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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寸金莲 第六回 仙人后边是神人(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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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香莲赛脚一败,一跟斗栽到底儿。

无论嘛事,往往落到底儿才明白。悬在上边发昏,吊在半截也迷糊。在佟家,脚不行,满完。这家就赛棋盘,小脚是一个个棋子儿,一步错,全盘立时变了样儿。

白金宝气粗了。香莲刚过门子时,待她那股子客客气气劲儿全没了。好赛憋了八十年的气,一下子都撒出来。时不时,指鸡骂狗,把连钩带刺的话扔过来,香莲哪敢拾。原先不知白金宝为嘛跟她客气,现在也不知白金宝干嘛跟她犯这么大性。白金宝见这边不拾茬,性子愈顺愈狂。不知打哪儿弄一双八寸大鞋,俗名叫大莲船,摆在香莲门口,糟蹋香莲。香莲看得气得掉泪却不敢动。别人也不敢动。

守寡的四媳妇董秋蓉在家的地位有点变化。过去白金宝总跟她斗气,板死脸给她看。赛脚会后换了笑脸,再逢亲朋好友来串门,就把秋蓉拉出来陪客人说话,甩开香莲理也不理,弄得秋蓉受宠若惊,原是怕白金宝,这会儿想变热乎些又转不过来,反而更怕见白金宝了。

佟绍华沾了光,只要在铺子里待腻了想回家,打着二少奶奶旗号,说二少奶奶找他,挺着肚子就回来了,佟忍安也没辙。可后来,二少奶奶自己出来轰他,一回来就赶回去。本来佟绍华骑白金宝脖子上拉屎当玩儿,这阵子白金宝拿佟绍华当小狗儿。谁也不知二少奶奶怎么一下子对二少爷这么凶。戈香莲明白。她早早晚晚三番五次瞧见佟忍安往白金宝屋里溜。但她现在躲事都难还去招惹是非?再说家里人都围着白金宝转,知道也掖肚子里,谁说?丫头们中只桃儿待香莲好,她原是派给香莲用的,可当下只要她一脚迈进香莲屋,白金宝就叫喊桃儿去做事,两只脚很难都进来。一日中晌,趁着白金宝睡午觉当儿,桃儿溜进香莲屋来悄悄说,自打白金宝不叫二少爷着家,二少爷索性到外边胡来,过去逛一回估衣街的窑子,到家话都少说,怕走了嘴。现在嘛也不怕,整天花街柳巷乱窜。憋得难受时竟到落马湖去尝腥,那儿的窑姐都是野黑粗壮的土娘儿们,论钟头要钱,洋表转半圈,四十个铜子儿。到时候老鸨子就摇铃铛,没完事掏钱往外一扔。桃儿说,这一来柜上的钱就由二少爷尽情去使。乔六桥一伙摽上了他,整天缠他请吃请喝请看请玩儿再请吃请喝请看请玩儿。

“老爷可知道?”

“老爷的心思向来没全撂铺子里,你哪知道!”

香莲也知道,但不知自己知道一多半还是一少半。

这家里,看上去不变的唯有潘妈。她住在后院东北角紧挨佟忍安内室的一间耳房。平时总待房里,偶然见她在太阳地晒鞋样子、晾布夹子,开门叫猫。她养这猫倒赛她自己,全黑、短毛、贼亮、奇凶,赛只瘦虎。白天在屋睡觉,整夜上房与外边流窜来的野猫撕打,鬼哭狼嚎吼叫,有时把屋顶的砖头瓦块“啪嗒”撞下来。桃儿说,全家人谁也离不开潘妈,所有鞋样子都归她出。赛脚那天白金宝的小脚就靠她捯饬的。她的鞋样敢说天下没第二个。

“十天半个月,她也往各屋瞧瞧,鞋不对,她拿去弄。可她就不往您屋里来。您没瞧见赛脚前她天天都往二少奶奶屋跑,就是她把您打赛会上弄下来的。不知她为嘛偏向二少奶奶,恨您!”

香莲没搭腔,心里却有数。香莲心细,看出潘妈打赛脚后不再去白金宝屋子了。

变得最凶,要数香莲的傻爷们儿。香莲真不懂傻人也把小脚看得这么重。原先是傻,这一下疯了。疯人更没准,犯起病就跟香莲瞎闹。有时拿拴床帐的带子,把香莲两脚捆一块儿,就要拿出去卖。买鸟儿,这是高兴时候。凶狠起来就拿针锥扎小脚,鲜血打裹脚布里往外冒。香莲已有了身孕,桃儿等几个丫头来哄大少爷说,大少奶奶肚里有他孩子,孩子有双天下没比的小脚,叫他必得好好待大少奶奶,等着好小脚生出来。这话管用,大少爷一听立时变样,天天捧着香莲小脚亲了又亲。一天打外边回来,居然给香莲买一包蜜枣,叫香莲心里一热直掉泪。可过几天,街上两个坏小子拦着大少爷说:“听说你爹给你娶个大脚媳妇,还要再生个大脚闺女。”他眼就直了,进门操起菜刀踹门进屋,非要切开香莲肚子看小脚不可。扯脖子叫喊着:

“我爹诳了我,谁也不信,打开看!”

香莲这两天正是心如死灰时候。不知谁把赛脚会的事传给香莲的奶奶。奶奶听了,气闭过去。香莲得信赶到家,奶奶拿最后一口气对她说:“奶奶也不知怎么会毁的你!”糊里糊涂,抱着悔恨作古了。香莲绝了后路,见傻爷们儿也不叫她活,心一横,把衣服两边一扯唰地撕开,露出鼓鼓白肚皮,瞪着眼对大少爷说:

“开吧!我活腻了,要嘛给你嘛!”

谁知当啷一声,菜刀扔在地上,傻爷们儿居然给香莲磕起头来,脑门撞得青砖地“嗵、嗵、嗵”直响,十来下就撞昏了,脑门鼻子都流血。再醒来,不打不闹,也不说话,只是傻笑,饭菜全不吃,到后来滴水不进,药汤没法灌,人就完了。挺大一个活人,完了,真容易。

应上“白马犯青牛,鸡猴不到头”这句话。香莲结婚没一年,守了寡。人强心不死,她只盼着生个小子。白金宝和董秋蓉两房头都是闺女,董秋蓉一个,白金宝两个,据说在南边的三少奶奶尔雅娟生的也是闺女。香莲要生个小子,给佟家留根,日子还能喘过口气。偏偏心强命不强,生的是丫头!想改也改不了,想添再也添不了!生下来不久还满身疹子。她心凉得赛冰块,天天头不拢脚不裹,孩子死就死,死完自己死。可自己身上掉下的这块肉,满是红点,痒得整天整夜哭,哭声叫她待不住,每天一趟去到娘娘宫,给斑疹娘娘烧香。娘娘像前还有三个泥塑长胡的男人,人称“挠司大人”,专给出疹子的孩子挠痒,还有一条泥做的黑狗,专给孩子舔痒痒痘。她一连去七天,别说娘娘不灵,孩子的疹子竟然退了。

一天潘妈忽进来,抓起孩子的小脚看了看,惊讶地说:“又是天生一块稀罕料。”随后拿着吓人的鼓眼盯住香莲说:“老爷叫我给她起个名儿。就叫莲心吧!”

香莲听了,两眼立时发直,潘妈走出去时,看也不看。桃儿端饭进来了。自打大少爷死后,香莲落得同丫头们地位差不多,吃饭也不敢和老爷少爷少奶奶们同桌。桃儿问她:

“不是二少奶奶又骂闲街了?甭搭理她,她骂,您就把耳朵给她,也不掉块肉。”

香莲直呆呆不动。

桃儿又说:

“我看四少奶奶心眼倒不错。这汤面上的肉丝,还是她夹给您的呢!原先她那双脚,不比二少奶奶差。倒霉倒在一次挑鸡眼,生了脓,烂掉肉,长好了就嫌太瘦。那天赛脚,我劝她垫点棉花,她不肯。她怕二少奶奶看出来骂她。可我看……您可别往外说呀——二少奶奶脚尖就垫了棉花。本来她脚尖往下耷拉!不单我瞧出来,珠儿杏儿全瞧出来了,谁也不敢说就是了!”

桃儿引香莲说话。本来这话十分勾人谈兴的。但香莲还是不吭声也不动劲,神色不对,好赛魂儿不在身上。桃儿以为她一时心思解不开,不便扰她,就去了。香莲在床边直坐到半夜,拿着闺女雪白喷香的小脚,口里不停念叨着潘妈的话:

“又是天生一块稀罕料……天生一块稀罕料……天生一块稀罕料……”

三更时,香莲起来插上门,打开一小包砒霜,放在碗中,拿水沏了,放在床头。上床放了脚,使裹脚条子把自己和闺女的脚捆在一块儿,这才掉着泪说:

“闺女!不是娘害你!娘就是给这双脚丫子毁成这样,不愿再叫你也毁了!不是娘走了非拉着你不可,是娘陪你一块儿走呀!记着,闺女!你到了阎王殿也别冤枉你娘呀!”

闺女正睡。眼泪掉在闺女脸上,好赛闺女哭的。

香莲猛回身,端起毒药碗就要先往闺女嘴里灌。

忽听“哗啦”一响,窗子大敞四开,黑乎乎窗前站着一个人。屋里灯光把一张老婆子的脸照得清清楚楚,满脸横七竖八皱纹,大眼死盯着自己,真吓人!

“鬼!”香莲一叫。毒药碗掉在地上。

恍惚间,以为是奶奶的鬼魂儿找来了,又以为是自己从没见过早早死去的婆婆。耳朵却听这老婆子发出声音,哑嗓门,口气很严厉:

“要死还怕鬼!再瞅瞅,我是谁?”

香莲定住神,一看是潘妈。

“开开门,叫我进去!”潘妈说。

香莲见是她,心一定,不解脚条子,把头扭一边。

潘妈打窗子进去,站在炕前,冷笑道:

“活不会活,死倒会死!”

香莲心还横着,在死那边,根本不理她。

潘妈上去,拿起香莲的脚,摆来摆去又捏又按上下左右前前后后地瞧了又看看了又瞧,真赛端详一个精细物件。香莲动也不动,好似这脚不跟她身子连着。心都死了,脚还活着?潘妈手拿她的脚,眼瞅一边,深深叹一口长气说:“他眼力真高!我要有这双脚,佟家还不是我的!”她沉一下忽扭头对香莲说:“您要肯,把您这双脚交给我,我保您在佟家横着走路!”这两句话说得好坐实,一个字儿在板上钉一个钉子。

她等着香莲回答,停一刻,没听香莲吭声,便冷冷说:“戴金镯子穷死,活该去当窝囊鬼吧!”转身就走,小脚还没迈出门槛,香莲的声音就撞在她后背上:

“你说的算,我就依你!”

潘妈回过身。香莲打进佟家,头次见潘妈笑脸。脸板惯了,一笑更吓人。可跟着笑容就消失,不笑反比笑更舒服。潘妈问:

“这脚谁给您缠的?”

“我奶奶。”

“算她对得起您!您听好了——您这双脚,要论天生,肉嫩骨软,天下没第二双;要论缠裹,尖窄平直,也没挑儿。您奶奶算能人,没给您缠坏,就算成全了您。可是怨就怨您自己没能耐收拾它。好比一块好肉,只会水煮放盐,不会煎炒烹炸,白叫您给淹浸了!再好比一块玉,没做工,还不跟石头一样!单说赛脚那天,那双蝴蝶鞋还算鞋?破点心盒子!酱菜篓子!要嘛没嘛,嘛好脚套上它还有样?再说您为嘛不穿弓底?人家二少奶奶四寸脚,穿上弓底,脚一弯,四寸看上去赛三寸。您这脚本来三寸,反叫这破鞋连累得显得比二少奶奶脚还大,这不屈了!不等着败等嘛?”

香莲眼珠子闪一道蓝光:

“告我,还有救吗?”

“要没有,跟您说它干嘛!”

香莲解开脚上带子,下炕“扑通”趴下来给潘妈磕三个头:

“潘妈,求您给我指个明道儿,叫我翻过身来吧!”

她眼里直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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