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书拾 变节(1/2)
诡异的花朵盛开着。
下女阿杵说寺院旁边的建筑物篱笆开了珍奇美丽的花,所以我专程跑去看,但左看右看,就是喜欢不起来。
是因为这花很陌生吗?
确实,若以丑陋或美丽来评断,它无疑是美丽的。
但我觉得那不是属于花朵的美丽。
总有些人工的感觉。十枚白色的花瓣——也许是花萼——呈放射状张开,上头有着白色和蓝色像细须的东西同样呈放射状四散。内侧是浓密的紫,中段是纯白,尖梢是深蓝。这些色泽的差异历然分明,鲜艳异常。
正中央冒出五根黄绿色形状奇妙、不知道是雄蕊还是雌蕊的角,还有三根葡萄褐的棒状物竖在那儿。
配色并不到浓烈刺眼的地步。
它的色彩应该完全在令人觉得美的范畴内。形状也很工整,以这个意义来说很美。
可是。
为什么呢?就是那种漂亮过头和假惺惺,反而招人反感吗?这如果是人造花,我应该会坦然觉得它很美。但花是任意绽放的,它的形貌是自然天生的。带点几何的形状及鲜艳的配色,都是天然使然的。换言之,尽管样貌怎么看都是刻意为之,其中却没有半点人为意志吧。如果有,那就是这种花、这个种的意志。
就是这一点让我害怕。
所以才会感觉它很诡异吗?
我这么想着,端详了一阵子。
叶子也青翠肥厚,一样看起来像假的。看来一旦如此认定,一切都让人觉得诡异。
明明花没有任何过错,这让我觉得自己有些不讲理。没理的是观看的人才对。
我觉得好笑,忍不住微笑起来了。
“您喜欢时钟草吗?”
一道细微的声音响起,吓得我“呀”地惊叫。
转头一看,一个可爱的女孩正仰望着我。年纪约莫十二三岁。女孩穿着整齐,我直觉是个女学生。
“时钟草……?”
“这种花的名字。您不知道吗?”
“时钟,是那个时钟吗?”
“就是那个时钟。”
确实从正面看去,也颇像时钟。
“你喜欢这种花吗?”
不知为何,我脱口问道。
少女摇摇头,然后说:
“我讨厌时钟草。总觉得与这个国家的景色格格不入。”
“这是异国的花吗?”
“我听说是南方来的花。开在这种地方,真稀奇。”
“真的吗?”
我看了花一会儿,发现自己并没有回答少女的问题。尽管对于我的问题,她立刻就回答了,我真是迟钝到家。
我觉得它很诡异。我说:
“不过不知道是喜欢还是讨厌。”
“咦?既然觉得诡异,那不就是讨厌吗?”
“是啊,不过……”
我觉得诡异和讨厌有些不同。
“虽然觉得诡异,但这是我的问题,不是这种花的缘故,讨厌它,好像有点可怜。”
“咦!”少女睁圆了眼睛。
表情天真无邪,看起来却极慧黠。感觉那双眼睛充满了深沉的知性。
“原来也有这样的看法。就像您说的,喜欢和讨厌是一厢情愿的想法呢,与好坏是不一样的。可是……我讨厌坏东西。”
“嗯,我大致上也是这样。”
“倒不如说,我只 讨厌坏东西。”
“但这种花并不坏吧?”
“可是这种花有蔓,蔓是不好的。”
我不太明白。我说。
“蔓会缠绕在别的东西上,夺走自由。这样也就罢了,但它连自己都会缠上,纠结成一团,解不开来,连自己的自由都夺走了。所以我觉得它是不好的。有蔓的东西,我大致上都讨厌。我不喜欢被什么东西给缠上。不讨厌的就只有牵牛花而已。”
“牵牛花就可以吗?”
因为牵牛花会向上爬。少女说。
本以为这是个好辩的少女,没想到也会说这么可爱的话。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孩。
“对了——你是谁?”我问,“啊,我叫塔子。”
我只说了名字。
我觉得在问别人名字之前,先报上自己的才是礼数。
“我叫明。”少女说,“不知道方不方便请教,塔子小姐在这里做什么?您看起来不像是来扫墓的。”
“扫墓……?”
这么说来,这里是寺院旁边,紧邻墓地。
“是啊,我是逃过来的吧。”
“咦!”
“虽然不该向你抱怨,不过实在是烦死人了。”
“谁很烦呢?”
“每个人都烦。”
其实,是为了相亲的事。
其他事情姑且不论,但一说到相亲,全家上下就会团结一致,实在教人吃不消。
平日话不投机的祖父和父亲,只要一提到婚事,就会联手合作。就连平常不怎么啰唆的母亲也是,一家老小齐心协力,固劝我答应。甚至连老仆和阿杵都说起一样的话来。
阿杵还一脸陶陶然,一副自己要出嫁的样子,实在教人哑口无言。
没错,婚事应该值得开心,但……
这不是该对陌生女孩诉说的事,况且说了也无济于事。因此我不知如何是好,闭口不语了。
“我也是逃出来的。”明小姐露出顽皮的笑容说。
“咦?你也是?你是逃避什么?”
“上课。”
“哎呀。那你是溜出学校喽?是懒得上学吗?不是挨老师的骂?”
“不是懒惰。”明小姐说,“如果用舶来的话来说,叫作sabota。”
“我不知道这个词。”
“是一种妨碍,或是抵抗,这种感觉。谁受得了嘛。”
“咦,你讨厌念书吗?”
我喜欢念书。明小姐笑道:
“我最爱读书了。”
“这样啊,那太好了。我也喜欢学习,但有太多东西赶不上,厌倦起来,结果在中途放弃了。”
“您不上学了吗?”
“虽然读到毕业了,但总觉得虎头蛇尾,没有真正化成自己的血肉。”
您是哪一所学校的?明小姐问。
“呃,是……”
“我读的是女子高等师范学校附属高等女学校。”明小姐一样以细微的声音平淡地说道。
我读的是你上面的学校。我说。
果然。明小姐说。
“果然?看起来像吗?”
自己没那么厉害的谦虚,与不想被人这样看待的不满,以差不多强烈的力道涌上心头。
“只是猜的。”明小姐说,“我觉得您和我气质相近。对不起。”
“没什么好道歉的。……不过,你居然敢溜出学校。”
逃课这种念头,还在念书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即便想过,也不敢实行吧。
“要溜出学校很简单呀。放肆地跑出来就行了。因为老师都以为学校里没有学生会逃课。”
“可是你喜欢念书,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热爱学习,但是讨厌被强迫。”
“强迫?但学校就是这样的地方啊。”
不对。明小姐说:
“我认为学习是累积知识,培养思考能力,获得成长,为了对社会有所贡献而自发性去做的。”
“我也这么认为。”
父亲说,知识只要学习必要的就够了,而祖父叫我不要去想多余的事。
一直以来,长辈都说我没必要离家出社会。
既然如此,我学习是为了什么?一想到在学校度过的时光全是白费,就觉得很伤心。
我含糊其词地小声道出这些想法。
明小姐蹙起眉头。
“完全就是如此。”她说,“学校说穿了,就是那样的地方。”
“咦……”
学校就是那样的地方?什么意思?
“你说学校是那样的地方?”
“以前您在学校,有没有听过那类强加于人的话,塔子小姐?”
“这个……”
我不太有自觉。
因为家里的人说得太过分,对于学校本身,我似乎并没有太多的不满。不过尽管学校很无聊、很拘束、课程很难……总比待在家里好多了,我只是这么认为。
“学校教授学问,这是很棒的事,但我不愿意连生活方式都受到规范。那就好像被藤蔓给缠住一样。为什么非得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想法?说什么为了国家,必须服侍丈夫,当个贤内助,唯有当个贞淑的妻子,才是我们女人唯一的出路,这种话我实在无法接受。”
“没错!”我一个不小心……发出没教养的叫声来,“就是这话。”
明小姐露出愣住的表情。
“我就是想要说这些。我甚至想要把你这番话就这样拿去对祖父和父亲说。可是,学校……也是这样吗?”
“学校就是 这样。”明小姐强调。
“确实,老师当中,也有些人是这样的观念。”
是每一个老师都这样。明小姐说。
“所以你才会逃出来吗?讨厌学校到这个地步,也非上学不可吗?”
“我并不讨厌学校。课程的内容才是最重要的,因此不管是怎样的老师、怎样的教法,我都可以忍耐……但唯有修身学,我实在是无法忍受。因为说到底,就只有‘不准’和‘应该’。”
我询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修身课不是都会说这个不准、那个不准,然后说应该做这个、应该做那个吗?”
“嗯……是啊。”
确实有许多禁止事项。
“尊敬长上、孝顺父母、疼爱幼小,这些事情用不着再教,早就是明白的事。是天经地义的事。最重要的是,只因为是女人,从一开始把我们看得低人一等,这种态度教人难以忍受。”
“是啊。”
“没道理因为是男士,就比较了不起吧?塔子小姐。不论是男是女,了不起的人就是了不起,糟糕的人就是糟糕。即便是男士,也有许多不怎么样的人。不怎么样的人,我无法尊敬。我这话错了吗?”
“一点都不错。”
“所以我才不想上修身课。”
“但因为这样就逃课是不行的吧?只要闭起耳朵,听而不闻就行了呀。”
会弄脏我的耳朵。明小姐说:
“就算不去听,还是会听见。听见了就会去想,想了就会想要反驳。如果反驳,就会闹出更大的问题。但我这人就是无法不吭声。所以我……”
逃狱了。明小姐笑道。
“逃狱?”
“对,学校就像监狱嘛。不过我只是溜出来一下而已。我会乖乖地回牢房去,所以是个模范囚犯。我这么自认的。”
“真伤脑筋。”
我心想,如果自己能像这女孩这样直言不讳、敢于表现,真不知该有多好。
可是。
“就算只是溜出来一下,难道不会挨骂吗?”
“会呀。”
“不要紧吗?”
“也不是不要紧,不过忍一忍就过去了。我计划着,总有一天要增加同志。”
“咦,溜出学校的同志吗?”
“对,因为有很多人受不了修身课。既然厌恶,就应该表达意见不是吗?而且只有一个人的话,就只是个小丑,但全班都溜走的话,就是一种抗议行动。是自由民权。”
“自由民权!是不是有点不太一样呀?”我说。
意思差不多,别计较。明小姐说:
“我要划向自由的汪洋。”
“到时也请让我一起上船。”
“没问题。不过,那可是向上头造反的海盗船呢。”
我难得感到如此愉快。
“可是,明小姐。”
明小姐又看起时钟草。
“你的海盗船今天好像来到了很遥远的地方,不要紧吗?这里离学校很远呢。而且是不是遭难了?”
没错。明小姐回答:
“昨天发生了一点好事,所以我有些得意忘形了。”
“好事?”
“所以我更不想上修身课,愈跑愈远,结果心情畅快起来,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跑到这种地方来了。”
“这种地方……”
这不是平常会来的地方。
这里只有一条细窄的小径相通,而且尽头处是寺院。如果没事,不会经过这里。
我这么说,明小姐说“理由是这个”,拿起原本似乎靠放在时钟草缠绕的篱笆上、形状陌生的物品。
把手的前方是圆的,呈一个轮状,上面有网子。
我问那是什么。
“是打球网。”
“咦?”
“是球拍,庭球 [94] 的。”
“庭球……噢,是那个叫wn tennis的游戏吗?是那个的球拍吗?”
我曾经见过。
是像羽子板 [95] 那样,用网子相互拍球的西洋游戏。这么说来,以前我在学校玩过。最近wn tennis都叫作庭球,baseball叫作野球。
“好厉害。”
“一点都不厉害。不过这真的很棒。因为这把球拍是只属于我的。是家人买给我的。”
这似乎是明小姐所说的好事。
“有了这把球拍,就算不去学校,也可以练习了。这么一想,我实在好想挥挥它,可是在路边挥拍,实在很可笑。”
说的也是呢。我说。搞不好会有人叫警察来。
“所以我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尽情地挥它,不停地往小路走,结果跑到这里来了。然后看见塔子小姐在看时钟草。”
“啊,那我妨碍到你了呢。”
“不,完全没有。可以和塔子小姐聊天,我很开心。”明小姐露出亲切的表情欠身说。
“那,你要在这里练习吗?我……我只是来看这些时钟草而已,真的平白浪费时间。我和你不一样,既不活泼也不聪明,也没有那种……兴趣?是个无趣的女人。”
我说,虽然我是逃出来的,但最后还是只能回家。不过……
其实我多少还有别的打算。
回程的路上有那家吊堂。来的时候我刻意不去看它,但回程实在不可能视而不见。
我绝非从一开始便如此打算,不过也想顺道过去看看,如果去了,我有预感或许会买些书。
“我也只能回去而已。”明小姐说,“说得天不怕地不怕,但其实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但是你有抱负啊。”
明小姐说想要拉拢同志,扩大成抗议行动,所以是不折不扣的抱负。
“我是有抱负,但还是不想挨骂。一旦担心挨骂,就更难回去了……我总是待在学校附近,很快就回去了,但既然都来到这里了,我觉得今天已经无法回去了。可是学校通知家里的话,我一定会挨家父的骂。”
但又不能不回去——明小姐遗憾地说。
“即使就这样不回家,离家出走,也无助于解决问题,所以我已经要回去了。”
“这样啊。”
“如果挨骂,我就顶回去。”
真了不起。我说。
这是真心话。
我根本不敢向祖父或父亲顶嘴。进一步说,回顾自己在明小姐这个年纪的时候,我应该从未对这个社会产生疑问。
若问我是否完全没有不平或不满,应该还是有的,但我应该只是唯唯诺诺地接受这个世界。
也许现在依然如此。
结果我只是唯唯诺诺地承受下来。说到抵抗,至多就只有偷读家里禁止我读的小说而已,如此就自以为报了一箭之仇,实在让人笑话。
简而言之,只是自我满足。
了解到社会的不合理,并且即使隐隐约约,也醒悟到自己所希冀之物,却依旧毫无改变,所以我也觉得似乎反而更糟了。
一点出息也没有。
我们回去吧。明小姐说。
只能回去。回家里去。
我们并肩走。
经过墓地,穿过寺院山门,行经花店,走在小径上。
小径狭窄,夏季浓密的绿荫遮顶,隔绝了强烈的阳光,没有想象中的炎热。
不时摆动的树叶间洒下碎光,仰头一看,虽然刺眼,却不会让人厌烦,反而感到清爽。
“塔子小姐。”明小姐看着前方对我说,“塔子小姐讨厌令尊吗?”
我一时答不上来。
我讨厌我父亲。明小姐接着说。
“我……嗯,家父和家祖父只是说的话有许多让人无法接受的地方,但我并不讨厌他们。”
就跟时钟草一样呢。明小姐说:
“塔子小姐的心思真的很细腻。我讨厌不好的东西。它们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把我绑得动弹不得。家父……”
“令尊那么严格吗?家祖父以前是萨摩藩的武士,该怎么说……思想因循守旧,是个完全跟不上时代、认为男尊女卑的老古板。至于家父……我不太了解他。不过,他是个汲汲于如何在现代圆滑处世的人。”
“一直都是这样吗?”
“一直……是啊,一直都是。”
那么,他就是这样的人呢。明小姐说。
她的说法有些令人费解。
“家父是这样的人没错……”
既然如此,应该就是秉持这样的信念吧。明小姐说。
“信念……倒不如说,嗯,他们就是这样的人。家祖父说女人完全不需要知识,但家父不一样,不过他供我上学,也只是当成一种新娘修行。他叫我高等师范学校毕业后立刻嫁人,支持丈夫,顾好家庭,还说这是为了国家。”
他们也跟我说过相同的话。明小姐说:
“那所学校就是这样的地方。是遵循这种国策的学校。”
我从来没有像这样想过,不过或许如此。
“那样的话,不是跟我们家一样吗?”我问。
“不一样。”
明小姐踩着轻盈的步伐走在稍前方。
“塔子小姐的令尊原本就是这样的观念吧?那么,我认为应该与他好好谈一谈。”
明小姐的声音真的又细又高,她走在前方,我几乎就要听不见她的声音。我加快脚步,来到她旁边。
“家父听得进去吗?”我有些纳闷地歪头说,明小姐说,应该不会轻易听进去。
别说让父亲听进去了,我根本不可能和父亲坐下来谈。
“不过如果令尊有信念的话,也值得与他吵上一架。”
“吵架……?”
这女孩的年纪比我小多了,但仔细想想,她的话非常老成。虽然长相和声音真的很童稚。
只要讲赢他就行了呀。明小姐说,然后有些不甘心地喃喃,也不是输赢的问题呢。她这话说得很轻,所以或许是我听错了。
“那明小姐你呢?你会想要讲赢令尊吗?”
“没用的。”
“为什么?”
“我们家……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不一样的。家父没有信念。我就是讨厌他这一点。”
“没有信念……这是什么意思呢?”
“因为家父……或者说我家,一直都过着西式的生活。家父是会计检察院的官吏,还去过欧美考察什么的,我们家说起来算是欧美的、自由的家风。姐姐们也都过得无拘无束。然而在我升上寻常高等小学校的时候,家父突然变节了。”
“变节?”
“就是,他的观念突然变得和塔子小姐的令尊完全一样。他开始反对西化,说应该要守护我国传统,以我国独特的观点,让国家强盛。”
“那……算是传统吗?”
我不知道。明小姐说,谁要那种不自由的传统,加快了脚步。
这时。
“等一下,明小姐。”
没错,我们来到吊堂前面了。吊堂是一家不可思议的书铺,尽管建筑物庞大宏伟,却不知何故,很容易错过。
“我要去一下这里。”
“咦?”
明小姐稍微折返,仰望建筑物,如同预期地吃了一惊。她的动作和表情都很孩子气,让我微微松了一口气。
“这是什么?灯塔吗?”
“是书店。”
你要进去看看吗?我问,明小姐又歪了歪头,小声地说好。
“时间不要紧吗?”
“反正总免不了一顿骂。”
“那我们进去吧。”
我穿过贴着写有“吊”字纸张的帘子,打开沉重的门,看见一道白色的背影。
是挠小弟背对着门口站着。
“啊,抱歉,碍到客人进店了……咦,怎么,这不是塔子小姐吗?”
“咦,好没礼貌,什么叫‘怎么’?”
“抱歉抱歉,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欢迎光临,塔子小姐,谢谢您总是惠顾小店。”
挠小弟极装模作样地行礼说。
这小子怎么这么伶牙俐齿呢?我想挠小弟的年纪应该和明小姐差不多……不过真遗憾,我两边都远远不及。
挠小弟抬头,注意到明小姐,似乎吃了一惊。
“啊,塔子小姐带了新客人过来吗?这真是大大地失礼了。老板现在有些忙,若不介意,请里边请。”
可以吗?明小姐小声问:
“我不是客人,而且这么……”
“应该没问题的。这家店很难得,不会计较客人的年龄、身份和性别。”
挠小弟让到一旁,我催促明小姐入店,关上店门。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机关,但屋里非常凉爽。
眼睛还不习惯。
渐渐看清楚屋内后,明小姐似乎为了眼前的景观而屏息。这让我想起初次造访这里的时候。
我也像她这样屏息了吗?
还是忍不住惊呼了呢?
明小姐仰望上方,左右摇头。这样的动作应该也一样。
可是。
我的视线从明小姐身上移开,望向正面……接着就像明小姐一样大吃一惊。
店内正中央摆了一张大台子,上面高高地堆满了纸张。似乎不是书籍。
我已经来过几回了,却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面。
“咦?塔子小姐,久违了。”
这么说的不是老板,而是帝大生松冈国男先生。
“啊,咦,是松冈先生。”
仔细想想,我已经有半年没有见到松冈先生了。松冈先生一如既往,眯起他那双感觉有些冷峻的细长眼睛说:
“咦,你带了个好年轻的客人来。”
很像松冈先生会说的话。他不会随便说可爱或叫陌生人小孩子。
这时低头翻纸的老板抬起头来:
“哎呀,欢迎光临。”
明小姐更加胆怯,缩起了肩膀。
“这位是高等女学校的学生,明小姐。”
我叫平冢明。明小姐说出姓名。她似乎很紧张。
“那位是帝大法律系的松冈先生,里面的是这家吊堂的老板。”
我到现在依然不知道老板的大名。
“呃,我、我不是客人,是在那儿和这位……”
“不必担心,即使不惠顾商品,光临小店的每一位都是客人。再说,有年轻人来店,真的令人欣喜。”老板以他一贯的态度说道。
“这……谢谢。我突然跑来,以为一定会被说这里不欢迎妇孺……”
看吧,老板,都怪这家店门面封闭。松冈先生打趣地说:
“缺乏做生意的自觉。”
“话虽这么说,松冈先生,就是意外地有许多下这种奇特订单的客人,害得我无暇招呼一般客人呀。”老板指示台子上的纸张说。
“这些到底是什么呢?”我问。
是报纸。松冈先生说。
“报纸……这里也卖报吗?”
“这里的老板啊,只要纸上写着字,就连三河屋的流水簿子也读得津津有味。只要有人订,流水簿子也照样进货、出售。”
“真的吗?”
我看看明小姐,她好像人都傻了。
“可是,这里有这么多报纸。”
“是很多啊。因为客人要的是半年份,最好是一年——不,如果能够,有多少就进多少,而且还要求全国各地所有的报纸呢。”
“全国的报纸……?”
我走过去一看,上头确实写着《河北新报》 [96] 《东北 [97] 日报》等报名。
“全日本的……?”
“对,是地方报。虽然无法全部找齐,不过应该也有个八成。”
教人瞠目结舌。
“可是,报纸是报道新闻,如果不新,岂不是没有意义了吗?”
没这回事。松冈先生说:
“这是记录啊,塔子小姐。是事件的记录、土地的记录。旧幕府时代没有这样的东西。瓦版只有江户和大坂 [98] 才有印刷,地方的消息全是传闻,除非极为珍奇,否则不会传到中央来。地方除非有愿意记录当地之事的好事之徒,否则不会留下任何记录。”
或许是这样。
“就连天候都不清楚,只能从旅行者的笔记、公所的记录或个人的日记这些片段来拼凑。但是公家记录并不完整,旅行记之类的也是任意为之。地志和风土记、名胜图集之类,省略掉的内容比记录下来的还要多。”
省略了什么呢?我问。
“这个嘛,首先理所当然的事情不会写下来。因为用不着写。”
“那……是必要的记录吗?”
我觉得既然都说理所当然了,确实没有记录下来的意义。
“即使在该地是理所当然,或许在别的土地也并非理所当然。或许截然不同,或许有些相似,但是都不会被写下来。比方说,没有任何一份地志会写当地人早上起床后会说什么打招呼。”
“也有些地方不是说早安吗?”
或许有啊。松冈先生说:
“中元盂兰盆节的活动、新春年节的装饰等等,各不相同。这些看得到的差异还好,应该也有像是遇上哪些状况要如何应对、被禁止的习惯和行动等等。与其说各土地,不如说或许各村庄不同,也可能家家户户都不同。”
没错。
在祖父的指示下,我家凡事都是萨摩风,有许多和别人家不一样的地方。
“即使是平时不会写下来的事,如果和某些事情有关,就会记录下来吧。因此这类地方报,是了解土地风俗与民众史的绝佳资料……我原本是这样想的。”
结果并不是吗?老板问。
“不,是可以作为资料,但总觉得少了某些重要的部分。”
松冈先生蹙起粗眉,露出凝重的表情来。
挠小弟端椅子出来,但我没有坐下。松冈先生和老板都站着,总觉得不方便落座。
“是啊,同样一件事,写法也相当不同,上报的日期也不同。事件如何传播、如何变质,这些是可以通过比较来得知的……不过这与其说是土地的问题……不如更该说是写报道的人的差异呢。”
我想这部分影响更大。老板说。
是啊,真是碍事极了。松冈先生答道。
“您说碍事,是指写文章的人吗?”
“没错。”
松冈先生这么说,但我觉得没有人写,就不会被记录下来了。即使觉得碍事,也不能没有这些人。
我说出这样的看法。
“这是当然,但事件通过写文章的人……应该就变质成故事了。虽然报纸上的报道很简短,而且不是小说,所以还像话一些。”
“也就是说,中间多了一个我 吗?”
老板这么问,松冈先生连连点头说,就是这样。
“这些报道全是通过某人的眼睛,而且就像塔子小姐说的,没有写文章的人,就没有记录,因此这是莫可奈何的事,但……怎么说呢,从这个意义来看,值得深思。”
“嗯,报纸毕竟是拿来叫卖的东西,大前提就是要吸引人阅读吧。如果只是单纯地列述事实,就卖不出去了吧。”
“是这样没错,不过您看,像这份《纪伊每日新闻》,四月二十八日有一篇异兽 的报道,说是武州 [99] 神奈川出现头是狸猫、身体是貂、脚是猫的三尺八寸 [100] 异兽。”
松冈先生将报纸出示给老板看。
“然而事发地点的神奈川一带的报纸,却找不到这样的新闻。这份《纪伊每日新闻》还报道了福冈有某某人遭到狐狸戏弄、宇都宫有某某人被大蜈蚣咬了,净是这类消息。毫无疑问,这是文章作者的喜好,而且全都不是当地的事件。这根本就是道听途说,将一些远方的珍奇趣闻渲染夸张地写成文章罢了。这跟幕府瓦解前的江户瓦版根本没两样。”
只差没有插图而已——松冈先生说。
“况且是真是假,读者无从确定。因为一般根本不可能像这样多份报纸比较阅读。再者,连应该是事发地点的当地都没有报道,真伪令人质疑。”
报纸上写的东西会是假的吗?明小姐问。
松冈先生瞬间露出猝不及防的表情。
“这、嗯,当然了。”他答道,“凡事不能尽信。”
“但是我学到的是,书上写的都是真的。”
“这是严重的误会,平冢小姐。”松冈先生斩钉截铁地说。
“我想也是呢。”
“没错。教科书上所写的内容,不一定就是对的。当然,学者和官吏都日夜努力,尽可能写下正确及有用的内容,所以不能说教科书上写的都是没用的、错误的。不能这样想。但即使如此,还是会有错误的地方,或是解读错误。除此之外,有时正确的事,是会随着时代迁移而改变的。”
“正确的事会改变吗?”
“会。”
世上是有普遍的真实的。松冈先生说。
这是以前松冈先生也对我说过的内容。
“太阳永远都从东方升起。这是自百年前、千年前就不变的事实。但是譬如说,现在的政府,是平冢小姐出生才二十年前左右成立的,再以前是德川幕府对吧?在幕府倒台以前,如果说德川家是朝敌,萨长 [101] 是官军,肯定要被砍头呢。”
松冈先生轻笑了一下。
“有些事情虽然许多人都说是对的,但其实并不对。也有些事情会改变。”
“这……”明小姐以极细微的声音说,“要如何去分辨呢?”
“思考。”松冈先生当下回答,“除了自己确实地去思考之外,别无他法。请教别人的意见很重要,但不能人云亦云。”
“是的。”
“还有,要比怀疑别人更深刻地怀疑自己。成见不论大小,都一定会妨碍了解真实。”
松冈先生说话愈来愈像个禅和尚了呢。老板说。
“怎么会呢?我……我和老板不一样,并未出家,甚至从未听过和尚说法。我不懂何谓禅、何谓悟道,目前也没有兴趣。不过如果双眼盲目,就什么都看不见,而让人盲目的,多半是我这个成见使然,我只是切身地体认到这一点而已啊,老板。不过……”
松冈先生交抱起双臂。
明小姐拘谨万分。
“我原本以为这可以成为宝贵的资料,结果却少了什么。您不这么觉得吗,老板?”
“我还无法掌握松冈先生拥有什么样的构想,因此难以回答。记得之前您说是……地方的民众史?”
“是人们生活的累积。如果不知道一个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有着什么样的生活样貌,就无法让乡土变得更好。不只是单一地区而已,我认为倘若不了解这个国家的一切,就无法担任中央官吏。”
“这话真正豪壮。”
“不,这一点都不豪壮。连这都做不到,哪里有脸高高在上地说自己是官僚,是大臣?藩阀更是毫无道理。毕竟现在早就废藩了。那些都是我 的延长吧?”
“确实,如果拘泥于藩、国,只会蒙蔽了眼睛。那么,松冈先生下一步想要怎么做呢?”
它们不是活生生的,松冈先生忽然如此喃喃道,接着说:
“这些报纸看起来总有些虚假。”
“原来如此,意思是有某人的意志介于其中吗?”
“是这样没错……”
是不是语言?明小姐突然开口。
“语言……?”
“对不起、对不起,我这种没学识的小丫头不该没大没小地乱插嘴,对不起。”
在一旁俯视报纸的明小姐往后一跳,低头行礼。
“咦,为什么要道歉呢?怎么会没大没小?平冢小姐,请务必说说你的看法。正确的意见不论出自谁的想法、谁的口中,都是正确的。绝对不是说身居高位的人、聪明的人说的话就是对的。”
明小姐低下头去。
松冈先生的口吻有时候听起来像在诘问,但绝对不是在责备。
“明小姐。”
即使我出声,明小姐也不愿意抬起头来。
“这只是小孩子的意见……”
“这跟小孩或大人都无关呀。”
“可是女人说这种话……”
“你在说什么呢?跟性别更没有关系了。轻视女性的风潮,更是不足取。”
明小姐蹙起带着稚气的眉毛,露出有些疼痛的表情。
“骗人。”
“怎么会是骗人呢?”
“真的……是这样吗?”
“当然了。”松冈先生露出极可怕的表情来。
那不是应该对才十二三岁的少女摆出来的表情。看来松冈先生不会因人而改变态度。说得好听,表示他这个人表里一致,但长辈可能会认为他倨傲不恭,而晚辈会觉得他咄咄逼人,心虚的人或许会觉得他令人恼恨。不过,看来松冈先生这样的态度是对的。
“真的只是想到而已。”
明小姐提心吊胆,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我的同学里,有几个来自地方的人。刚入学的时候,她们都用各自故乡的方言说话。但很快就矫正过来,现在已经不再说家乡话了。”
“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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