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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乌拉斯(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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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维克看到新外套的口袋里有一封信,这件镶着一圈羊毛的外套是他在噩梦街一家商店定做的冬装。他想不明白这封信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每天会有人给他送三次邮件,都是乌拉斯各地物理学家已发表或尚未发表的研究成果、各类招待会的请柬,还有小学生们文笔稚气的信件。这封信肯定不是跟这些邮件一起送来的。它只是一张叠着的薄纸片,没有装在信封里,上头没贴邮票,也没有那三家相互竞争的邮递公司的免费邮寄戳。

他打开信,心里隐隐担心。信上写着:“如果你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那你为什么要背叛你的世界和奥多主义理想,跟霸权机构合作?还是说,你来这里是为了把这样的理想带给我们?我们正在遭受种种不公正待遇、备受压迫,在黑夜中期待着来自姊妹星球的自由曙光。加入我们吧,我们都是你的兄弟!”信上没有落款,也没有地址。

谢维克的良心和理性都大受震动,不是觉得奇怪,而是感到恐慌。他知道他们在这里;可到底在哪个地方呢?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没有见过他们,他在这里从来没遇到过穷人。他听任别人在自己身边筑起了一道墙,自己却无知无觉。他像一个资产者一样接受了他们的庇护。他被收买了,正如齐弗伊李斯克所说。

可是,他不知道该如何推倒这堵墙。就算知道,他又能去哪里呢?笼罩在他心头的恐慌让他晕眩。他能去找谁呢?他已经被一群满脸堆笑的富人团团围住了。

“我想要跟你谈谈,艾弗尔。”

“好的,先生。请原谅,先生,我先腾个地方把这个放下来。”

仆人动作灵巧地放下沉重的盘子,打开餐盘上的盖子,把黑巧克力斟进杯子,巧克力正好斟到杯子的边缘,既没有溢出来也没有四处飞溅。早餐这套程序他早已了然于胸、熟练非常,显然也很是自得其乐。很明显,他并不愿意这套程序被人打断。他平时说的都是很清楚的标准伊奥语,但现在当谢维克说要跟他谈一谈的时候,他马上就变得磕磕巴巴了,还带着本城的口音。谢维克已经能听懂一点儿这样的话了:这种方言的音调变化是有规律而易于掌握的,但那些省略掉的音节却只能靠猜了。这样说话的时候,艾弗尔吞掉了半数的音节,让谢维克听着跟暗语差不多。似乎眼前这个“尼奥提”——他们就是这样称呼自己的——压根儿就不想让外人明白自己的意思。

男仆站在一边等着谢维克享用早餐。他知道——在第一个星期里他就对谢维克的习惯了如指掌了——谢维克用餐的时候不需要他帮着拉椅子或者忙前忙后地伺候。他只需要以立正姿势站在一旁,就不会有礼仪不周的问题了。

“你要坐下来吗,艾弗尔?”

“听您的吩咐,先生。”仆人回答道。他将一把椅子挪了半英寸,可是并没有坐上去。

“我想跟你说的正是这个,你知道我不喜欢向你发号施令。”

“就照您自己的意思来好了,先生,不用非得给我命令。”

“你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在我的国家,没有人会给别人发号施令。”

“我听说了,先生。”

“呃,我希望了解你,将你看作是一个跟我平等的人,我的兄弟。你是我在这里认识的人里面唯一的一个穷人——不是有产阶级的一员。我很想跟你聊聊,想了解你的生活。”

他在艾弗尔遍布皱纹的脸上看到了耻辱的神色,只好绝望地打住话头。他真是大错特错。在艾弗尔心目中,他成了一个屈尊俯就、好管闲事的傻瓜。

他失望地把双手搭在桌子上。“哦,我很抱歉,艾弗尔!我无法表达自己真正的意思。忘了这事吧。”

“悉听尊便,先生。”艾弗尔退了下去。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穷人”离他还是那么遥远,跟他当初在北景地区学院历史书上看到对这个词的描述时一样遥远。

与此同时,他做出一个决定,在冬季学期和春季学期之间这段时间里,要跟奥伊伊一家人一起过一个星期。

从他第一次拜访之后,奥伊伊又向他发出过好几次邀请,每次态度都显得很生硬,似乎他的好客不过是在完成一项任务或者说是政府下达的命令。不过当他在自己家里的时候,虽然还是没有对谢维克完全放松警惕,但却表现得友好,而且是发自内心的。第二次到访的时候,他的两个儿子已经将谢维克看作老朋友了,他们应答时那种自信的态度显然令做父亲的有些不知所措。他觉得很不安,不能对此表示明确的赞赏,但也不能批评。谢维克就像一个老朋友、一位兄长一样对待他们俩。他们都很欣赏他,小弟弟伊尼更是由衷地爱上了他。谢维克非常和善,很认真很诚恳,跟他们讲月球上所有好玩的事情;而且还不止于此,他身上的某种东西是伊尼所无法言表的。童年时代这种迷恋对他今后的人生产生了深远的、难以言说的影响,即便成年之后他还是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只能想到似乎与此相关的两个词:旅人、放逐。

那个星期下起了当年唯一的一场大雪。谢维克从来没有见过一英寸以上的积雪,恣肆的狂风和厚厚的积雪让他心醉神迷、欣喜不已。雪是那么白、那么冷、那么安静、那么漫不经心,即便是最虔诚的奥多主义者也不能称之为多余无用的废物;它是一种辉煌盛大的纯洁,只有灵魂猥琐的人才认识不到这一点。天一放晴他就和孩子们跑出去,他们俩也很喜欢这场雪。他们在奥伊伊家的后花园里奔跑、扔雪球,在雪地上挖隧道、搭城堡。

西瓦·奥伊伊跟她的小姑子薇阿站在窗前,看着孩子们和那个大人以及小水獭在一起嬉闹。水獭把一座雪雕城堡的一堵墙给弄塌了,它兴奋地腹部着地,沿着那堵墙一遍又一遍地往下滑。孩子们的脸蛋红扑扑的。那个大人,一头蓬乱的灰褐色长发拿一根绳子绑在脑后,耳朵被冻得通红,正在干劲十足地挖掘隧道。“不是这里!挖那边!——铲子呢?冰块弄进我口袋里了!”孩子不停地尖叫着。

“那就是我们的外星来客。”西瓦微笑着说。

“在世的最伟大的物理学家。”她的小姑子说道,“真有趣!”

他走进屋,又是吹气又是跺脚,把身上的雪弄掉。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清新冷冽的气息,整个人神采奕奕、心旷神怡,只有刚刚离开白雪怀抱的人才能有这样的状态。西瓦把他介绍给自己的小姑子。他伸出一只坚硬冰冷的大手,友善地低头看着薇阿。“你是迪麦里的妹妹吧?”他说,“嗯,你跟他很像。”这句话如果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薇阿会觉得平淡无奇,但是现在她却觉得开心不已。“他真是一个男子汉,”那天下午她一直在想,“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按照伊奥人的风俗,她的全名是薇阿·多伊姆·奥伊伊。她的丈夫多伊姆管理着一家大型联合企业,经常出差,每年有一半时间以政府商务代表的身份出使国外。谢维克一边端详着她,一边听她讲述这些情况。迪麦里·奥伊伊身上那些特征:纤细的身材、苍白的脸色、椭圆形的黑色眼睛,到了她身上就都变得很美丽了。她的胸部、双肩以及双臂都很圆润很柔软,异常白皙。用餐时,谢维克就坐在她的旁边。他的双眼不住地去瞟她裸露在外的双乳,紧身胸衣将她的乳房高高托起。在如此严寒的天气里这样半裸着身子是极其放纵的,和这场大雪一样放纵,那双小小的乳房也跟雪一样洁白无瑕。她剃光了的头颅骄傲而精致,颈部的曲线平滑地向上延伸,与头部的曲线融为一体。

她的确很吸引人,谢维克在心里想。她跟这里的床很相像:都那么柔软,当然也很做作。她为什么要那样装腔作势地说话呢?

他被她有些尖细的嗓音和她的装腔作势深深吸引住了,就像一个人在深水区紧紧抓着救生筏不放,却不知道自己其实正在不断地下沉。吃过饭后她就要坐火车回尼奥埃希拉,她只出来一天,以后他就再也见不着她了。

奥伊伊感冒了,西瓦得照顾孩子。“谢维克,你可以陪薇阿走到车站去吗?”

“上帝呀,迪麦里!不要让这个可怜的人来保护我!你不会是以为外头有一群狼吧?那帮野蛮的强盗正好来扫荡,把我掳去当小妾?明天早上你们会发现我倒在站长办公室门口,眼里有一滴冻住的泪水,一双僵硬的小手紧紧攥着一束干枯的花儿?哦,我倒希望能这样呢。”薇阿一边用她那清脆活泼的声音说着话,一边放声大笑。她的笑声就像一阵波浪,一阵黑暗、平稳、有力的波浪,把沙滩上的东西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片沙子。她不是在笑别的,而是在笑自己,深沉的笑声盖过了所有言语。

谢维克在客厅里穿上外套,走到门口去等她。

他们默默地走过半个街区,积雪在他们脚下嘎吱作响。

“你这样真是太客气了,身为一个……”

“身为一个什么?”

“作为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她说,声音很细,而且故意拖长音调(帕伊说话就是这种腔调,奥伊伊在学校时也这么说话),“我很失望,本来还以为你很危险、很粗野哩。”

“我的确是这样的。”

她抬起头,斜着眼睛看着他。她披着一条鲜红色的披肩,把头也包上了;在这抹鲜艳色彩以及周遭白雪的映衬下,她的双眼显得特别黑亮。

“可现在你却那么温顺地送我去车站,谢维克博士。”

“谢维克,”他温和地纠正,“不要带上‘博士’。”

“那是你的全名吗?名和姓都包括了?”

他微笑着点点头。他感觉良好,精力充沛,天气这样晴朗,他身上那件做工精良的外套如此温暖,身边这位女士又是如此美丽,他觉得心满意足。今天一整天,他都没有什么苦恼和沉重的想法。

“你们的名字是一台电脑给起的,这是真的吗?”

“是的。”

“让一台机器给自己取名字,多郁闷啊!”

“有什么可郁闷的呢?”

“电脑起的名字那么呆板,那么不人性化。”

“还有什么能比拥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字更人性化的呢?”

“独一无二?只有你叫谢维克?”

“我在世期间是这样。这个名字以前也有人用过。”

“你是说,你的亲戚吗?”

“我们不怎么看重亲戚关系,你知道,我们所有人都亲如一家。用过这个名字的那些人,我只知道其中的一个,她生活在大移居早期。这位女士设计了一种用在大型机械中的轴承,到现在他们还管那种轴承叫‘谢维克’。”他又笑了起来,笑容比刚才更灿烂,“真是一种绝妙的不朽!”

薇阿摇了摇头。“上帝呀!”她说,“那你们怎么区分男人和女人呢?”

“呃,我们已经发明了区分的方法……”

过了一会儿她又温柔地大笑起来。她被凛冽的空气吹得流泪,擦着眼睛说道:“没错,你是很粗野!……他们都有虚构的名字吗?还有,都学虚构的语言吗——一切都是新的?”

“当初移居到阿纳瑞斯的人们吗?是的,我想他们都是很浪漫的人。”

“你们不是吗?”

“不是,我们是很讲求实效的。”

“你们可以两者兼而有之。”她说。

他没想到她也能有这么敏锐的想法。“是的,可以。”他说。

“像你这样单枪匹马,口袋里一个子儿也没有,来这里为你的人民探路,还有什么比这更浪漫的呢?”

“而且沉迷于这里的奢侈生活。”

“奢侈?在大学校园里?上帝呀!你这个可怜鬼!他们难道没有带你去看过真正像点儿样的地方吗?”

“他们带我去过很多地方,不过都没什么区别。我希望我能够进一步地了解尼奥埃希拉。我只看到过这个城市的外围——只看到了外头那层包装纸。”他用上了这个词语,因为从一开始他就非常关注乌拉斯人的这个习惯——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用干净别致的纸、塑料膜、纸板或是金属片包起来。脏衣服、书籍、蔬菜、衣服、药品,所有的东西都被层层包裹着,甚至是一包纸外面也要包好几层纸。每一样东西相互都不会挨着。他有种感觉,那就是他自己也已经被小心地包裹起来了。

“我知道。他们带你去了历史博物馆,参观了多布纳伊纪念碑,还去参议院旁听过一次辩论!”他笑了起来,因为她说的正是去年夏天某一天他的具体行程。“我知道!他们总是用这种愚蠢的方式接待外宾。我保证要让你见识到真正的尼奥!”

“那太好了。”

“我认识各式各样好玩的人。你在这里被这帮无趣的教授和政客包围着……”她吧嗒吧嗒地说个不停。这些唠唠叨叨的话他听着觉得很愉快,跟阳光、白雪带给他的感觉一样。

他们走到阿莫依诺小小的火车站。她手里拿着返程车票,火车随时可能到站。

“别等了,你会冻着的。”

他站在原地不动,穿着那件镶着一圈羊毛的外套,显得像个庞然大物,他没有作答,只是用亲切的目光看着她。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口,把一处刺绣上头的雪片掸下来。

“谢维克,你有妻子吗?”

“没有。”

“你没有家吗?”

“哦——有的,有一个伴侣;还有我们的孩子。对不起,我刚才理解错了。‘妻子’,你看,我一直认为这是乌拉斯才有的事物。”

“那什么是‘伴侣’呢?”她抬头,淘气地看着他。

“我想你们会称之为妻子或丈夫。”

“她为什么不跟你一起来呢?”

“她不想来,而且我们的小孩子只有一岁……哦,现在是两岁了。而且……”他迟疑着打住了。

“她为什么不想来呢?”

“呃,在那里她有工作要做,在这里却没有。如果知道这里有那么多她喜欢的东西,我就会叫上她一起来了。可是我当时不知道。而且,还有一个安全的问题。”

“安全问题,在这里吗?”

他又迟疑了一下,最后终于说道:“还有我回去的时候。”

“你会遇到什么事儿呢?”薇阿眼睛瞪得溜圆。火车正从镇子外头那座小山丘上驶过来。

“哦,也许什么也不会发生。不过有人认为我是一个叛徒,因为,你看,我想跟乌拉斯人交朋友。等我回去的时候他们可能会制造麻烦,我不想让她和孩子们遇上那种事。出发之前我们已经有过了一点儿小麻烦,那就够受的了。”

“你的意思是,你会遇上真正的危险?”

火车正缓缓驶入车站,车轮和车厢发出嘈杂的轰鸣声和撞击声,他只好把身子冲她倾过去,好听见她的话。“我不知道。”他微笑着说道,“我们的火车跟这列火车非常相像,你知道吗?好的设计是不需要怎么改动的。”他陪着她去了一节头等车厢。她没有开门,他只好帮她把门打开。她进去之后,他也探头进去环视车厢。“不过里头就不像了!这整节车厢都是一个人的吗?就你自己?”

“哦,是的。我讨厌二等车厢。男人们嚼着麦勒胶,随地吐痰。阿纳瑞斯有人嚼麦勒吗?哦,当然没有。哦,关于你和你的国家,有好多东西我都很想要去了解!”

“我非常乐意跟别人讲那些,可是没有人问我。”

“那么,我们一定要再见,你来说给我听!你下次到尼奥的时候,可以给我打电话吗?一定。”

“一定。”他柔声说道。

“好!我知道你们是不会违背承诺的。对于你们别的习惯我一无所知,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一点。我能看得出来。再见了,谢维克。”她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在他扶着车门的手上握了一下。机车的汽笛开始轰鸣;他关上门,目送火车缓缓离去。车窗内一抹白色和鲜红色一晃而过,那是薇阿的脸。

他非常愉快地走回奥伊伊家里,跟伊尼打雪仗,一直到天黑。

本比利革命!独裁者逃亡!

叛军领袖控制首都!

世政会召开紧急会议

伊奥国有可能介入

这份鸟食报纸兴奋地用上了一连串最大号的字体,拼写和语法也都不管不顾了;看这篇文章,感觉就像在听艾弗尔说话:“在昨天晚上之前,叛军占领了整个梅斯科蒂的西部,军队勇猛地继续推进……”完全是“尼奥提”的口语表达方式,过去时和将来时都被一种劲头十足、磕磕巴巴的现在时所代替。

谢维克看了不同报纸上的相关报道,又在《世政会百科全书》上查阅了本比利的相关词条。这个国家形式上是议会制民主政治,实际上是军事独裁,由一群军队将领把持。这是西半球一个幅员广阔的国度,主要由山地以及贫瘠的大草原组成,人烟稀少,是个穷国。“我真应该去本比利。”谢维克想。关于这个国家的描述对他很有吸引力;他想象着狂风大作的苍茫草原。这则新闻异乎寻常地牵动了他,他特意去收听了收音机里播放的与此有关的公告。此前,自从他发现收音机的主要功能是为商品做广告之后,他已经很少听了。收音机里的报告,以及公共休息室里摆放着的官方的电传都非常简短,干巴巴的,跟大众报纸形成了鲜明对比,后者的每一个版面都在高呼着“革命!”。

本比利总统哈乌瓦特将军已经搭乘他那艘著名的装甲飞机安然撤离,不过有一些级别相对较低的将领被捕并被阉割,跟死刑相比,本比利人历来更愿意选择这种惩罚方式。在溃逃途中,败兵将同胞的田地和市镇付之一炬。游击队则一路乘胜追击。首都梅斯科蒂的革命军打开监狱大门,特赦了所有的囚犯。看到此处,谢维克的心狂跳起来。有希望,还有希望……他密切关注着远方那场如火如荼的革命。第四天,他在一张关于世界政府理事会辩论的电传上看到,伊奥国驻世政会大使宣布,伊奥国要挺身而出,支持本比利民主政府,现在已经派出军队去支援哈乌瓦特总统将军。

本比利革命军多数人几乎手无寸铁。伊奥国的军队则是全副武装:枪炮、装甲车、飞机、炸弹一应俱全。谢维克在报上看到关于这支军队装备的描述,觉得胃里很不舒服。

不只是不舒服,他还觉得很愤怒,身边又没有可以倾诉的人。帕伊不用说了,阿特罗是个激进的军国主义者,奥伊伊倒是很有正义感,但他内心的不安以及身为一个有产者的焦虑感使得他墨守成规,绝不敢越雷池一步。对于他自己对谢维克的好感,他的应对方式是拒绝承认谢维克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他说,奥多主义社会自称是无政府主义社会,但实际上那里的人只是一些朴素的平民主义者。那里的社会没有一个明确的政府来维持秩序,是因为他们人数很少,而且他们根本也没有邻国。当他们的所有物遭到侵略对手的威胁时,他们要么清醒地去面对现实,要么就会被扫地出门。本比利那帮造反者现在就得清醒过来面对现实了。他们会发现,如果没有枪炮作为后盾,自由其实虚无缥缈。这一番话是他们有次在谈论这个话题时,他讲给谢维克听的——在本比利,谁处于统治地位,或者自以为处于统治地位,其实无关紧要,政治的实质在于奥伊国和舍国的权力之争。

“政治的实质。”谢维克重复了一遍这个说法。他看着奥伊伊,说道:“物理学家说出这个词显得很怪异。”

“一点儿也不怪异。政客和物理学家应对的都是事实、都是真实的作用力、世界的基本法则。”

“你们用以保护自身财富那些微不足道的‘法则’、你们这些枪炮的‘作用力’,你居然将这些跟熵法则以及重力的作用力相提并论?我原来真是高估你的智商了,迪麦里!”

奥伊伊在对方的轻蔑和怒火面前退缩了。他没再说什么,谢维克也没有继续往下说,不过奥伊伊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幕,它已经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脑海中。这是他此生最为羞辱的时刻。假使如此轻易便将他镇住的只是那个深受蛊惑、一根筋的乌托邦主义者谢维克,那么这不过是一时的羞辱;但是,这是那个物理学家谢维克,是那个他身不由己要去喜爱仰慕的人——因此他也希望能得到对方的尊重,这种尊重比起他现在能从别处得到的尊重更有分量——如果鄙视他的是这个谢维克,那么这种羞辱就是无法容忍的,他必须把它藏起来,在他的余生里都要把它锁进心灵深处最黑暗的那个角落里。

谢维克面临的有些问题也因本比利革命而趋于严重了,尤其是如何保持缄默这个问题。

对他来说,不信任身边的人是很难的一件事情。养育他的那种文化一直都提倡并倚赖于人与人之间的团结互助。他同那种文化在有些方面是格格不入,但现在的这种文化他也同样无法接受。有生以来一直伴随着他的那个习惯现在还在:他理所应当地认为人人都是乐于助人的。他总是很信任他们。

可是齐弗伊李斯克曾经警告过他。虽然他努力要将其抛诸脑后,却还是会不时地回想起来。他自己的感觉和直觉进一步证实了这些警告的正确性。无论情愿与否,他都得学着怀疑他人。他必须缄口不言。他必须将自己所有的东西保留着,保留着跟他们做交易的本钱。

这段日子以来,他说话很少,写东西也很少。他的办公桌上乱糟糟堆满了无关紧要的文件;很少一点儿真正有用的笔记总是随身携带,就放在那些乌拉斯服装众多口袋中的一个里面。每次离开办公室之前,他都要把电脑里存储的数据清除掉。他心中有数,自己离统一时间理论已经近在咫尺了。这个理论是伊奥人梦寐以求的,既为了他们的航天事业,也为了他们的声望。同时他也知道,最后的成果现在并未达到,也许永远也不能达到。这两点他都从来没跟别人明确地提起过。

在离开阿纳瑞斯之前,他以为一切已经尽在掌握。他已经得出那些等式了。萨布尔知道这一点,所以想要跟他和解,想要给他荣誉,希望在成果发表之后自己也能分享荣誉。他拒绝了萨布尔,不过这也并不是一个纯粹的无政府主义者的个人做法。真正无瑕的做法是把这一理论交给他们首创协会的出版社去发表,可是他也没有那样做。他还不能肯定它已经达到了可以发表的程度。有些内容还不完善,需要再稍加修正调整。他已经在这上面花了十年时间,再多费一点儿工夫也没什么坏处,他可以将它打磨到臻于完美。

那个不太完善的小地方,越深究起来似乎错得越厉害。先是推理上的一个小漏洞,然后是一个大的漏洞,然后是这个理论基础上的缺陷……离开阿纳瑞斯的前夜,他把所有跟这一理论有关的文件全部烧毁了。他是空着手来到乌拉斯的。整整半年来,用他们的话来说,他一直在“唬”他们。

或者说,他一直在自欺欺人?

很有可能,整个统一时间理论根本就是一个无法实现的虚幻目标。或者,即便因果物理与共时物理有一天能统一归结到一个综合理论中来,实现这一点的人很可能也根本不是他。他已经奋斗了十年,却还没有能够实现这个目标。数学家和物理学家都是脑力运动员,他们的伟大成就都是在年轻时获得的。更有可能的是——也许已经发生了——他这个人已经才思枯竭,彻底完蛋了。

他很清楚地记得,以前做出最佳创造之前,他也有过同样情绪低落、挫败感强烈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总是试图拿这一点来鼓励自己,继而又为自己的天真恼怒不已。对一名时间物理学家而言,用因果顺序来解释时间顺序是一件相当愚蠢的事情。难道他已经老了吗?不如还是安下心来,去思考那个虽然微不足道却很实际的任务:将时间间隔的概念再精炼一下。这个,对别人也许还会有点儿用处。

可即便在这个问题上,在跟其他物理学家谈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也感觉到自己是有所保留的。他们也都感觉到了。

他穿过校园,向教室走去。树木已经萌生新叶,鸟儿在树丛间欢唱。整个冬天,他都没有听见它们的歌声,现在它们又开始高歌了。甜美的乐声从它们嘴里源源地涌出:啾啾,唧啾,这是我的财产,这是我的土地,它们属于我,属于我。

谢维克在树下待了一分钟,聆听它们的鸣唱。

然后他转身走入一旁的小径,从另外一个方向穿过校园,去了火车站,搭一趟早班火车去了尼奥埃希拉。在这个该死的星球上,那里会有一扇门是敞开着的!

在火车上的时候,他想到可以试着离开伊奥国,之后也许可以去本比利。不过他也没太当真,他只能坐船或乘飞机走,肯定会被追上被截住的。唯一一个能够躲开那些呵护备至的好心主人视线的地方就是他们自己的大城市,在他们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这不是一次出逃。就算真的离开这个国家,他也依然被禁锢在乌拉斯。你不能称之为出逃,尽管这些有着条条框框国界的政府主义者会这么说。一段时间里,那些呵护备至的好心主人会暂时以为他出逃了,想到这一点,他突然觉得很振奋,而他已经好多天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这是入春以后头一个真正暖和的日子。田野一派绿意,还有水光闪现。草场上,母畜身边跟着小崽。小绵羊尤其可爱,蹦蹦跳跳得像一个个白色的弹力球,尾巴不停地打着转。他旁边的一个围栏里是公羊、公牛和牡马,它们长着粗壮的脖颈,雄赳赳地站着,就像带电的雷雨云。

池塘里积满了水,白色鸥鸟在蓝色的水面上飞掠而过。上方,浅蓝色的天空中点缀着片片白云。果树的枝条上缀满了红色花蕾,有一些花已经绽放,花瓣是玫红色或是白色。谢维克透过车窗望着外头,他发现,即便是如此美景,也难以平复自己烦躁和叛逆的情绪。这样的美是不公平的。乌拉斯人凭什么享有这样的美景?为什么上天对他们如此慷慨、如此厚爱,而他的同胞们得到的却是那么少,那么少?

我这种想法简直就像一个乌拉斯人,他告诫自己,像个该死的资产者了。似乎报酬就意味着全部,似乎美丽,甚或生命都是可以挣来的!他努力让自己什么都不想,就那样往前探着身子,看着柔和的天空,看着阳光,看着在春日原野上欢蹦乱跳的小绵羊。

尼奥埃希拉是一座拥有五百万人口的城市,精巧的光彩夺目的高楼在河口那片绿色沼泽地里拔地而起,好像这个城市是用雾气和阳光建造出来的。火车平稳地沿着一座长长的高架铁路蜿蜒而上,城市在眼前越来越高大、明亮,感觉越来越真切。最后,突然之间,它吞没整列火车——火车驶入一条铺有二十道铁轨的漆黑的地下通道,耳边传来巨大的轰鸣声,随后火车将乘客带进了宽敞明亮的中央车站。车站正上方是一个象牙色与天蓝色相间的巨大穹顶,据说这是所有已知星球当中人工修建的最为庞大的穹顶。

这座广阔无垠、天空一般的穹顶下方,是抛光的大理石地面。谢维克穿过这片辽阔的空间,终于来到长长一溜门面。不时有人走过来,每个人都是孤立的,带着各自的目的。在他看来,这些人全都忧心忡忡。他在乌拉斯人脸上经常能看到这种忧虑的神色,觉得很好奇。这是否因为,不管他们多么有钱,还是得操心去挣到更多的钱,以免临死的时候穷困潦倒?还是说是出于愧疚,因为不管他们多么穷,总是有人比他们更穷?不管什么原因,总之每个人的脸上都有某种相同的神情,站在他们中间他觉得非常孤独。在逃离他那帮向导和保镖时,他并没有考虑过结果——在这样一个社会里,人和人之间彼此并不相互信任,最基本的道德观不是相互帮助,而是相互侵略——独自一人身处这样一个社会会是怎样?他感到了一丝恐慌。

他曾经模模糊糊地设想过,在城里四处溜达,跟那些无产阶层的人说说话,如果还存在有这样的人,或者说这样的阶层。可是所有这些人全都行色匆匆,都有正事要办,他们不想闲聊,不想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他们这种匆忙也感染了他。走到阳光灿烂、人潮汹涌的莫伊阿大街上的时候,他暗自想,自己也得个去什么地方。去哪里呢?国家图书馆?动物园?可他并没有观光的心情。

他犹豫着,无法做出决断,他在车站旁边一家售卖报纸和小饰品的店门口停下来。报纸上的标题醒目地写着“舍国派兵支援本比利叛军”,可是他对此无动于衷。他没看报纸,而是看着货架上那些彩色明信片,然后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有任何关于乌拉斯的纪念品。出门旅游应该带回一点纪念品的。他喜欢明信片上的图画,上面都是伊奥国的优美风光:他爬过的那些山、尼奥的摩天大楼、大学里的小礼拜堂(跟他窗外的景色几乎一模一样),穿着漂亮外省服装的农家女孩儿、罗达里德城堡,还有一张是他第一眼就留意到了的:一片开满鲜花的草地上,一只小绵羊正在蹬腿,神情极其可爱。小皮鲁恩肯定会喜欢这只小羊的。他每种卡片都选了一张,拿去柜台。“五张是五十分,加上小羊那张是六十分;一份地图,给您,先生,一共一块四。天气多好啊,春天终于来了,是吧,先生?先生,没有更小面额的吗?”谢维克拿出来的是一张二十元的钞票。他把买票时找回来的零钱摸出来,大致研究了一番那堆纸币和硬币上的面额,凑够了一块四。“正好,先生。多谢,祝您度过愉快的一天!”

礼貌也像明信片和地图一样,可以用钱买到的吗?他想着像阿纳瑞斯人去物资分发处领东西一样,径直去拿自己想要的东西,冲登记员点点头便转身离去。如果他那样做的话,店员对他会有礼貌吗?

毫无意义,这么想毫无意义。在资产者的地方,就应该像资产者那样想问题。像他们一样穿衣服,像他们一样吃饭,像他们一样行事,让自己也变成一个资产者。

尼奥市中心没有公园,这里寸土寸金,不能将土地浪费在福利设施上。他走进别人带他来过多次的那些恢宏壮丽、流光溢彩的街道。到了萨伊穆特尼维亚街之后,他赶紧穿了过去,他可不想重温那个白日噩梦。现在他身处商业区,到处都是银行、写字楼、政府大楼。整个尼奥埃希拉都是这个样子吗?那些巨大的石头玻璃盒子闪闪发光,就像一个个硕大的华丽包装,里面却只有空虚、空虚。

他经过一幢建筑,一层的窗子上写着“美术馆”。他走进去,想逃离这些街道带给自己的道德上的幽闭恐惧症,到美术馆里去发掘乌拉斯的美。可是,美术馆里所有画作的画框上都带着标签。他看着一幅画工很好的裸体画,标价是四千伊奥元。“这是菲·菲特的作品。”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身侧,“一周之前我们还有五幅他的作品。要不了多久,它肯定会成为艺术市场上最值钱的东西。投资菲特作品绝对物有所值,先生。”

“四千元够这个城市两户家庭一年的开销了。”谢维克说。

对方打量了他一番,拖长音调说道:“是的,呃,您看,先生,这可是一件艺术品啊。”

“艺术?艺术应该是内心的自然流露。不然的话他创作这幅画是为什么呢?”

“按我看,您应该是一位艺术家吧。”对方的语气中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傲慢。

“不是,我只是看到屎的时候知道那是屎!”听了这话,经纪人赶紧往后退,退到谢维克无法够着他的时候才开始说话,其中有“警察”这个字眼。谢维克向他做了个鬼脸,大步走了出去。他顺着街道往下走,走到一半停了下来,他不能这样走个没完。

那么,又能去哪里呢?

去找个人……找个人,另外某个人。一个真正的人。找一个能够给他帮助,而不是兜售东西的人?谁呢?去哪里找呢?

他想到了奥伊伊的两个孩子,那两个很喜欢他的男孩子,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到其他合适的人了。随后一个影像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很远很小,同时又很清晰:奥伊伊的妹妹。她叫什么名字?她说过,你一定要给我打电话,此后她两次邀请他去参加晚宴,请柬写在那种散发着芳香的厚纸上,字体粗粗的,很孩子气。那两封请柬混在众多陌生人发来的请柬之中,当时他也没怎么在意。现在他想起来了。

与此同时,他也想起了另外一封信,那封莫名其妙出现在他外套口袋中的信:加入我们吧,我们都是你的兄弟。可是在乌拉斯,他找不到一个兄弟。

他走进最近的一家商店。这是一家糖果店,装饰着大量的金色涡卷和粉色灰泥,一排排玻璃柜子里满满当当的全是盒子、罐子和篮子,里头是各式各样粉色、棕色、奶油色和金色的糖果。他问货架后的那位女士,可否帮他找一个电话号码。刚才冲着艺术品经纪人发了那一通脾气之后,他现在说话语气很柔和,而且作为一名无知的外来者,他表现得也很谦卑。他这种态度马上征服了这位女士。她不单帮他在厚重的电话号码簿上查了号码,还用店里的电话帮他拨了号。

“你好?”

他说:“谢维克。”然后就不再做声了。电话对他而言,就是紧急状况时的一个联络工具,用以通知对方有人去世或是出生或是发生了地震。现在,他可不知道该说什么。

“谁?谢维克?真的吗?你能打电话来真是太好了!既然是你的话,我就一点儿都不介意被吵醒了。”

“你在睡觉?”

“香甜地熟睡,我还没起床呢。天气这么好这么暖和。你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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