业特工人员来说,简直是一场噩梦:众多的手下,却有很多是对手派遣来的;工作上千头万绪,有价值的情报来源太少,施展拳脚的空间太小。1954年,他们失去了和费格的联系,完全失去了。1956年的时候,当每个部门吵着要发展高层次间谍的时候,他们的工作却毫无进展。实际上费格总是提供一些价值不高的情报,很多情报只比新闻报道快一步。而他们需要的是真正的情报,这让他们又等了三年才等来了机会。
有一天,德·扬去东柏林的一处森林里野餐。他车上挂的是英国的军用牌照,当时他把车等在运河边一条僻静的小路上,把车上了锁。野餐后,他的孩子们提着篮子,跑在前面。孩子们跑到车边停了下来,犹豫了一会儿,扔下篮子转身往后跑。有人撬开了车门,弄坏了把手,使车门半掩着。德·扬想起照相机还放在车里,不禁骂了一句。他上前去检查车子,发现门把手被人用钢管之类的工具撬坏,所用的工具应该不大,是便于隐藏的那种。车里的照相机还在,放在车里的外套和他妻子的几样东西都没有丢。驾驶位上有一个香烟铁盒,烟盒里放着一个小金属圆桶。德·扬一眼看出那是什么:微型照相机的胶片盒,用的可能是美乐时相机。
德·扬开车回家,把胶卷冲了出来。照片上是东德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最近一次会议的记录。正巧他们手上有从其他来源获得的同样情报,经对照,确认照片内容是真实的。
利玛斯把这件事接了过来,他那时候十分需要获得一次成功。因为他到柏林后,工作上一直没有取得什么进展,加上他年龄越来越大,快超过担任全职特工行动的年龄限制了。他在一周后,把德·扬的汽车停到同样的地方后,到别处去散步了。
德·扬所选的野餐地点比较偏僻,在运河边的狭长地带上。那里有一些弹痕累累的废弃碉堡和一些干燥的沙地。东面有片稀疏的松树林,离运河边的石子路有二百米左右的距离。那地方的好处就是僻静—这样的地方在柏林并不多,而且那里还很难被监视。利玛斯走在树林里,他没有试图去观察汽车旁的动静,因为他不知道对方会从哪个方向接近汽车。如果他从树林里监视着汽车边的动静,也许会让送情报来的人失去信心。他不需要考虑那么多。
当他回到车里时,发现车里并没有东西。只好开车回到柏林,骂自己是个傻瓜:中央委员会怎么会隔两周就再召开一次啊。三周以后,他又借了德·扬的车,把二十美元票面的一千美元放在一个野餐盒里。他没有给车上锁,离开两个小时后再回去。发现车里多了一个香烟铁盒,装钱的野餐盒不见了。
这次的胶卷上拍了很多有价值的文件。随后的六周内,他又这样做了两次,每次情况都一样。
利玛斯知道他钓到了大鱼。他给这个情报来源起了个代号叫“梅费尔”,而给伦敦的汇报信中,他对此表现得并不乐观。因为利玛斯知道,如果稍微对这件事情乐观一些,那么伦敦方面就会把它接管过去,这是他非常不愿意看到的。他把这个情报来源看做是他证明自己的唯一渠道,而伦敦对那么有价值的情报来源是要直接插手的。就算他在向上汇报时有所保留,可圆场还是在插手:定规矩、提意见、提醒注意和催促行动等。圆场会提出送新的美元票子给对方,以便进行追查。他们还要他把胶卷盒送到圆场检查。他们还想进行拙劣的跟踪。照他们那样做,对方恐怕很快就会暴露。圆场的人最主要的还是想借此向上邀功。利玛斯像发疯似的工作了三周,把东德中央委员会成员的个人档案全都研究了一遍,还把可能接触到会议记录的所有人员列了个名单出来。
从文件最后一页上的分发人员名单上,他把情报提供者的范围缩小到三十一个人,包括职员和文秘人员。
要从这三十一个人的不完整记录中,确定谁是情报提供者,还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利玛斯再次研究对方送来的文件。他后来说过,他早就应该把精力放在研究文稿上了。胶片上的文件都有编号,但都没有盖保密章。在第二和第四次送来的文件中,有用铅笔或彩笔修改过的痕迹。他最后作出了一个重要的认定:胶卷上拍的文件不是正本,而是文件草稿。这样就把情报来源限定到了秘书处,而秘书处的人员并不多。从拍摄文件草稿的方式来看,拍得很好很仔细,这说明拍照人有充足的拍照时间,还有自己的办公室。
利玛斯又去研究人员名单。发现秘书处有个叫卡尔·雷迈克的人,他以前在军队医疗队里当过下士,曾被当做战俘在英国坐了三年牢。当苏联军队占领波美拉尼亚时,他有个姐姐住在那个地方,他后来就再也没有听到他姐姐的消息。他已婚,有个女儿叫卡拉。
利玛斯决定冒一次险。他从伦敦查到雷迈克做战俘时的编号为29012,他被释放的日期是1945年11月10日。他买来一本东德的儿童科幻读物,在书的扉页上用德文模仿孩子的字体写下:“本书属于卡拉·雷迈克,1945年11月10日出生于北德纹市,月光仙子29012签名。”在下面他又加了一句:“希望飞向月亮的人要向卡拉·雷迈克亲自提出申请,申请表已附上。人民民主共和月亮国万岁!”
他在一张练习簿纸上画了一个表,有姓名、地址和年龄栏,并且在纸的底部写上:“每个候选人都需要经过面试。可将希望的面试时间和地点注明后送到老地方,申请的评估时间为七天。卡拉·雷迈克。”
他把这张纸夹在书里。利玛斯又开车到老地方,开的还是德·扬的那部车。在书里夹上五张旧的一百美元钞票,把书放在了车的座位上。当利玛斯再次回到车里时,书不见了,车位上放着一个香烟铁盒。烟盒里有三卷胶卷。利玛斯连夜把胶卷冲了出来。一个胶卷拍的是最新一次中央委员会的会议记录;第二个拍的是东德和经互会关系的文件草案;第三个胶卷内容是东德情报部门的组织结构情况,有完整的机构设置情况和详细的人员情况。彼得斯插了一句:“等一等。”他说:“你是说这些情报都是雷迈克提供的?”
“不奇怪啊,你应该了解他有那个能力的。”
“不太可能。”彼得斯说,很像是自言自语,“他肯定有同谋。”
“后来确实是有的,我就要说到了。”
“我知道你要告诉我什么。可你就没有想过‘上面’还有人帮他弄情报吗?包括他后来从情报部门人员那里得来的情报?”
“没有,没有。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
“现在回头看看,你觉得有那个可能吗?”
“不太可能。”
“当你把那些情报全部送到圆场时,他们就从没有想到这样一个问题:雷迈克那样级别的人能搞到那么多情报吗?”
“没有。”
“圆场没有问过你:雷迈克的照相机是哪里来的?谁指导他拍文件的?”
利玛斯犹豫了一下。
“没……有。肯定没有问过我这些问题。”
“好极了。”彼得斯平静地说,“对不起,你接着说。我并不想打断你的叙述。”
利玛斯接着说:一周后他又开车到运河边,这次他觉得有些紧张。当他把车开到土路上时,看到前面的草地上倒放着三辆自行车。二百米开外的运河边,有三个钓鱼的男人。他像往常一样从车里出来,开始朝另一边的树林走去。他刚走了二十米左右,听到一声喊声。他转过身来,看到一个男人在叫他。另外两个男人也转头看着他。利玛斯穿着一件旧风衣,手插在风衣口袋里,还来不及拿出来。他知道旁边的两个男人在保护中间的那个男人,如果他现在把手从口袋里拿出,对方很可能会开枪,对方会认为利玛斯的口袋里有一支转轮手枪。利玛斯在离中间那个男人十米处停下。
“有什么事吗?”利玛斯问。
“你是利玛斯吗?”他是一个矮胖的男人,非常沉稳,说的是英语。
“是的。”
“你的英国身份证号码是什么?”
“prt-l58003-1。”
“日本投降那天,你是怎么度过的?”
“我在荷兰莱顿我父亲的工厂里,和一些荷兰朋友度过的。”
“我们去散散步吧,利玛斯先生。你不用穿风衣了,你把它脱下,放在你现在站的地方,我的朋友会帮你照看。”
利玛斯犹豫了一下,耸了耸肩,脱下了风衣。接着他们一起快速地向树林走去。
“你我都知道那人是谁,”利玛斯疲惫地说,“他是东德内务部第三号人物,东德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秘书,人民保卫事务协调委员会负责人。我想他看过你们情报部门的反间谍资料,所以才知道了我和德·扬。他身兼三项职务,所以能接触中央委员会的政治和经济机密,也能调看东德情报部门的档案材料。
“他只能看到部分资料,情报部门以外的人是没办法看到所有资料的。”彼得斯坚持说。
利玛斯耸了耸肩。
“确实如此。”他说。
“他是怎么处理那些钱的?”
“从那个下午开始,我没有再给过他钱,这事被圆场立即接管了。后来钱都是汇到西德银行去的。他甚至把我以前给他的钱还给了我,让圆场把那些钱通过银行汇给了他。”
“你把所有情况都汇报给了伦敦圆场吗?”
“从那以后,全都汇报上去了。我不得不那样做。圆场再朝上汇报。那以后,”利玛斯怨恨地说,“完蛋就是迟早的事情了。圆场有上头撑腰后,就变得非常贪婪。不断地催我们向他要更多的情报,给他更多的钱。最后,我们只有建议卡尔去发展别的情报员,我们帮他形成一个情报员网。那样做其实很愚蠢,给了卡尔很大的压力,让他承担更多的风险,也影响了他对我们的信任。那是事情败露的开始。”
“你从他那里搞到多少情报?”
利玛斯犹豫了一下。
“多少?天哪,我不知道。这件事情的持续时间已经比预期的要长很多。我认为他在被抓之前很长时间就已经暴露。最后几个月里,他的情报质量下降不少,估计那时候他已经被怀疑,不让他接触到重要资料了。”
“他一共给你多少情报?”
利玛斯一件一件地回忆卡尔·雷迈克给他的情报。像利玛斯这样喝那么多酒的人,还能有很好的记忆力,连彼得斯也觉得很是佩服。利玛斯不但能记得日期和姓名,还能记得伦敦方面的反应,以及情报的查证情况。他记得对方索要的金额和他们支付的金额,记得别的成员加入情报员网的日期。
“对不起,”彼得斯又说,“可我不相信一个人,无论他多么小心、多么勤奋,能够弄到那么多情报。就算他弄到了,也没能力全都拍到照片上。”
“他确实有那个能力。”利玛斯坚持说,突然发火道,“他就有那个本事,事实就是那样。”
“圆场从来没有让你去向他打听,问他是怎么获到那些情报的?”
“没有。”利玛斯马上回答,“雷迈克对那种事很敏感,伦敦方面也没有多问的意思。”
“好吧,好吧。”彼得斯若有所思地说。
过了一会儿,彼得斯问:“你听说了那个女人的事吗?”
“哪个女人?”利玛斯警觉地问道。
“卡尔·雷迈克的女人,就是那个在雷迈克被枪杀的晚上跑到西柏林的女人。”
“怎么啦?”
“她一周前死了,被人杀死的。离开她公寓时被人开枪打死。”
“那公寓以前是我住的。”利玛斯呆板地说。
“也许她比你更了解雷迈克情报网。”彼得斯试探说。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利玛斯反问。
彼得斯耸了耸肩。
“真是奇怪。”他说,“是谁杀了她呢?”
说完卡尔·雷迈克的案子后,利玛斯开始说别的不太重要的情报人员。接着是他在柏林办事处的工作程序、联络情况、人员情况和其他一些细节,包括住处、交通方式以及录音和拍照设备等。他们的长谈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晚上,直到利玛斯倒在床上睡着。整整两天里,利玛斯把他所知道的柏林情报工作全都说了出去。在此期间,他喝了两瓶威士忌。
有一件事情让他不解:彼得斯为什么一直坚持说雷迈克有同谋,认为有一个高级别的人在帮他搞情报。头儿曾经问过利玛斯同样的问题,现在回想起来,头儿确实问过雷迈克的情报来源问题。怎么对立的双方都怀疑雷迈克有别的情报来源呢?雷迈克的帮手是肯定有的,就像那天在运河边见面时旁边的两个男人。可那些帮手都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卡尔也都说过他们的情况。可彼得斯,也只有彼得斯,能清楚地了解卡尔能搞到什么样的情报,所以彼得斯才拒绝相信卡尔是单干的。在这点上,彼得斯和头儿的看法倒是一致的。
也许真是那样,也许还真有别的情报来源,也许这是头儿严防蒙特知道的机密。那样的话,卡尔·雷迈克就是和某个特别人物合作,共同提供他们两人弄来的情报。也许那是头儿和卡尔那天晚上在柏林的利玛斯住处单独会面时商谈的内容。
不论怎样,明天就会揭晓。明天他要显显手段了。
他不知道谁杀了艾尔维拉,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杀她。当然可以作这样的猜测:艾尔维拉知道雷迈克的秘密同谋是谁,所以被那个同谋杀了……不对,那样太牵强了。这样的猜测没有考虑到从东柏林到西柏林的难度,毕竟艾尔维拉是在西柏林被杀的。
他觉得奇怪的是,为什么头儿从来没有告诉他有关艾尔维拉被杀的情况。如果头儿及时通知他,那么彼得斯问起这件事,他也好有个思想准备。现在想得太多也没有用,头儿做事一定有他的理由。他们都是很难琢磨的人,往往花很长时间都猜不透他们的真实用意。
他入睡前还低声说了一句:“卡尔真是个傻瓜。都是那个女人害的,肯定是她。”现在艾尔维拉死了,一切都结束了。他想起了丽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