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书拾壹 无常(2/2)
“请别把我给瞧扁了。我才没那么贪财,逮着机会就想赚零用钱。不过,要是叫我飞上天,或是像狸猫一样千变万化,那么奇妙的事,我可就办不到了。”
“真是的。”
这小子真是教人气得牙痒痒的。
我简单说明状况,请他去叫人力车,挠小弟说“这事我就办得来”。
挠小弟像平常那样,端出两把椅子后,说去向老板报备一声,上楼梯去了。
来回似乎要花上半小时。
“去程我用跑的,回程就坐车回来。”挠小弟说完,临去之际,还为我们泡了茶。
我坐下来用了茶。
吊堂店内,只有两侧一字排开的日式蜡烛及高远的天窗射下来的微弱日光。虽然温暖,但是在微弱的烛光及隐晦的日光下看到的泣人先生,脸庞比实际年龄苍老了许多。
“你常来这儿吗?”
“也不常来,每个月来上一两次,买个一两本书而已。”
“这样啊。现在是女人也读书的时代啦。”
“这不是好事吗?”
我情不自禁地将他与祖父重叠在一起。
尽管祖父的年龄要大多了。
“好不好,我并不懂。不过我觉得国家富裕是件好事。每一个国民都变得聪明,也不是坏事吧。”
“我一点都不聪明,我读的不是什么深奥的书,是小说。”
“你说的小说,是以前叫作戏作、读本的那类读物吗?”
“您觉得不好吗?”
“不,倒也不是,为什么这么问?”
“家祖父禁止我读小说。家祖父以前是萨摩藩士,非常严格。他说妇孺没必要会读写。那该怎么说呢,是男尊女卑吗?”
“我是长州 [124] 人。”泣人先生说,“萨摩人啊,确实性子粗暴,血气方刚。对女人也很严厉,但那应该不是瞧不起女人。”
“不是吗?”
“嗯,萨摩女人可刚强了。我的妻子就是萨摩人。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会有半句怨言,彻底服从。要是我叫她去死,或许她真的会死。但是如果看到我软弱没出息的样子,她就会生气。”
“会生气?”
“她一定是觉得没出息的男人不是男人吧。喏,我就像这样,是个性情软弱的爱哭鬼。被瞧不起的应该是我。”
“瞧不起……男士吗?”
完全反了。
“我学的军学,基础是儒学,而儒学重视长幼有序。所以我很尊敬母亲,但内子很看不惯。她应该是想,尊敬父母是好事,但没必要侍奉母亲。她说孩子敬重父母是当然的,所以没必要卑躬屈膝多此一举。意思是敬重放在心里头就行了。”
“放在心里头?”
“不尊敬父母的人是大逆不道,尊敬是理所当然,既然如此,也没必要一一摆出卑微的态度。男人必须总是刚毅坚强,而女人要支持男人。只是这样的职责之分吧。”
母亲也说,祖父是在尽祖父的职责。
“我这种人或许没有资格谈论家庭,不过我觉得你依你的想法去做就行了。毕竟为了想要满足家人的期待而走错路的例子,比比皆是。”
“是这样吗?”
“是啊。”
泣人先生露出沉郁的表情。
“请问……”
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一道声音。
您想找什么样的书?
“源三先生。”
吊堂主人从阶梯中间出声道。
这是……?
“你是……?”
“您忘了吗?”
“怎么……可能忘记?”
泣人先生——虽然老板叫他源三先生——站了起来。
“你、你是龙典吗?”
难道——
两位是旧识吗?
还有,原来老板也有名字吗?
每个人应该都有名字,我却忍不住这样想。
老板无声无息地走近,深深地行礼。
“久违了,源三先生。不,现在应该用另一个名字称呼您比较好吧。”
“呃,不,叫我源三就好。”
“两位认识吗?”我问。
“是的。是三十年来的旧识了。”
“认识这么久了……”
泣人先生——不,源三先生的脸皱成一团,你真的是龙典吗?真的吗?
“没错。”
“这里是你的店吗?你……”
我还俗了。老板在源三先生询问前先回答了。
“你不当僧侣,躲在这幢像书籍城塞般的堡垒吗?”
“不,我不再凭吊人,而在书籍的坟场做个守墓人。”
“书籍的坟场?”源三先生环顾店内,“真是……壮观。”
“您客套了。倒是源三先生,您飞黄腾达了。身为旧识,必须向您道一声贺……应该向您道贺吗?”
“这……”
“请问……”
怎么回事?两人看起来并不像在互道契阔。
“两位是……”
“我还在佛门时,与源三先生颇为相得。”
“抱歉,龙典。”源三先生忽然行礼说。
“请别这样。您这样地位非凡的人物向我低头,教我怎么当得起?快抬头吧。”
中将阁下……老板说。
“别挖苦我了。”
“怎么会是挖苦?这是事实啊。倒是,战功彪炳的军部重镇,怎么会这身模样,跑到这种地方来,而且只身一人?”
“就像你猜到的,龙典,我又逃走了。”
“我听说了,您是去年从台湾回来的吗?”
“是春天的事。我担不起那样的大任。我脑子实在不好。”
“我听说您因为记忆力减退而难以遂行职务,但您还不到那个年纪吧?”
不,这是真的。源三先生说:
“就是会忘。有太多事非做不可、非想不可了。”
“这样啊。恕我僭越,但我认为比起军务,那个职务应该更适合源三先生。”
我承受不了啊。源三先生挤出声音似的说,坐倒在椅子上。
“就算说什么殖产兴业 [125] ,我也……”
“因为您是军人吗?”
“不。”源三先生转向我说,“我在他面前实在抬不起头来。我被他说教过两回。”
“说教是和尚的天职。而且源三先生从来没听进去过吧。”
“所以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要是那时候乖乖听从你的建言,就不会是今天这副难堪的景况了。”
“但那样一来,也没有您今日的荣华富贵了。”
“荣华吗?”
“不是吗?”
“什么荣华。”
“可是……源三先生,我记得很清楚,当您被任命为大日本帝国陆军少校时,是多么地喜上云霄。确实,那只能说是一次破格的大提拔,您会那般欢喜,亦是理所当然。”
那是黑田清隆 [126] 公的提拔。源三先生低声说:
“不是我的实力。”
“是啊。”老板说了极失礼的话。
不过说到黑田清隆,那不是甚至担任过枢密院议长的人物吗?居然提到这样的人物,也许源三先生的地位也相当不凡。
“御堀耕助 [127] 大人严命您对将来立下觉悟时,您也相当迷惘……不过那个时候我也说过,唯有军人这条路绝不能走。但源三先生容不下我的谏言。”
“对。”
“而结果您有了今日的荣达。”
“结果糟透了。”
“是吗?”
“对,我后悔极了。那个时候不断地发生内乱,我只是东奔西走,多亏同是长州阀的山县元帅 [128] 力保,才设法渡过难关。日复一日,我总是处在后悔中,不停地找借口。而且,我也失去了师父。”
“玉木文之进 [129] 大人吗?”
这位先生,是源三先生说他离家出走后投靠的、教他做学问的师父吗?
“我记得玉木大人是自刃而死。”
“师父有许多弟子都成了叛乱分子,师父被要求负起责任,切腹了。我……”
源三先生的眼睛充血赤红。
“我已经承受不了了……”
“我听说您耽溺于酒色。”
“对,我花天酒地,甚至不怎么回家。我想忘了一切,才会逃进酒乡和女色。而这一切,全是因没听你的话而悔恨所致……”
“您这是在怪我吗?”
“不是的,不是,我是在怪我自己。”
“如果不愿意……辞官便是了。”
老板异于平日,冷淡地说。
“哪里是说辞就辞得了的?那等于是让提拔我的黑田公和山县大人面子扫地。原本我已经厌倦了,甚至都递出辞呈了,是当时担任陆军大臣的山县大人挽留我的。我怎么可能又说要辞?”
“但因此而逃避,又能如何?这样做,才是让山县大人没面子,不是吗?”
“不,同样是逃避,辞掉职务和耽溺于游兴是两回事。当然,我明白你想表达的意思。结果我就是摇摆不定。山县大人也训了我一顿。”
您应该在那时候辞职的。老板说:
“那样一来……”
“对,没错,要是那时候辞去军务,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了 。”
那种事 是指什么呢?
源三先生的眼中终于滚下数滴泪水。
“我、我……”
源三先生用我借给他的手绢覆住了双眼。
“那个时候也是你救了我。我没想到你竟会到九州来。”
不,我并没有救您。老板以有些冷酷的语气说。
“不,我现在活着,全是因为你来了。如果那时候你没有来,我早就死在那里了。”
“应该吧。”
我觉得老板那张总是难以判读表情的脸上,隐约蒙上了些许忧愁的阴影。
“我不是帮了倒忙吗?”
“为什么这么说?”
“您想要自我了断吧?”
“没错。”
“那么,我等于是去奉告了违背您心意的事。”
“是这样没错,但……”
“况且,我那趟前去,并不是为了阻止您自戕。我听到消息,说源三先生三番两次意图自刃,并从野战医院逃脱,以为您已经死了,心想旧识一场,该为您超度一番,故而前往。毕竟当时我是个僧侣。没想到……竟碰巧赶上,如此罢了。”
“但……”
“不。当时我应该也对源三先生说过了,您不适合当军人。不,这并非适合不适合的问题。您不该成为军人。我这样奉劝过您了。如今回想,我真是口无遮拦,我向您致歉。”
老板再次低头行礼。
“别再挖苦我了。你说的没错。那样出尽丑态,苟延残喘,不可能得到原谅。我不该当什么军人的。”
“您当真这么想?”
“当然。”
“但您并未辞去军务。”
“对。”
源三先生垂下头去。
“是因为……陛下不许吗?”
源三先生没有回答。
“救了源三先生性命的,不是别人,而是天皇陛下,不是吗?”
没错。源三先生说。
“救了您的不是我。救了源三先生的,不是只会满口佛经的林下禅僧,而是令人敬畏的明治大帝。因此源三先生为了报答陛下皇恩,才继续从事军职。”
“没错……我强烈地认为,天恩非报不可。这是当然的啊。救了我的不是父母也不是长官,而是陛下,我必须对陛下付出比父母比长官更多的忠义。但是就像你说的,身为军人,我是个废物。所以……”
“您纵情酒色。流言甚至传至民间了。”
“我又逃避了。那个时候的我是糊涂了。一整天几乎都赖在茶屋里。与其说是逃避,不如说是彻底地自暴自弃。因为看不惯我豪游放荡,旁人逼我娶妻,但我甚至连大婚之日都迟到了。那天我也在茶屋里作乐。”
“玩得尽兴吗?”
“拜托,不要责怪我。你的说教让我刻骨铭心。然而……”
“即便如此放荡,您还是升迁了。”
“没错。”
“然后您去德国视察,真的成了军人……是吗?”
“什么叫真的?”
“据说您去德国视察回来后,便收敛了荒唐的行径。您不再出席有艺妓陪酒的宴席,远离一切奢靡游乐,随时军服笔挺,过起质朴而规律的生活来了。”
“没错。”
“这么说来,您今天不是军服打扮。”
“对。”源三先生甩了甩和服袖子,“好久没这么穿了。”
“在德国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到了你。我站在异国的土地,想到的是你的话啊,龙典。你不是对我说过吗?‘你不能当军人,也不能当军师,或是军学者。’”
“我是说过。”
“你还说,‘你是个软弱的人,应当珍惜你的软弱。绝不能想要让自己变强,或是逞强,误以为自己强大。’”
“对。虽说年轻欠思虑,但我不知天高地厚,如此对您放言高论。”
“你说的没错。我很软弱。不,人都是软弱的。所以才会认为严守军纪,肃正纲纪,让集团变得强大,才是唯一的方法。如果少了规律规范,人一下就会走偏了路。像我就是个活例子。即使只是表面功夫,如果外表不像样,就成不了杰出的军人。就算只有表面也好,也必须让自己像个军人。我这么想,所以写了复命书交上去。那是写给我自己的。”
“哦?”
“当然,也是因为我厌倦了不断地逃避。即便醉得不省人事,忘掉一切,酒醒之后,一切也依然如故。不,反而更苦。就算逃避现实,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那么……问题解决了吗?”
老板直视着源三先生。
源三先生以那双大眼缓缓地回视老板。
“怎么说呢,若是我自身的问题,应该说未能解决吗?虽然停止寻欢作乐这方面,我觉得是对的。”
“为什么?”
“因为还是一样苦、一样难受。所以我又逃避了。就像你说的,我应该就那样辞职的。”
“但您没有辞职。”
这就是我没用的地方。源三先生说:
“不下了决心。想要回应期待,却又觉得肯定回应不了期待,总是甩不开迷惘。所以我只能做出休职这种半吊子的决定。可是这回我没有召妓,也没有贪杯痛饮,而是当起了农民。”
您感觉如何?老板问。
“下田真是好啊。”
源三先生在路上也这么说过。
“那么,为何您没有就这样解甲归田?”
“呃,这是……”
“是为了向陛下报恩吗?”
“当然了。但我还是不愿意。不愿意到了极点。可是啊,国体不容许我这样做啊。”
“国体?”
“这是没法子的事啊。”
“是吗?确实,不论有多大的影响力,个人也不可能扭转国体,但还是能够表达反对吧?源三先生赞成上一场与中国的战争吗?不,源三先生喜好战争吗?”
源三先生用力抿紧嘴唇,沉默了片刻,似在沉思。然后他说:
“我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的感觉,怎么会不知道?”
“我不喜好纷争,也不想看到人死或杀人。正如你看穿的,我就是这种人。但我缺少那类信念或目标。我没有主意,所以只是唯唯诺诺地随波逐流。”
“是周围的问题吗?”
“我没这么说。”
“源三先生,您并非无名小卒。复职的时候,您应该是步兵第一旅团长。您不是被征兵的士兵。”
“对。”
“那个职务,是您唯命是从地就任的吗?”
源三先生再次沉默了。
“肩负许多生命的旅团长,是逼不得已勉为其难地就任的吗?只是唯唯诺诺地顺从国体……”
“不。”
源三先生举起右手,很快地放了下来。
“没错,这样说或许太过分了。可是龙典……”
“身为‘陛下的赤子’,您非接受不可……是吗?”
“没错,或许我总是像这样把责任往上或往下推,保全自己。我就是个卑鄙的人。”
我真的很后悔。源三先生小声地说。
“但是源三先生不是在那场战争中立下了莫大的战功吗?举国上下都赞扬您是英雄。结果源三先生荣升中将,还获颁爵位。别说后悔了,这不是极大的荣耀吗?”
“荣耀只是重担。”
“重担是吗?”
“龙典,这一切都只是借口,不过我刚才也对这位塔子小姐说过,我的战功,凭的全是运气。因为古时的兵法半点用处都派不上。我的荣誉,都只是运气带来的。而荣誉会招来更多的期待。受到赞扬,当然令人开心,所以我大大地高兴了一场。但这样的高兴里头,也蕴含了沉重的不安。毕竟能回应对我的期待的不是我,而是运气。而下回不一定又能像这样好运。”
“所以您又离开了。”
“我并非辞掉军职。又是半吊子的决定。”
“那么,源三先生还会复职是吗?”
“看来是的。”
“您没有拒绝。”
“一切都像你猜到的,我被请去担任香川新设的师团团长。”
“您不愿意吗?”
“就是不愿意才会逃走啊。穿成这副模样,跑到这种地方来。不过我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这时候又与你重逢。真正只能说是奇缘,不过这到底……”
是怎么一回事?——源三先生按住了眼头说。
“是天意在叫我别干了吗?”
“我认为罢手才是上策。这……是熟知源三先生为人的鄙人意见。不过,我不会再阻止您了。毕竟我两度提出忠告,两度都被您忽略了。”
“是啊。”
源三先生用手绢抹了抹眼睛,接着说“啊,这手绢”,转向了我。
“这是小姐的手绢。”
“请别在意。”
“不,不能这样。我得洗干净了还你。不过……”
“请别费心……”
如果不妨,交给我吧。老板说:
“我会洗干净了归还。”
“不,不用了。”
“这样啊,那太好了。”
源三先生递出手绢,老板收了下来。
“源三先生……”
老板接过手绢时,以有些强硬的语气说道。
“恕我再次赘言,我不会再请您辞掉军职了。我已不是僧侣,向人讲道不再是我的本分。而您亦不再是长州支藩的穷藩士之子,而是帝国陆军的将官,不是一介书肆能说三道四的身份。不过……我想请您念在旧情面上,听我再啰唆几句。”
“别客气,尽管说吧。”
老板回到柜台,从里头的架子取出信匣般的东西,从里头挑出几张纸,来到源三先生面前。
老板把其中一张拿给源三先生看。
“请看,这是五年前刻印的《英雄三十六歌撰》这套锦绘中的一张。主题是将我国英杰的肖像附上和歌,作者是大苏芳年 [130] 的门人,也学过西洋油彩的右田年英 [131] 。”
似乎是描绘古时武将的锦绘。
“这是近年流行的大楠公 [132] 。记得源三先生十分敬爱这位大楠公。”
“没错,我视正成公为典范。”
“毕竟大楠公是一位享誉极隆的忠臣楷模。但楠木正成的忠臣评价,由来并不久。关于南北朝正闰之争,现今依旧未有定论,不过在受到水户光圀 [133] 编纂的《大日本史》影响,水户的尊王派将其视为南朝正统前,楠木正成或许是一位英杰,但绝非忠臣。在古时,他甚至被视为朝敌。”
“即便如此,他身为武人的风范……”
“这不是在评论人品德行。因为我并不了解正成公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我明白他身为武士的中心思想是朱子学。”
“说的没错,正成公是朱子学的信奉者。但身为武人,重视朱子学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朱子学在后来也成了幕府的正学。”
“但推翻幕府的尊王论者所标榜的,不也是朱子学吗?”
“不,不管谁来信奉,正确的思想就是正确的。”
“我的立场无法断定正确与否,不过也有人批判朱子学。譬如说……像山鹿素行 [134] 。”老板说。
源三先生的右眼睁大了。
“您向景仰为师的玉木文之进先生学习的,不就是山鹿流军学吗?”
“没错。”
“但山鹿素行批判朱子学。素行这个人彻底重视实用性。山鹿素行向林家之祖林罗山 [135] 学习朱子学,认为朱子学在学问上的空洞议论是无用的,尝试全心全意落实在日常当中。素行对朱子学的批判引发问题,被幕府交给播州 [136] 赤穗藩监管……形同遭到放逐,不是吗?”
“或许是这样,但山鹿素行并没有否定朱子学的精神本身吧?他只是对朱子学作为一门学问的样貌提出疑义而已。不论经纬如何,山鹿流兵法都是在赤穗大成的。”
没错。老板说:
“赤穗藩的大石良重 [137] ,就是向素行亲炙山鹿流。赤穗山鹿流,正是现今流传的山鹿流的轴心。它的影响之广,从吉田松阴 [138] 大人到胜安芳大人,皆曾受其熏陶。”
“正是如此。山鹿流是建立新政府的尊王志士的理念核心。不过,它亦同样是幕府兵学的主轴……刚才我也说过,正确的思想,无论谁来信奉,都一样正确。”
“是的,说到山鹿流,一般风潮都只颂扬它的兵法,但原本它是阐述修身治国的士道之学。比起军略战法,更是一种修养论。正因为如此,它才能够是幕府兵学的主轴,并且能够顺应幕末明治这个时代……”
“说的没错。”
“那么我请教,为何源三先生会想要修习这套山鹿流兵法?”
源三先生蹙起眉头:
“这还用问吗?山鹿流古来便是长州藩的藩学。支藩长府藩出身的我,修习山鹿流是天经地义的事。”
“甚至不惜与令尊诀别,离家出走吗?”
“这……”
“甚至做到这地步……既然都做到这地步了,也没必要选择藩学吧?军学的话,不管是甲州流还是北条流,或是学习您心醉的楠流军学也好,不是吗?”
“不,不管选什么都是一样的。家父不同意我当学者。只是这样罢了。”
“真是如此吗?”
“你想说什么,龙典?”
老板暂时噤声,俯视着略为垂下头的源三先生,接着开口:
“背违父命……是违反朱子学的。”
“什么?”
源三先生抬起头来,右眼大大地睁圆了。
“世间有许多孝子,但我从未见过像您这样敬重令堂的人。不光是嘴上说说而已,您真正是亲身实践了孝道。”
“你……”
源三先生以手覆住了左脸,然后小声地说:
“我是对家母有着深深的孺慕,只是这样罢了。因为我父亲很严格。”
“不,不光是这样。”
“就只是这样而已。我父亲是那种只因为我冬天喊冷,就把我扒光,当头泼冷水的人。”
“但您承受下来了。以某种意义来说,您自幼便学到了儒学的——不,朱子学的生活方式。忤逆家长,原本是绝不能容许的事。”
这次换成源三先生噤口不语了。
“楠木正成或许确实是一名忠义之士。我是佛家出身,对军学是门外汉……但在我这样的人看来,楠流军学是利用地利、人利,所谓的出其不意或埋伏制胜的战法。感觉是为了贯彻大义而不择手段。”
才……才不是那样。源三先生说:
“楠流的根本是正心修身,是治国平天下的大义。只是说在征讨贼徒时,应该运用智谋和战术之妙道。”
这样啊。老板点点头:
“诛灭贼徒时,就可以不择手段是吗?”
“楠流认为贪习战术为下,勤学计谋为中,悟心性、亲爱诸民为上。兵法就是这样的东西。首重志向。”
“对于不战之人,都是一样的。”
“你、你胡说什么?”
“无论志向如何,一切的军略,都是为了求胜不是吗?那么,无论对象是谁,不管是出其不意还是埋伏偷袭,都没有差别。有时撤退亦属计策之一,逃脱本身并不算胆怯。”
“撤退有时是必要的。”
“所谓得胜,唯有活下来才有可能。为了活下来,也会逃脱。但有时高远的心志或精神论,却将逃脱视为禁忌。为了求胜而死,这种做法根本称不上策略,也不算计谋。死了就输了。听好了,源三先生……”
死了就输了——老板再次重申。
“正成公果敢善战,但是他输了。”
“你想说什么?”
“南朝覆灭,正成公亦自戕了。”
“对,可是这又如何?正成公的忠义之志依旧不变。”
“您是在称扬他果断死去吗?”
“不是这样,但……”
“他的精神值得尊敬吗?”
“不是。”
不。老板否定说。
接着,他又拿了另一张图给源三先生。
“这是元治元年 [139] 刻印的戏剧画,歌川国贞 [140] 画的《诚忠义士传》中的一张,市川市藏饰演的武林唯七隆重。如您所知,武林唯七是世间所谓的忠臣藏 [141] 、赤穗义士 [142] 之一。”
“这又怎么了?”
“源三先生儿时生活的长府藩江户大宅,是不是过去赤穗浪士在切腹前被监管的宅子?这名武林唯七,亦被收监在那里,对吗?”
“没错,正是如此。”
“也由于这样的关系,您自懂事的时候开始,便不断地聆听令尊讲述赤穗义士的遗德而成长。义士是不是您憧憬的对象?”
“嗯,的确是这样。”
“源三先生,赤穗义士可不能拿来当成近代军队的典范。”
老板以有些强烈的语气这样说。源三先生似乎很惊讶。
“为义而生,为义殉死。身为武士,这或许是正确的样貌。为了维持武家社会,义是不可或缺的。此外,在儒学中,义亦是根本的概念,是绝对不能轻视的。然而……”
“然而什么?”
“在近代的战争中,依靠这种武士风范,早已是过时落伍的观念。”
“你在胡说些什么……?”
别误会了。老板喝道:
“我并不是说义是过时的,而是光靠精神论,是无以为继的。为义殉死,有时候只是白死。”
“白死?”
“是的。赤穗义士全都死了 ,无一幸免。或许他们慷慨赴义了,但浅野家虽说最后恢复了,仍一度被革除士籍,贬为平民。我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是复兴主家还是复仇,但为了这个目的,敌我双方,究竟死了多少人?而这么多的死,改变了什么?得到了什么?结果是一事无成啊。这不叫白死,什么才叫白死?这些义士,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牺牲的?”
为了大义——源三先生说:
“由于这些义士的行止,大义得以贯彻。当时的人赞扬义士之行,直至今日,所以也才会成为这些锦绘的主题,不是吗?而且幕府也……”
“没有非要人死才能贯彻的大义。”老板打断源三先生的话说,“贯彻大义,需要的不是死。”
“但也有即使牺牲性命也非贯彻不可的大义吧?”
没有。老板断定:
“听清楚了,追根究底,命令浅野内匠头 [143] 切腹,并斥退三番两次复兴主家诉愿的,可都是幕府。吉良上野介 [144] 只不过是个契机。若要贯彻大义,不是应该向幕府抗议才对吗?讨伐吉良,也可以说就是因为大义行不通,只好杀人泄愤。”
“你居然这样说,龙典?”
“从道理上来看,就是如此。”
“如果把它当成赌上性命的抗议行动……”
“是吗?即使吉良被杀,幕府依然毫发无伤。不管是一家覆灭还是藩国被没收,幕府都不痛不痒。”
“但诸民喝彩。”
“幕府是刻意允许人民赞扬吧。所以赤穗义士才会受到表彰。不,进一步说,我认为赤穗浪士就是为此被迫切腹的。就为了这个目的,当时的幕府故意杀了他们。”
“你居然说是故意?”
“当然了。大义之沉重,甚至可以拿性命来交换……只是对幕府而言,这样的信念值得推广罢了。这样正好有利而已。”
“你说有利,是对谁有利?”
当然是对幕府。老板说:
“请仔细想想。赤穗浪士的杀敌,可是非法夜袭。不仅违反法令 [145] ,而且还不是正大光明的正攻。若是仿照刚才楠流的说法,为了诛杀贼徒,就可以不择手段……是这样的吗?”
“这……”
“赤穗浪士学的当然是山鹿流兵法。山鹿流也一样,为了贯彻大义,可以不择手段吗?”
“那不叫不择手段,那完全是……”
“无所谓。就像我刚才说的,军学就是这样的。问题在于……”
得胜与活下去并非同义。
“活下去……?”
“若说为了活下去而不择手段,也并非不能理解,但若说为了得胜而不惜一死,这就不一样了。对我们这些非战之人来说,实在是无法理解。”
“但是那场杀敌成功了。义士没有一个人牺牲。”
“所以才刻意杀了 他们。”
“什么……?”
“赤穗浪士非死不可。参照法律,他们是一群不法之徒。他们唯有一死,才能成为义士。因此幕府才要他们切腹吧。如果从一开始就想把他们拱为义士,将他们延揽进幕府就行了。然而没有让他们拜官,也没有恩赏,而是将他们全给杀了……”
是因为这样才有利——老板再次说。
“这样才有利啊。这是在向世人宣示,你们应该像赤穗浪士那样为幕府而死,怀着必死的觉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大义比生命更沉重……由于可以广为宣传这样的观念,幕府才默许民众赞扬他们。以结果来说,幕府成功地让天下接受了为了大义死不足惜、应该为了大义而死这种荒谬无比的观念。这绝不是赤穗义士信奉的山鹿流精神受到尊崇,它只是被利用罢了,不是吗?而如今……”
时代变了——老板说。
“大政奉还,幕藩时代瓦解了。”
“但……义的精神还是没有变。”
“是啊。但是贯彻大义的方法应该要改变,也已经变了。”
“已经变了?”
“就像我刚才说的,赤穗事件并不是为了贯彻大义而做的抗议行动,只是一种还以颜色,一般常说的报仇罢了。但即使像这样解释,现在也已经禁止幕府时期合法的报仇了。复仇禁止令是在明治六年 [146] 颁布的。如今报仇已成了单纯的私怨仇杀。”
“不,这跟那……”
“是同一回事。报仇原是武家的习俗,是基于大义而行,与情爱无关,和出于私怨的复仇本质上应该不同。然而在四民平等的现今,已经无从区别了。听着,现代已经成了没必要为了贯彻大义精神而杀人或死去的时代了。”
“所以……你才说过时?”
“没错。赤穗义士的复仇虽然深刻动人,但作为贯彻大义的方法,是彻底过时。遑论与他国的战争,并非报仇,也不是为了贯彻大义而发动的。”
“我……不这么认为。”
“不,战争是为了国益而发动的。因为想法不同、人种不同、宗教不同,就要将之铲除,这才是毫无德行的蛮行,没有大义可言。私以为,除了为国民、为人民以外,没有任何发动战争的大义名分。不,战争是不能有所谓大义名分的。无论是侵略还是国防,只要彼此厮杀,都是一样的。只要伴随着人命的牺牲,都一样是愚行。遑论有损国益的战争,更只能说是愚策中的愚策。不……”
一切的战争都是愚策。老板难得以严厉的口吻说。
“战争是愚策?”
“所谓战略,顾名思义,便是‘略去战争’。思考不必开战的方策,不是居上位者的工作吗?选择开战的阶段,就形同放弃保卫国家了。”
您应该也明白这一点吧?——老板说。
“如果怀着那种过时的觉悟,去参与那愚蠢的战争,士兵会全数牺牲。不,国家会灭亡。为了贯彻大义而毁灭国家,这岂非本末倒置了吗?假设在为了陛下而死、为了贯彻大义而死的命令下,士兵全数牺牲了……即便敌国投降了,这又能算是胜利吗?”
您也明白,死于和他国战争的士兵,完全不是内乱死伤人数能够比较的吧?——老板语气强硬地说。
“与他国的战争,可不是砍下一名大将的首级就算得胜的小内战。您在上一场战争中,也明白这件事了吧?不,战争也不是赢了就好的。无论是敌方还是我方,都一定会有人死。而您不是说……”
您不想看到人死?——老板逼问似的说。
“以枪炮互击、互投炸弹的厮杀,没有手下留情这回事。倘若真心想要贯彻大义,就应该选择不死不杀的路。这才是近代的战争,不是吗?”
源三先生没有应话。
“我要重申,死了就输了。”老板说,“即便只有一两人,只要士兵死了,那就是输了。不是说哪一边人死得少,哪一边就赢了。倘若想要聪明地得胜,唯有避免战争一途。除了不战而胜以外,没有真正的胜利。”
无论是赤穗义士还是大楠公,都绝不能视其为典范——老板说。
“以赴死为前提的战争,是绝对不能发动的。我说的不是您的命,而是交到您手上的成千上万条人命。您不就背负着这么多的人命吗?您已经是这样的身份了,对吧,乃木希典 [147] 中将?”
“……咦?”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肯定是哪里弄错了,但老板确实这么说。
说到乃木中将,那不是在上一场战争中,一天便占领旅顺、立下彪炳战功的英杰吗?
这个说自己是爱哭鬼、不断迷失的老先生,居然就是乃木中将吗?
这怎么可能……?
“我认为摸索不战而胜之道,才是现代兵法。不过我也清楚,这并非您一个人提出主张就能够如何的事。但是您……在您内心,一定有着这样的心情。”
源三先生沉默着。
“您之所以厌恶武士,不是因为您软弱,也不是有何障碍,也并非出于对令尊的反抗。您就是因为知道彼此厮杀是愚蠢的,才会学习兵法。只要不囿于情,运用合理的战术,就能减少敌我双方的损伤。胜负愈快分出愈好。这样才能减少人死的数量……我说的不对吗?”
“没错。”
“舍弃情的时候,能够依靠的唯有义。而少了义,就失去战争的意义了。而为了贯彻大义,您参加第二次长州征讨,立下第一个攻入小仓城的战功。但明治维新以后,您撇开我的忠告,成了陆军少佐,第一个征战的对象……几乎都是亲友对吧?您必须与亲弟弟为敌。秋月之乱中,您用兵迅速果决。然而在接下来的萩之乱,您没有进军,事实上是为了什么?”
“因为还有其他叛乱的迹象。”
“在萩之乱中,令弟玉木正谊战死,尊师玉木文之进自戕了。”
源三先生——不,乃木希典中将的眼眶里再次盈满了泪水。
“接着是西南之役。处于压倒性不利局势的您,在奋战之后撤退了。我认为撤退是正确的决定。然而这时……”
“别说了,龙典。”
“不,您……被夺走了象征陛下分身的军旗。而且是在撤退的途中。如果早一点撤退,就不会发生这种事,纵然反过来,怀着全灭的觉悟前进,也不会发生这种事,对吧?”
“没错。”
“是什么拖延了您的判断?”
“那是……”
“我去到野战医院时,您哭诉自己犹疑不决。那个时候您应该就已经明白了,不可能有什么怀着全灭觉悟上场的战争。但也有想退亦退不得的为难吧,结果使得您延误了决定。”
“对,没错,我……”
“请别拿大义当借口。”老板厉声说道,“什么大义?多少次我都要说。那种贯彻大义的方法,完全过时了。”
“真的……是这样吗?”乃木将军垂下头去。
“对。拯救了陷入绝望的您的,不是别人,正是陛下。但您仔细想想,陛下真的斟酌了您的军功吗?我不这么认为。在那场战争中,您究竟立下了什么样的武勋?您的军队可是在败逃的途中,被夺走了军旗。”
“没错。我原本罪该万死。”
“但是陛下原谅了您。陛下所斟酌的,并非军功。陛下看到的,是您的为人。”
“为人……?”
“是您无法抛弃情爱的本性。”
“我才没有什么本性。我是个没骨头的窝囊废。”
“不对。您之所以迷惘,就是因为在您的本质深处,有着那样的本性。您的迷惘,有时也会让您失态吧。但我认为那是您的美德。倘若、倘若陛下期待的是这些……”
才……才没那种事。乃木将军摇头说。
“您又被招请了呢。”
“没错。会把我找去,表示又要开战了吧。局势硝烟味十足。”
“这样啊。”
老板再拿出了另一张锦绘。这次画的不是武士,而是穿军服的军人。
“这张是画下这幅楠木正成像的同一位作者,右田年英画的甲午战争锦绘。这……画的是您也参加过的旅顺大屠杀,乃木将军。”
“这样。”将军别过脸去。
“您无法正视吗?由于这时的武勋,您晋升中将,也获颁爵位。这不是莫大的荣耀吗?”
“那不是什么武勋,是运气。”
“即使如此,仍是功劳。您贯彻了大义。”
“就算贯彻大义……”
还是死了许多人啊——乃木将军说。
“我军死了几十人,敌国死了上千人,连平民百姓都死了。”
“不是死,是被你们杀了吧?”
“没错。占领后,在攻略要塞的同时,我的任务是负责扫荡市内。敌军砍下我军士兵的首级,削掉耳鼻,挂在屋檐下。似乎是为了领赏。每个人见状都气疯了。而敌兵伪装成平民潜伏在市区,无法区分。”
“所以你们展开复仇。”
“就是这样吧。我也阻止不了。不,那是……”将军潸然泪下,“那是、那是……”
“乃木希典中将——不,源三先生——不,爱哭鬼无人。我想不管说什么都太迟了,但您不适合当军人。”
老板递出三张锦绘。
“您无法成为楠木正成,也无法成为赤穗义士。这不是说教,也非忠告,而是请求。请您……”
珍惜您的本性——老板静静地说。
乃木将军双手捂住了脸。
“那么,乃木希典大人,今天……”
我将这本书奉送给您吧——吊堂老板说。
接着老板将三张锦绘放到平台上,从右边深处的架子上抽出一本书,交给将军。
“您知道这本书吗?曾任水户藩的彰考馆 [148] 编修,将楠木正成传等南朝诸臣的条目记载于《大日本史》,后来甚至被提拔为总裁的三宅观澜 [149] 所写的《中兴鉴言》。是谈论后醍醐天皇得失的作品。”
“要把这书本送给我?”
“作为再会的纪念,奉送给您。要不要读,都看您自己。读完之后要作何解释,也都看您。”
这时——
沉重的门扉开启,户外光线射入吊堂店内。
挠小弟站在那里。俊美的童仆说“车子到了”。
老板恭敬地行礼说:“先前多番失礼,务请见谅。”将军的脸皱成了一团,接着他端正姿势,说“我才是多谢了”,然后向我行了个礼说:
“也谢谢小姐了。”
接着离开了店铺。
老板一直低着头,直到人力车离去。
“您……带了个怀念的人过来。”
“那位先生……”
“如假包换,就是乃木将军本人。”
我几乎快昏过去了。
“乳名无人,元服后名为源三,我从当时就与他认识。他是个性情温和的人,但也因此吃了不少苦。您发现了吗,塔子小姐?”
发现什么呢?我什么都没发现。
“那位先生……”
左眼失明了。老板说。
“咦!”
我完全没注意到。
“他……一直装作视力如常。”
“为什么呢?”
“因为失明的原因,是他母亲的过失。儿时他母亲在叠蚊帐时,吊环误击他的眼睛,造成他一目失明。”
“原来这样啊。”
“但他认为如果说出来,会害他母亲自责,因此一直隐瞒不说,然后尽可能装成无事的样子。他就这样只字不提地过下去。这样一个人,能去杀人吗?”
所以——老板看着门口,继续说下去。
“他是个平和聪明,又极为勤学的读书家。不只是古时兵法,似乎也在研究西洋兵略,身为军人的知识极为丰富。身为军略家,他应该是一流的,有人望,也有人脉。但他是个愚将。世间罕见的愚将。”
“他说他一直在迷失。”
“他的本质就是情啊。他是个无法立下决断的愚将。不过以某种意义来说,或许是远胜于任何人的名将。这都要看他自己。”
岁月迁移,万物流转——老板说。
“诸行无常啊,塔子小姐。花会凋萎,人会老死。移转变迁,是世间常理,是理所当然之事。因此……不可以害怕变化。”
“是的。”
我总算醒悟了。
我害怕变化……这就是我看到百日草时的心情。
不管是祖父还是婚事,我都不讨厌。我应该只是单纯地不想要变化罢了吧。
数日后,乃木希典中将就任军务,但立刻再次休职,离开军队近三年。
然而明治三十七年 [150] ,日俄战争开战时,乃木中将又在召请之下复职,再次被交付攻略旅顺要塞之大任,前往该地。日本赢得胜利,然而光是旅顺之战,就阵亡了一万五千人以上。
我不知道乃木将军如何解释吊堂主人的话。
然而他违背了老板请他不要死、必须活下来的请求,在明治天皇驾崩之际,一同殉死了。
不过据说殉死前,乃木将军向亲王们献上山鹿素行的《中朝事实》,以及那天老板送给他的三宅观澜的《中兴鉴言》两本书,请他们务必熟读。乃木将军此举究竟有何用意,我实在无从揣度。
那位红着一双大眼的爱哭鬼“无人先生”,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为何选择死亡,绝非旁人所能了解的。但无论如何,他的选择对吊堂老板而言,一定也是令人难过的结果。
将军回去以后,松冈国男先生来了……
不,这又是另一段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