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乌拉斯(2/2)
“历史、照片、故事,什么都行,也许应该是一些儿童读物。你们瞧,我对你们这里所知甚少。我们学过有关乌拉斯的知识,可那些都是奥多那个时代的事情。在那之前还有八千五百年的时间呢!而且迁居阿纳瑞斯之后又过了一个半世纪了;从最后一名迁居者乘坐最后一艘飞船走了之后——我们就对你们一无所知了。我们对你们一无所知;你们对我们也是一样。你们是我们的过去,我们也许会是你们的未来。我想要去了解,而不是忽视这一切。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我们应该相互了解。我们不是原始人,所遵循的也不再是那些部落的道德观,那样是不行的。这样的无知是一个错误,这样的错误还会引发新的错误。所以我来学习了。”
他说得非常诚恳。帕伊热心地表示了赞同:“说得太好了,先生!我们完全认同你这个目的!”
奥伊伊用自己那双朦胧的黑色眼睛盯着他,说道:“那么,从根本上来说,你是作为你那个社会的使者来的喽?”
谢维克走了回去,坐到了壁炉边上的大理石椅子上。他早已将这个地方当作了自己的座位、自己的领地。他想要有一片自己的领地,也觉得自己需要小心谨慎。不过让他感觉更强烈的是沟通的需要,是摧毁那些墙的愿望,正是这种需要和愿望带领着他跨越了那道没有水的深渊,从另一个世界来到这里。
“我此行的身份,”他小心翼翼地说道,“是首创协会的会员,就是过去两年来一直通过无线电跟乌拉斯保持对话的那个组织。不过你们看,我并不是某个当权机构或者公共机构的使者。希望你们提问时不要将我看作是那种身份。”
“不是的。”奥伊伊说,“我们提问的对象是——物理学家谢维克。当然,这也经过了我们的政府以及世界政府理事会的批准。不过,你在这里的身份是伊尤尤恩大学邀请的客人。”
“好的。”
“不过,我们不确定你此行是否也经过了批准……”他迟疑着说道。
谢维克咧嘴一笑:“我的政府的批准?”
“我们知道,从名义上来说阿纳瑞斯是没有政府的。不过,肯定会有管理部门吧。我们猜想,派你来的那个团体,也就是你所在的首创协会,是某种类型的党派,也许是个革命党派。”
“在阿纳瑞斯,所有人都是革命者,奥伊伊……负责行政管理的网络系统被称为pdc,也就是生产分配协调处。这是一个协调体系,在所有从事生产工作的协会、联盟以及个人之间进行协调。他们管的不是人,而是生产。他们没有权力支持我或是阻止我。他们所能做的,就是将我们公众的意见——社会舆论对我们的看法——转告给我们。这是你们想要了解的吗?呃,大多数人都反对我和我的朋友们。大多数的阿纳瑞斯人并不想了解乌拉斯的一切。他们害怕这个星球,不想跟资产者搭上任何关系。很抱歉我说得太无礼了!在这里也是这样,有些人也是这样看的,是吧?有蔑视、有恐惧,也有宗族主义。嗯,我来到这里,就是希望能改变这种状况。”
“这是你的个人意愿。”奥伊伊说。
“这是我此行的唯一动机。”谢维克微笑着、极其恳切地说道。
接下来的两天,他跟来访的科学家聊天、看帕伊拿来的书,也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双拱顶的窗户下,看着那个夏意渐浓的大峡谷,一边倾听外头那简单甜美的歌声。现在他知道这些歌唱者的名字了,是鸟儿,而且通过书上的图片知道了它们的长相。不过,当他听到它们的歌声或是瞥见翅膀在树木之间扑闪而过时,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充满惊奇。
他曾经以为,自己在乌拉斯会感到不习惯,会失落,会觉得格格不入,会很困惑——不过现在一点儿这种感觉也没有。当然,让他不明白的东西总是在不停地涌现。现在他只是粗略地看到了许多东西:这个复杂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社会,其中包含着不同的国家、阶级、等级、教派、风俗,还有着令人震惊、伟大漫长的历史。他所见到的每个人都是一个谜,总是能够出乎你的意料。不过,他们并非他原先以为的那种粗俗冷酷的自我主义者,他们跟他们的文化、跟他们的风景一样复杂、多样化;他们很有智慧,也很善良。他们对他就像兄弟一样,尽己所能不让他觉得失落、格格不入。他们要让他觉得自在,而他也确实觉得很自在,这种感觉是情不自禁的。这整个世界、柔和的空气、透过那些小山丘照耀过来的阳光,还有更加明显的重力作用,这一切都明白无误地告诉他,这里就是家园,就是自己种族生活的世界;这里享受到的美好的一切都是他与生俱来的权利。
到了晚上,他就会回想起阿纳瑞斯的静寂,那种绝对的静寂。那里没有鸟儿在歌唱,除了人声之外再没有任何其他的声音。静寂,再有就是贫瘠的土地。
第三天,老阿特罗给他拿来一摞报纸。帕伊——他常来陪谢维克——当时没跟阿特罗说,等老人走了之后才告诉谢维克:“讨厌的垃圾,那些报纸,先生。很有趣,不过上面写的东西都不能相信。”
谢维克拿起最上面的那张报纸。纸张很粗糙,印刷也很劣质——是他在乌拉斯见到的第一样拙劣的物品。事实上,看起来它们就像是pdc的公告和地区报告,而在阿纳瑞斯那些也就相当于报纸。不过,他手里这份报纸的风格跟阿纳瑞斯那些脏兮兮的、出于实用目的而印刷出来的东西不一样,上面全是感叹号和照片。有一张照片的内容是谢维克站在飞船跟前,皱着眉头,帕伊搀着他的胳膊。图片上方有一行巨大的文字:首位月球来客!谢维克好奇地往下读了起来:
他在地球上迈出了第一步!谢维克博士是一百七十年来首位从阿纳瑞斯居留地来到乌拉斯的客人,昨天他乘坐月球定期飞船抵达佩尔太空港。这位杰出的科学家,因其为全世界人民做出的贡献获得了西奥·奥恩奖,并被伊尤尤恩大学授予教授职位,是享受这一殊荣的外星第一人。当被问及初次到访乌拉斯的感受时,这位身材高大的杰出物理学家答道:“能受邀来到美丽的贵星球,是我莫大的荣幸。我希望这是全西蒂恩友谊新时代的开端,由此我们的双子星球可以和平友爱,携手并进。”
“可是我根本没说话!”谢维克告诉帕伊。
“当然没有,我们当时就没让那帮人靠近你。可这样也没法限制那帮鸟食记者的想象力!他们想让你说什么,就会在报道里写什么,才不管你有没有说呢。”
谢维克咬着嘴唇。“呃,”最后他说道,“我如果说的话,差不多也就是这样的话。不过,‘全西蒂恩’是什么意思?”
“地球人把我们称作‘西蒂恩人’。我想是因为他们对我们的太阳的称呼。大众传媒是最近才开始用这个词的,这个词现在很时髦。”
“那么说,西蒂恩人是乌拉斯人和阿纳瑞斯人的统称喽?”
“我想是吧。”帕伊说道,听得出来他兴致不高。
谢维克继续看报纸。他看到自己被描述成了一个高大的人,还说他没有刮毛发,一头厚密的灰色长发,像“鬃毛”,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关于他的年龄有三个版本,分别是三十七、四十三和五十六。报纸说他写了一部伟大的物理学巨著,书名是《共时原理》或《贡时原理》(拼写因不同报纸而各异),说他是奥多主义政府派来的友好大使,是素食主义者,还说他跟所有阿纳瑞斯人一样不喝东西。看到这里他实在控制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肋骨都隐隐作痛。“见鬼,他们是很有想象力!难道他们以为我们是靠水蒸气存活的吗,像那些岩苔一样?”
“他们是说你们不喝含酒精的饮料。”帕伊也笑了,“我想,关于奥多主义者,这里所有人都知道的一件事就是,你们不喝酒。顺便问一下,确有其事吗?”
“有些人将霍勒姆树根发酵,从中提取酒精用以饮用。他们说这样能让潜意识自由地起作用,就像是进行脑波训练。比起喝酒,多数人都更喜欢这个,非常容易而且不会导致某种疾病。这里的人也会这么做吗?”
“更多的还是喝酒。我不知道还有这么一种疾病,是什么病?”
“叫酒精中毒吧,我想。”
“哦,我明白了……不过辛勤劳作的人们想要高兴高兴,想要有一个晚上能暂时摆脱这世界的悲哀,这个时候他们做什么呢?”
谢维克面无表情:“呃,我们……我不知道。也许我们的悲哀是无法摆脱的吧?”
“有趣。”帕伊友好地笑了笑。
谢维克继续往下看。有一份报纸所用的语言他看不懂,还有一份连字母都完全陌生。帕伊解释道,第一份是舍国的,另一份是本比利的,本比利是位于西半球的一个国家。舍国报纸印刷质量很好,版式也很庄重:帕伊解释说这是一份政府出版物。“您看,在伊奥,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了解新闻是通过电传、广播、电视以及周刊评论。看这些报纸的几乎全是档次比较低的人——是一些半文盲写来给另一些半文盲看的,你自己也看得出来。伊奥的媒体是完全自由的,这就意味着无可避免地会有很多垃圾。舍国报纸的报道写得比较好,不过报道的内容仅限于舍国中央常务委员会想要报道的内容。在舍国审查工作是非常彻底的。国家就是一切,一切都是为了国家。这对于奥多主义者是不可想象的,是吧,先生?”
“那这份报纸呢?”
“我不了解。本比利是一个落后的国家,总是在闹革命。”
“本比利有一帮人通过首创协会的波长给我们发送过信息,就在我离开阿比内之前不久。他们称自己为奥多主义者。在伊奥有这样的组织吗?”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谢维克博士。”
碰壁了。到现在,出现碰壁情形的时候,谢维克已经能够有所意识了。眼下这堵墙就是隐藏在这个年轻人的魅力十足且谦恭有礼的外貌下那淡漠的态度。
“我觉得你很怕我,帕伊。”他突然用欢快的口气说道。
“怕你,先生?”
“因为我的存在,是国家有必要存在的反证。不过有什么可怕的呢?我不会伤害你的,赛奥·帕伊,你知道,我这个人是没有攻击性的……听着,我不是博士。我们是不用头衔的,我叫谢维克。”
“我知道,很抱歉,先生。你看,在我们看来,这样叫是很失礼的,总之就是不对劲。”他讨好地道着歉,希望能得到原谅。
“你就不能将我看作是一个跟你平等的人吗?”谢维克问道,看着他,眼神里既没有宽恕也没有怒气。
帕伊头一次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可是,先生,你真的是,你知道,是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
“你们没有理由非得因为我改变习惯。”谢维克说,“没关系的。我以为除掉这些不必要的礼节,你会很高兴,仅此而已。”
三天在屋里足不出户,谢维克觉得自己精力过剩。重获自由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请陪同的人带自己到处去看看。他们陪他在校园里转了转。大学本身就是一个城市,一共有六万名师生。校园里宿舍、食堂、剧院、会议室等等一应俱全,跟奥多主义者的公社没什么区别。只不过这里非常古老,清一色全是男性,豪华得惊人,而且这里的组织结构不是联盟式的,而是一个自上而下的分级体系。虽然如此,谢维克还是觉得这里像个公社。他不得不偷偷提醒自己两者是有区别的。
他们租了几辆车,开车去了郊外。车很漂亮,样子很特别、很雅致。一路上很少见到有车:很少有人拥有自己的车子,因为车辆税很高,租车的话费用也很贵。这样的奢侈品如果对公众完全放开,就会耗尽不可再生的自然资源,由此产生的废气废料还会污染环境,因此都通过法律和税收得到了严格的控制。他的导游们对此颇以为豪。他们说,好几个世纪以来,在生态控制及自然资源的节约使用方面,伊奥一直处于全球领先的位置。在第九个千年期曾经有过对资源的过度使用,那都已经是非常遥远的过去了,唯一的后遗症是某些金属的稀缺,好在这些材料都可以从月球进口。
接下来他们或乘汽车或乘火车继续前行,沿途他看到了村庄、农场和城镇;封建时代留下的堡垒;阿伊古城凋敝破败的城堡,这座古城是四千四百年前一个帝国的都城。他看到了农田、湖泊和亚冯省的丘陵,这个省位于伊奥国的中心位置,在北方的地平线上则是嵋特伊山脉绵延不绝的白色山巅。这片土地的美丽和富庶让他惊叹不已。导游们说得没错:乌拉斯人知道如何善加利用自己的星球。他从小所受的教育告诉他,乌拉斯是一个极度腐败的邪恶社会,这个地方没有公正,浪费过度。可是,他所打交道的人,所看到的人——即便是在最小的小村子里——都是衣冠楚楚、彬彬有礼。而且,跟他预期完全不同的是,他们个个都很勤勉。没有人满脸不乐意地站在那里等着别人给自己派活。跟阿纳瑞斯人一样,他们都在忙碌地工作。这让他很惊奇,他原来以为,如果你剥夺了一个人天生的劳动欲望——他的主动性、他发自内心的创造力——而代之以外界的刺激和强迫,那么他就会变成一个懒惰的、没有热情的劳动者。可是,没有热情的劳动者是开垦不出那些可爱的农田、造不出那些华丽的汽车和舒适的火车来的。原来他被教导要相信发自内心的主动性,但是现在看来,利益的诱惑和推动力显然更加强大。
在那些小镇上他看到了一些体格强健、神情倨傲的人,他本来想跟他们说说话,问他们一些问题,比如,他们是否觉得自己很穷;因为如果这些人算穷的话,那他就得改变一下自己对这个字的理解了。可是,导游们要带他看的地方实在太多,因此他似乎一直都没有时间去问。
伊奥国其他的大城市距离大学都很远,不可能一天之内就赶到。不过他们带他去了尼奥埃希亚,那里距离大学五十公里。那边举行了一系列的活动接待他。他不太喜欢这样的活动,认为那根本就算不上是个聚会。所有人都温文有礼,都在高谈阔论,却没有谈什么有趣的东西;他们笑得太多,看着都有点儿神经质了。不过,他们的服装确实华丽。他们似乎把自己举止中所欠缺的愉悦都体现到了服装、食物和各种各样的饮料上头。举行招待仪式的那些宫殿的房间里都陈设着极度奢华的家具和装饰品,大概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尼奥埃希亚有五百万人口——相当于他的星球全部人口的四分之一。他们带他参观了这座城市的各处景点。他们带他去了国会广场,领着他观看了国会大楼——伊奥政府所在地——高大的青铜门;他还被许可现场旁听了参议院的一次辩论以及一次国会会议。他们带他去了动物园、国家博物馆和科技博物馆,还带他去了一所学校,穿着蓝白相间校服的可爱的孩子们为他演唱了伊奥国歌。他们带他参观了一个电子配件厂、一个全自动的炼钢厂和一座核电站,以便让他看到在一个资本经济社会里,生产及能源供给是如何高效运转的。他们带他去看政府出资兴建的一个新住宅区,这样他可以看到国家对民众的体恤。他们还带他去坐船观光,从挤满世界各国船只的苏阿河口顺流而下,一直去到大海。他们带他去高等法院,他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旁听了各类民事及刑事案件的审理,听得他又是迷乱又是胆战心惊;不过他们坚持说,他应该什么都看看,想去的地方都应该去一去。他有些底气不足地问他们是否能去看看奥多的墓地,他们很爽快地马上带他去了泛苏阿区一个古老的公墓。他们甚至还允许那些臭名昭著的报纸记者前来拍照,拍他站在古老高大的柳树树荫下,看着那块保护得很好的简朴墓碑:
莱阿·阿西伊奥·奥多
698—769
统一即分割;
远游即归程。
他们带他去了世界政府理事会所在地罗达里德,在该机构的一次全会上发了言。他本希望能在那里接触到、至少是看到一些外星人,看到那些来自地球和海恩的使者,不过日程表安排得太紧,他没能达成愿望。他下了很大的功夫来准备自己的演讲,呼吁新旧两个世界应当自由沟通、相互认可。听完他的演讲之后,全场起立鼓掌,时间长达十分钟。那些受人尊崇的周刊对此发表评论予以肯定,称其为“一位伟大科学家为人类和谐共处所做的一个无私的道德指引”,但却没有引用演讲的内容,那些大众报纸也没有。事实上,虽然听众鼓掌很热烈,谢维克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其实根本没有人在听自己讲话。
他们对他很优待,很多地方他都可以去:光研究实验室、国家档案局、核技术实验室、位于尼奥的国家图书馆、位于米费德的加速器基地以及位于德里奥的太空研究基地。虽然在乌拉斯所见的一切都让他意犹未尽,不过这样的游历有几个星期也就够了:所有的一切都那么迷人、那么不可思议、那么令人惊叹,最后他觉得自己都有些受不了了。他想要在大学里安定下来,开始工作,花一些时间好好想一想所见的一切。不过他还是请他们带自己去太空研究基地转转,作为最后一天的观光项目。听到他提这个要求,帕伊似乎非常高兴。
最近所见的很多东西令他敬畏,是因为那些东西很古老,有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历史。太空基地则不同,是座很新的建筑,建成时间还不到十年,采用的是目前所流行的那种奢华、优雅的风格。设计师非常富于激情,运用了许多大面积的色块,屋子的高度以及纵深因此都被夸大了。实验室很宽敞很通透,所附带的工厂及机械车间外面都是尼奥·夏安堂式柱廊,有着华丽的拱门和柱子。机库的面积非常大,上方是一个半透明的彩色穹顶,极其瑰丽。这里的工作人员却非常沉静稳重,与建筑风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带谢维克参观整个基地,包括他们正在研制的星际推进实验系统,还给他看了电脑及制图板上的计划,加上一艘未完工的飞船。飞船就停在那个穹顶机库里,在橙色、紫色、黄色灯光的照射下,显得异常庞大,颇具梦幻色彩。这次参观,平常陪同他的人并没有随行。
“你们的条件真好。”谢维克跟负责接待他的那位名叫奥伊吉奥的工程师说道,“你们有这么多的资源,做得也很出色。这一切真是太伟大了——这种协作,这种配合,再加上如此伟大的一项事业。”
“你们那里不能进行这么大型的工程,是吧?”工程师笑着说道。
“飞船吗?我们的飞船队就是当年的移民者离开乌拉斯时搭乘的那些飞船——是在这里,在乌拉斯生产的——快有两百年历史了。在我们那里,就算造一艘运谷物的海船——不如说一艘驳船——也需要一年的规划,对我们的经济也是很大的负担。”
奥伊吉奥点了点头:“呃,我们终归也收到了你们的货物,还好。不过你知道,只有你能告诉我们什么时候该放弃这整个工作——彻底放弃。”
“放弃?你的意思是……”
“比光速更快的,”奥伊吉奥说,“跃迁。传统物理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地球人也说不可能。但是海恩人——毕竟我们现在所采用的驱动方式就是他们发明的——说这是可能实现的,只是他们也并不知道该如何实现,因为时间物理的概念他们还是从我们这里学去的。如果说在我们已知的世界中有谁掌握了这种方法的话,那肯定就是你,谢维克博士。”
谢维克冷冷地盯着对方,眼神明亮清澈又很坚决:“我是一个理论家,奥伊吉奥,不是设计师。”
“如果你可以提供一种理论,一种将时序与共时性联合起来的时间统一场理论,那么我们就可以设计出这样的飞船,让我们可以在离开乌拉斯的瞬时到达地球、海恩,或者另外一个星系!这个老爷船,”他低头看着机库,看着那艘未完工飞船沐浴在紫色、橙色光柱中的模糊身影,“就会像牛车一样变为老古董了。”
“你们能将梦想变作现实,太了不起了。”谢维克说,他还是那么落落寡合、神色冷峻。奥伊吉奥和其他人还想带他去看看别的,跟他探讨一番,不过他很快就说出了这样一句话,简单明了,其中没有任何讽刺的意味。“你们还是带我回陪我来的那些人那边去吧。”
他们照做了。大家热情地挥手道别。谢维克钻进车子,然后又钻了出来。“差点儿忘了,”他说,“还有时间去看看德里奥的另外一个地方吗?”
“德里奥已经没什么可看的了。”帕伊说,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谦恭有礼,努力掩饰着恼怒的情绪——谢维克跟着工程师们单独行动了五个小时。
“我想去看看那座堡垒。”
“什么堡垒,先生?”
“建于列王时期的一座古老城堡。后来改作了监狱。”
“那样的东西应该都被拆掉了,太空基地重建了整个镇子。”
他们进到车里,司机关上车门。齐弗伊李斯克(他可能是另一个导致帕伊心情不佳的原因)问道:“谢维克,为什么你想看城堡呢?我还以为,看了那么多古老的废墟,你应该有一阵子不想看了呢。”
“奥多在德里奥的这座堡垒里待了九年。”谢维克答道。自从跟奥伊吉奥谈过话之后,他就一直是同一副表情。“那是在747年的暴动之后。她在这里写了《狱中书》和《类推》。”
“这座堡垒恐怕已经被推倒了。”帕伊用同情的口气说道,“德里奥原本是个濒临绝灭的小镇,于是太空基地干脆推倒了原有的一切,然后重起炉灶。”
谢维克点了点头。但是当车子顺着沿河公路往通向伊尤尤恩大学那条岔道上行驶时,经过了塞西河河湾的一处悬崖,悬崖上有一座建筑,厚重、残败、摇摇欲坠,黑石砌成的塔楼已经破败不堪。这座建筑跟太空研究基地那些色彩明快的华美建筑、瑰丽的穹顶、明亮的工厂、整齐的草坪和小径极度不协调。在它的映衬之下,那些东西就像是一堆纸片,再没有别的东西更能让人有这样的感觉了。
“那个,我想应该就是那座堡垒。”齐弗伊李斯克说道,他总喜欢发表一些不合时宜的言论。
“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帕伊说,“里头肯定都空了。”
“要停下来去看看吗,谢维克?”齐弗伊李斯克一边问,一边准备去敲包围着司机座位的格栅。
“不了。”谢维克说。
想看的他已经看到了。德里奥那座堡垒仍然还在。他没必要进到里面,顺着破败的走廊去找奥多待过九年的那间牢房。他知道监狱的牢房是什么样子。
他抬起头来,还是冷冷地板着脸,看着现在几乎盘踞在车子上方那些沉重阴暗的墙壁。“我在这里已经很久了,”堡垒说道,“现在我还在。”
在高级教员食堂吃过饭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独自一人坐在没有点火的壁炉边上。现在是伊奥的夏天,一年中白昼最长的日子很快就要到来,虽然时间已过八点,天却还没有黑。透过穹形窗户,可以看到天空依然带着些白昼的色彩,一种纯净的浅蓝色。和煦的空气中带有割过的青草和湿润泥土的气息。小树林外那座小教堂里亮着一线灯光,微微涌动的空气中还有模糊低沉的音乐声。那不是鸟儿的歌唱,而是人在唱歌。谢维克侧耳聆听着。有人在教堂里伴着风琴练习《数字和谐组曲》。谢维克跟乌拉斯人一样熟悉这些曲子。奥多在致力于复兴人际关系的时候,也曾经努力复兴人同音乐最基本的关联。对于必需的东西,她总是很尊重的。移居阿纳瑞斯的人将人类的法则抛诸身后,却一直遵循着和谐的法则。
这间安谧的大屋子阴凉平静,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谢维克环视着屋子,看着那些完美的双弧形窗户、木地板边缘微微的亮光、略有弯曲的石砌烟囱、镶着木板的墙壁,这一切都是那么协调,令人赏心悦目。这是间很漂亮很有人情味儿的屋子,同时也非常古老。他们告诉他,这栋高级教员楼建于540年,距今四百年了,距离阿纳瑞斯大移居则有两百三十年。一代又一代的学者们在这栋房子里生活、工作、交谈、思索、睡觉、死去,一切都发生在奥多出生之前。在草坪上、在小树林阴暗的树叶之间,《数字和谐组曲》已经飘荡了好几个世纪。“我在这里很久了,”房间对谢维克说道,“现在我还在。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没有权利享用这个世界的优雅和富饶,那是这个世界的人用劳作、奉献和忠诚换来并一直保持着的。天堂是为创造天堂的人所有的,而他不属于这些人。他是一个边缘人,属于否定了自己的过去和历史的那一类。移居阿纳瑞斯的人们只选择了未来,摈弃了旧世界以及这个世界的一切过往。可是未来必定会成为过往,过往则会成为未来。否定是不能让人如愿的。离开了乌拉斯的奥多主义者是错误的,错在他们那不顾一切的勇气,错在否定了自己的历史,也放弃了回归的可能。一个不愿意踏上归途、不愿意让自己的飞船回返将自己的故事告诉他人的开拓者并不是真正的开拓者,只是冒险家,而他的孩子们也只能是天生的流亡者。
他已经开始爱上了乌拉斯,可是他这种一厢情愿的爱有什么用呢?他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自己出生的那个世界。
他在登上“警惕号”之后头一个小时里体会到的那种孤独,那种确切无疑的疏离感再次袭上心头,明白无误地向他宣告:无人理会、备受压抑才是他的真实处境,无可逃避。
他在这里是孤立的,因为他来自一个自我放逐的社会。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也一直都是孤立的,因为他将自己放逐出了那个社会。移居者们迈出了一步,他则是迈出了两步。他遗世独立,因为他在哲学上以身犯险。
他竟然以为自己可以帮助两个世界走到一起,而他自己却并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个,这真是够傻的。
他盯着外面蓝色的夜空。在影影绰绰的树叶以及小教堂的尖塔上方、在那片小山丘黑色的轮廓上方——那些小山丘在晚上似乎变小变远了——升起一个亮亮的东西,投射出大片柔和的光芒。月亮升起来了,他想,心里涌起一种又亲切又感激的感觉。时间仍然是统一的。他曾经多次看过月亮升起。孩提时代,他跟帕拉特一起,透过广原住处的窗户看过月亮;少年时代也曾看着月亮在丘陵上方升起。他在干燥的沙漠平原上看过月亮,也曾在阿比内的屋顶上和塔科维亚一起赏月。
可是,彼月亮非此月亮。
时当满月,阿纳瑞斯从外星的丘陵上方升起,闪着莹莹的光,蓝白色的光轮中点缀着暗褐色的斑点。月影在他周遭移动,而他木然呆坐。他空空的双手之中,满溢着自己那个世界投射过来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