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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塔利娜岛(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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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要过多久?”石村问。

男孩剔着牙。“至少十五分钟。”

说完,他沉入了梦乡。

石村回望入口。两具机甲正在徒劳地挥拳打墙。

“情况怎么样?”明子问。

“我想他们得炸开堵住入口的受损机甲才能过来。”

“可是乘员……”

“如果派救援队,得花几个小时。他们很可能就此被牺牲了,以便其他机甲快速通过。”

“飞鼠号”的机载携计高度戒备,一遍遍检查着扫描图像。小久慈良在座位上鼾声如雷。

机甲通常不配置电子记海连接功能,以便从物理上杜绝控制系统遭入侵接管的情况。石村禁不住好奇,如果输入当前的参数会得到怎样的模拟预测——毕竟是以一敌六。

“睡成这样没问题吧?”

“他们都这样。”石村说,“一有机会就得放松神经,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次打盹是什么时候。我听说有机甲手将意识与机甲相连后持续一周没休息,最后大脑崩溃了。”

小久慈良睡得挺香,涎水滴到了肩膀上。

明亮的爆炸忽地一闪,滚滚浓烟升腾起。

“基地入口处的两具机甲已被摧毁。”携计提醒他。

男孩睡眼惺忪,抬头在扫描器上查看热信号。“十六个蠢货死了,就因为他们的头儿不懂基本战术。”

剩余的六具机甲渐次从那两具被毁的机体上踏过。无人为这些机器哀悼。

小久慈良乐颠颠地摇头晃脑。“来跳舞呀,来跳舞呀,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飞鼠号”松开扶着高塔的手,垂直下落,姿态优美地双脚着陆,把地面砸出了一个陷坑。接着,它挥剑刺向地面,却没刺穿。男孩操纵机甲以双手握紧剑柄,开足马力连续猛刺,就像在用小刀扎山,而六具死亡机器正朝他们的方向逼近。

“你在干什么?”明子问。

“核心稳定装置就在脚下,只要毁掉它,整座岛屿就会沉没。”小久慈良解释道。

这样真的好吗?石村很想知道,但忍住没问出口。

“飞鼠号”扬起左臂,手指旋转折回,指节中的八块护板打开,从孔洞中伸出一门电磁脉冲炮,充能完毕后,对准地面倾泻火力。地表终于经受不住冲击,裂开道道缝隙。“飞鼠号”右臂挥剑,扎进地缝,斩开地面。

“给点儿力,快快快。”小久慈良念叨着,双手因用力而不住抖动。

“飞鼠号”终于突破地表,将稳定装置击碎。整座岛屿随之摇晃,震动,开始下沉。海水瞬间暴涨,淹没了地面。

“是否激活自动平衡?”主携计询问应急措施选项。

“白痴!”小久慈良骂道,“我们像业余的吗?让那些模拟训练的猴狲激活去吧,咱们把它们砸个稀巴烂,让它们动都不能动。”

“他在说什么?”明子问。

石村思索片刻,解释道:“开启自动平衡系统,意味着超出常规的动作会被自动调整,特别是发生突然的运动时,比如被攻击时,机甲会做出与驾驶员相反的动作。”

“那些人不知道吗?”

“据我了解,温哥华的新一代机甲战士培训基本上都削减了预算,训练全以模拟为核心。他们毫无实战经验,只是为了替合众国节省开支。本部认为实战演习过于耗费资源。”

“他们把谎话当作真理,”小久慈良说,“因为他们全都是懦夫。没有谁敢去对抗集体的疯癫,就算是老资格的也畏首畏尾,不敢争取自己的权利。”

这几具机甲外形和“飞鼠号”类似,只有伊藤大将的专属机甲要大上四分之一,它的护肩漆成鲜红色,头盔上插着紫色钛制羽饰,两条手臂都镶有曲钉,腰间也多出一排武器,手部乌黑富有质感,就像戴着皮手套。

通信器里传出伊藤的声音。“我不知道你是谁,但请你立刻关闭机体,否则我会亲手把它撕碎,再把每块碎片都熔成铁渣。”

小久慈良回以一阵咯咯的笑声。“来试试吧,伊藤。”说完,他关闭了通信器。

伊藤将机甲两两分为三组,兵分三路,从三个不同的角度进攻处于中心位置的久慈良。石村料想小久慈良会先撤退,寻找一个更易于防御的地点,但“飞鼠号”却在原地稳如泰山,或者说竭力稳住,毕竟整座岛屿都在地动山摇地沉入水中,海水已然没过机甲的膝盖。男孩不停地摆动身体,维持平衡,调整,矫正,微调节,像在马戏团表演走钢丝。岛屿的下沉不是缓慢平稳的,而是像撒丫子的狂奔,这头斜陷下去,又猛然昂起,换另一头往水里栽。燃油味和海水的腥味越来越浓,与汗味混在一起,石村的鼻腔更觉难受。晃动越来越剧烈,他抓紧了安全带。小久慈良使出浑身解数,艰难保持“飞鼠号”的平衡。

第一具敌方机甲从左侧持矛向“飞鼠号”冲锋,与此同时,另一具挥舞着电剑从右翼夹击。小久慈良操纵“飞鼠号”拔剑招架,左手同时握住左侧袭来的长矛,将矛尖倒头刺向右侧机甲。左侧机甲紧握矛杆死死不肯松手,“飞鼠号”随即开动胸前的三门火炮,对准敌方的散热口猛喷了一通子弹。散热口变形关闭,几秒钟后,背脊上的液压调节器停止运行。“飞鼠号”抬起右脚,蹬向使剑的机甲胸口,将它踢倒,由于平衡调节器的作用,它的双腿克服了传动,仍稳稳保持站立姿势,使机体躯干以一种滑稽的动作快速弹回,就像在表演柔术。“飞鼠号”亮出剑尖,摆好架势,只等对方的自动平衡系统将机体送上门来受死。不出所料,对方为了恢复直立站姿,直往“飞鼠号”的剑尖扑来,表演了一幕漂亮的切腹。核心引擎的自动平衡系统执意要保持站稳,即使那意味着躯壳将被敌方的剑刃刺穿。持矛的那一具机动性大受限制,忙不迭派了乘员去检修背脊的液压系统。他们没多少时间了。“飞鼠号”正要给出致命一击,背后却突遭另一具机甲的偷袭。

小久慈良以迅雷之势做出各种反应动作,石村几乎要将它当作快放的携计视频了。男孩神情专注,但难掩心底的兴奋。战场就是他纵情泼墨的画布。一具有着巨大拳头的机甲向“飞鼠号”左胸一记上勾拳,扰乱了左腰的电路。“飞鼠号”随之侧倾,眼看要倒地的最后一刹那,又借助推进器提供的反冲靠墙稳住了。刚一站起来,伊藤的专属机甲“猫鼬号”立即掷来一枚链镖,锁链缠住“飞鼠号”的手臂,勒紧,生生将之切段,整条小臂自肘部完全脱落。紧急警报的红灯在控制室闪动。

“全给我关掉!”小久慈良对携计下达指令,又叫道,“嘿,老伯!”

“嗯?”石村应道。

“你和你的搭档得立即去逃生荚舱。”

“为什么?”

“这儿离圣迭戈不远了,我要冒个险,万一失败的话,‘飞鼠号’会爆炸。最多只能再拖一分钟。”

“那你呢?”

“我不走。”小久慈良答道。

“你刚才不是说,万一失败了,机甲会爆炸?”

“那又怎样?”

“你会死。”

“死在这里,总比逃到外面送命强。这具机甲是老妈给我的礼物,我不能抛下它。”

“可是——”

“你还有三十秒。”

石村对他鞠了个躬。“无论如何请活下去。”

“别担心。就算我挂了,也要拉他们所有人垫背。”

道别之后,石村和明子立即奔向逃生荚舱。舱体呈圆管状,有两个座位。他们扣好安全带,推动控制杆,荚舱的火箭式推进器立即将他们向圣迭戈方向弹射。石村回过头,看见“飞鼠号”的脖颈处打开,一门加农炮出现,朝对手射出一道明亮的红色光束,轰掉了“猫鼬号”的头。逃生荚舱持续滑行两分钟后,尾部弹出一顶降落伞,减缓了他们的坠落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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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迭戈-蒂华纳曾经是大日本合众国最繁华的城市之一,”石村说道,“有数百万人来这里度假休闲。”

他们走出逃生荚舱,极目所见尽是泥土,偶尔点缀着几堆残墟。没有一棵树,寸草不生。这里和卡塔利娜一样荒凉,唯一的景物只有破老爷车和溃朽的墙壁。

“我们离真正的城区还有多远?”明子问。她大汗淋漓,脸色苍白。

即便是当年亲眼见到城市被毁的石村也难掩震惊。“我不知道。帝国没有在这里投过原子弹,我不明白怎么会这么惨。”

“也许是空中轰炸联合地面突击行动,将反政府目标尽数摧毁,之后沿圣迭戈边界筑起的防御墙,又杜绝了一切卷土重来的希望。”明子猜测。

“以前这里有民居、大厦、博物馆,基本上你能想象的建筑都有,从这里一直向北延伸到洛杉矶。”他的视线飘向已成为化石的过去。

明子给自己注射了一剂类固醇增强剂,效果立竿见影,她的气色顿时好多了,脸上又有了血色。

“这东西安全吗?”石村问。

“都是短效药剂,不过没剩多少了。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石村不作声了,回头看那片荒土。“我原本想让机甲直接带我们去找睦罗贺。”

“睦罗贺在哪儿?”

“在国会。”石村扬了扬携计,“我把身份识别号告诉玛莎·华盛顿时,趁机窃取了她携计上的所有信息。我手里有国会几乎所有人的详细资料。”

“咱们现在要怎么做?”

“我不知道,不知道……”他打开携计输入新指令,垂头丧气地叹息,“我们跑了大老远来到这里,没想到竟然这样硬生生给卡住。我没有在模拟中准备过这种情况。”

“整件事你都模拟过?”

“我习惯什么事都预先模拟一遍。原来的计划是乘坐机甲直达国会,以武力胁迫交涉,然后找到睦罗贺。因为乔华党没有机甲,所以计划成功率有将近八成。而现在,我一筹莫展!该死,该死,该死!我需要新的数据作为新的变量。”他尝试再次输入新指令,却只使自己火冒三丈,“我没有升级圣迭戈的区域地图!真是太傻了!我不敢相信,我们就这样困在这里了!我怎么这么蠢?为什么没有准备从机甲紧急逃生越出界墙的预案?这——”

“冷静。”

“我很冷静。”

“你表现得并不冷静。”

“我已经无计可施了。”

“你听说过临场发挥吗?”明子问。

“我一直在随时调整新的参数。”

“试试不借助携计思考。”明子正色道。

“那还怎么思考?人脑的计算不精确,还容易犯错。”

“你直接去找他们的卫兵,让卫兵带你去见睦罗贺怎么样?”明子提议。

“行,只要能遇到卫兵。现在的问题是,我都不知道国会在哪个方向。”

“乔华党人一定看到了这个逃生荚舱着陆,肯定会派人来调查的。”

“你这么肯定?”

明子借助臂炮上的瞄准镜侦察,发现了远方的车影。“就当是直觉吧。你的携计上有热感扫描器吗?”

“有。”

“看看有没有车来。”

石村查看扫描器,携计屏幕上出现了新的热信号,他认出那些是汽车。“那些是北美人吗?”

“防御墙的这边还会有谁?”明子反问,“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追踪你吗?”

“追踪我干嘛?”

“你去跟他们讲道理,想办法劝他们带你去见睦罗贺。过后我再去解救你。”

石村又看了看携计。“那你要怎么赶上我?”

她指着那四辆老爷车。“那些车是烧汽油的,我爸以前经常研究,所以点火启动这些我都没问题。你去找睦罗贺,时机成熟了我去接你。”

“可是——”

“没时间争论了。要么按我的计划来,要么等到北美人抵达,咱们尽量想办法活捉一个,杀了其余的。”

石村仍在犹豫,明子不容分说道:“我挑辆车藏进去。怎么追踪你?”

石村递给她一部携计。“这上头有我的坐标。”

“你不需要携计吗?”

“我随时带着几部备用的。这里面还有个数据钥匙,说不定真能发动那些旧车。”

明子突然换上严肃的语调,问道:“你一个人能摆平吗?”

“我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

“石村,”她的声音里有发自肺腑的关切,“这可不是模拟。没有我在你旁边杀敌——”

“我能保护自己。”

“可是,万一你惹怒了乔华党人,他们翻脸——”

“你担心我无力自保?”

“我担心你下不了杀手。”

石村的眉毛攒到一起。“我举报父母那天,他们饮弹自尽了,后来被士兵砍下头颅示众……实战训练课上,我每次要挥刀去砍犯人的头,那段记忆就会浮现在眼前。你别担心,需要的时候我下得了手。”

明子的眼神温和下来。“我不会落后你太远的。”她说。

“谢谢。”

军用旧吉普车抵达时,明子已经隐蔽好了。北美人体味很浓,好像几周没洗澡似的。虽说一群人由多族裔组成的情况并不鲜见,但日裔这么少,让石村感觉怪怪的。他们的衣物基本上都很旧,以各种边料拼接缝补而成。半数的北美人剃了光头,有些戴着乔华党人标志性的白色假发。

“干什么的?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一个北美人叫道。他和石村一般高,身穿卡其色上衣,头戴棒球帽,鼻子大得惹人生厌,眼睛突出像只昆虫。

“我来找睦罗贺大将。”石村回答。

“那是谁?”

“就是《美利坚合众国》游戏的设计师。玛莎·华盛顿告诉我,他与乔治·华盛顿党人在一起。”

“你从哪儿来?”

“我遭到日本合众国军队袭击,好不容易逃脱了。”

“你叫什么名字?”

“石村红子。睦罗贺跟我认识。”

他们就如何处理这件事争论了一番。石村尽力按捺住转头去看明子的冲动。终于,他听到有人说:“他就是玛莎在信息里提到的那个人。”

“你确定?”

“她在被抓之前跟我们说过,有人要过来。”

石村坐上了吉普车后排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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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分钟的车程后,他们终于抵达一条两旁仅剩房屋骨架的夹道。一群群贫困潦倒的北美人围在油罐旁边,似乎在偷偷摸摸做什么,他一转头看,他们就好像消失了。大部分墙上画着涂鸦,都是他不认识的词语。城区分为方方正正的几大块,基本上以胡乱搭建的陋棚为主,外观没有丝毫美感。旧时以街道分割的街区已不再匀称,到处是残垣断壁,偶尔有较大的建筑,譬如其中一座类似神道教神社,另一座则与他高中母校的建筑一模一样,但全都一片狼藉。学校前面,三名大日本合众国的士兵被悬挂示众。其中两人是亚裔男兵,左边那个甚至与石村长得很像,但手脚尽被砍掉。最后那个是女兵,身上的制服鲜血淋漓。她看起来更像一尊蜡像而非曾经的帝国军人。他们的尸体刚吊上去不久,绳索还在打转。

车子驶过一座破损的桁架桥。路上一堆堆砾石煞是打眼,但又被悉数无视。这片地域随处是弃用多年的谷物升运器和谷仓,水槽中只剩空气和鲜血,沿线青草葱茏,把这里变成野战营地。吉普车停在一座四层建筑前。脚手架的伪装下,是旧时的防空导弹发射器和窗洞背后的榴弹炮,这些武器是十年前从大日本合众国盗取的,型号老旧,难以招架记海入侵。他打开携计,尝试连接导弹发射器的控制系统。

“你在干什么?”一个北美人问。

“查查天气预报。”石村回答。奇怪,他们没有上前阻止。“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国会。”

一名孕妇一边给婴孩哺乳,一边在携计上玩《美利坚合众国》游戏。五个少年相互支招,热烈地讨论尽量多歼灭日本兵的策略。一排陌生人在《美利坚合众国》比赛中对战。许多北美人被携计的无形锁链绑在或然历史之中,陶醉于那块自由的大地。

国会大厅是间年久失修的空堂,但颇有庄重古朴的韵味。厅内的装饰设计,除了一大面美国国旗之外,没有其他展露会众身份的元素。大约百人的群体围坐一圈,手握着手高声祈祷咏唱。他们在哀悼故人,快慢不一、高低相异的字词汇聚成杂乱无序的合唱,在悼词与颂歌之间交替转换。他们的宗教诗篇,经历了萌生于环境激流中的希望的淬炼。几具空棺陈列在侧,代表他们倒下的教友。石村知道他们的领袖皆以历史人物命名,一个倒下,自有后人替补。现任乔治·华盛顿已是十年冲突以来的第十任华盛顿,这个黑人在拉荷亚的一场矿难中失去了右腿(如果石村没记错报告的话)。他有一双忧虑的眼睛,下巴僵硬,源自被政府军揍成肉泥之后的缝合。这痛苦的面容下透着精明,他以交织着意兴与怀疑的眼光审视着石村。华盛顿旁边的人想来就是亚伯拉罕·林肯了,“国会”成员之一。他戴了张呼吸面罩,因为他一侧的肺在一场毒气袭击中彻底损伤——据说他抓到了那些对他下手的士兵,将他们的肺割了下来,保存在罐子里留作纪念。

“耶稣基督为你们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乔治·华盛顿开始布道,“大约两千年后,基督的女儿伊拉降临,拯救我们于不义之中,显现了被提的应许。耶稣曾复临世间,拯救信众。上帝不在期间,世界陷入绝境,轴心国肆意压榨被上帝抛下的世界,屠杀数十亿之众,大肆抢掠,我们堕入万劫不复之渊。但他是仁慈的,他不愿被他留下的无望地陷入敌人之手,因此他派伊拉引导我们回来,给我们第二次救赎的机会。伊拉是美国人,她向我们应许,要拯救我们于轴心国的暴虐之中,只要我们信仰上帝。我们必须相信她,由此,我们的灵魂方能从现世的地狱之火中得到拯救。只要我们相信,只要我们秉持信仰,就能获得救赎,迎来基督三临,耶稣与伊拉同显,因上帝兼具男女二性及神人二性。主教导我们,信仰能超越历史、性别、种族、文化,乃至死亡。”

他指着自己残缺的腿。“失去一条腿后,我曾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帝国对我严刑毒打,各种酷刑轮番上阵,将我折磨得不成人形。但我坚守信念,呼求伊拉的拯救。她就来到我身边,抹去我的痛苦。后来我终于脱身,不久又使抓捕我的人落入我手,我为他们祷告;在将其处决之前,祈祷上帝的宽恕。‘转左脸’ [9] 仅适用于拳脚的进犯,仅适用于基督复临之前的时代。面对枪炮、炸弹,以及世间最惨无人道的行径,我们必须保护自身。我们必须成为上帝复仇的使徒。伊拉与基督不同,她并非甘愿赴死,而是设计了……”

乔治·华盛顿一面滔滔不绝,一面转头看着石村,眼中满是热情与邀约的神色。亚伯拉罕·林肯借助面罩,进行深长而艰难的呼吸。这么多张北美人的脸,异族人的脸,泛着油光,充满敌意。

“你知道《圣经》中最重要的一句话是什么吗?”乔治·华盛顿突然向石村发问。

会众纷纷转头看着他的方向。

石村耸耸肩。“不知道。”

“‘耶稣哭了。’四个字。如此简单。那是在他的密友拉撒路去世之后,他见身旁众人皆在悼念。那是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时刻,标志着上帝心性的转变,从心地刚硬、未知其造物如何受苦的造物主,转变为道成肉身、体察世间疾苦而为之悲痛的人子。短短四个字,代表着我们所有人面临的挣扎,不论你的血统、曾经的信仰、最深的罪孽为何。每个人都是三位一体,成为创造者、毁灭者、救赎者的三股力量互相较量,这也就意味着,选择会招致痛苦。若不是耶稣有意拖延,拉撒路不至于死。我不憎恨日本合众国。我同情你们,即便我与你们抗争。”石村对宗教全无兴趣,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不明白乔治·华盛顿何以浪费时间对他说教。“我知道你不信上帝,但我诚挚邀请你加入我们的祈祷。”

“我的上帝住在东京。”石村说。

“你的上帝想陷你于死地,而我的上帝要予你救赎与福佑。”他闭上眼睛,微微颔首,“亲爱的天父与天母,感谢你们为我们安然带来这些朝圣者,赞美你们……”

北美教众便跟随他祈祷。石村惊讶于他们表现出的对救赎真挚而急切的渴求。这个乔治·华盛顿真的相信,仅仅通过说话,就能与某个超自然存在实现某种形式的交流。这让他想到了克莱尔。石村甚至不信仰天皇,自然也无法信仰这个北美人的上帝——先是于几千年前被罗马人杀害,近世又以伊拉之身死于纳粹之手。而他知道,乔治·华盛顿党的每个领袖手上,都沾满了他无数同胞的鲜血。

“以耶稣及伊拉之名祷告,阿门。”乔治·华盛顿结束祷文,“今天是我们的哀悼与庆典之日,你有何贵干?”

口气很冲。“我来找睦罗贺大将。”石村回答。

“在我们大溃败的纪念日,你前来找寻予我们以希望和梦想,能助我们推翻强虏之人。何不加入我们?我们的教义必能与你共鸣。信圣父、圣子、圣女、圣灵,方得救赎。相比于你们那随随便便的八百万神明,四个应该很容易接受,不是吗?四个实实在在关怀你的神祇。”

石村此前听说过这个“四位一体”的理论。

“上帝只有一个,正如水元素,可以是蒸汽、冰、液态水,”乔治·华盛顿阐释道,“不同的形态,有相同的基础分子。”

“我要是变成冰块或者蒸汽,那我就死了。”

“所以你需要信仰,来消除你的怀疑。”

“对冰块的信仰,听上去并不太可靠啊。”

华盛顿露出怜悯的神情。“你总是质疑一切吗?”

“既然是上帝,那有什么必要牺牲自己的生命?只要展示神力,派出天使大军,万民莫不恭顺。”

“耶稣和伊拉为世人而死,由此彰显了他们的崇高。”

“听起来不比凡人高多少。”石村评论道。

“英语中的‘武士’一词,对应汉字为‘侍’——侍奉,有奉献的意味。”乔治·华盛顿说,“而牺牲是奉献的终极形式,是最终的超越之举。”

“牺牲与奉献并没有对你的事业带来多大助益。”石村说。

“何以见得?”

“因为你所做的‘牺牲’的努力失败了。”石村说,“玛莎·华盛顿被俘虏了。”

“我已有所耳闻。”乔治·华盛顿回答,“不过,你如何能确定我们已失败?你尚不懂得牺牲与奉献的意义,又怎敢如此口出狂言?灵魂的救赎,与任何军事上的胜利同样珍贵。我再问你一次:是否愿意加入我们的事业,奉献自己?”

“让我跟睦罗贺谈谈,然后再考虑。”

乔治·华盛顿哈哈大笑。“我们崇尚自由,我们给世人选择正确道路的机会。而你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光明照耀世界,你,却和其他人一样投入黑暗。”华盛顿带领会众起身,迈步离开。

石村正要跟着他出去,却被两个北美人擒住,按到一张椅子上。他们抢走他的携计,脱下他的靴子。另一个北美人搬来一盆水,又用小车推来一台像是医用除颤器的器械。华盛顿不见了踪影,现在,林肯正吃力地向他走来。

“耶稣曾为他的门徒洗脚。伊拉也曾如此,因她发现这是感化仇敌的有效方式,”林肯说,“能净化他们的身心。”

北美人将他的脚浸入水中,戴上橡胶手套为他洗脚。石村很反感将自己的脚暴露于众,他脚趾瘦长,结节明显,形状颇为怪异。

一个北美人将通电的电线放入水中。

电击摄住了石村的身体,他的细胞向体内的城池发出数百万个警告信号。各个文明据点激烈抗议在其间长途急行军的电压军团。石村感觉到根根神经在尽力平定追踪者,树突与轴突发出末日的预言信息,却湮没在无章可循的混乱之中。疼痛并不明显,但有一种滞闷的烧灼感,使他全身瘫软。他感觉自己像一架喷气机冲进飓风中,被吸入漩涡,经历如百万次剖腹产的阵痛,湿漉漉地遁入涅槃妙境。这感受突如其来,又戛然而止。

“这是第一挡设置。”林肯说。

“你想要什么?”

林肯皱起眉。“我并无所求。你也无可给予,除了奉献给全能的上帝。请做好准备。”

第二挡设置愈加令人痛苦不堪。石村感到颈部的血脉几欲迸裂,大脑中充斥着剧痛的嚎叫。他希望自己能昏过去,但头颅偏侧搏动着阵痛,使他不得安宁。各种夺人心智的声音在头顶吟鸣缭绕,让他想到绝望自尽的虚脱老鼠。他看见手臂上生出闪电的叶脉,手指闪着火花包裹上一层树皮。他动弹不得,肋骨上仿佛布满了怒气冲冲的细菌,它们咬噬着他的软骨,填补无餍的食欲,使他的骨质溃散衰朽。他的细胞溶入光子循环,给它们败家的资本,直到下一具轻便的躯壳就位。电流增强了。盆水咕噜咕噜翻滚,他闻到皮肤灼焦的气味,辨认出这种引人不悦的气味属于圣迭戈,汽油味与焦肉味混杂交织,那里曾有那么多炭黑的尸体。他的舌头焦渴难耐,微小的悸痛响亮而刺耳,比回荡的杂音喧响更甚。他所遭受的痛楚肿胀飞升,直冲入这脓包世界的平流层,纷如雨下的脓水凝成葡萄串的形状,葡萄变成年轻的睦罗贺克莱尔的头颅。

“你不该瞒着我。”她说道,身旁摆着复杂的五联携计,那是她用于破解所有机密报告的工具。

“我怎么开得了口?”

“我们会因此下烈焰地狱的。”她说。

“如果真有地狱的话。”

“我完全不知道这事由我父亲一手挑起。”

“事实没那么简单。”

“是吗?我们都背负着他人的罪,直到那罪孽变成了我们自己的。世人总想敷衍蒙混,但我不会再那样了。”

“你不会是认真的吧,要做一款这样的游戏——”

“你愿意帮我吗?”

“怎么帮?”

“咱们一起使用模拟设置新参数。光我一个人做,花的时间太久了。有你帮手,就能尽早提醒北美人,他们曾经距胜利仅有咫尺之遥。”

克莱尔,扎着马尾辫,浅棕色皮肤,褐色眼眸中痛苦流溢。她正好是睦罗贺的反面,身为弱女子,却要抨击讽刺现世的荒唐,讥嘲那制约男女各守其道的仪节。

电击暂停了。北美人为他清洗双腿、双臂以及面孔。

“四十年前,我们的父母先辈英勇奋战,誓要保卫这块大陆上孕育于自由之中、奉行人人生而平等的国家。但这国度最终被你们摧毁。伊拉一向指出,扫罗曾是教会最大的敌人,直到他盲眼三日,洗心革面成为保罗。曾经迫害屠杀每一位教众的人,后来却成了教会最诚心顺服的皈依者。”林肯说,“这不是个奇绝的讽刺吗?准备好经历盲眼。”

电击蹂躏着他的身体,将每次数百个细胞死亡的疼痛扩展至全身,简化为凝止的细微碎片,再集中入仓库,分装进椟盒。分钟,年头,秒,被切分成粉笔头和排气管,无法耐受住岁月的洗礼。受难的仪式进程被精细分割,这是一个专用于对痛苦进行条分缕析的沙盘,在某个来路不明的惨绝人寰的黄金时代,直尺与算盘各居古远的帝位及后位,它们君临天下,不确定性团团旋绕,无法平息复原,如同被洗劫一空的陵墓。石村知道自己不能死。现在还不能死,还没有实现他对克莱尔的承诺。她的信念像是一百万枚鞭炮被塞进一大包炸药同时引燃,即使不逢年节,有她的存在就足以成为特别的日子。她把自己的信仰倾注到了游戏之中。

“我跟我父亲一样罪孽深重。”克莱尔曾说,“必得以命相抵。”

“你有什么罪?你又没干过坏事。”

“即使在挖掘出事实之后,我也没有做出任何行动,为母亲讨回公道。”

“我也没有。我和你同样有罪。”

“我调取到的有关圣迭戈的机密卷宗,”克莱尔说,“你要是看过其中一半,就绝对睡不着觉。”

“所以我选择了忽略。”石村承认,“这款游戏比披露事实更有意义。”

“是吗?根本都没有人玩。”

“我保证我会把它流传出去。”石村向她允诺,“我会把它植入我审查的每一款游戏中。只要是我审查通过的,就不会有人再去复查,等到发现的时候就太晚了。”

“要是有天早上,特高课来敲你的门可怎么办?”

石村不安地摸了摸手腕。“那我就向你的基督教上帝祈祷,然后准备好我的毒药胶囊。”

“不好笑。”

“我不是开玩笑。不过说起来,他们极有可能把罪名安到你父亲头上。”

“他肯定会气疯的。他满脑子想的就是要流芳百世。”

“那这下就全完了。”

“还不够彻底。”克莱尔说,“我要保证他从我这里断了血脉。”

“你不——”

她打断了他的话。“我父亲本人呢?”

“他怎么了?”

“我死之后,你要妥善处理好他。”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你明白我的意思。答应我。”

“这种事我决不能答应。”

“石村。”

“别闹了。”

“石村!答应我。”

“他是你父亲,也是我的前辈。你怎么能……”话还未问完,他已明白了答案,“这样对你不公平。”同时,他也不希望她背负弑父的罪疚。

“你答应了吧?”她问,从他的眼神中,她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想要的回答。

是因为他被逼同意了这大逆不道的请求,由此产生的抵触导致了两人后续的争吵吗?不久,她告诉他,她要离开洛杉矶。他们再没说过话。

电流增强了。他的身体仿佛在经历一场地震,震中位于双脚。全身的持续颤抖引发心房纤维性颤动,促生了幻觉。到了某个时刻,疼痛已不觉苦,只是始终存在着,成了致瘾致幻的迷药。他发誓自己正身处狂欢节的现场,电击唤起他层出不穷的记忆。电流在他小腿上劈出电花图,星火燎原的神经病变覆盖了肌肉收缩的感受。随后,有人拔掉了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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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村感觉自己像一团揉皱的包装纸。上方有个缥缈的声音连唤了几声才终于叫醒他。

“醒醒,石村。”

“大——大将?”

“与你在这种环境下重逢,还真是奇怪。”睦罗贺低沉的声音仍带着从前的命令口吻,“你气色不大好。”

“您也老了,长官。”石村回答。

“我想在你被杀之前见你一面。”

石村被绑在椅子上。他们已经搬走了水盆,国会大厅里别无他人。睦罗贺仍旧虎背熊腰,只是更苍老,也更蛮横。他的眉毛染了白霜,身上不是石村看惯的军装,而是北美人那种火怪一样的奇装异服,但传统武士刀仍然佩在腰间,刀鞘一尘不染。

“你来这里做什么?”

“您应该知道的,长官。”石村说。他身心俱疲,全靠愤怒绷着那一口气。

“我不再是你的指挥官了,石村。你为克莱尔料理好后事了吗?”

“你扮成一副救世主的模样,但你正是导致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圣迭戈的动荡是必然的,与我如何决策无关。东京司令部不可能允许那样的暴乱存在。”

“你个人的妒火,给了他们抹平这座城市的借口。”

“早在我调驻之前,这座城市就已经厄运难逃了。东京司令部要杀鸡儆猴,向纳粹展示我们的铁腕。”大将说。

“纳粹?”

“你没看过自己的模拟吗?纳粹一直觊觎北美西半部,尤其是得克萨斯的输油管线。帝国不能失去得克萨斯,即使其意义只是为了阻止德方染指能源。纳粹有意观望我们对付圣迭戈的本事,如果事态逐步失控,他们就会知道,我们不堪一击。”

“有意思,你提到帝国时,仍然自称‘我们’。”

“你总是这么能说会道。”

“你都是这样夸奖说话一针见血的人吗?”石村问。

“我通常这样形容那些喜欢咬文嚼字自作聪明的人。”

“那你对号令屠城的人又如何形容?”

“你是说我要为当年的事情负全责?”

“你知道当时的局势已是剑拔弩张。”石村义正词严,“莫非你真的认为乔治·华盛顿党人死了头领,还会当无事发生?”

“你和若菜都坚持认为我的做法难以理解。但别忘了,那是我妻子。”

“事件发生的时候,我在场。”

“我也在。”睦罗贺说。

“你想推卸责任,那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心里清楚,你这副嘴脸叫人恶心。”

“看来你已经学会直言直语了,是吗?”

“我当初对你低三下四,是因为别无选择。”石村坦诚相告。

“我给了你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你是自愿接受的。”

“只恨我当时没想到你是这种货色。”

“你想看到自己的游戏正式面世,”睦罗贺嗓音刺耳,“你如愿以偿了。”

“而我为此帮助一个疯子登上高位。”

“现在我又是疯子了?”

“你现在向自己曾力图毁灭的人寻求庇护。”

“帝国不可能江山永固。”睦罗贺表态,“这里是北美武装的完美行动基地,我能助他们一臂之力。”

“十年前,若菜原本有望和他们达成和平协议,事情完全没必要发展到今天这步田地。”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提出异议?大好的机会当前,为什么不揭发我?”

“从那天起,我日日如此扪心自问。”石村说。

“若菜很聪明,嘴巴闭得紧紧的。你也是。换个清闲肥差不好吗?”

“当时你就不能等到谈判结束之后再作打算?”

“我爱的女人暗中与他们当中的某人厮混在一起。”睦罗贺陷入沉思,“从前她每晚唱诗,我呢,时刻事务缠身,一烦起来就要她闭嘴。我确实应该多关心关心她的。”

“你是来寻求救赎的吗?”

“我没料到事情会一发不可收拾。”大将说。

“你的初衷不就是要波及尽可能多的人吗?”石村控诉道,“你斩断了他们的生路。”

“你把我的游戏都糟蹋成什么样了?”睦罗贺质问。

“那不是你的游戏。”石村说道,开始咯血,洇红了胸口。

“整体框架是你搭的,我承认。但在那之后,它们又经我一手打磨,带着我的烙印。我创建了新的世界,设计了新的游戏,带着玩家驰骋在超乎他们想象的世界里。而你,却制作了那个伤天害理的《美利坚合众国》,把黑锅往我身上推——你是要报复吗?”

“你凭什么觉得是我制作的?”

“你以为我认不出你的手法?那就是你想象中乌托邦式的美国,你描画了一个从未存在过的世界。美国,英勇与自由之地?痴人说梦。他们实行种族镇压,逮捕忠诚的日裔国民,随着战况急转直下,数万俘囚遭到严刑折磨,集中营里四分之一的人都就义了。你的《美利坚合众国》给国民呈现了一个虚幻的美梦。”

“而你给了他们一场史上最惨绝人寰的屠杀。”

“我会遭受报应的。如今我已经被剥夺了一切。”

“我深表怀疑。”

“那款游戏在全境上下大肆传播,帝国认为幕后策划者是我。我只能抛下一切,躲到这里。”

“设计游戏的人是你女儿。”

“什么?”

“是克莱尔创作了《美利坚合众国》。”

睦罗贺惊得双眼圆睁。“怎——怎么可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她父亲赎罪。”

睦罗贺身子一哆嗦。“她知道梅勒迪斯的事了?”

石村注意到大将无意间承认了自己的罪孽。“她是个携计天才,当然会知道。她不但四处搜集有关这桩事件的一切信息,还逼我讲出幕后实情。”

“你告诉她了?”

“她自己查出来的。”石村回答。

“但是你确认了?”

“对。”

“你还帮她制作游戏?”

这是显而易见的,石村无须赘言。睦罗贺双手背在身后,来回踱步。石村加深了呼吸,他脑袋一侧越来越疼,精神难以集中。

“我一直以为是你。”大将说,“《美利坚合众国》里到处是你的手法印记,说真的,我很惊讶,我原以为你是最忠诚的战士,甘愿为帝国捐躯。至于克莱尔——我从没想到她内心暗藏有这么多愤恨与不满,也想不到她如此幼稚。”

“她有信仰。不像你,滥用职权公报私仇。”

“我把她托付给你,因为一来我必须把她送走,二来你是她唯一信任的人。我原本指望你好好照顾她。”

“我尽力了,但她毕竟和她父亲太相像。”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问。

“不按常理出牌。”

睦罗贺咕哝一声,石村听不出是表示承认还是恼怒。“你不该帮她的。”

“要不是有我帮她,她早被当局逮捕处死了。”

“你爱她吗?”他想知道答案。

“我仅对她履行监护人的职责。”石村说,“因她是一位前辈的女儿,我也尊重她的心愿。”

“你们之间没有——”

“没有。”石村立即回答,“你何必如此问,我绝不会在这方面辜负上级的信任。”

“我听到了不少流言蜚语。”

“你听错了。我对她只有兄长的爱。她认识不少男朋友,而我得保证那些小伙子都好好待她。”

“抱歉,我不该提起这事。”

石村挣了挣捆住他的绳索,无奈绑得太紧。“何况已有前车之鉴,一段风流韵事,导致了太多死亡和毁灭。”

“那场战争是不可避免的,不论是否因我而起,双方必然会走向殊死决战。”

“而我们,身为军官,应当努力争取和平。如果德军进犯,北美人必定与我们联手对抗纳粹。谁都不想陷于他们的统治。但我们在圣迭戈的所作所为,与纳粹又有什么分别。”

“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你对面那一边。”石村说。

“假如你来这里只是为了耍嘴皮子,请别再浪费我的时间了。”

“我是为你而来。”

“说清楚。”睦罗贺道。

“我答应过克莱尔,要取你的人头。”

“为什么?”

“为她母亲偿命。”

睦罗贺紧握住椅子扶手,额头上青筋暴起,双眼眯成了细缝。他这副模样丑陋又恶毒,冲动混杂着真相揭开后的五味杂陈,委实难以调和。“她就那么恨我?”

“不。”石村回答。他的视野模糊了,大将的头变得好像有两个那么大。“她爱你。她无法原谅你的所为,但也无法恨你。”

“所以你才没有为她料理后事,而是来这里杀我?”

“这是她遗愿的一部分。”

“那她真是自杀了?”

“我说了,她想断了睦罗贺家的血脉。我本想劝她别这样做,刚一开口她就转身走了。”

“这些事你怎么从来没有对我提过?”睦罗贺问出这话,不是以军人或上级的身份,而是作为一位父亲。

“我要怎么提?令嫒想要您的狗头,因为您处死了她的母亲?”

睦罗贺又开始踱步。“过去几个月里我一直和这群北美人共处。他们真是群怪胎,信仰奇奇怪怪的东西——但我能体会其中的引人向往之处。假如当初他们没有战败,世界应当会变得有趣,即使我们躬身为奴。大日本合众国部队派出了军队袭击乔华党人,已经开到圣迭戈边境,展开进攻了。”

石村记起小久慈良早些时候的报告。“意义何在?”

“为了庆祝胜利纪念日,向东京方面展示皇军仍然大局在握。但他们没有胜算。”

“为什么?”

“《美利坚合众国》游戏有个开源版本的模拟器。”

“我们用的战术模拟?”

“更先进的版本。我帮他们设置了可预测皇军战术的参数。外加某人——我想是你吧?——设置了多个北美人可能遭袭的场景,所依据的蓝本,恰恰是很久以前我们针对潜在威胁所定下的战略。”

那些关卡都是基于皇军最神机妙算的噩梦级战术创建的,石村和克莱尔对它们进行了一丝不苟的战略分析和参数录入。“我后来对它们做了升级,加入了最新的防御网格。”

“这是你的又一项成就。”睦罗贺说,“乔治·华盛顿党人要让帝国吃一场永生难忘的败仗。”

一群北美人进入房间。

“乔治·华盛顿要求你去前线。”其中一人传令。

睦罗贺把手搭上石村的肩膀。“我极力劝说这些北美人放过你,但他们坚持要完成这项古怪的仪式。他们要用电给你洗礼,这样,至少你不会存有这段记忆。你没能履行自己对克莱尔的承诺,我深表遗憾。”

“我还没死呢。”

睦罗贺拍拍石村的肩。“永别了,石村。”

他跟着那群北美人出去了,留下的三人又把电击器和水盆搬过来,继续施洗。石村的意识逐渐模糊,他们的脸一团迷蒙。电流使他大脑分崩离析,无法维持思维的连贯。

“林肯吩咐说结果了他。电压升到三千伏。”

“要是烤焦的人肉没这么臭就好了。我那姑娘肯定不准我凑近喽,除非我洗上一百次澡。”

“就算你洗一百次澡,你女朋友也不会让——”

突然,一阵枪声回荡在石村周围,接着,一道激光束熔销了他面前这张北美人的脸。另外两人拔腿想跑,随即被击毙。

“抱歉,花了这么长时间才找到你。”明子说着,匆忙赶过来解救他,身后还有几具北美人的尸体。“我——”看见他焦黑的皮肉,她倒抽一口凉气,“皇军正在进攻圣迭戈,差点儿把我乱枪打死。”

“他们中计了。咱们得赶紧抓到睦罗贺。”

“你现在身体太糟,刚——”

“我一定要抓到他!”石村打断她的话。

“恐怕你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吧?”

明子替石村解了绑。他身子一歪摔倒在地,无法保持平衡。他想站起来,无奈身体太虚弱,双臂双腿黑乎乎的一层灰,一场电击噩梦。

“手伸过来。”明子下令。

“干什么?”

“给老娘伸过来!”

明子抽出背包里的注射器,找到石村手臂上的静脉,给他注射了最后一剂类固醇增强剂。一分钟后,能量蔓延全身,在化学物质刺激荷尔蒙分泌和抑制痛觉受体的双重作用下,疼痛止住了。

“我给你的那部携计还在吗?”他问。

明子拿出来递给他,正当此时,房间里响起敌方的枪声,两人迅速躲在椅子背后,但掩护的效果并不明显。明子抬起激光炮,奋力瞄准,猛射了一发,枪手应声毙命,她却疼得打滚,肩上的肌肉完全僵硬了。

又一个乔华党人进门开火。明子开炮还击,但肩上的剧痛使她身形不稳,打偏了目标。万幸的是她击中了天花板,板材簌簌掉落,给了他们足够的喘息时间闪进一个门口,找到较好的掩护。然而这个房间没有窗户,无以逃生,刚一进去,便有猛烈齐发的子弹朝他们的方向倾泻而来。明子的手肘流血不止,臂炮似乎松了,与之相连的肌肉被扯裂,而她进门的时候又中了枪。石村打开携计,努力回忆大厦外面防御导弹的发射码,却死活想不起来,他暗暗祈祷自己的脑细胞没有被电坏。

“石村。”明子叫道。

“什么事?”

“你得帮我撑着胳膊。”

“怎么了?”

“我可能骨折了,膀子抬不起来。”

炮筒很沉,石村想不通她哪来的力气把它扛了这么久。他大致对着乔华党人的方向抬起它,一根骨头“啪”地断了,更多的肌肉被撕裂。她咬紧牙关,顽强开炮,后坐力震得两人踉跄倒退。石村迅速扫视门外,拿不准还剩下多少敌人。他听见外面在互相喊话,推测他们要两面包抄。子弹仍在肆意倾泻。石村再次搜索携计,追踪到早先手动搜索老记海连接时发现的导弹,这些家伙已不会出现在自动搜索结果中。他确认其中一些是以旧式赋值数控制的,终于从十年前的记忆中提取出编码组,破解了密钥,掌控了制导系统。国会大厦附近有两辆汽车正在疾速离去,他朝它们分别启动发射程序,再把一枚导弹迂回瞄准大厦另一侧人体热信号密集之处。他一边设置,一边对明子说:“咱们得到外面去。”

“那边出不去。”她应道,视线指向走廊。

“还有别的办法吗?”

明子试了试墙的厚度。

“帮我把这个设到最大。”她命令道,以眼神示意臂炮上的挡位。

石村帮她把旋钮调到最高设置。两人抬起炮筒,对准墙壁开了一发,双双被后坐力震倒。这一击在墙上轰出了通向楼外的洞,却也终于将炮筒从明子的残臂上扯脱,到处是血。明子粗声怒吼,尽力忍住剧痛。石村扶起她,她在强烈的恶心感之中极力压抑痛楚。他们互相搀倚,跳过新开的墙洞。外面,一辆损毁的汽车正在燃烧,三个人影从翻倒的车里爬出。另一辆车仍在前行,石村查看携计,发现它已经行驶到了五英里之外,导弹一定是打偏了。第三枚导弹击中楼体并引发了小规模的爆炸,石村希望这样能暂时阻住敌方的增援。他疾步跑向伏在地上的那三个乔华党人,其中两个已经昏迷过去,但没死,剩下那个还在爬的就是一心想要逃跑的睦罗贺。“你有车吗?”石村问明子。

明子指着一辆破旧的轿车。“只找到一辆还能发动的。”

“准备出发。”石村下令。

“你要上哪儿去?”

“去践行诺言。”

石村走近睦罗贺,他曾经的师长仰头看他。

“还记得你以前对我的教诲吗?”石村问他,“‘刀剑乃是灵魂的延伸。用心修习,至人剑合一,御剑于心则出乎其外。以枪杀人,身死则魂离也;以刀杀人,契阔永无绝兮。’”

石村握住睦罗贺的刀柄,拔刀出鞘。

“我既不想要灵魂,也不想要来生。一想到要再次面对他们,我就无法承受,石村。”睦罗贺哀求道。

“我不相信有来生,长官。”

“如此,我终可长眠了。”

“是的,长官。”

睦罗贺闭上眼睛。石村记起第一次在伯克利见到大将时的情景,睦罗贺询问他的兴趣所在,称赞他的编程速度。这个人改变了石村的人生,而此刻石村即将终结其生命。他狠下心挥动双臂,砍向睦罗贺的脖颈。但他毕竟不熟悉骨肉的韧度,砍斫角度不够犀利,刀身卡住了。黏稠的血水从伤口喷出,四处流溢,将脖子染成朱红。大将尖声厉号。石村试着将刀拔出,但刀卡得太紧,他别无他法,只得用脚抵住大将的身体,手上用力往外拽。睦罗贺想说什么,嘴唇扭曲成锯齿形,鲜血随即从嘴里喷出,下巴也全染红了。石村继续施力,想快些结果他,却只是加剧了他的痛苦,刀身上滴下的血将手指染污。刀终于拔了出来。“请原谅,大将。”石村再次挥刀,这一次头颅与肩膀顺利分离。他捡起人头,为睦罗贺合上双眼。

明子以义肢单手驾驶轿车前来接应,引擎高声尖叫着,排气管里喷出浓厚的灰烟。他跳上副驾驶座,把睦罗贺的头颅放到后座上。

“往哪儿开?”她问。

“往北,去防御墙的安全周界。”他再次查看携计扫描器,躲过导弹的那辆车已掉头驶来,另有四辆车也正向他们接近。他把情况告诉了明子。

“北美人?”她问。

“很有可能。要我来开车吗?”

他们交换了位置,他把携计递给明子。

“你有枪吗?我现在是手无寸铁了。”

石村摇摇头。“我只有这把刀。”

他在圣迭戈不是没杀过人,但形式完全不同。以往他总是坐在办公桌旁,查看战术模拟,往不同的方向调兵遣将。游击战的模拟效果并不好,需要随时更新参数,而因此歼灭的敌军皆由他人动手处决。他握着方向盘的手不住颤抖,若菜大将在圣迭戈的那席话仍旧烧灼着他的心,即便那已是十年前的事。“要不是你把才华名声拱手让给睦罗贺,他绝不会拥有今天的权位,这场爆炸就不会发生。”圣迭戈也可幸免于难。

“对面出现了一堆新的热信号。”明子说着,递上携计。

石村迅速瞟了一眼,那些标志代表大日本合众国的军队。追在他们后面的五辆汽车已经翻倍到了十辆。最可能的情况是,皇军发现圣迭戈方面冲出这批恼人的小东西之后,会认为领头的车来意不善,于是将之摧毁,以免他们靠近并发动神风式袭击。这辆车没有开放的携计端口可供接入,他也来不及破解加密编码。往前一步是死;停在原地则比死更惨。

“你在笑什么?”明子问。

石村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他加大了油门。

明子倚在靠背上。“不减速的话,皇军会攻击我们的。”

“这样死不是挺好吗?被北美人和皇军两面夹击。”

前方,她看见一具巨型机甲的轮廓,另有一队坦克向他们驶来。“我想这也算是死得其所了,既然我们不属于任何一边。”

“月野石村合众国,”石村贫嘴道,“因通信失败而覆亡。”

“你真的想死,是吗?”

“只有这样才能为我死去的父母报仇。”

“你说什么?”

“就连亲生儿子也无法悼念他们。”

四辆坦克朝他们的方向驶来,机甲队暂且按兵不动。防御墙已进入视野,前方排布了多门大炮、一排坦克、一支机甲大队,强光灯持续扫射,火力覆盖极目所见的整个区域。

“一定有办法能向他们表明身份。”明子说。

“墙上没有携计外接口。”

明子回过头,只见北美人的车队仍在追赶他们,全然不惧皇军的存在。炮弹从皇军阵地飞来,击中旁边的地面并爆炸,但没有直接命中他们。北美军立即开火还击。一颗子弹打碎了他们的后车窗,又一颗击中轮胎,车胎迅速瘪了气,车子横向甩尾,急停下来。石村拼命打方向盘稳住了车身,但追兵已近在咫尺。明子慌忙爬到后座上,看见睦罗贺的佩刀,伸手去抓,但她的义肢无法挥动这件兵器。石村把手搭在她肩上,摇了摇头。“对不起,要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明子眯起眼睛。“就——就这样了?”

他点头。

她坐回去,不自觉地想抬起早已脱离的臂炮。“虽然我过去对你总是冷言贬损,但是,能与你共事是我的荣幸。”她说。

“多谢抬爱。我也深有同感。”

“你还那么怕我吗?”

“比以往更怕。”

北美车队赶上他们,超到前面并继续加速。坦克持续开火,机甲各自就位。石村懵着脸看看明子,又回头看车队究竟去向何处。第一批汽车冲到坦克跟前,直撞上去,爆炸声中双方同归于尽。从火势判断,石村推测车上装载了炸药。

“他们的目标是防御墙。”

“你认为他们想突破这堵墙?”

“也许吧。”石村说道,瞪大了眼睛,“也可能是声东击西,战术模拟里有这一招。”

“目的是什么?”

他一眼就识破了这个计策。这是他和克莱尔一起设计的场景——派出尽可能多的车辆,从上千个不同的突破点撞向防御墙,其灵感则源于三国时代的赤壁之战,名将黄盖率十艘战船,装满柴草,点火冲向曹军舰队。“为了牵制皇军兵力,掩护真正的进攻,主战场可能在这里,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看运气了,北美人应该暂时威胁不到咱们。”

“你的口气怎么这么失望?”

“没有啊。”

“你要是急着找死,有的是更简便的办法。”

“我不喜欢霸王硬上弓。”

“你把死当约会呢?”

“不是吗?你跟她温存了一会儿,然后,”他打个响指,“天亮了了,你也不知道她是想要一个吻,还是要你放开她各回各家。”

他们前面的九辆汽车悉数爆炸,摧毁了几辆坦克。携计上出现了更多代表北美军的光点,瞄准那堵屏障。他们俩本身倒是小得不致被皇军发现,但他知道,工事内的守军早晚会扫描到他们的车,追踪到两个活体。

“只要探测到我们,他们一定会枪炮伺候。”石村说。

“我们可以等,祈祷他们派出步兵。”

石村摇摇头。“他们的扫描器能检测到我们,要是一直待在车里,会让他们产生怀疑,把我们炸飞。”

“那咱们跑呗。”

“去哪儿呢?类固醇的效力快过了,我们也没有武器。”他看着她染红的座位,“你还大量失血。”

“我能撑下去。”

“撑不了太久了。你待着别动,我去看看能不能求救。”

“去哪儿?”

他又想到克莱尔、若菜、老久慈良,以及所有业已牺牲的同胞。只剩他一个人还活着。“去大门那里。但愿他们能对我进行生理扫描,确认我的身份。不然的话,他们会杀了我。不过那边有辆坦克。”他看着一辆燃烧的坦克说道,它在北美人的攻势下已经半毁,“如果把携计与通信系统直连,也许能联系上驻守防御墙的日本军官。”

“能行吗?”

“说不好。”石村答道,“但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他浏览着携计上几份不同的扫描报告,心里大体有了数。他猜测北美人的战略是以数年前他和克莱尔创作的模拟情景为蓝本的,而他们的执行力近乎完美。“看样子帝国损失惨重。假如你把历尽千辛万苦抓捕睦罗贺的故事讲给上面听,再冠冕堂皇地把事实修饰成我方的胜利,那他们会给你颁一枚勋章,嘉奖你将《美利坚合众国》游戏始作俑者抓捕归案的功绩。到时候替我问问,能不能让我晋个衔。”

明子皱起眉。“我知道《美利坚合众国》不是睦罗贺开发的。”

“这话从何说起?”

“我听到了你和大将的对话。”

石村险些松手弄掉了携计。“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要救我?”

“我也不明白。”明子回答,“你为什么要帮着做这款游戏?”

“我想创造一个理想的世界,让圣迭戈在那里保留我记忆中的美好。”

“我从未见过被毁前的圣迭戈。”

“那真是很可惜。”石村说,“那是个无与伦比的地方。”

“这话以前我弟弟也对我说过。他喜欢美国。”

“是吗?”

她点点头。“他暗地向科罗拉多的北美叛军发送军事机密。他背叛我们,是出于对他们的崇拜。”

石村震惊不已。“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露出了蛛丝马迹,所以我没过多久就全查清楚了。但我即使知道了真相,也没有将他绳之以法。他犯了通敌罪,假如我不加以阻止,最终结果是我和父母都会被牵连。但我仍然放过了他。”

“为什么?”

“因为他是我弟弟。”

“可我记得你说,是北美人杀了他?”

“是的。在边境把他误烧了。也可能是从一开始就不信任他。父母得知他去世的消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我放假回家的时候,他们照样在饭桌上给他留个空位,聊他的‘近况’,好像他只是出差执行任务去了一样。”

“那你呢?”

“我气我自己允许他走到了那一步。我原本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以出手干涉,阻止他走上歪路。”

“那为什么不出手?”

“因为……因为我无法辩驳他对帝国真实本质的部分剖析,也不能否认他所发现的皇军战士的部分行径。”明子坦白道,“我每次把犯人折磨致死,都惧怕被上级看出心底的疑虑。跟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分钟对我都是煎熬。”

“我——我没想到。”

“那当然。”

他们身后传来一声响亮的尖啸,又一辆车冲向了防御墙。

石村看着明子,问道:“还记得你说过的正义理想吗?你说要把世界建设得更美好?”

“当然。”

“你的信念还在吧?”

“从未动摇。”

“别让我白白牺牲。”

“可是,石——”

石村向她敬个礼,转身大步向前。

“石村!石村!”明子高喊。

“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石村向她保证,然后继续前进,即便他心知这是自欺欺人。通常情况下,卫兵也许会首先执行扫描程序;但在交战状态下,他们肯定更乐意用扳机解决问题。

皇军的卫兵还没发现他,想必北美武装给了他们一记重创。他深一脚浅一脚向坦克冲去。坦克炮塔着了火,但有赖于装甲的全覆盖冷却系统,外壳仍未出现异样。他跳到炮塔顶上,找到火炮上的控制台,一下子没有把稳炮筒,脚下差点滑倒。他尝试打开台板,板面却已烧得滚烫,灼焦了他的手指。他抬手吹了吹,垫着衬衣拉开舱门,然后取出携计的连接线,直接连入坦克的系统。携计上弹出一套加密算法,正是他熟悉的,他立即启动了相应的数字解密程序。他祈祷能有人听见他的呼叫,一边转头望着防御墙。大多数入口点已被燃烧的北美车辆占领,余下还有一扇门完好无损,门口挂着“未经授权禁止入内”的警告牌,但除此以外毫无特别之处。他想知道里面是什么。坦克温度逐渐升高,逼得他又跳下去,退离其外壳,直至携计连接线延伸到极限。

正在这时,一具机甲瞄准了他,强光灯打向他的方向。石村触发携计上的紧急求救信号,大声对携计耳麦喊道:“我是大日本合众国的一名大尉!我叫石村红子,我们持有睦罗贺大将的人头,还有关于北美叛军的重要消息!我的搭档,特高课的月野明子,身负重伤,需要紧急救——”机甲射来一道明亮的光线,他感到一股灼热霍然穿透胸膛。点滴记忆蓦地如萤火虫漫天飞舞,他想起在圣迭戈纵情欢乐的夜晚,想起拉荷亚沿途棕褐色的落日。他回忆起曾与克莱尔交谈的时光,他们聊到他小时候玩的那种携计游戏,讨论他一直期望创作的一款新游戏,想从中重建一个依旧尊奉着从前价值观的美利坚合众国。他很高兴看到它在玩家之间流传,尤其是前美国的遗民。他的胸口已然洞开,双腿外层碳化剥落,脖颈灼热得好像在沸腾。他回忆起那一天,父亲和母亲让他去找——

——石村的尸体崩解散落在地。一分钟后,北美人的神风车队从他曝尸的地点开过,碾上他的遗骨。总共有四十八辆车,这些美国梦的化身直冲向坚不可摧的帝国防御墙,决意牺牲一切以争取可能的改变。汽车渐次爆炸,一片火海摧毁了那扇禁止靠近的大门。北美勇士和石村红子俱已无从了解门内的秘密,但秘密向外人敞开只是时间问题,只需再付出一些生命的代价。

注释

[1] 阿瓦隆是卡塔利娜岛上的主要城市,与亚瑟王传说中的岛屿同名。

[2] 原文为日语罗马音sankosaken,汉字写作“三光作战”。

[3] 詹姆斯·雷敦是个虚构的人物,作者称自己的每一部长篇小说中都会出现这个名字。

[4] 这是美国独立战争期间,美国的民族英雄内森·黑尔(nathan hale)被英军以间谍罪处以绞刑前的遗言。

[5] 原文为日语罗马音asabi,该词指白颊鼯鼠。

[6] 节(knot)是用于航海和航空的速度单位,1节约合185千米/小时。

[7] 日本神道教神话中的神祇,是天照大神和月夜见尊的弟弟,最著名事迹为斩杀八岐大蛇。

[8] 在日本文化中,人们认为生吃鸡蛋可以迅速补充体力。

[9] 引自《圣经·马太福音》5:39“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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