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2)
“我忽然发现你长得很有趣,很动人。”
“你又来了。我很丑,很丑,用不着你提醒。我很早就知道,知道得很清楚。家里来了客人他们总想抱哥哥,抱姐姐,我知道他们很漂亮,很好看,而我很丑,很丑。每到这时候,爸爸就来抱我,用胡子扎我的脸。可我笑不来,我知道,他们是可怜我。他们不是喜欢我,他们是我的父母,有义务爱我,尽管我很丑很丑。”
“我必须声明,我坚持我的观点,至少在我,您很美,很美,比她们都漂亮。在她们的眼睛里,我只能读出一二三四五,有的连一二三四五也读不出来,但在您这里,幸运得很,我读到了许多我很想读,却从来没读到的东西。跟他们很多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发愁该谈些什么,怎样把难堪的沉默挨过去,我总认为这沉默全是我的错,可我想来想去,觉得就是没什么可说的。我跟您在一块,恰恰相反,我很自在,我直发愁,怎样把自己想说的话分个轻重缓急,排个先后,怎样把心里的东西好好地表达出来。可是,你瞧,我还是没做到,还是语无伦次。人就像一幅画,外形的好赖是画布,是颜料,是镜框,是无关主旨的东西,重要的是人表现出的元气,在画,也就是流溢在线条色块间的激荡人心的东西。有些女孩子,是天生的和氏璧,在他人眼里只是普普通通的石头,卞和却认定她是无瑕的美玉,折了胳膊,打断腿,还这样认为,死不改悔。”
“你很会讨人喜欢,至少,总能让我高兴。”
“我只说真话。”
“那你上课时,对茹亚说的,也是真的?”
“当然。”
“能讲给我听吗?”
“很俗气,很俗气的故事,你不会爱听的。”
“关于你的事我却想听。”
“那是很久以前了……”
“很久?”
“很久!”
从前,有个黑瘦的小男孩,他很快乐。
每天放学,他总是走通向小丘的那条黄土路。低着头,细数他的脚印给大地的戳记。夕阳,把他狭长的影子抛给大地,仿佛抛给他一个墨凝的叹号,敲得它当当响。
每当他数到三千八百六十一时,他会舒舒服服地躺在青青的蔓草身上,闭上眼睛,看他的世界。
看黑蚂蚁和红蚂蚁如何为了争夺一只死甲虫,在狗尾巴草下会战。看茅草们受了风的怂恿,如何如何气愤地用一杆杆锚栓刺向云彩,云彩被刺疼了,呱呱大哭,流下了一大堆泪,人们把它们叫做雨。看小酸枣树如何如何想掀开天空,看看天外的世界,结果只戳了几个小洞,人们把它们叫做星星。
除了他,很少有人知道,夜极少是黑的,更多的时候是发暗的玫瑰色,星星并不是一闪一闪地眨眼,而是天外的人们拉他们的窗帘,它们也不是蓝的,而是像他们那世界一样五颜六色。
当他的肚子咕咕叫时,他沿着原路回家,把霜似的月光踩得吱吱咯咯地响,把肚子喂得不再叫喊。
于是钻进他两平米的小屋,反锁上门,拉上窗帘,睁开眼睛,看他的世界。
看庄周如何如何变成蝴蝶,鲲如何如何化作大鹏,看曹子建如何如何叹“人之出殊道”,洛神如何如何回风摆雪。
看李太白从水中捞起月亮,柳永的笔尖如何如何敲响雨霖铃。
那天,他遇见了她,一切就都变了。
那天,他十三岁,她二十三岁。
她第一次走上讲台,教他和他的同学们语文,她第一次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忽然觉得从前妈妈的眼睛嵌在了她的脸上。他忽然觉得比他大六岁的姐姐的笑隐在了她的眼底。他忽觉得透过星星看到了天外的人儿,蕴着和她一样的心。
窗外的太阳不再如往日那般耀眼了,屋顶飞到云彩上去了,地板沉到地球那端去了,他的目光杀死了所有的同伴,世界上只剩下了他和她。
从这天起,他不再去土丘了。
每天放学,他乖乖地趴在位子上做功课,看她伏在讲台桌上批改考卷,看她,就像妈妈还在的时候,他在灯下看童话,妈妈借着余光,缝着他爬树剐破的红肚兜。
她莫名其妙觉得他满桌子废纸很难受,她把它们一张张地展平,折成小船,让他放铅笔屑,叠套小衣服小碗,让他留着好玩。
她莫名其妙觉得他老半天不抬头看她,只是写呀写,很难受,叫他过来,和他比谁能把一分硬币立在桌子上,怕输了挨弹,她见他立了起来,就偷偷把它吹倒,耍赖皮,他说和她玩个游戏——看谁能把太阳想成蓝色,她完成得很出色,她的太阳蓝得像他的梦。
她莫名其妙觉得没有什么不可以同他讲,于是他们就一起争论小熊的妈妈是老虎还是青蛙。
当窗外的白杨,把那钩弯月挑上树梢,他就收拾好书包,顺路陪她回家,分手时塞给她一朵路上随手摘的小黄花。
然后,蹲在她门前的老槐树下,看她如何把窗子溢出灯光,就像从前看第一颗星星如何升起,继而踢着路上的小石子,蹦跳着回去。
她送他的纸玩意儿塞满了一书桌,他送她的小野花,干了也藏满了一锦盒,他觉得她有资格去尝他做的石子当葡萄干的狗尾巴草馅饼。
他就闭着眼问她,让她闭着眼回答,是否、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去看那棵特别像她的小花树和它妈妈——如同过去蒙上姐姐的眼睛,给她把竹剑,领她去杀魔鬼青蛙。
她却说不行,这些日子她仿佛在做莫名其妙的梦,她好怕“十三,二十三”不是“二十三,十三”。
他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倔劲上来,说他要等她,等她,等她,她不去也等她,为她准备一份馅饼、冰激凌和小虾。
她死命摇头说不行不行,她忽然想起了忘了老多老多年的哭。
一次,两次,她没有来。
他把她那份埋在特别像她的小花树下,问它味道如何,和它谈天,不觉睡着了,好像喝饱了妈妈的奶,闭上眼睛,开心地笑了。
第三次,她来了,咬着嘴唇,告诉他来的不是她,不是她,绝不是她,是她正梦游的灵魂。
他觉得真好笑,就告诉她等她的,是他是他绝对是他,然后请她吃小虾。他拉她手坐下,她抬眼瞟他,低下头轻轻咬嘴唇。他笑着问她,嘴唇好吃吗?她闭上眼睛,微微抬起头,让他自己尝。
第二天,人们告诉他,她死了,死得很安详,他好像听见了天大的笑话,说什么也不相信,说她只是睡熟了。
人们给他一封信,说是她给他的:
你十三,我二十三,其实你不是十三,我也不是二十三,衡量生命应以心灵,不应以时间,神同意的,人大多不同意,我去了,不是死,你相信轮回吗?我投胎于一个女婴,再过二十年,你三十三,我二十,那时,神同意人也会同意的,这二十年你就当我睡去了,要是想我,就去看看特别像我的它,忍一忍,二十年后,我就能叫你哥哥了。
他想是明白点什么了,看了眼窗上自己的影子,仿佛不认识他是谁了,从前平静的世界不再对他有一丝吸引,他渴望明白有关那一点的一切。
渐渐地,他不再相信,山那边的海有多深了,他觉得一个人看星星是愉快的,但若没有双她那样的眼睛同时看着他,却要乏味百倍。
不久,人们发现河边的一棵树下多了一座小坟茔,每天坟上都会插一朵小黄花。
人们又发现,一个黑瘦的男孩子大白天提着灯笼在街上走,问他,他说在找人,人们说,他疯了,太阳说,他长大了。
从前,有个黑瘦瘦的男孩,他很快乐。
讲完了,很久,都没有说话,她看着天,不是月亮,也不是星星,而是天上最黑最暗的地方。眼睛亮亮的。
月亮更静了。
接着,便是铃声,便是下自习的学生冲出来,便是大呼大叫:“妹妹哥哥。”
月夜破了。
“再见。”她说。
“再见。”我说。
“回去躺在床上,我要是哭了,你不会在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