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欢喜 > 08

08(2/2)

目录

徐盼出来见我笑着,就问:“我知道你的心思又飞跑了,又想谁呢?那个她?”

“没有,我想起个挺有意思的故事,凶杀色情,儿童不宜。”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男儿是泥做的骨,他就不知道再往后说下去——女孩子若是纠缠上什么爹爹、哥哥、弟弟、外甥,就仿佛水兑上泥,就成了泥汤子。

这才看见她换上的衣服,背带裤,白底大团大团淡黄色的梧桐花簇在长圆的叶片间。头发用同样的布条束了,束得很低,宽松松的,头发泻了半肩。色彩的节奏感掌握得很好,有点森英惠的风格,仿佛一个泥土、青草味的春天的早晨渡进我的眼里。

她站在门口,手玩着手,像个等高考成绩不安的考生。

“自己做的?”

“嗯。”

“本事呀!漂亮呀!怎么在学校没见你穿过?”

“上星期六才做的哦。”

“周末不出去玩玩?”

“玩什么?怪没意思的。看电影?看见人家三三两两的,觉又睡不踏实。还不如买块布,自己随便弄点什么玩。”这倒像我姐姐。妈妈说我俩谁也留不住钱,我有钱就去买书,她有钱就去扯布。

再仔细看看,领子上还粘着几丝布丝,轻轻帮她掸了。

“你是不是总这样看人?”

“对自己感兴趣的。”

“这就难怪了。”

“难怪什么?”

“难怪那么多人喜欢你。你也喜欢很多人是不是?”

我只有傻笑。傻,鼻涕泡。

“还记得去年夏天吗?黄根破天荒穿了裙子,你和根2讨论裙子上印的是羽毛还是凤凰。他说是羽毛,你咬定是凤凰,声音大了让黄根听见了,翻你一眼,骂你‘讨厌’。还记着吗?”

“那天是太奇怪了,你说是不是,那条裙子简直是至今为止我发现的,唯一能证明黄根性别的东西。不管怎么说,那天她可爱多了。”女孩子可能难看点,但不能没脾气。琼瑶里的人物在云彩上谈尘缘,受骗的小人儿就学着“纯呀纯呀”。可我还是爱喝调料做的汤,不爱蒸馏水。所以说,没鼻子,也不能没脾气。噢,孟寻。

“光说了,我得快去做饭了……你别在这看着我。我做东西就怕别人看,去,我手占着,把那边的围裙拿过来,帮我系上。好了,没你事了。我屋里有点书,可能有你感兴趣的,你随便翻去吧,壶里有茶,自己倒,我不管你了……去吧,去吧,饭好了叫你。”

书架里很干净,没有小猫、小狗、布熊之类的小玩意儿,也没有胶水、唇膏、牙签等等杂七杂八的小东西。读书人的书架就应该是这样,不是摆给谁看的,书架就是书架。

书架里一水法国小说和《小山》《乐章》《漱玉》《饮水》之类慢词。大多是服装。

“都看过了?”我问她。

“没有,买来怕涨价的。”

“《包法利夫人》看了吗?”

“翻过。”

“里面有什么好树名?”

“没细看,只是想见识见识什么叫名著,才翻这些名著的。”

“你的态度很对,我的也没错。”我忽然发现架子上还有一本《金刚经》,版本不错,看来是金陵刻经处刻的。

“佛经也是你的?”

“噢,那是拿来找觉儿的。”

“用政治书、语文课本不是一样吗?”

“看那些太麻烦,老想喝水。”

又找出一本讲芭蕾的书。

“你练过舞蹈?”

“嗯。”

这就难怪了,为什么她行走坐立让人看了舒服。

“饭好了。”

一切都好:两副碗筷,纸包鸡、清炒蟹粉、榨菜汤。两菜一汤,填得满满的,大碗看来是我的了。

“多吃点。”

“再多吃马也长不成大象。”

她端起那只牛眼大的碗。

“节食?”削足适履的新例。

“不,习惯了。”

不管那么多了,道声感谢,我就开始大吃起来。菜做得不错,相当不错,再是饿了,我吃得很香,很仔细。她很快吃完了,看着我,看着我很香地吃她做的菜。她很高兴。妈妈是这样,姐姐是这样。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女人都喜欢看别人吃饭。

“你吃饭太慢了,一粒一粒地,女孩子似的。”她笑了。

“这是认真。现在很少有人有饿这种感觉了,大家一日三餐,与其说是需要,还不如说是规矩,是习惯。什么东西变成定例就没意思了,就会丧失很多东西。有些事,不大,总忘不了。小学四年级,我们种了两棵桃树,天天浇水,花开了轮流去守,有了杏大的小桃子就每个课间都去护着。终于,果子熟了风吹雨打,这时候只剩下两个,拳头大小,青青的,没太多血色。老师用折刀把它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相信吗?我们三十几个人,每人分到了四块。大家都嚼得很仔细,仿佛嚼出了以前的二百多天的岁月、阳光、雨水、空气,我们在桃树边的嬉戏……还有很多很多再不会重有的东西。我的意思。你能明白吗?”

她点头。

“快吃,菜要凉了。”

吃完,她说这家里她说了算,命令我到她床上躺一会儿,上课好有精神,她收拾桌子。我说我脚不臭。她说也不会香,反正香臭她也不在乎。

这觉好酣。奇怪,什么也没想。如果这是孟寻的床,我知道,我的胡思乱想会让我一分钟也睡不着的。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