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死者田园祭》(2/2)
寺山修司5 曾经清楚指出:“正因为是人,才能够改变过去。或者该把这视为人类独享的自由。”差别只在于是要将这份自由通过各种手段表现出来,还是要在现实生活当中实行。
他是一位表现者,他会唱歌、拍电影、写诗。而我本人也是既会拍电影,也会写小说。我会通过这些手段谈到自己的母亲或父亲,但这真的可以说是事实吗?
当然,我有时候会把他们表现得比事实更加有趣。的确,我的父亲曾经是位私家侦探,但身为一位父亲,他却不像旁人想得那么有趣。虽说如此,每当我向旁人提到自己的父亲是位私家侦探,大家还是会觉得他很有趣,因为这种父亲可不多啊!
即便如此,我的父亲并不是明智小五郎,也不是松田优作6 ,他只是个爱喝酒的暴力老头罢了,也完全没在工作,但是旁人却会自行为我勾勒出他的形象。
所谓的过去,只不过是“让我们能够活在当下的‘过去’”。这世界上并不存在纯粹的过去或客观的过去。以这层意思来说,我们的未来全都可以自由捏造,想怎样全凭自己高兴。存在的其实只有“现在”而已。
而这并不等同于“刹那主义”7 。在我来说,这正是一种“现实主义”。诚如养老孟司8 曾经明确指出:“人类才不是活在物理现实当中,我们无法通过科学验证自己与旁人活在同一现实当中,人类只是活在自己的脑海中。”这就是他所有论点的精髓,亦即世间万物都不过是所谓的脑内现实。
当年与他对谈时,他也曾经表示:“根本不存在什么虚拟现实”,由于每个人都活在虚拟当中,因此就没必要说什么虚拟不虚拟了。实际情况是大家都在互相维持接近现实的部分罢了。因为若不这么做,自己的现实就无法成立了。
但是关于自己与对方是否看着同一个现实,这部分可没任何保证。由于这是意识面的问题,因此无法获得保证也是理所当然,亦即无法得到客观角度的证明。
同理可证,我们也无从去比较自己孩提时代的意识、去年的意识,甚至昨天的意识。我们不过都是一厢情愿地认为“这就是自己”,但是除此之外,又如何去保证自己的身份呢?自己的幼年时期、孩提时期,这些时期不过都是现在的自己所想象的“过去的自己”罢了。
常常会有在过去并不存在的事物,却出现在回忆当中的情形发生。那就像是一部存在于记忆当中的电影,自己完全不记得有哪个场景令自己大为赞赏。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我们每个人都稀松平常地捏造过去。反之,若人类不具备这种能力,可能没多久就会发狂了吧!
无法模仿的事物全是偶然
寺山修司的《死者田园祭》正是这样一部电影。
我非常喜欢寺山修司,虽然我没看过他的戏剧,但读他写的一些东西也会感到有趣。我觉得每个与我年纪相仿的日本人几乎都曾有过一种“寺山修司体验”。
寺山修司拍过好多部电影,其中《死者田园祭》是他的集大成之作。如果有人说想看一看寺山修司的电影,我也最推荐《死者田园祭》这部易于理解的作品。这部作品以方才一直提到的概念,即“过去皆为捏造”贯穿整部影片。
此外在电影中也随处可见他所写的诗,从这个角度来看,《死者田园祭》也可谓是了解寺山修司的入门篇。这部作品既是寺山修司电影当中的集大成,同时亦是入门篇,这点着实有趣,而且本片也花了不少制作费呢!
《死者田园祭》是一部由atg9 出品的电影,至今我偶尔仍会看艺术电影。学生时代我可是个电影文青呢!当时我偏好atg等独立电影公司所推出的作品,而这段时期我所看的电影又可分为两种,一种是现在仍能看得津津有味的电影,另一种则是现在完全看不下去的电影。我觉得这点也很有趣。
寺山修司的作品现在我还是看得下去,但此外的作品可就几乎都不想看了。当时我果然只是在自我陶醉吧!过去在我眼中的杰作,现在看来不过是单纯的庸作。我认为看电影会出现这种情形是理所当然的,电影本身就是各个时代的表现。
而对我来说,寺山修司的作品不管经过二十年,甚至三十年都全无关系,看起来还是相当有趣,值得一看。相较之下,我就不知道当时的其他电影导演,如大岛渚、筱田正浩、吉田喜重10 他们到底是在拍些什么电影了。
藤田敏八等当时拍摄青春电影的导演尽皆相同,毫无例外。
譬如《八月湿砂》&9322; 是我电影文青时代必看的一部电影,这部电影在当时已经成为传奇。而说到法国电影,《冒险者》&9323; 同样是个传奇,许多人都将它们捧为青春电影的最高杰作,但是在我年长之后再去看这几部电影,却不由得产生“这在搞什么鬼”的错愕。我想,当时的氛围与电影评价都是成套的吧!
从这一点来说,青春电影的保鲜期果然很短。基本上,拍得很好的青春电影也不适合给老头子看。
寺山修司真的是一位风格前卫的人,他总是富有精力去持续创作一些天马行空的电影。从这一角度来说,唐十郎&9324; 的电影同样如此,至今仍有其可看处。
综观而论,日活、东映等公司制作的电影都偏商业取向,因此皆有其固定格式可循。这也让其中某些作品至今也还有可看性。而艺术电影多以某种文化或艺术为中心,随着时代变迁,会丧失一些原有的根基。因而艺术电影通常没有固定格式可循。
有些人误以为我是个“将电影视为艺术的男人”,但我基本上都是在拍娱乐电影。而遵守娱乐电影格式而制作的电影则拥有较长的保鲜期。
以这层意思来说,《死者田园祭》是寺山修司的电影中最具有娱乐属性的一部作品。电影中大量起用大牌演员,观影过程的确相当轻松。也因为观影过程轻松,观众得以清楚理解导演的主张。而不会像他之前的作品一样,以“让人摸不着头绪的方式”,拍出“让人摸不着头绪的内容”。我想这应该是他拍了好几部电影之后所获得的成果吧!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或许已经将电影给“看透了”。
寺山修司所执导的短篇电影则经常被称作“实验电影”,但是我认为那并不是字面意思上的实验电影。当时“实验电影”在日本蔚为流行,不过那种为了实验而做的实验,并不算是实验。无法再次重现的实验结果,算不上是真实,这在科学的世界可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电影亦然,如果别人想要模仿仍无法模仿的电影,只能单纯算是偶然。因为我也模仿过不少人的作品,自然晓得之间的不同。
在我还在负责电视动画作品时,也曾模仿过许多人的作品。我模仿的对象包括雷德利·斯科特&9325; 、安德烈·塔尔科夫斯基&9326; 、史蒂文·斯皮尔伯格、路易·马勒&9327; ,乃至于法国的黑色电影&9328; ,我模仿的对象可说是不胜枚举。而在此过程当中,我知道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可以重现的作品皆有其根据”。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电影全都是模仿来模仿去的复制品,原本就是在耍诈。
另一方面,世界上也真的存在着一些无法被模仿的电影,比如大卫·林奇&9329; 的作品。如果说用电影来表现“疯狂”这一核心的话,没有人能比得上他。像林奇这样原创性极强的电影导演世间真是非常稀少。
寺山修司这个人就不一样了,他是在凭着理性揣摩电影,因此观众也能够理解他的作品。拍出一部让观众评价为“虽然不明白(电影)在说什么,但好像很厉害的”作品也可说是个主题,但是寺山修司的作品还没天马行空到那种地步。这同作为实验却无法被“实验”是一回事。
本章我以分析寺山修司的电影为中心,希望各位可以体会到“过去是可以捏造,更是值得捏造的事物”这个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