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银匙之门(1/2)
through the gates of the sliver key
本文创作于1933年4月,虽然洛夫克拉夫特最初将此文投稿给《诡丽幻谭》时遭到了拒稿,但《诡丽幻谭》的编辑最终还是接受了这篇作品,并将它发表在了1934年7月刊上。由于e.h.普莱斯非常喜爱洛夫克拉夫特在1926年创作的《银钥匙》一文,于是他在1932年10月为《银钥匙》创作了一篇续集,但洛夫克拉夫特觉得普莱斯的故事与《银钥匙》的基调相去甚远,于是他重写了整个故事(只保留了普莱斯的部分概念与叙述),最后才有了现在的《穿越银匙之门》。不过,洛夫克拉夫特觉得两人的合作并不完美,也不是特别的满意这个故事。但是作为“伦道夫·卡特”这一人物的最后一个故事,《穿越银匙之门》仍然因为其宽广壮丽的叙事与描写,被后世的很多读者认为是洛夫克拉夫特创作过的最富有想象力的小说之一。
1934年7月《诡丽幻谭》中的插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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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房间里悬挂着几张绣有奇异花纹的挂毯,地面上也铺设着历史悠久、做工精良的布拉哈地毯。四个人围绕着一张铺满文件的桌子坐着。一阵阵乳香燃烧时发出的带有催眠作用的烟雾从远处的角落里飘来。而一个年逾古稀、穿着暗色侍从装束的黑人,时不时会向那些精心装潢过的铁质三角架里填上新的香料。在房间的一侧,一只棺材模样的奇怪座钟摆在一个很深的壁龛里滴答作响。座钟的钟面上画着一些令人困惑的象形文字,而它上面那四根指针的运动方式与这世界上已知的任何计时体系都不尽相同。这是个令人不安的奇怪房间,但却与眼下正在进行的事情颇为相称。因为这片大陆上最为伟大的神秘主义者、东方学者和数学家将其他三人邀请到了自己位于新奥尔良的家中,准备处理一个几乎同样伟大的神秘主义者、学者、作家以及梦想家所遗留下来的财产——因为早在四年之前,这位神秘学者就已从地球上消失了。
伦道夫·卡特一生都在试图逃离清醒世界的枯燥与限制,他想要进入那些梦境中出现的诱人图景,走上那通向其他维度的康庄大道。直到最后,1928年10月7日,他五十四岁的时候,卡特从世人的视线中消失了。他一生都过着一种奇怪而又孤独的生活,而人们从他创作的那些离奇小说里推断出的许多东西,要远远比与他有关的任何文字记录更加离奇与怪诞。卡特曾与哈利·沃伦交往甚密——后者是一名居住在南加利福尼亚的神秘学者,曾经研究过喜马拉雅地区的祭司所使用的那些原始古老的那卡语,并得出过许多惊世骇俗的结论。事实上,正是卡特目睹了沃伦的失踪——那是在一个雾气弥漫、疯狂而又恐怖的午夜,他们两人来到一片极其古老的墓地里,随后沃伦只身走进了一座阴湿恶臭的墓穴,却再也没有出来。虽然卡特定居在波士顿,但他的先祖却生活在位于被女巫诅咒的老阿卡姆后方的那片荒僻闹鬼的山林里。而后来,也正是在这片被阴郁笼罩的古老山林里,他最终彻底地消失了。
他那死于1930年年初的老仆人帕克斯,曾声称卡特在阁楼里发现了一个刻有可怖装饰、散发着奇异香味的盒子,盒子里装着一些无法解译的羊皮纸手稿,以及一把刻有奇异图案的银钥匙。卡特也曾在写信给其他人时提到过这些东西。老仆人说,卡特告诉他这柄钥匙是从他祖辈那里传承下来的,它能帮助他打开那些他在童年时代遗失的大门,并且进入另一些他一直只能在短暂而又难以捉摸的朦胧梦境里才能造访的奇异空间与美妙国度。然后有一天,卡特带着那只盒子以及其中的东西驾车疾驰而去,再也没有回来。
不久之后,人们在破败的阿卡姆镇后方那片绵绵群山里发现了卡特的汽车,它就停在一条长满了野草的古老小道旁。卡特的祖辈也曾居住在这片群山中,甚至老卡特的宅邸最后残留下来的那座已经完全倒塌的地下室依旧还留在山上,向着天空敞开着裂口。在那附近有一片高耸的榆树林,1781年的时候,也曾有一位卡特家族的成员在那片林子里神秘的失踪了;再远一点的地方还有一座已部分腐烂的农舍——据说,女巫古蒂·福勒过去曾在那座房子里酿造了许多不祥的药剂。这块地区最早是在1692年由那些躲避塞勒姆镇女巫审判运动的逃亡者开垦建设起来的,甚至直至现在,它的名字仍象征着那些极少有人愿意正视而且带有隐约不祥意味的事物。当年,埃德蒙·卡特曾及时地从绞架山的阴影中逃离了出来,而有关他使用巫术的传说比比皆是。而现在,似乎他唯一的后代也去了某个地方,加入了他的行列!
人们在那辆汽车里发现了那个散发着芳香、雕刻有可怖花纹的木头盒子,但却没有人能读懂盒子里的那张羊皮纸。而原本装在盒子里的那柄银钥匙也不见了——可能是与卡特一起消失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更多的线索。来自波士顿的侦探们声称在老卡特古宅那倒塌的木料之间发现了某些挪动的痕迹,而其他人则在废墟后方那片生长着险恶树林的岩石山脊上,一个被称为“蛇窝”的可怖洞穴附近找到了一条手绢。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那些关于“蛇窝”的乡野传说重获了新的生机。农夫们开始在私底下谈论那些过去的古老传说,例如老埃德蒙·卡特是个巫师,而且曾利用那个可怕的岩洞进行着某些亵渎神明的活动;此外他们也在这些传说里添加了一些新近的故事,譬如伦道夫·卡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总是喜欢躲在那个洞穴里面。当卡特还是孩子的时候,那座古老的复折式大宅还屹立在山丘上,而卡特的叔祖父克里斯托弗就住在那里面。卡特当时还经常拜访那里,并且经常古怪地谈论起许多关于“蛇窝”的事情。人们还记得他曾说“蛇窝”里面有一条很深的裂缝,还说“蛇窝”深处有另一个不知道通往哪里的洞穴;同时人们也常常猜测他九岁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年,他曾在洞穴里度过了整整一天的时间,而在那之后他的举止就发生了奇怪的变化。那也是在十月份发生的事情——而且从那以后,他似乎就具备了一种能够预见未来的特殊能力。
卡特失踪那夜的晚些时候下了场雨,所以没人能发现他离开汽车后留下的脚印。同时由于渗水,蛇窝里也满是不成形的泥浆,看不到任何足迹。但是,一些无知的乡野村夫会压低声音宣称他们在被大榆树遮蔽的小路上,以及那片靠近“蛇窝”、人们发现手绢的不祥山坡上发现了一些鞋印。他们还声称这些粗短的痕迹就像是伦道夫·卡特小时候穿着方头鞋时留下的脚印,但是又有谁会在意这些荒诞不经的传说呢?那太疯狂了,几乎和村民口里的另一个传说一样荒诞——那个传说声称这些粗短的痕迹在小路上与一些由老本杰加·科里留下的那种独有的无后跟鞋印交汇碰面了。可那个老本杰加·科里本是卡特年轻时受雇在卡特家中干活的佣人,而且他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因为这些传说,加上卡特自己对帕克斯以及其他人讲过的那些话——就是那些声称那柄刻有奇异蔓藤花纹的银钥匙,能够帮助他打开某些自己在童年时代就已遗失的大门的故事——导致许多神秘主义学者认为这个失踪的男人实际上已经沿着时间的小径扭头折返,穿越了四十五年的岁月,重新回到了1883年10月,变回了那个在“蛇窝”里待了整整一天的孩子。他们主张说,他在那天晚上从“蛇窝”里出来时,已经不知怎么度过了从1883年到1928年的所有岁月,然后又折返了回来;因为在这之后他不就知道了那些后来将会发生的事情了么?而且他也从未提起过任何发生在1928年之后的事情。
但有一位学者——一个来自罗得岛普罗维登斯的古怪老人却有着一个更加复杂与详细的见解。他曾与卡特有过长期而密切的书信来往,并且相信卡特不仅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时代,而且获得了更进一步的解放,并最终自由地漫游进了自己童年曾梦见过的五彩图景中。在一次奇怪的幻觉后,这个人发表了一篇有关卡特失踪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他暗示说这个失踪者如今已君临埃莱克—瓦达的猫眼石王座——这座传说中位于玻璃悬崖顶端的尖塔之镇正俯瞰着微光之海;而在那微光之海里,长着胡须与鱼鳍的格罗林建造了属于他们的奇异迷宫。
这位老人沃德·菲利普斯,曾极其激烈地恳请法庭不要将卡特的财产分摊给他的继承人——那全都是些血缘关系疏远的兄弟——因为他坚持说卡特仍活着,并且生活在另一个时间维度里,甚至也许会在某天毫发无伤地折返回来。反对这一提议的是卡特那几个兄弟中的一位法律界人士,来自芝加哥的欧内斯特·b.阿斯平沃尔。此人比卡特年长十岁,但在法庭论战上的表现却激烈尖刻得像个年轻人。现在,四年的激烈争论早已过去,分配财产的时候也已经到来——这间位于新奥尔良巨大而又奇怪的房间便成了处置商议的场所。
住在这座房子里的是卡特的遗嘱保管人兼执行人——研究神秘学与东方古物的著名学者,克里奥尔人艾蒂安—洛朗·德马里尼。卡特在一次世界大战时遇见过德马里尼,当时他们都在法国外籍兵团服役,而且二人曾因为相似的品位与世界观而有过密切的来往。在一次令人记忆犹新的假期里,年轻瘦削的克里奥尔人带着那个苦闷的波士顿梦想家去了一趟法国南部的巴约讷,并向他展示了某些在那座承载了千百年秘密的阴郁城市之下的某些黑暗古老的地穴里发现的可怖秘密,而在那之后,他们就结下了永远牢固的友谊。根据卡特的遗嘱,德马里尼肩负起了执行人的职责,但这位热心的学者却很不情愿主持这场围绕财产问题的结算。对他来说,这是件悲伤的工作,因为和那个来自罗得岛的老人一样,他也不相信卡特已经死了。但那些梦境的神秘又如何能与这个世界的严酷常识相抗衡呢?
现在,这几个人之所以会来到这座古老的法式公寓中的那间奇怪的大房间,围绕着桌子坐下来,是因为这几个人都曾声称有兴趣参与卡特财产的处理程序。自然,他们也曾按照法律要求,在那些可能有卡特继承人居住的地方刊登了有关这次会议的公告。然而,现在却只有四个人坐在这里,聆听着那只棺材模样、并非用来记录世间时刻的座钟敲打出的异样的滴答声;聆听着庭院里的喷泉发出的鼓泡声从半掩的扇形窗户里传进来。随着时间的流逝,四个人的脸庞渐渐隐没在那些自三脚架上散发出的翻滚烟雾中。三脚架上恣意地堆满了燃料,似乎渐渐不再需要那个无声移动着的老黑人再多照料——而他也已变得越来越紧张了。
坐在这里的有艾蒂安·德马里尼——他瘦弱、黝黑、英俊、蓄着胡须,却仍显得很年轻;还有代表其他继承人出席的阿斯平沃尔——他显得身材肥胖、满头白发、神情愤怒、脸颊蓄着短须;另外还有来自普罗维登斯的神秘学者菲利普斯,他看起来很纤瘦、肩膀很窄、头发灰白、长着长长的鼻子、脸刮得很干净;第四个人则看不出年纪大小,却也很瘦、蓄着胡须、肤色黝黑,他的脸长得很匀称,却很奇怪地没有任何表情。这个人的头上缠着一条象征高等婆罗门身份的头巾,那如夜晚般漆黑、闪光且几乎看不到虹膜的眼睛有些涣散,似乎正凝视着其他人身后非常遥远的地方。他自称是查古拉普夏大师,是一名来自贝拿勒斯的专家,并且还带来了非常重要的信息;德马里尼与菲利普斯都曾与他有过书信往来,而且很快就意识到他的那些神秘学主张中确有不凡之处。他说起话来总给人一种不自然的古怪感觉,他的声音非常空洞,有种金属般的质感,就好像他的声带需要费尽力气才能说出英语一样,不过他的措辞却像任何一个土生土长的盎格鲁—撒克逊人那般简单、准确而又地道。从基本的服饰上来说,他像是个普通的欧洲人,但他的衣服却松垮且奇怪地叠在身上,加上那从茂密的黑色胡子、东方式的缠头巾以及那双宽大的白色连指手套,所有一切都让他带上了一丝异国风情的古怪。
德马里尼一面拨弄着在卡特车里发现的羊皮纸,一面说道:
“我没法从这张羊皮纸里得到任何信息。坐在这里的菲利普斯先生也放弃继续研究了。丘奇沃德上校认为这不是那卡语,而它也与复活节岛战棍上的象形文字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可是,那些出现在盒子上的雕刻却很奇怪地让人想起复活节岛上的图案。由于所有的字母似乎是一根横向的字母棒上垂下来的书写方式,我能想起与这些出现在羊皮纸上的符号最相近的东西,是可怜的哈利·沃伦曾拥有过的一本书上的文字。那本书来自印度,我与卡特在1919年拜访他的时候曾看见过。但他从不愿意提起任何有关它的事情——说我们最好还是不知道的好,并且暗示这本书最初也许并非源自地球。十二月,他从那个古老坟地里走进墓穴时,就随身带着这本书——但不论是他还是书都再也没有出现过。一些天前,我凭着记忆描画了一些上面出现过的字符,并且影印了一份卡特的羊皮纸,一同寄给了我们的朋友——查古拉普夏大师。他认为在进行某些商讨和查阅后,他也许能揭示它们的含义。
“至于那柄钥匙——卡特曾寄给我一张照片。它上面的蔓藤花纹并不是什么字符,不过仿佛与那张羊皮纸出自同一种文化传统。失踪前,卡特一直在说他就快解开这个秘密了,但却从来没有说出任何相关的细节。他曾经一度把整件事情想得太过理想化了。他说,那柄古老的银钥匙能够打开一系列的大门——一直以来就是这些大门在阻止我们自由地穿过巨大的时空通道,抵达真正的边界。自从舍达德利用自己那可怕的天分建造出了千柱之城埃雷姆的宏伟穹顶与无数宣礼塔,并将它们隐藏在佩特拉阿拉伯的黄沙中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能穿过这道边界。卡特曾在书中称,有些几乎快饿死的托钵僧和干渴到癫狂的流浪者能够活着从沙漠里回来,他们向其他人讲述过那座不朽的大门,以及那雕刻在拱门顶端楔石上的巨大手掌。但从未有哪个穿过那扇大门的人能够寻着自己满是石榴石的广阔沙漠上留下的足迹走回来,述说他的见闻。卡特猜测,这柄钥匙正是那张巨大的石刻手掌徒劳地试图抓握住的东西。
“为什么卡特带走了钥匙却没有带走这张羊皮纸,我们已经无法解释清楚了。也许他忘记了这张纸——或者,也许因为他还记得曾有人带着一本上面写着类似文字的书走进一座墓穴却再也没有回来,所以才忍住没有带上它。又或者,也许它对于他希望要去做的事情已无关紧要了。”
待德马里尼停下来后,菲利普斯老先生继续用他那刺耳尖锐的声音说:
“我们只有在梦里才能了解到伦道夫·卡特的漫游。我曾在梦中去过许多奇怪的地方,也曾在斯凯河另一边的乌撒那里听到了许多奇怪而且意义非凡的事情。似乎这张羊皮纸的确无关紧要,因为可以肯定,卡特重新回到了他童年梦境里的世界,并且成为了埃莱克—瓦达之王。”
阿斯平沃尔先生却变得更加愤怒了,他激动地说:“难道就没有人让这个老蠢货闭上嘴么?我们已经听够了这些蠢话。现在的问题是分割财产,而现在我们该干的就是这个。”
这时,查古拉普夏大师第一次操着他那奇怪的异国腔调开口说话了。他说:
“先生,事情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阿斯平沃尔先生请不要嘲笑那些来自梦境的证据。但菲利普斯先生的见解并不完整——也许他梦见的东西还不够多。而我,我自己已经做了够多的梦。我们经常在印度做梦,就像是卡特家族里所有人曾做过的那样。而你,阿斯平沃尔先生,作为他的表兄,血缘上并非是卡特家族的一员。我所梦见的梦境,连同其他一些消息来源,告诉了我许多你们觉得晦涩难解的东西。例如,伦道夫·卡特忘记了那张他无法解译的羊皮纸——然而,如果能带上它,结果则会好得多。要知道,我的确知道了许多事情——许多有关四年前的10月17日日落时分,卡特在带着银钥匙离开他的汽车后发生的事情。”
阿斯平沃尔对此嗤之以鼻,但其他人却坐直了身子,表现出更加浓厚的兴趣。从那些三脚架上涌出来的烟雾变得更浓了,而那从棺材模样的座钟里发出的癫狂的滴答声似乎浮现出了某种令人困惑的规律,就像是某种来自外太空、怪异而又无法解读的电码。印度人向后靠去,半合上眼睛,继续说着他那口古怪吃力却又词句地道的英语。与此同时,在他的听众眼前,一幅有关伦道夫·卡特的画卷正在徐徐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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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卡姆后方的群山里充满了奇异的魔法——也许,1692年,当老巫师埃德蒙·卡特从塞勒姆逃到这里之后,便从群星之间与厚土之下召来了某些东西。自伦道夫·卡特重新踏进这片山峦的那一刻起,他就意识到自己已经接近了一扇大门——这世上有许多这样的大门,曾经有一小撮极其胆大妄为、遭人嫌恶而且心智怪异的人,能够利用这些大门飞快地穿越那些阻隔在这个世界与那位于世界以外的绝对存在之间的一堵堵巍峨高墙。虽然早在数月之前,他就已经知道应该如何解译那柄早已失去了光泽而且古老得无法想象的银钥匙上雕刻着的蔓藤花纹,但就是在那个地方,在那年的那一天,他突然觉得自己可以正确地理解那些隐含在银钥匙的蔓藤花纹中的信息了。他意识到自己该如何去转动它,该如何将它对准西沉的太阳,亦知道在第九次和最后一次转动时,该向虚空吟诵怎样的仪式词句。他所在的地方已经很接近某扇隐蔽的大门了,在这样的地方,银钥匙不可能无法发挥自己最初的功用。所以卡特知道,这天晚上他将在那个早已失落但自己却从未停止怀念与感伤的童年里落脚。
他将钥匙放进口袋里,离开了汽车,向着山上走去,沿着蜿蜒曲折的小路,经过了蔓藤盘绕的石墙,幽暗阴沉的林地,扭曲荒置的果园,以及那座窗户洞开、废弃已久的农舍,逐渐深入这片阴郁闹鬼的乡野的幽暗核心。在傍晚时分,当远方位于金斯波特的尖塔闪耀出红色的光辉时,他拿出了钥匙,做出必要的转动,并说出了正确的咒语。稍后不久,他才意识到这桩仪式竟生效得如此之快。
在逐渐暗淡的暮光中,他听到了来自过去的声音——他祖叔父雇佣的仆人老本杰加·科里的声音。老本杰加不是在三十年前就已经死了么?什么时候的三十年前?这是什么时候?他究竟在哪儿?可是,在1883年10月17日,本杰加赶来寻找他有什么好奇怪的呢?他在外面逗留的时间不是超过了玛莎婶婶的规定么?衬衫口袋里的钥匙是哪来的?两个月前,九岁生日时父亲送他的那只小望远镜哪去了?这柄钥匙难道不是他在自家的阁楼上发现的么?它能打开山上“蛇窝”里面那个洞穴中的神秘大门么?他敏锐的眼睛曾从犬牙交错的岩石间瞥见过那个大门。其他人总将那个地方与老巫师埃德蒙·卡特联系在一起。人们从不去那里,除了他以外,也没有人注意到洞穴深处有一间安装着大门的岩室,更不用说从石头的裂隙中费力地蠕动着爬到门边了。究竟是谁在这些岩石上雕刻出了这扇大门?老巫师埃德蒙·卡特——或者是其他那些他用魔法召来,并加以驱使的东西?那晚小伦道夫与克里斯叔叔以及玛莎婶婶在有着老复折屋顶的农舍里一同吃了晚饭。
第二天早上,他早早地起来,穿过枝丫交错的苹果园,来到上面的林地。被视为禁地的“蛇窝”入口就阴暗地藏在那里,藏在那树木丛生的怪异橡树林中。一种无法名状的期望在催促着他,甚至当他在衬衫口袋里摸索着,以确认那柄奇怪的银钥匙是否还在身边时,都没有留意到他已遗失了自己的手绢。怀着紧张与大胆的自信,卡特用从起居室里拿来的火柴照亮了前面的道路,匍匐着爬过了黑暗的洞穴。接着,他蠕动着钻过了底端已被堵塞的裂缝,来到了那个位于洞穴内部无人知晓的巨大岩室。在岩室里,最后那堵岩壁看起来有些像是一扇被有意塑造成形的可怕大门。在那阴湿又渗水的石墙前,他充满敬畏地静静站着,长久地凝视四周,并一根接着一根擦亮了手上的火柴。这道想象中的门拱上方那块隆起的独石的就是楔石上雕刻的巨型手掌么?接着,他抽出了银钥匙,做出了某些动作并诵念出某些咒语——他只能隐约回忆起自己究竟是从何处得知这些咒语与动作的了。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情?他只知道自己希望能穿越屏障,进入梦境中那个自由自在的国度,以及所有维度都消融在绝对存在中的深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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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几乎无法用文字来描绘。它充满了那些绝不会发生在清醒世界里的悖谬、矛盾与反常,但是在我们做过的那些离奇怪异的梦境里,这些悖谬、矛盾与反常却屡见不鲜;而且在我们从梦境回到身边这个由狭隘的因果联系与三维逻辑组成的拥挤、僵硬与客观的世界之前,它们一直都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丝毫荒谬之处。然而,当那个印度人继续讲述这个故事时,他发现故事似乎蒙上了一种轻浮与幼稚的夸诞,虽然他极力避免,但却觉得越来越困难。这些事情甚至要比一个人能够穿越岁月时光,回到自己的童年时代这种想法更加诡诞。而阿斯平沃尔先生则满脸嫌恶地坐在那里,生气到嗤之以鼻,完全没有听进去。
伦道夫·卡特在洞穴中那个闹鬼的黑暗岩室里使用银钥匙举行的仪式并非徒劳无功。从第一个姿势与音节开始,四周的氛围便开始发生了一种奇异乃至令人叹为观止的异变——时空中仿佛出现了无数的扰动与混乱,而置身其中的人已经无法再保持那些像是我们所认知的运动与时间的观念。不知不觉中,那些像是年龄与位置的概念已经不再具备任何的意义。一天之前,伦道夫·卡特曾奇迹般地越过了时光的鸿沟。而现在,儿童与成人之间已再无差别。此刻只有伦道夫·卡特这个存在,以及无数缺失了世俗场景与前因后果的图像。上一刻,这里还是一个内部的岩室,里面有着隐约像是巍峨拱门的痕迹以及仿佛雕刻成手掌的巨石。而现在,那个洞穴与石壁消失了,却又没有消失。这里只留下一连串不断变化的观感——与其说是眼睛看见了,倒不如说是大脑感觉到了这种变化,在这种不断变化的观感中,伦道夫·卡特这个存在体验到的感觉,或者说进入他脑海的所有一切,一直都在他脑海里盘桓,但是,他却完全无法明确地意识到自己是通过何种渠道获得这些感觉的。
等到仪式结束时,卡特知道自己正置身在一个地球上的任何地理学家都无法定位的地方,同时也置身在一个无法在历史上定位的时代,因为之前发生的一切对他而言并不是那么陌生。神秘的纳克特残本中曾暗示过这些事情;而当卡特在解译银钥匙上的雕刻图案时,那本由阿拉伯疯子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所著的被人们视为禁忌的《死灵之书》里整整一章的含义也开始逐渐显现。一扇大门已经开启——事实上,这并非是那终极之门,但这扇大门将会引领人离开地球与时间,进入地球的外延——那是个超乎时间之外的地方;反过来,从那里开始,终极之门将会可怖而又危险地将人引向那超越一切星球、一切宇宙、一切事物之外的最终虚空。
在这里将会有一个指引者——一个非常可怕的指引者,早在数百万年前它还曾是一个地球上的存在——那还是一个人类无法想象的时代;早在那时,那些已被遗忘的东西正在这颗满是蒸气的星球上蠕动,建造起奇怪的城市,而那些城市最后的残破遗迹将变为第一批哺乳动物嬉戏的乐园。卡特还记得,可怕的《死灵之书》曾恐慌地含糊暗示过这位指引者的存在。
那位阿拉伯疯子曾这样写道:“那些胆敢寻求窥探帷幕另侧的人,那些胆敢视其如指引者的人,当避免与他交易之时更加审慎;因为在《透特之书》中曾记载过单单一瞥即会付出何等可怖的代价。曾穿越此门的人从无折返,那超越吾辈世界的浩瀚无垠已被黑暗之物占据与约束。那徜徉黑夜的事物,那玷污旧印的邪恶,那人们所知道的在每座坟墓中守望秘密入口的畜群;那些在住民之外繁茂孽生之物——所有这些险恶皆不及那看守着入口的他:他将引领鲁莽之人翻越所有世界,最终到达那属于无可名状的吞噬者们的深渊。因为他即是太古者,乌姆尔·亚特·塔维尔,书记笔下的‘长生者’。”
记忆与想象变成了一系列模糊的、仿佛图画般的景象,在那翻滚的混沌中已失去了明确的边沿与轮廓,但卡特仍知道,那仅仅不过是记忆与想象而已。可是,他又觉得这些东西不可能是由自己的意识构建出来的,反而像是某种更加庞大的真实,不可言述、超乎时空的真实。它围绕着卡特,努力将自己转变成能让卡特理解的符号与象征。因为任何地球上的心智可能都无法理解和领会那超越在我们所熟知的空间与时间之外、在隐匿深渊中编织而成的形体的外延。
此刻,飘浮在卡特面前的是一场模糊的、由形状与场景汇聚而成的盛会。不知为何,他总将这场盛会与地球那早在亘古之前就已被遗忘的原始过去联系在一起。某些可怖的活物在由奇妙造物组成的场景中自由地挪动,那景象绝不会出现在任何理智的梦境里,风景里充满了许多难以置信的草木、悬崖、山脉以及不同于人类式样的石头建筑。那里有位于海面之下的城市以及生活在其中的住民;有屹立在广袤沙漠的高塔,球形、圆柱形或是无可名状的带翼物体从那里直冲外空,或是从天空俯冲下来。卡特能领会的只有这些,可是这些景象之间完全没有任何联系,与他也没有丝毫瓜葛。他站立的位置也在不断发生变化,甚至就连他自己也有着一个不断变化的形态,但是这种关于形体与位置不断变化着的感觉只是源自于他混乱的想象力的作用。
他曾希望找到那片属于童年梦境里的魔法国度:在个世界里,划着巨桨的大帆船航行在奥克拉诺斯河上,穿过斯兰之地那镀金的尖塔森林;大象组成的商队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在科莱德那弥漫着芳香的丛林里,而某些装饰着象牙色柱子、早已被人遗忘的宫殿则可爱地长眠在月光中。现在,伴随着更加广阔的迷离美景所带来的狂喜,他几乎不知道该去追寻些什么了。有关无穷的想法与亵渎神明的狂妄开始在他的脑海里滋生,他明白自己将毫无畏惧地面对那可怖的“指引者”,并向他询问与他有关的那些怪异可怖的事情。
突然之间,那由无数场景组成的盛会似乎达到了一种近乎稳定的状态。卡特的眼前出现了大片矗立着的巨大石块。这些巨石上雕刻着不可思议的怪异图案,并且按照某种与常规截然相反的陌生几何法则排列起来。光线从一片说不出颜色的天空中,从数个相对的方向令人困惑地洒下来,仿佛有知觉一般停驻在一行排成弧线的巨大基座上。相比其他一些事物,这些雕刻着象形文字的巨大基座的外观更接近六角形,在它们的上面安置着许多被遮盖起来、看不出轮廓的形状。
同样,这里还有另一个东西。它并没有安置在基座上,反而像是滑翔或是飘浮在那片模糊不清、仿佛地面般的较低层面上。它的轮廓并不是固定的,而是短暂地变化成很早以前的某些东西,或是类似于人的模样,但是却要比普通人类大上一半。就像是那些放置在基座上的东西一样,它似乎也被某种淡灰色的织物厚厚地遮盖着;可是卡特并没有看见那上面有任何孔洞,可让下面的东西通过孔隙来凝视他。也许,它并不需要注视,因为它似乎属于另一种存在,远远不同于仅仅有着物质的组织与机能的我们。
片刻之后,卡特便知道它的确是这样,因为这个东西开始对他说话了——即便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更没有使用任何语言,但它的话语却回响在卡特的脑海里。虽然它说出的名讳令人畏惧,但伦道夫·卡特却并没有在恐惧中畏缩后退。
相反,他开始回话,同样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使用任何语言,只是按照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死灵之书》中所授的那样,表达了他的致意。因为自从洛玛尔从海中崛起,自从有翼者降临地球,将古老的学识传授给人类之后,它就一直被整个世界所畏惧。它的确就是那可怖的指引者,大门的守护者——乌姆尔·亚特·塔维尔,书记笔下的‘长生者’。
就如他知道一切事情一样,指引者也知道卡特的到来,知道他在追寻什么,也知道这个追寻梦境与奥秘的人类在他面前毫无畏惧。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恐怖的模样,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恶意。以至于有那么一会儿,卡特开始怀疑阿拉伯疯子写下的那些亵渎神明的可怖描述是否仅仅是出于他的妒羡以及不知所措。或者,也可能是指引者收起了他那为其他人所畏惧的恐怖与邪恶。随着这种信息的不断传达,卡塔最终能将他的表述转化成了明确的语句。
指引者说:“我确是你所知道的太古者。我们一直在等你——上古者们与我都在等你。欢迎你的到来,即便你已经耽误了很长时间。你拿到了钥匙,并且打开了第一道门。而现在,终极之门已为你准备好了。如果你害怕,你也不必前进。你或许能毫发无损地回去,沿着你过来的路。但你如果选择继续前进——”
这段停顿充满了不祥的意味,但很快他传达出的意思变得友好起来。卡特并没有犹豫,燃烧着的好奇心驱赶着他继续前进。
“我会继续前进,”他回应道,“我将视你为我的指引者。”
得到回应后,指引者的长袍有了某些动作——可能抬起了一条胳膊,或是某些类似的肢体——做出了一个手势。紧接着是第二个手势,凭借着自己丰富的学识,卡特知道,终于他距离终极之门只有一步之遥了。光线变成了另一种无法描述的颜色,那些立在近乎六角形基座上的东西也变得更加清晰起来。由于它们大多坐着而非竖直地站在那里,它们此刻的轮廓看起来更像是人类,但是卡特明白,它们不可能是人类。在它们那被遮盖着头部上安置着分不出颜色的巨大宝冠,奇怪地令人联想起某位早已被世人遗忘的雕刻家,在鞑靼境内某座被视为禁地的高山中的一堵峭壁上雕刻出的某些无可名状的图案;透过斗篷上的某些皱褶,它们紧紧抓握着长长的权杖——权杖那经过雕刻的杖头让人有一种怪异与古老的神秘感。
卡特暗自猜测着它们究竟是谁,来自哪里,曾侍奉过谁,同样也在暗自猜测它们为了侍奉而付出了何种代价。但他依旧甘愿继续下去,因为借助这次极其危险的冒险,他将会学习到一切。他认定,那些诅咒的话语不过是些道听途说的流言,他们的愚昧令他们总在谴责和诅咒自己看到的一切,哪怕只是简单的一瞥。他对那些谈论上古者怀有恶意的人的荒唐奇想感到惊讶,就好像这些上古者会愿意停下它们那永恒无穷的梦境,将震怒发泄在人类头上一样。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也许会做一个长长的停顿,去迁怒一只蚯蚓,向它发起疯狂的报复。这时,所有立在类似六角形基座上的东西集体用它们那雕刻过的权杖摆出了某个姿势,向他问候,并向他传达出卡特能够理解的信息:
“向您致敬,太古者,也向你致敬,伦道夫·卡特,你的胆识让你成为了我们中的一员。”
这时,卡特看见其中一个基座空了出来,而太古者的示意告诉他,这是为他保留的。他也看见了另一个基座,它要比其他基座更加高大,而且位于所有基座排成的那个既非半圆,也非椭圆,抑或抛物线和双曲线的古怪弧线中央。他猜,这应该是属于指引者的王座。按照一种难以描述的礼仪,卡特走过去,登上了他的位置,当他来到自己的位置上时,他看到指引者也坐了下来。
渐渐地,太古者手中似乎模糊地拿起了什么东西——和卡特所看到的那些被遮盖着的同伴一样,太古者借着长袍张开的皱褶抓握住了某个东西。那是个由散发着朦胧光晕的金属制成的巨大球体——或者看上去像是个球体。当指引者将它伸向前时,一个仿佛幻觉般的低沉声音开始弥漫,按照一定的间隙涨伏起落——仿佛是某种旋律,却又不是任何地球上的旋律。似乎有一种吟诵意味,或者人类的想象力会将这种氛围解释为吟诵。不久,那个类球体的东西开始散发出微光。随着它的微光逐渐转化成一种脉动着的、说不清颜色的冰冷光芒,卡特看见它跳动着的闪烁正配合着四周吟诵的怪异韵律。接着,所有站在基座上头戴宝冠、手持权杖的东西开始依着同一种不可名状的旋律,发出一阵轻微但却怪异的摇摆,而一种像是那个类球体一样,说不清颜色的光晕笼上了它们被包裹着的头部。
这时,那个印度人停止了叙述,奇怪地看着那高大的座钟——那有着四根指针,钟面书写着象形文字,并且不按照地球上任何已知的节奏发出疯狂滴答声的高大座钟。
“德马里尼先生,”他突然对博学的主持人说,“我不用说你也知道那些坐在六角形柱子上,被遮盖着的东西在和着怎样一种怪异的独特旋律吟诵与摆动。整个美国,你是唯一一个接触过这个世界的外部延伸的人。那钟我猜是之前提到的那位可怜的静修者,哈利·沃伦送给你的。那个先知声称他是唯一活着到过伊安·霍的人——那座城市是数千万年古老的冷原留下的隐匿遗产——而且他从那个被视为禁地的可怖城市里带回来了某些东西。我在想,你究竟对它的那些更微妙的性质了解多少?如果我的梦境与阅读过的东西都是正确的,它是由那些非常了解第一道大门的生物制作的。但现在,让我们继续我的故事。”
大师继续讲说。最后,摇摆与那仿佛吟诵般的迹象停止了,那些围绕着被包裹的头部的摇曳光晕暗淡了下来。而那些被包裹着的头部也低垂了下来,停止了运动。与此同时,那些被包裹着的东西突然奇怪地跌落在基座上。然而,那个类球体却仍旧继续跳动着难以形容的光芒。卡特感觉那些上古者们已经睡着了,就像他第一次看见它们时那样。同时,他也想知道当自己到来时,曾将它们从怎样一些辽阔的梦境里唤醒了过来。渐渐地,一些真相开始悄悄溜进他的脑海,那个奇怪的吟诵仪式其实是一种指引与教诲。而他的新同伴,上古者们已经统一地被太古者唤入了一种新的、奇异的睡梦中。它们的梦境将会打开最后的终极之门,而银钥匙就是通过此门的凭证。他知道,在这沉睡的深处,它们凝视着绝对外界那深不可测的浩渺;他也知道,如果它们要实现这一目标,则自己的出席必不可少。
指引者并没有与其他上古者一同进入这个梦境,却似乎仍在通过某种细微、无声的方式给予更多的指导与教诲。很显然,他正在植入那些他希望自己的同伴将要梦到的图景;而卡特也知道,当每一个上古者勾勒出被指派的想法时,就将会诞生一幅图景的内核,而这核心即便是他俗世的肉眼也可看见。当所有上古者的梦境达到了统一,整幅图景就会出现,而他所需要的一切都将通过这种浓缩与集中被赋予实在的形体。他在地球上曾见过类似的事情——在印度,围成一圈的专家通过联合与投射他们的意志,能将一个想法转化成实在可触的物质;而在古老的阿特兰特,甚至少有人胆敢谈论这种事情。
但终极之门是什么,该如何穿越终极之门?对这些问题,卡特仍不敢确定;仅仅感觉到紧张的期待在他内心涌动。他意识到自己已有了某种形式的身体,并且手中正拿着命中注定的银钥匙。对面耸立着的大堆巨石似乎有着墙一般的高度,它们的正中吸引着卡特的双眼,完全无法抗拒。这时,他突然感到来自太古者的精神交流停止了流动。
第一次,卡特意识到这种不论是精神上还是物理上的完全死寂会有多么可怕。早先的时候,四周总包含着某些卡特能够感知到的奇特韵律,即便只是些模糊而又神秘的来自地球三维空间外延的节奏,但此刻深渊的寂静似乎降临在了一切事物上。尽管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却听不到呼吸声。乌姆尔·亚特·塔维尔的类球体所散发出的光芒逐渐稳定下来,不再跳动。一圈远比那些闪耀在上古者头上的光环更加明亮的光晕凝固在可怖的指引者那被覆盖着的头上。
一阵眩晕向卡特袭来,那种迷失方向的感觉被放大了数千倍。那奇异的光芒似乎蒙上了一种极其不可思议的黑暗,那聚浓累积起来的黑暗同时也围绕着上古者周围,紧密地覆盖在他们那类六角形的王座上。四周的事物突然有了一种遥远得令人茫然无措的感觉。接着他觉得自己飘向了深不可测的深渊,而一种带有香味的温暖一直轻轻地拍着他的脸庞。那就好像他漂浮在一片散发着玫瑰芳香的炎热海洋里——那是一片由药物美酒组成的海洋,温暖的波浪拍打在黄铜色火焰组成的陆岸上,破碎成一片泡沫。当他隐约看到那宽广辽阔的汹涌海洋拍打着遥远的海岸时,强烈的忧虑紧紧地拽住了他。但那死寂的时刻被打破了——汹涌的海浪开始用一种既非实际声音,也不是清晰词句的语言向他说话。
“真实之人超越了善恶,”那个吟诵的声音并不是一个声音,“真实之人来到了万物归一者前。真理之人了解到幻觉即是唯一的真实,了解到物质即是欺骗。”
这时,在那堆一直在不可抗拒地吸引着卡特双眼的石块斜坡上,出现了一座巨大拱门的轮廓。那形状正是卡特觉得自己曾在很久以前,在三维地球那遥远而又虚假的表层世界中的那个洞穴岩室里瞥见过的大门。他意识到自己正在按着一种先天习得、出于本能的仪式使用银钥匙。这一仪式非常接近他打开内层大门的过程。接着他意识到,那轻拍着他面颊的玫瑰香薰海洋与那坚定不移的固体石墙开始在他的咒语前屈服,而上古者们也利用思想交织的漩涡协助着他咒语。接着,在盲目的决心与本能的双重指引下,他飘向前去——穿越了终极之门。
iv
对伦道夫·卡特而言,前进穿过那堆巨大的石头建筑,就像是眩晕着穿越群星之间深不可测的巨大深渊。在很长一段距离上,他一直感觉到那种强烈而神圣的芬芳在周围令人愉悦地澎湃着,而那之后,他又感觉到了巨大翅膀发出的沙沙声,以及一些模糊地仿佛听见鸟儿啁啾的感觉,还有许多不属于地球,乃至不属于整个太阳系的东西所发出的靡靡低语。向后瞥去,他看见的不是一扇门,而是许许多多扇大门——其中一些大门那躁乱的形状让他一直努力迫使自己忘记这景象。
这时,在突然之间,他感觉到了一种更加强烈的恐惧,甚至要远远比任何形状所能带给他的恐惧更加强烈——那是一种他避无可避的恐惧,因为它本身就与他自己有关。即使第一道门从他那里拿走了某些稳定存在的东西,留给他一个不确定的身体形状,同时也让他无法再确定自己与周围那些界限模糊的事物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关联。但那至少没有扰乱他的统一性。他依旧是伦道夫·卡特,依旧是翻滚的维度漩涡中的一个确定的点。但到了这个时候,穿越终极之门后,他立即意识到一种强烈的惊骇——他不再是一个人,他是许多人。
他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了许多地方。在地球上,1883年10月7日,一个名叫伦道夫·卡特的小男孩在沉寂的夜色中离开了“蛇窝”,跑过乱石丛生的山坡,穿过枝丫缠绕的果园,回到了阿卡姆之后的群山里那属于他叔叔克里斯托弗的房子;然而在同一时刻,不知为何同时也是地球上的1928年,一个同等于伦道夫·卡特的模糊阴影在地球那超越一切维度的外延中,于一群上古者的簇拥下,坐上了一个奇异的基座;而这里,有着第三个伦道夫·卡特,置身在终极之门后那陌生而又无定形的宇宙深渊中。在其他地方,在一个由无数图景交织的混沌里,有着无数的存在——他知道,它们就和这穿越了终极之门的存在一样,都是他。而它们那无穷无尽的数目以及庞大可怖的多样性几乎要将他逼到疯狂的边缘。
有无数个“卡特”分布在无数的背景中——这些背景属于地球历史中每一段时期,不论是那些已知的还是那些仅仅怀疑可能存在的时代;甚至还包括了那些超出了一切知识、怀疑乃至可信度之外的遥远时代。这些“卡特”们有着各种不同的外形,有人类的也有非人的;有脊椎动物的也有非脊椎动物的;有具有知觉意识的也有毫无心智思维的;有动物的也有植物的。甚至还有些“卡特”与地球上的生命没有丝毫共同之处,而是肆无忌惮地蠕动在一些属于其他星球、其他星系、其他银河乃至其他宇宙连续体的背景里;永生的种子飘荡着,从一个世界飘到另一个世界,从一个宇宙飘荡到另一个宇宙,然而诞生的所有一切却都等同与他本身。有些匆匆一瞥被当成梦留在了记忆里——虽然模糊但却生动;还有少数景象却有着一种萦绕不去、令人着迷、甚至有些恐怖的熟悉感——没有任何源自俗世的逻辑可以解释这种熟悉感到底为何。
面对着这种现实,伦道夫·卡特被卷进了极度恐惧的掌握之中——从未有哪种恐怖能与此时相比。即使是那个毛骨悚然夜晚,那最可怖的时候,卡特二人在一轮亏月下,冒险进入一个古老而又令人嫌恶的古墓,并且最后只有一个人出来,这样的经历也不足与此刻的恐惧相比。任何死亡、任何毁灭、任何精神或肉体上的痛苦,都不足以唤起这种因为自我的丧失而产生的极度绝望。相比之下,消散在虚无的只不过是平和安宁的遗忘;而意识到存在,可却又知道自己不再是一个能够与其他东西区分开来的明确存在——知道自己不再拥有自我——则是最为无可名状的苦痛与恐惧。
他知道曾经有一个来自波士顿的伦道夫·卡特,却不知道他——这个存在于终极之门外的碎片,这个无穷生命中的一个容貌——是否就是那个伦道夫·卡特,或者还是其他另一个。他对于自我的认识已经彻底地湮灭;而与此同时,他——如果真的有一个东西还可以称之为“他”的话,但考虑到单独的个体存在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这种假设也变得毫无意义——同样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意识到了无数个自我。那就好像他的身体突然转变成了一个雕刻在印度神庙里、有着许多手臂与许多头颅的偶像。他思索着这种聚合的状态,茫然地试图区分哪些是原来的,而哪些又是后来添加进来的——如果(这是极其可怕的思想!)的确有某些原来的东西能够与其他的化身区分出来。
而后,在这种足以毁灭一切的思绪中,无数个“卡特”中的那个穿越了大门的碎片从恐怖的天底甩向了黑暗的深渊——在那里等待着他的是更加深邃的恐怖。这一次,它是主要来自外界——一种力量或意识,既在他面前,同时又围绕在他身边,弥漫在他附近。而且除了它在此地的存在之外,它似乎也是卡特的一部分,同样也与所有时间共存,并且与所有空间相连。这个穿越了终极之门的卡特并没有看到任何关于它的图像;然而它的存在,以及那集合了局部、个性与无限的可怖概念让卡特恐惧得呆若木鸡,甚至无数“卡特”之中的任何一个,之前都不曾认为可能存在这样骇人的恐怖。
面对这可怖的奇迹,那个穿越了终极之门的卡特忘却了自我与个性被毁灭时带来的恐怖。这是一个由无限存在与自我组成的事物,所有一切皆在它之中,而它也存在于所有一切之中——那并非只是存在于一个时空连续体里一个东西,它联合着为无穷无尽的存在赋予了生机的终极本源——最终,这是一个没有限制,既超越了奇想也超越了数学逻辑的绝对浩瀚。它也许就是地球上的某些秘密异教中谣传的“犹格·索托斯”,同时也曾以其他名字的神明出现;其中有那些来自犹格斯星的甲壳类生物所崇拜的超越者,也有那些螺旋星云中的气态大脑所知道的一个不可解译之印——然而,在一瞬间,这个卡特意识到所有这些概念与想法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微不足道。
就在这时,这个存在开始向穿越了终极之门的卡特说话了,那宏大澎湃的思潮沉重地袭来,如同雷鸣般轰响着、燃烧着——那是一股聚集在一起的能量,其几乎无法忍受的爆发足以炸飞它的接收者。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一种超脱俗世的韵律——在穿越过第一道门后的那个令人迷惑的世界里,上古者们曾和着这种旋律奇异地摇摆着,而那可怕的光线则随着它闪烁。它仿佛就像是位于空间中不同位置上的无数个太阳、无数个世界、无数个宇宙都聚集在一点上。它们似乎结合到了一起,随着那无休止的狂怒所爆发的冲击彻底湮灭。但在这更加骇人的恐怖中,先前那较小的恐惧开始消散,因为那灼热的力量似乎用某种方法将这个穿越了大门的卡特与其他无数个复制隔绝开来——仿佛在一程度上为他恢复了一些自我的假象。过了一会儿,听者才能将这种思潮转化成他所能理解的语言,随即他的恐惧与苦恼也开始衰退。恐惧变成了纯粹的敬畏,那原本看起来亵渎神明的异象,此刻却变成难以言喻的雄伟与壮丽。
“伦道夫·卡特”它似乎在说:“我在你星球外延上的那些化身,那些上古者,已将一个你送到了这里——这一个你在不久前曾希望能回到自己那失落了的小小梦境之地,但在获得了更大的自由后,便又产生了更加宏大、崇高的追求与好奇。你曾希望航行在金色的奥克拉诺斯河上,希望在兰花茂密的科莱德寻找那早已被遗忘的象牙色城市,希望君临埃莱克—瓦达的猫眼石王座——那里的巍峨高塔与无数穹顶有力地耸立向只有一颗红色孤星的苍穹,而那苍穹与地球,乃至一切事物都完全不同。而现在,在穿越了两道大门之后,你希望一些更加高深的东西。你不会再像是个孩童一样,从一个自己嫌恶的现实情境逃进一个自己钟爱的梦境里。而是像个成人一样,冲破一切迷离的梦境与现实的情景,直奔那藏在最深处的最终秘密。
“你的愿望,我发现很有意思;而现在,我准备允诺这个愿望——我只为那些从你那个星球过来的生物允诺过十一个愿望——其中五次都是为了一些你称之为‘人’,或者与之类似的生物。而现在,我准备向你展现终极奥秘,准备看着它摧毁一个软弱的心智。然而,在你完完全全目睹从最终到最初的秘密之前,你仍留有一个自由的选择,在帷幕还未从你眼前撕开之前,你仍能穿过那两道门,折返回自己的世界。”
v
接着,那些汹涌的思潮在一瞬间消失了,把卡特留在一片让人恐惧和敬畏的荒芜与死寂中。四周只有广袤无垠的虚空,可追寻者知道,那个存在仍在这里。他花了一点时间思考着那些话语,接着便向深渊回应道:
“我接受,我不会后退。”
紧接着,那些思潮再次汹涌而至,让卡特知道那位存在已收到了他的回应。随后,知识与阐述犹如洪水般从那不受任何限制与约束的思绪中汹涌而出,为追寻者打开了无数崭新的视野,让他准备好去领略那些过去他从未奢望能拥有的关于宇宙的一切。那个智慧告诉他,三维世界的概念是何等幼稚和狭隘,除了上下、前后、左右这些已知的方位外,还有着无数其他的方位。他向追寻者展示了那些世俗的神明是何等的渺小,而他们那琐碎的、犹如凡人般的嗜好以及与俗世的联系——那些他们表现出的憎恨、愤怒、博爱以及虚荣,那些他们渴望的赞美与献祭,那些他们所需要的、与理性和自然本身相对的信仰——又是何等的微不足道与华而不实。
大多数信息都转化成了卡特能够理解的字句,但也有一些利用了其他的感官来向卡特进行描绘。也许是凭借着自己的眼睛,抑或是依靠着自己的想象力,卡特意识到自己正置身在一个奇妙的世界里,这个世界完全超越了凡人眼睛所能看见的,以及脑海所能想象的维度。先前那还是一个力量交织的漩涡,此刻已变成一片浩渺虚空,在虚空那让人忧惧的阴影中,他看见一大片令他头晕目眩的造物。站在某些匪夷所思的视角上,卡特看见许多巨大且奇异的形状,即便他一生都在学习与研究那些神秘的事物,但那各式各样的延伸已完全超越了他至今所能够了解到的任何有关生物、大小与边界的概念。他开始隐约了解1883年那个住在阿卡姆镇农舍里,名叫伦道夫·卡特的小男孩;以及那个在第一道门之后,坐在类六边形台座上的模糊身影;他这个现在置身在无垠深渊、直面这位存在的卡特;还有其他所有他想象或感知到的卡特是如何在同时存在的了。
这时,那些思潮变得更加汹涌了,并且开始设法加深他的理解,将他这个极其渺小的部分与那繁杂多样的存在相互调和起来。它们告诉他,空间中的每个形状不过只是更高维度与这个空间相交产生的一个面而已——那就像是立方体上的一个方面,球体上的一段圆弧。然而,就算三维世界里的立方体与球体也是如此从对应的四维物体上裁切下来的部分而已——人类只有通过猜想和睡梦才能窥见那样的世界;但是即便这些四维的形状也只是五维形状上的一部分,如此等等,一直上溯到那令人眩晕而又无法触及的上位,那作为一切事物原型的无限。人类与人类之神所属的世界仅仅是一个渺小事物上一个微不足道的方面而已——只是他通过第一道门抵达的微小统一体,那个乌姆尔·亚特·塔维尔指挥着上古者们入梦的地方的一个三维截面而已。可人们却视之为真实,并将所有认为它有着更高维度原型的想法斥为虚幻,这恰恰就站在了真实的反面。那些我们称之为物质和真实的东西不过是一些投影与幻觉,那些我们称之为投影和幻觉的东西才是真正的物质与真实。
那些思潮继续向他解释到,时间其实是静止的,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那种由于时间流动而导致事物发生变化的感觉不过是一种错觉而已。事实上,时间本身就是一种错觉。只有那些置身在有限维度中、视野狭小的存在才会认为有像是过去、现在和未来之类的东西。人类产生时间的观念仅仅是由于那些他们称之为变化的过程,然而这些变化本身就是种错觉。所有那些过去存在、现在存在、将来会存在的事物事实上都同时存在。
这些启示来临时伴随着一种犹如神明般的庄严与肃穆,让卡特无法质疑。即便这一切几乎完全超越了他所能理解的范围,但他仍觉得它们一定是对的,因为这个最终出现的浩瀚真实与之前所有那些狭窄片面的观点,以及那些被局限的见解完全相反;而他也早已惯于那些深远奥妙的思索,这能将他从那些局部、片面的思想所施加的束缚和奴役中解放出来。难道他整个追寻之旅的基础,不正是一种认定那些局部与片面都是虚妄的信念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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