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空响炮(2/2)
第一年禁燃,满城拉横幅,喊口号。上头关照了,务必确保万无一失。不能让市民心存侥幸,以为偷偷放完跑了,社区抓不住现行。若是一家得逞,其他人看样学样,从此便肆无忌惮了。尤其是除夕夜,哪片街道出错,哪个就要挨批。责任之重,烫头命令自己,再累再乏,眼皮子一刻都不能耷拉下来。
天冷得不行,躲在树堆里还好,出来一走,寒风飕飕地刮过来,像一支支冷箭从脸上擦过去。眼前嗖嗖乱蹿的,还是那几只死活赶不走的野猫。从前野猫泛滥的时候,放一回鞭炮,总能清净好几天,现在只能任之由之了。也许春天一到,野猫一叫,居民又要投诉了。不过烫头没心思烦恼野猫的事了,零点将至,形势和室外温度一同严峻起来了。烫头带着一组人前后扫视,随时冲向犯罪现场。
烫头的鼻子是很灵的,她总觉得飘过来的风里夹杂点熟悉的火药味,正是她期待的气味。怔了一会,模模糊糊的鞭炮声就正式从耳边响起来了。一群人循声冲过去。一看,不是这栋,往前去,也不是那栋。仔细听再赶过去,却被小区最西面的围墙挡住了。虚惊一场,看样子是隔壁小区出了事情。
奔波半天,烫头缩在厚重的羽绒服里气喘吁吁。来来来!烫头叫组员们围过来,几个人贴在墙上听着对面的鞭炮声,高兴极了。隔壁小区红旗拿不到了。听完,她忽然又有点失望,想自己埋伏了这么多天,一个都没抓到,也算是白辛苦了。烫头并非没有设想过,要用什么样的姿态上前制止,什么样的口气向上级汇报,以后又如何跟熟人讲述这段经历。现在她只好安慰自己,抓不住人,至少抓住奖金了。
烫头走回原来的据点,摸出手机,看到工作群里好多人发来了喜报。比如对面小区及时阻止了一个放焰火的老头,和平公园里捉住一个点炮仗的,环城绿化带上有一伙偷玩刮炮的中学生。烫头伸出僵硬的手指,打了一个o,迅速收到了几个大拇指。烫头笑了,看了看时间,再坚守一会,就可以回去睡觉了。
烫头打了个喷嚏,响得在头顶听到了自己的回声。她吓了一跳,感觉小区从没有这样安静过。
◇◇◇ 五 ◇◇◇
马国福搬来十年多,觉得小区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他蛮高兴,总算能在除夕夜睡个好觉了。要说倒霉,马国福觉得全单位也没谁比得过他,算上明天这趟工,这已经是他连续第五年轮到年初一开头班车了。其他线路的师傅都说,阿福,你肯定是被排班的人故意穿小鞋了。马国福讲,我不曾呀。同线路的则说,阿福,动脑子呀,你不给运营部送水果么,他们只好把烂桃子送给你吃了。
马国福为此翻出日记本,果然,他开了十八年公交车,有五年轮到年初一头班车,四五点钟爬起来。五年轮到年三十夜班车,饭桌上吃不成老酒。剩下的,不是初二初三头班车,就是二班车,总归是轮不到休息。马国福朝散乱一地的日记本发呆,摇头。好在马国福并非吃不起苦的人,他只是想算算清楚,自己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从没想过要改善处境。他甚至觉得,我不开头班车,也总有别人要开,无所谓的。
不过轮到年初一开头班车,马国福还是最头疼的。克星就是零点的炮仗。照说,一个四点起床,五点到单位,五点半发车的人,理应十点就睡下了,可是这夜,鞭炮一响,马国福无论如何都进不去梦乡。砰,啪。砰,啪。十一点到一点,马国福完全是醒着的,心跟着炮仗跳。两三点钟,模模糊糊睡着,隐约还能听到点动静。很快的,上班闹铃叫起来了。马国福感觉自己像一个打了通宵麻将的人,爬出床,头重脚轻。吃点喝点,就匆匆往单位去了。一路上天是漆黑的,地上却是软塌塌的,轮胎碾过去,好像不太稳的样子。酒鬼还在街上晃荡,年轻人也是,马国福望着一圈一圈路灯底下被照亮的炮仗屑,总想着自己哪天也能玩个通宵,睡到中午。可事实总是睡不够,还要忙一整天。年头上的公交是很难开的,车上人多,路上人更多。头班车开到城郊,载了早起等候进城的老年人。然后是上午走亲戚的,中午吃饭的,下午出来逛街的。一把方向盘拉来拉去,唯独自己哪儿也没去。
现在好了,城里不准放炮,晚上能睡饱了。四下寂静,不看手表,都不知道自己身处新年还是旧年。马国福备好早饭,开好闹铃,早早上了床。一躺下,他却忽然毫无睡意了。周围太安静了,安静得他听到了各种微弱的动静,野猫乱蹿,社区巡逻,电视节目和小孩吵闹。听得越多,越是难以入眠。马国福真是要被自己气死了,好不容易没了炮仗,自己却不习惯了。
不过他实在不是个爱动气的人。睁着眼睛,等着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也许自己在哪一秒就突然睡过去了。他漫无边际地想,自己还有十年就退休了,再也不用早出晚归。他要买一部自己的车,越野的,开出去旅游,去新疆,去西藏,成天开在能开一百码以上的高速公路上,再也不用按着喇叭,挂着低挡,在拥挤的市区里钻来钻去了。
他这么想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眼前的马路一片宽敞,恍惚间进入了纯白色的梦。
◇◇◇ 六 ◇◇◇
恍惚间看到明天的马路一片干净,老棉袄乐得在被窝里笑出了声。
老棉袄今年又没回老家。买票真是个难事,自己去窗口排队,总也轮不到,托工友去买呢,动不动就要加钱。什么两眼泪汪汪,老棉袄算是看明白了,老乡见老乡,一个骗一帮。他只好缩在河边的矮房里,等开了春,挑一班容易买的车回去,好歹能拜上个晚年。
老棉袄来了三年,总觉得适应不了此地的冬天,乖乖,光是冷,不下雪。夜里裤子一脱,两脚一蹬,乖乖,好像钻进了电冰箱,牙齿咯咯咯撞出了响声,吓得他从此睡觉不敢脱秋裤。老棉袄心想,人人都说南方好,谁晓得,这寒气渗进来不要命啊。
一过立冬,老棉袄就在他的环卫马甲外头裹了件军大衣。小区里的人见到了,就老棉袄老棉袄这样喊他。喊多了,老棉袄反倒对自己的大名有点陌生了。他想,这倒也好,老家一个名,外地一个名。到腊月里,军大衣也不管用了。早起上工,岸边湿气重,老棉袄挥着扫帚,膝盖呀肩膀呀直发凉。
唯独年头上几天,老棉袄觉得自己哪怕是赤膊上阵,也能扫出一身汗来。工友里流传这样一句话,千怕万怕,最怕大年初一。闹腾的一夜过去,推开门,火药味还没消散,浓浓地凝结在风里打转。走出去一看,马路也好,小区也好,满地火红的炮仗屑,碎纸卷,铺在地上的不说,粘在泥水中的,挂在树枝上的,还有吹进楼道里的,老棉袄一双眼睛瞥到哪,手就得扫到哪。有时手气太好,毫无防备就中了头彩。
比如前年大清早,老棉袄走在路上,总觉得脚下硬邦邦的。啪一声,踩住几根尚在喘息的火药卷,给棉鞋底炸出了洞,吓得他心怦怦怦地狂蹿,一时间像唐僧怕踩死蚂蚁似的,踮着脚前进。可手脚慢了也不行,八九点钟,人们一觉睡醒来,又要放第二拨鞭炮了,害老棉袄忙得连抽根烟的工夫都没。
若放在平时,早班或是晚班,老棉袄空下来,坐在长长的扫帚柄上,好像坐在自己的扁担上,抽根烟,放松一会,和锻炼的人,买菜的人打个招呼,朝着河望野眼。老棉袄觉得,有日头照着的时候,南方的河还真是好看呀。
说起来,老棉袄也挺手痒的,好久没点过炮仗了。城里不行,过年不够味。他想到了老家,年头上的鞭炮放得像打仗一样,那阵势,叫人听着耳朵舒畅。自家的院子里,想怎么来就怎么来,放完炮也不急着收拾。隔一夜,风吹走一点,再隔几夜,又吹走一些,地上自然就干净起来了。即便过完年,偶尔捡到了炮仗屑,也还觉得喜庆呢。
老棉袄搓搓手,点了一根烟,烟头毫无声息地烧着。他决定了,这次回家,一定要去放个够。
◇◇◇ 七 ◇◇◇
赖老板毫无睡意,爬起来开窗,点了一根烟。零点过了没,城里没有半点动静。天上乌漆抹黑一片,四周安静得吓人。竖起耳朵听,隔壁有几户看春节晚会的人家,电视机开得太响了,衬得整个小区更加死气沉沉。
要是不讲,真不晓得这是过年呢。赖老板忽然气急了,却不再为生计发愁,纯是一腔正义憋在胸了。一口烟吐出来,唉,这种日脚,过得是一点样子都没有了。
双响炮也好,电光串也好,赖老板总觉得,炮仗的效果,和防空警报是一样的。譬如要把全小区快速集中起来,点一串鞭炮最好。没办法,人爱轧闹猛呀。往日里,十发礼炮响出一发,远近居民就纷纷开了窗,探了头。响过三发,闲着的走出家门,循声过去看看,谁家办事体呀,新娘子好不好看呀,婚车气不气派呀。运气好一点,还能捞到几支中华,一包喜糖。拿回家去,沾沾喜气,饭桌上又有事情好讲了。
现在没了炮仗,结婚变成了打地道战,这头悄悄送嫁,那头悄悄迎娶,好像多见不得人似的。搬家的呢,进出毫无声响,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晓得,隔壁就添了户新客人。少了这点动静,叫干巴巴围观的人徒生尴尬,办事的也总觉不够体面,只好变着法子出声响。有人想出来搞车队鸣笛,结果吃了罚单。有人现场奏乐,这下倒便宜了沉寂多年的锣鼓队,吹吹打打又有活接了。赖老板越想越气。
敲锣打鼓,多少乡气,不晓得的还当是送葬呢,好跟千响万响炮比吗。赖老板手指一松,烟屁股从阳台缝里漏下去。
刚落下去,只听得砰的一声,耳边一阵余音。赖老板吃了一惊。不可能啊,我这是烟屁股,又不是炮仗卷,怎么炸得开来!还没回过神,紧跟着又是几声巨响,砰,砰砰。
躺下的人都清醒了。砰过五声,老老小小都穿上衣服,开窗开门来望了。顶楼窗口有人喊,河滩边!在河滩边!众人往南面河岸望去,什么烟火都没看到,天上仍是灰黑一片。
烫头刚往回家的路上走了没几步,一回转,循声赶去。她有点紧张,没想到自己一根弦崩了这么多天,竟在如释重负的时刻,突然被推到拉弓口上。冷静下来听,声音确实是从河那边几栋楼传过来的,也许岸边风大,火药味冲淡了,此前才会毫无察觉。
砰砰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烫头踩着声响跑过去。
赖老板站在阳台上,看着昏暗的小区渐渐苏醒过来,房间里,楼梯上,灯火通明。人们裹着毛毯,带上手电,纷纷踏出家门。有人想知道,谁胆子这么大,敢在风口上作对。也有人冲着烫头,要看她如何制止,如何收场。这种时刻,谁都不想错过。小孩子也跟出来了,一个个高兴地喊着。
炮仗声果真如同拉警报一样,把人逼出来了,往河边的防空洞跑去。路灯底下,人的影子重重叠叠,略带慌乱,又显得十分兴奋。烫头以身作则,像个引领疏散的人,跑在最前面。快一点呀!她给挤在人群中的组员发出信号。
砰砰声更加近,更加密集了,密得像人们加快的脚步,交头接耳的谈话。烫头和后面的人举起手电,往同一方向照去。捉牢了!
远光照亮了一个歪斜的背影,站在河边晾衣服的绳子底下,一手握着螺丝刀,另一只手,捂住弯曲的膝盖。身前一片气球在风中乱撞。红的,绿的,各色都有。
瘸脚阿兴挥舞着螺丝刀,像公园里玩打枪似的,击破眼前密密麻麻的气球。砰,砰,响声在河面回荡,飘远。戳破的气球皮飞起来,又落下去,像几百响的电光炮,点完了,安详地铺在地上。
小孩子呼喊着,扒开大人的腿,朝气球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