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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书柒 事件(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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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好似糕点,芙蓉花却像妖怪。为何我会这么想?就只是这么感觉,没有个所以然。

儿时我常被遣去寺院。

那所寺院每到夏季,中庭的池塘便开满了莲花。莲花花瓣的尖梢染成鲜红,看在幼童眼中,感觉似乎甜蜜蜜的。中间是黄的,纯白的花瓣由此伸出,渐渐地晕成淡红,再倏地转为浓艳,边缘处与其说是红,不如说更像牡丹的丹红。

看起来就像砂糖糕点吧。

不过看似相同的花,睡莲却不像糕点。睡莲同样开在水面上,形状和颜色亦相去不远,却不知何故,看上去就只是漂亮的花。

莲花即使是纯白的,也像是糕点。

我觉得有点好笑。

当然,我未曾试着去吃它。不管看上去有多美味,我也不曾想过要吃莲花。尽管十岁前的事我早已不复记忆,但应该知道那并非食物。

但是,每当看到莲花,就不可思议地感到甜蜜。

不消去尝,甜蜜也溢了满口。

现在已不会如此,但莲花像糕点的印象就是挥之不去。

然而即使看到睡莲,也不会涌出甜味。

芙蓉也长得像莲花。有人告诉我,莲花以前也叫作芙蓉。至于是日本还是中国如此称呼,就不清楚了。据说为了区别,莲花叫水芙蓉,芙蓉叫木芙蓉。

我不记得第一次看到芙蓉是什么时候了。

但我依稀记得,它令我相当困惑。

没错,是困惑。

芙蓉并非什么稀奇古怪之物。我记得这种美丽的花,也被拿来比喻佳人丽人。

然而,我却觉得它看起来像妖怪。

什么地方像妖怪,我解释不来。况且妖怪是什么,我也懵懵懂懂。不过,不是古时的戏里头出现的幽魂那些,而是孩童将包袱巾之类的布摊开或披在身上,哄闹“妖怪来啦!”的那种,所以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不。

应该有那么一丁点可怕吧。但不是背脊发凉、毛骨悚然那种可怕。

就像忽然开了个大洞。

或是被异国的人目不转睛地凝视。

类似那种感觉吧。

就像是大小、色彩,所有的一切都有那么一点儿不对劲的花。

我现在依然这么感觉。

还有,芙蓉总是突然出现在眼前。

或许也是这个缘故。吓一跳是不至于,但会让人有点愣住。不过这样说或许像在找碴,毕竟芙蓉又不会自个儿冷不防冒出来。花只是兀自在那儿绽放着,应该说是我自说自话地去到看得到芙蓉的地方,自说自话地愣住才正确。

即使如此,我就是觉得芙蓉看起来不同于其他的花。芙蓉总是毫无前兆地突然跃入眼帘。

这也是让我觉得像妖怪的地方。

妖怪这个比喻,也让人莫名其妙呢。妖怪总是既唐突又诡异,外观有一点——有那么一丁点不对劲——就是这样的东西。就是那一丁点不同,有时让人害怕,有时让人失笑,有时让人悲伤。我这么感觉。

我恍惚地想着这些。

这是我生平头一回思考妖怪。

需要思考妖怪的状况,原本就难以想象,纵然遇上那种状况,也不会去想吧。

这种花到了傍晚就会凋萎。

芙蓉是只开一天的花。

与真的妖怪不同,入夜以后就不见了。

然后到了明早,又轮到别的妖怪绽开怒放。

我对着这妖怪花看得心旌摇曳。

没想到这种地方居然开着芙蓉。

芙蓉树另一头的土地低洼,看不清楚,但深处有一片杂林,再过去有条河。河的对岸已是一片朦胧,再过去看得到疑似城镇的黑影。

应该是邻镇。

不过那只是一片黑影,或者说一团雾霭,更远处的高台看得还更真切一些。

只要去到那里。

一定就……

不。实际前往一看,一定没什么,就只是座普通的城镇。只是两处之间的距离让寻常的城镇看上去像雾霭罢了。从那边看过来,肯定这边才是一团雾霭。

哪一边才是真的?

真希望雾霭才是真的。真希望自己也是雾霭,去到的那里也是雾霭。如此一来,就可以融为一体了。同是雾霭,就没有界限。一切都化成雾霭,就没有彼此之分,就不会起纷争了。

我想着这些。

所谓愚不可及,就是指这样的思考吧。

父亲开口闭口就是“视野变差了”,动辄便说“御一新 [1] 前可以一眼望到哪里”、“那些建筑物挡得什么都看不见”。

但我觉得现在也看得够远了。

况且就算看得到,走不到,那也是镜花水月。

为什么会想看到那么远的地方?

日头渐渐攀顶了。

快正午了吧。我很后悔没有带阳伞出门。阳光照得额头热辣辣的,皮肤也渗出汗来了。我正兀自寻找荫凉处,背后突然传来一道清朗的叫声,小姐!声音来得太意外,我吓得轻喊了一声。

“啊,吓着你了吗?”

声音说着。

“离草丛那么近,会被蚊虫叮咬的。”

“是。”

我回答得恍若无事,但其实大受惊吓。与其说惊吓,不如说是害怕。然而表面的自己却无视这样的心情,擅自反应。

我提心吊胆地回头,看见两名男子。

一个人对着我,另一个望着远方。

对着我的男子,是个体态圆胖、脸形方正的绅士。小巧的圆眼镜看上去就像贴在脸上。

“啊,抱歉。”

长相令人望而生畏,但态度亲和,而且衣着整洁,不像个无赖汉。似乎不是坏人。

望着远处的男子体面地穿着剪裁高级的衣物。虽然撇着脸,但面庞纤细,似乎是个五官分明的美男子。

“你不该随便向陌生妇人攀谈的。看,人家都被吓着了。”

“哪有吓着?再说,这位不是妇人,是小姐。如此清纯可人,应该形容为稚气未脱的少女才对。”

那就更不应该了,长脸的男子转了过来。

相貌精悍。一双浓眉特色十足。

“你矜持点好吗?你就是见人家是个楚楚可怜的少女,才会搭讪人家吧?”

真冤枉!圆眼镜男子顶出宽阔的下巴,瞪住年轻人:

“我说松冈,你是不是有点神经过敏了?成天就只在乎名声、面子那些的。虽然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但未免过头了。”

“这不是名声或面子的问题,而是道德或节度的问题。”

“你是在说《礼记》吗?是要搬出‘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来吗?”

“不是那样。”男子挑眉说。

应该才二十出头,态度却相当沉稳大方。

“我的意思是,你这样会招人误会,让你洁身自爱一点。”

“洁身自爱什么?我又不是意图不轨,只是想问个路罢了。问路哪里不洁身自爱了?令人费解。你看看四下,松冈,连个人影都不见啊。这儿要是有农人,我自然会问农人;有老人,自然会请教老人。但这儿除了野狗以外,就只有这位小姐,教我还能问谁呢?日头愈来愈烈了,继续在这艳阳天底下迷路下去,人都要给晒昏了。喏,你头顶有帽子,但我可是忘了戴帽子出门啊。”

圆眼镜男子说道,用食指戳了戳剃得干干净净的太阳穴。

细脸绅士细长的内双眼皮眼睛扫向我,露出苦恼的神情。是在表示他很过意不去吗?

“录兄,即使如此,你还是太欠考虑了。一个妇道人家,这种时间一个人独自站在这种地方,你就没想过或许有什么苦衷吗?”

“什么苦衷?”

“我怎么知道?虽然不知道,但任谁都不会无缘无故站在这种地方,你应该考虑一下个中缘由才对。你就是缺乏观察力和想象力。”

“顾忌这么多,还要怎么问路?就算是悠哉阔步走在路上的老头子,也不晓得心里头在想些什么啊。或许人家也正面临天大的难题,就是为了忘怀,才刻意装出悠哉的模样也说不定。这种事是外人无从推量的,没有人懂的。要想象,什么样的状况都有可能,但任意揣测,岂不反而失礼吗,松冈?”

“请问……”

我出声,两名绅士同时转过来,异口同声地说,失礼了。

“啊,真正失礼。其实呢,这小子正为爱神伤,似乎对异性感到绝望了。”

“喂,录兄!”

名叫松冈的精悍绅士露出厌恶无比的表情。

“你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胡说些什么?那件事……”

好了好了。被称为录兄的男子做出安抚的动作:

“哎呀,再三再四丢人现眼,真正不好意思。不过我们可不是什么可疑人物。我是……我想想,啊,小姐知道尾崎红叶 [2] 老师吗?就是眼下正在《读卖新闻》进行连载,大受好评的小说《金色夜叉》的作者。”

不巧的是,我没有读过那部小说。

家里不太让我读小说。不,坦白说,我连一部小说都没有读过。如果想读,就会挨骂。祖父说女人读什么书,父亲说学习文化是好事,但小说是俗恶之物。

不过我听说过这个名号,因此应道“知道”。

“我是老师的徒弟。”

“什么徒弟?”

松冈先生说,就像在还以颜色。

“大言不惭地说这种东西我也能写,投入老师门下也就罢了,但你不是两三下就跑了吗?”

“我才没有。老师又没把我逐出师门,我现在还是门下弟子,而且现在依然承蒙江见 [3] 兄关照。我只是与砚友社各位的方向性不合罢了。你分明清楚。”

“就算这样,你还是没有写拟古典文体的小说吧?上回你不是才说那种风格已经过时了?”

“是过时了。就是过时了,尾崎老师也才会不断地摸索新路子啊。世人说什么雅俗共赏体,但那只是外人任意贴上的标签。小说就是实验,实验就是时时刻刻进行新尝试。像言文一致的实验就成功了啊。只不过比起实验,老师在传统美文上的声誉更胜一筹罢了。”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听你上课。不过,哪有人自我介绍却搬出尾崎老师的?要是国木田 [4] 兄听到了,肯定要骂你俗人。”

那个人观念很新,本性却是个老古板,录先生说。

我完全不懂两人在说些什么,但只看出了一件事。

他们感情非常好。

我听人说过,男士们感情愈好,彼此骂得愈凶,看来真是如此。

我忍不住微笑。这似乎令两人不知所措。

“看,让人笑话了。”

“有什么办法?哪有人自我介绍这么久的?”

“都是你插科打诨害的。”

“我没有插科打诨。你就像平常那样,说句‘在下是落魄诗人田山’不就得了?”

你真的很可恶呢。录先生——田山先生咕哝道:

“嗯,就是这么回事。小姐,这位是刚从第一高等学校毕业,秋天即将成为帝大生的松冈。他就读寻常中学时,就是那位森鸥外 [5] 老师的门人,此外也向歌人松浦辰男 [6] 老师学习桂园派诗歌,从就读高等中学时就雅好新体诗,是个天才。”

如何?无法反驳吧?田山先生愉快地说。

“要介绍我,何劳搬出别人的名字?现在这情况,跟森老师或松浦老师都没有关系吧?学历学籍也跟这位小姐无关。说我是诗人松冈不就好了?”

原来是位诗人吗?

不过,我听过诗人松冈这个名字。

“请问……您是松冈国男先生吗?”

那么,他应该是以前我读高等女学校时的几位朋友大肆公言她们为之心醉的诗人。内容我已经忘了,但也有朋友为我朗读他的诗。我唯一记得的是,那与其说是诗歌,不如说更像以清词丽句写下的书信,让我觉得好像在聆听别人的私信。

“小姐知道?”

不是松冈先生本人,而是田山先生反问。

至于松冈先生,他僵住了似的一动也不动。

我有些发窘。

因为我只知其名,却没有任何想法。连句客套话都说不出口。

“不,呃……其实是我朋友经常提起这个名字,说您的诗非常棒……真抱歉。”

就是那个松冈。田山先生说:

“他的诗很抒情,所以很受妇人欢迎。”

“又说那种鄙俗的话。我并不是刻意追求抒情,遑论受不受欢迎,更是……”

“以结果而言,就是这一点获得支持,不也是同样一回事吗?倘若说尾崎老师是以流丽的拟古文和通俗的剧情博得大众欢迎的作家,那么你对小姐们而言,就是个浪漫诗人。”

松冈先生情非所愿似的抿起嘴唇,瞥向旁边的田山先生。

不过这两个人还真是对比鲜明。论年纪,田山先生应该稍长一些。田山先生虽然脸庞四四方方,却没有尖锐之处,而松冈先生却是无处不尖锐。

“你也不是为了博得人气而写诗的吧?”松冈先生说。

“当然。不过也没有理由排斥受欢迎。即便获得肯定的地方非我们所愿,我们也没有资格为此不平。说起来啊,松冈,你大道理太多了。”

“没这回事。我只是努力讲道理。”

所以你才会为情所苦。田山先生露出可怕的表情说:

“恋爱总是脱不了烦恼,但你实在是太执着于道理了。道理是厘清不了感情的。”

“这我懂。”

“无法厘清之处,就是内心的黑暗之处。你当然也免不了有,却要表现得仿佛没有,这是违反自然的。”

“这我也明白。不过就像你说的,个人的内心黑暗,终究是无法普遍化的。我认为如果刻意去强调这一点,反而会扭曲了事物。自己的暗处,与他人的暗处应该不同,却要强加于人,实不可取。”

所以才说你大道理太多。田山先生目瞪口呆地说:

“而且你还会像那样在乎世人的眼光。”

“我在乎的不是世人的眼光,而是世人。再说,我也不是在乎名声。只要自身清白廉洁,自然不怕坏名声上身,门面自然也就摆出来了。”

看吧。田山先生转向我说:

“他就是这样。对小姐那些支持他的朋友虽然很抱歉,但松冈就是这样一个人。啊,面对你这样一个美女,却把你冷落在一旁,实在抱歉。”

松冈先生又撇开脸去了。

“两位谈话的内容太深奥,我无从理解,不过——这话或许冒昧——两位看起来乐在其中。你们感情一定很好。”

只是交情久,感情可不好。松冈先生撇着脸说。

感情算好吧。田山先生说:

“而我们这对哥俩好,正好迷路了。”

“这样啊。”

“松冈说,或许你也有某些苦衷……不过我们都来到这里了,总不好空手而归。而且他还是缺席了一堂原本想听的课过来的。所以……我们想向碰巧遇到的小姐问个路。”

一定给你造成困扰了。松冈先生仍不看向我说。

“笨蛋,困扰早就造成了。迟迟不进入正题,要人家听咱们冗长散漫的闲聊,才是给人添麻烦。再说,虽然你歪理一堆,但既然都要问路,请教漂亮的小姐当然比较好啊。”

“你就不能少说一句吗,录兄?”

松冈先生叹了口气。

不巧的是,就算别人称赞我漂亮、是美女,我也不是那种会羞红了脸垂下头去的个性。听到这种话,有些人会开心,也有些人会恼怒,但我这两者都不是。老实说,我不知道对妇女说这些话是好事还是坏事。

没错——

我就是不明白这些,所以才逃来这里的。

我没有去哪里,也没有做什么,最终也没有好好思考——不,我停止思考,在这里看芙蓉。

“朋友告诉我们路线,我们却不晓得是在哪里走错了,怎么也到不了目的地。走着走着,屋舍变得稀疏,野草愈来愈高,更让人觉得绝对走错路了,但是连在哪儿走错的都不晓得。我们正走投无路,小姐忽然现身于荒草树木之中……”

“不是小姐现身,是我们出现在小姐面前。移动的是我们。你老是像这样用自己的尺度看事情。你这样的说法不正确。”

“很正确啊。对我来说很正确。我不懂这样说有什么不对。”

啊……又岔题了。松冈先生说。

不过,我明白松冈先生想要表达的意思。

亦即——

和芙蓉花是一样的。

“我……就像妖怪一样呢。”

对方一定不懂我在说什么,但我也听不懂他们两位的话,我觉得很公平,所以说出口来。

“什么妖怪!看到这么美丽的姑娘,怎么可能会以为是妖怪?”

不,正因为这样,所以才说是妖怪呢。松冈先生说。

我不懂为何是“正因为这样”,但即使只有一些,松冈先生一定也推悟出我的意思了。相对地,田山先生圆眼镜底下的眼睛眯了起来。

他应该不懂吧。

“你这话真教人糊涂哪,松冈。嗯,总之就是这么回事,小姐看起来一身轻装,是这附近的人吗?”

附近……说近是近吧。看来田山先生把这儿当成了偏乡地区。我说我住在走得到的范围内。

“我想也是。那,这附近有没有书铺?”

“书店吗……?”

“是的,卖书的店。”

“在这种地方吗?”

我不认为这里有那种店。

城镇里是有店铺,但这一带除了荒废的田地和墓地之外,就只有森林和草原。再过去一些的地方有间寺院,但必须翻越一座山头才有人家。从这个意义来说,与乡间无异。

河川另一头如雾霭般的地方,要繁华许多。

“我不知道呢。”我回答。

“这样啊。这下头痛了。”

田山先生神情黯然。

松冈先生则是满不在乎地看着田山先生说:

“应该就没有吧?咱们没有细想,怀着游山玩水的心情过来,但仔细想想,这事实在太可疑了。世上不可能有那种宛如书籍馆般的书铺。”

“那是怎样,松冈?难道你要说泉 [7] 和岩谷 [8] 老师都看到幻觉了吗?他们两个作风或许相似,但岂有两个人都做了相同的白日梦的理?再说,喏,你的学长上田敏 [9] 也说了一样的事吧?”

“确实。他说是听到某讲师提起,实际去了一趟。”

“他说的讲师,是东京帝国大学的讲师吧?那种人怎么可能撒谎?”

“谁知道呢?即便是讲师,也不一定就是圣人君子,里头也有些会捉弄学生的老师。”

那个人会吗?田山先生瞪住松冈先生。

“我哪知道?上田学长是英文系的,我读的是法学。不管怎么样,都不是我直接听那位讲师说的。那么,就是上田学长哪里说错了吧。”

我真是不懂。田山先生摩挲着往前突出的下巴说:

“上田确实去过那里对吧?我们听到的是一样的路线,怎么就到不了?”

“所以……想都不必想啊。若是依据逻辑思考,就是上田学长哪里说错了。”

“如果不是的话,就是我们太傻吗?不过,你要就此放弃吗?如果真有那种拥有古今东西一切书籍,而且还能够购买、如梦似幻的书店……”

可是没有啊。松冈先生说:

“即便有,也是夸大了。”

“夸大?”

“这还用说吗?别说古今了,书籍开始买卖,不过是最近的事而已。发行处或许有库存,但也只卖自己的店铺开版印刷的书。至于租书店,就只有读本 [10] 之类。从汉籍到经典,甚至连藩史稗史都有,这根本无法想象。不可能的。况且,洋书也不是个人能轻易购得的。就算现在流行出洋,也不是能去上好几回的。现在这个国家,没有哪个疯狂的富人会特地跑去外国买书。就算是贸易公司,也不会进口那种卖不出去的东西。”

“但事实上我手上就有the odd nuber [11] 。那可是上田借给你,你又借给我的。那本书刚出版不久,就连丸善都还没有进货。就是买不到,国木田兄才会想读也读不到。”

“如果时机凑巧,也不是买不到吧?也有可能刚好有个朋友赴美,刚好买回来。”

那么凑巧的事,世上难得一见。田山先生鼓起腮帮子说:

“买到的不是别人,就是上田敏呢。他说他就是在那家店买到的吧?”

“他是这么对我说的。”

“既然如此……”

“不,虽然上田学长这么对我说,但或许有某些隐情。有可能那本书其实是循其他途径拿到的,或许是通过无法公开的渠道得手的。”

“你说上田敏吗?嗯,如果我的眼前有那样一本书,那么就算动用有些非法的手段,也要弄到手吧,但上田那种德才兼备的人会干这种事吗?再说,就算上田真有什么隐情,他是那种会欺骗你我的人吗?”

“也不是骗,或许他只是利用传闻,来掩盖真相。我记得那家奇妙的书铺的传闻,几年前就在文坛、和歌领域流传开来吧?”

“我应该是在四五年前听到的。”

“那么,学长一定也听到了这个梦幻般的传闻。毕竟他就读一高的时候就是《文学界》的成员,也参与过《帝国文学》的编撰。”

“你说那家店只是个梦幻?”

“难道不是吗?我刚才也说过,从甫出版的洋书到旧幕府时代的绘草纸 [12] 都有,这是不可能的。我不知道岩谷老师买了什么,不过听说泉兄甚至拿到一堆剪报和绘草纸。虽然本人秘而不宣,但如果那是真的,世上不可能有那种收破烂似的书铺子。”

“真的没有吗?”

“事实上不就没有吗?”

“那你跟来做什么?”

田山先生眉头深锁,又转向松冈先生。

“你开口闭口就是这种话。没错,你说的应该是对的。但是对于我们眼下的处境,你的那些大道理有什么意义?不愿意的话,你回去就是了。还是你想用你那番大道理教训我?你以为我会痛改前非,赞同你说‘啊,居然相信那种吹牛皮,我真是太傻了’吗?绝对免谈!”

“犯不着动气吧?况且人家也说不知道了,希望已经破灭了。还是你想要两个人漫无目的地瞎晃到天黑才满意?”

“对不起。”

我低头说,争论的两人同时转向我,异口同声说,不是你的错。

因为声音实在太整齐了,我忍俊不禁,又笑了出来。

咦,好笑吗?田山先生问。

“抱歉,如果冒犯到两位,我道歉。”

“这话言重了。不好的都是我们。不过,小姐也不知道啊……”

“家里禁止我读书,所以我向来与书本无缘。虽然我很想读,却也不知道从何读起……”所以,“或许其实有那家书店,但我连书店应该长什么样子都不清楚,或许是我遗漏了。我是个不知世事的傻瓜。”

田山先生睁圆了眼睛:

“什、什么傻瓜?居然害小姐这样自责,我们才是大傻瓜。呃……”

田山先生支吾起来。

冒昧请教,小姐的芳名是?松冈先生接过话头:

“若你不介意的话。”

“我叫塔子。”

我没有说出姓氏。我不想说。

“五重塔的塔,孩子的子。”

“这样啊。那么塔子小姐,我这个朋友实在不听劝,你一定觉得厌烦,但请容我再请教一下,这一带……有没有灯塔?”松冈先生问。

我觉得这个问题太奇妙了。

“灯塔?灯塔,是指……”

“不是海边的灯塔,而是街上的陆灯塔。你不知道吗?”

那种东西最近应该没有了。田山先生接话:

“那种怪东西,我只在德川时期 [13] 的名胜图册上看过。乡下地方或许还有,但现在都已经是煤气灯的时代了,哪可能还有什么陆灯塔?你突然说起什么啦,松冈?”

“不……因为我压根儿就不信,所以也没告诉你,不过上田学长说那家店是那种外形的建筑物 。”

“哪种外形?”

“陆灯塔啊。”

这才是不可能的事吧?田山先生的身体夸张地晃了一下:

“陆灯塔连我都没见过实物……不过那应该不是西洋建筑吧?虽然我只在图画上看到过,不过陆灯塔怎么说,是像这样弯曲,愈上面愈细,外形很诡异,就像望楼妖怪似的东西吧?而且既然叫作灯塔,应该有一定的高度。”

“应该吧。”

“世上哪有这种书铺?”

“所以我才没告诉你。这年头应该也看不到那种建筑物了,即便有,依常识来看,也几乎不可能是书铺。”

“不可能呢。”

“虽然我没告诉你,但因为听说了,所以我也稍微留意了一下,但不巧的是,似乎也没见着那样的东西。如果有,应该会相当醒目。”

“我也没看到……应该。”

“灯塔吗?”我问。

“不,只是形状类似,如果真的有,它不会点火,应该也比陆灯塔大多了。毕竟里头有相当数量的藏书。”

“有的。”

“呃,所以……”

“应该有。”

松冈先生眨了两下眼睛,不说话了。田山先生看了松冈先生一眼,然后转向我问,真的吗,小姐?

事实上……有的。

不过是“应该有”。

就在前往寺院,一条到底的路上。

之所以说“应该有”,是因为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从来没有定睛瞧过。

那是一栋巨大的建筑物,却不可思议地融入景色,一不小心便会错过了。

与芙蓉截然相反。

显然是异质之物,却不知为何与风景浑然一体。

就仿佛树木之类,理所当然地存在于那里。

也许是因为这样,经常是想起时已经路过,或以为就在附近,其实还在大老远的前方,总之必须一路上时时留意,否则甚至无法瞧见它。

不过,我连那栋建筑物是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不会刻意去找它,既然不需要找,也不会放在心上。

因此我应该经过它好几次,却从来不曾细心端详,总是经过之后,才忽然想起有这么一栋建筑物。

不过我对它有印象。

只是,一个对书店毫无概念的人,不可能把那栋就书店而言似乎相当出格的建筑物当成书店,所以我才会说不知道;但说到诡异的、如灯塔般高耸的建筑物,就只有那里,而且那样的建筑物,我也只见过那一处,因此我确信绝对就是它。

“我带两位过去。”我提议。

“这……太麻烦你了,小姐……呃,塔子小姐。”

“不会的。”

我一点都不觉得麻烦。

不知何故,一想到那栋建筑物就是两人正在寻找的书铺,我忽然感到雀跃不已。

一直萎靡不振的心情,顿时轻快了起来。

一早……

天色未明,我便阴郁地醒来了。

与其说醒来,其实我一整晚辗转难眠。傍晚开始,我就反复地想些愚不可及的事,夜深之后仍心烦意乱,沮丧到家,实在睡不着觉。

为了散心,我悄悄穿戴好衣物,偷偷摸摸地溜出家门。

我明白这不是离家就能够如何的问题,但我就是不想待在家里。我必须思考,却完全无法思考,所以郁闷难当,尽管郁闷依旧,但总算是淡了一些,然后渐渐地,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为什么跑出来了。

但我还是不想回家,朝着无人的方向信步走去,如此而已。

然后芙蓉花妖怪冷不防现身。

接着……我的思考完全停止了。

虽然即便思考,也不可能有结论,即便想到什么,也不能就此得到解决。

因为世上有太多人处在相同的境遇,而这些人对此丝毫不存疑问,当然也不认为这是不幸。不,那岂止并非不幸,反倒是幸福吧。

为此烦恼才是莫名其妙。

但是,一旦心生质疑,就再也遏止不了了。

逃离不了。

就像是被永远不会解决的烦恼给缠身似的。

想要忘怀,也是徒劳。

如果要忘怀,除了像刚才那样陷入忘我之外,别无他法。

不是忘掉烦恼,而是让烦恼的自我消失。那就形同变成草木一样吧。那样一来,除非有什么让人忘却烦忧的事,否则连笑都不会了吧。

就跟那里的芙蓉一样。

“我正在烦恼。”我唐突地说。

“噢?”

“如果是为爱烦恼就好了。”我抢在田山先生开口前说。

事实上,若是为爱神伤,真不知该有多轻松。

“不过,和两位聊聊,我觉得轻松了许多。原本我以为今天应该不可能笑了,没想到竟笑了两次。”

“呃,这只能说是见笑了。我们完全没有要逗你笑的意思,是让你看笑话了。”

田山先生用手帕揩去额头的汗水。

“即使我们没有要逗笑对方的意思,人家也以笑来支持我们,我们没资格埋怨吧?”

松冈先生说,第一次笑了。

你这家伙就爱挖苦人。田山先生噘起嘴巴。

“喏,我们快走吧。这里阳光太强了。”

我要带路,所以得先走。有非做不可的事,而那是只有自己才做得到的事,可以率先去做,这是多棒的事啊!

这条碎石路是死路,必须折返一段路,回到大马路,爬一段坡,进入通往寺院的小路。

很快地,我们来到那条路的入口。

“就是这里。从这条路过去就到了。”

“喔,呃,可是我们应该也走过这里。怎么样,松冈,我们走过吧?”

“没错。”

“两位走到哪里?”

“因为什么都没有……对,我们看到花店……”

“花店再过去是不是寺院?”

“对。路笔直地穿过三门,因为寺门前也没看见别的路,所以我们没有去到寺院,原来书店在更过去的地方?”

“不。”

那条路结束在寺院。

是前往寺院的参道。

“那,是寺院后面吗?那里有那么高的建筑物吗?那座寺院好像也没有高塔啊?”

是在去寺院的路上,我说。这绝对不可能,田山先生说。

“我边走边四下张望呢。什么都没看见。对吧,松冈?”

“我也没注意到……不过也许只是录兄和我缺乏观察力。”

“你说什么呢?如果就在眼前,哪有看不到的理?”

“有时也会漏看啊。再说,人有时候也会看见不存在的东西 。”

“看见不存在的东西?”

“对。”

松冈先生仰望天空。

天空亮得刺眼,实在无法长久注视。

“看到、听到不可能存在的东西、说不清道理的东西……这是有的。”

“我说松冈,那是所谓的幻觉或错觉那类吧?要不然就是神经的问题。这年头都是这么说的。”

“或许吧,应该就是这样。可是录兄,你刚才提过对自己而言的事实吧?”

“有吗?”

“明明是我们走近站在那里的小姐,你却说她现身了。她并没有现身,只是一直站在那里,然而录兄却说她现身了。”

“呃,所以说,那是对我而言啊。对我而言……”

是事实对吧?松冈先生一本正经地说:

“是一样的。对于看到幻觉的人来说,那不就是事实吗?”

“你这与其说是正论,不如说根本是谬论了,松冈。对我而言,她现身不是幻觉,而是毋庸置疑的现实。是解释的问题吧。对我来说,我的视点是固定的。如果以我的视点为基准,我在移动,就等于是世界在移动,如此罢了。”

问题就在这里。松冈先生说。

“哪里?”

“你的视点看到的事实,只是对你而言的事实,而非普遍的事实,那么,岂不是无异于幻想吗?个人的事实,对世人来说就等同幻想。我就是跳脱不出这一点。人家说我抒情、是浪漫派,但这是因为我 无法把我给去除。所以你也才会深受莫泊桑 [14] 所吸引不是吗?”

一定是在谈文学的话题,我听得一头雾水。

“我不懂去除‘我’的意义。不管中间有没有‘我’,事实就是事实。对‘我’而言的事实才是更重要的,不是吗?”

“是吗?这样真称得上是据实而写吗?”

“不……”

“到了。”

两人不知道是在讨论还是争论,看着对方说个不停,不断地往前走去。

“到了!”

我稍微大声说道。松冈先生和田山先生全身颤了一下,停下脚步,接着步伐整齐地后退。两名体面的绅士做出一模一样的动作,那景象实在很滑稽。

这是我第一次……站在它前面。

两人灰溜溜地折回来,仰望建筑物,惊呼,噢!

“啊,真是完全错过了,天大地遗漏了。外形真的就像灯塔,肯定就是这里没错。啊,咱们两个真是有眼无珠哪,松冈。”

“说的没错。”

松冈先生按着帽子,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建筑物一番,我们就是用这无珠之眼在看世界 啊,录兄。

“无珠之眼?”

“你瞧,连这么巨大的建筑物都能遗漏,我们以这双无珠之眼为窗口,如何能据实描写实物呢?我是这个意思。”

松冈先生说着,眯起细长的眼睛,喃喃说,不过,这真的是书铺吗?

高度应该有三楼,或者更高。没有面对道路的窗户,两边是竹林,或者说树木,屋后也是一片茂密的林子。再后面是山。

门面姑且不论,感觉屋内相当深邃。从路上看去就像座灯塔,但从侧面看去,或许会像别的东西。

建筑物距离马路约四间 [15] 远,前方没有杂草,摆了一张长板凳。即便漫不经心地走过,也没道理浑然不觉。

那不是会让人错过的景观。只是毫不突兀,确实感觉就像山或树林的一部分。

“还是不像书店哪。”

田山先生摩挲着下巴,

“居然没发现这样的庞然巨物,确实疏忽,但即使注意到了,也不会认为它就是要找的地方。若非松冈你听说过,然后遇到塔子小姐,我们永远都到不了这里。不,就算实际目睹,还是难以置信。这真的是书铺?”

“我也不清楚,即使不是,也请两位不要见怪。我只是带两位到条件符合的地方……我应该一开始就说过,我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书店。”

“我们当然不会怪你。不过,难道这里正在歇业吗?”

田山先生伸手指去,只见建筑物门口挂着一块帘子,上头贴着一张和纸。

“那是什么?忌中吗?”

“不是‘忌’,是‘吊’。上面写着‘吊’字。我听说也有些地方,丧事期间是这样写的……”

就在这时,不知何故,看似沉重的拉门无声无息地开了条缝,帘子摇晃……露出一张少年的脸。

应该……是少年。

那是个面容秀丽得惊人的孩童。年纪约莫十或十二岁。

肤色白皙,长相就像京都的女儿节娃娃。若非削发,或许会让人误以为是个少女。

身上的白衣衣袖以绳带扎起,底下是有绑腿的黑色和服裤裙,身前系了条围裙。瞬间,我以为是来做法事的和尚的随身小僧,但看看那身穿扮,似乎不是。

“咦,来了个小和尚。”

田山先生说道,走近少年,

“今天是有法事吗?倒是这里……”

“法事?”

“就是……”

“不是做法事。看看我手上的水桶和长柄勺就知道了,今天太阳大得很,万一客人回去的时候蒙上灰尘就不好了,所以我正要给店面洒洒水。”

“呃……”

“各位是客人吗?”

“呃,嗯,是客人,不过这里……”

这里是书店。少年说。

“果然是书店吗?呃,是不是谢绝生客那类……”

“没这回事,小店对任何人都广开门户。不过,老板正在招呼客人。”

“这是……?”

松冈先生指着帘子上的字问。

“那是小店的店号。”

“是店名吗?类似广告牌吗?”

“是的。小店……就叫书楼吊堂。”

少年说。

“是卖书的地方吗?”

“小店只卖书。啊,也有锦绘 [16] 、杂志和报纸。”

少年说到这里,“啊”了一声,糟了,来不及了。

“劳驾各位让个路,客人要回去了。”

建筑物里传出声音:“那么我回头再来讨教。”

接着一名中年绅士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绅士年约四十,戴着银框眼镜,蓄着高雅的胡须。

绅士对少年说:“阿挠,有劳你啦。”少年恭敬地行礼说:“多谢惠顾。”

绅士瞥了田山先生和松冈先生一眼,略略颔首离开了。

松冈先生目送着绅士的背影,转向少年问:

“如果我没认错……方才离开的那位,是不是田中稻城老师?”

少年回答:

“没错。”

“田、田中稻城,那不是刚成立的帝国图书馆的馆长吗?”田山先生说。

“对,他是日本图书馆学的泰斗。这样啊,看来这里——这座灯塔,真正是梦幻书铺呢。”

松冈先生说完,望着那位田中某人离去的方向好半晌,忽然回头问少年,我们可以进去吗?

“当然,请问要找什么书吗?”

“是要找书没错,不过怎么会这么问呢?我以为书籍是向店家下订,请店家代寻或订购,除了新书以外的书,就算在店头寻找,也不可能找到吧?”

“噢,但小店有些不同。老板说,小店是书籍的灵庙,老板卖书,是为了替无人供养的灵魂找到有缘之人,系起缘分并供养。因此这里头沉睡着凡百死不瞑目的书籍。换句话说,如果没有要找的书,有可能会在里头迷失。”

“哼。”

是怎么了呢?

松冈先生竟嗤之以鼻。

“这话很有意思,是拾人涕唾吧。”

少年噘起嘴巴,不说话了。

也许松冈先生意外地是个坏心眼的人。少年辩驳似的说,可是这是真的,愤愤地扭过头去。

这时里头传来呼声,挠、挠!你在做什么?

那声音十分清亮悦耳。

“你知道热气跟湿气对书都不好啊。”

声音靠近过来,在门口停住了。

屋内阴暗,而且隔着帘子,看不出声音主人的容姿。

“咦,有客人吗?怎么不快请进来?天热成这样,却让客人在外头等候,这怎么行呢?”

我知道。请进。少年挠有些闹脾气地说。

田山先生推开松冈先生,先进去了。松冈先生看了我一眼,就像在问:

“你呢?”

仔细想想,把人带到之后,彼此就该分道扬镳了。但我不想就这样回去。

也没有想要回去的地方。

纵然回去,也没脸见家人。

松冈先生似乎欲言又止,但未待他开口,我已跨出脚步,抢先进入店内了。

瞬间,我的眼睛全盲了——感觉就像盲了,但其实只是眼睛不习惯而已。由于长时间曝晒在户外的艳阳下,感觉幽暗的室内宛若漆黑。

背后传来松冈先生的惊呼,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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