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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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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加点儿柴火!”眼看着壁炉里的火苗奄奄一息,中尉喊道。但艾哈迈德不肯浪费木头,所以他只抓来了一小把长满节瘤的细枝。他记得凌晨的严寒,那时候他的母亲和姐姐总会在黎明前一早起床,穿过高耸的沙丘前往哈西穆赫塔尔。他记得她们回来时太阳已经西沉,女人们一脸疲惫地走进院子,沉重的负担压弯了她们的腰。中尉一口气扔进壁炉的柴火常常抵得上姐姐辛劳一天的收获,但他绝不会那么浪费——他每次只会扔进去一小把木头,勉强够炉火不灭。中尉很清楚艾哈迈德在这件事上格外固执,他觉得这是一种毫无道理却无法改变的怪癖。

“这孩子脑子有毛病,”达阿马尼亚克中尉呷着鸡尾酒说,“但忠诚可靠。这是仆人最重要的品质。只要满足了这个条件,蠢一点儿倔一点儿也没关系。当然,艾哈默德一点儿也不蠢。有时候他的直觉比我还准。比如说您朋友的这件事。上次他来这里见我的时候,我还邀请了他们夫妇共进晚餐。我告诉他到时候我会派艾哈迈德去通知他具体的时间。当时我正病着,我觉得是厨娘给我下了毒。我说的您都能听懂吧,先生?”

“是的,是的。”特纳回答。他的法语听力比口语略好一点儿,勉强跟得上中尉说话的节奏。

“您的朋友离开以后,艾哈迈德跟我说:‘他不会再来了。’我说:‘胡说八道。他当然会来,还会带上他老婆。’‘不,’艾哈迈德说,‘从他脸上我看得出来,他不打算再来了。’如您所见,他说得对。当天晚上他们俩就去了厄尔加阿,我第二天才得到消息。真是出人意表,不是吗?”

“是的。”特纳再次表示肯定。他坐在对面的椅子里,双手放在膝上,看起来十分严肃。

“啊,是的,”主人打了个哈欠,起身往壁炉里扔了几根木柴,“阿拉伯人总是那么出人意表。当然,苏丹的人种混杂得厉害,从奴隶时代起——”

特纳打断了他的话。“但您说他们现在已经不在厄尔加阿了?”

“您的朋友?对啊,他们去了斯巴,我已经告诉过您了。那边哨所的主官是布鲁萨尔上尉,伤寒的事儿就是他给我发的电报。他这个人有点儿唐突,但他是个好人。只是撒哈拉不太适合他。有人适合这里,有人不行。比如说,我在这里就如鱼得水。”

特纳再次打断了他。“您觉得我最快什么时候能赶到斯巴?”

中尉宽容地大笑起来。“您太着急了!但伤寒没什么可急的。您的朋友还要再过几周才顾得上在乎您有没有出现。这段时间里他也用不上护照!所以您大可慢慢来。”他觉得这个美国人很是亲切,现在他对这个小伙子的观感比初见时好多了。起初他觉得特纳鬼鬼祟祟的,这让他觉得有些不安(不过这或许应该归咎于他自己当时的精神状态)。无论如何,尽管特纳明显急着离开布诺拉,他还是觉得这小伙子跟自己挺投缘的,所以才想多留他一阵。

“您会留下来吃晚饭吧?”中尉问道。

“噢,”特纳心神不定地回答,“那就太谢谢您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这个房间。任何事物都无法改变这个小小的硬壳,白色的灰泥墙壁,略带拱形的天花板和水泥地面,为了遮光,窗户上钉着叠成了几层的床单。任何事物都无法改变它,因为房间里别无他物,除了他身下的这张床垫。偶尔会有一阵清明扫过他的脑海,于是他睁开眼,看到一切如常,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把这墙,这天花板,这地面刻入记忆深处,好引领下次的归路。因为他的记忆中有那么多其他的地方,那么多其他的时刻可供探访;他一直拿不准是否存在真正的归路。根本不可能数得清。他在闷热的床垫上躺了多少个小时,有多少次看到姬特从旁边地板上探身过来,多少次他发出声音然后看到她翻身起床喂他喝水——满足他满心想说却无力说出口的需求。他满脑子想着光怪陆离的问题。有时候他大声把它们说了出来,但无济于事,甚至反而会阻碍那些想法在脑子里自由发展。那些字句源源不断地从他嘴里说了出来,但他甚至无法确定它们是否确切表达了自己内心的想法。现在对他来说,语言比思想更灵动,更难掌控,以至于姬特似乎无法理解他说的话。它们悄悄溜进他的脑子,就像风溜进房间,一下子吹熄了正在黑暗中凝聚成形的脆弱的思想之火。他在思考中一点点儿摒弃了语言,于是这个过程变得更加天马行空,他紧紧跟随自己的想法,因为这些念头牢牢地拴住了他。尽管这条路常常颠得他头晕目眩,但他却无法放手。这片风景绝不会重复,时刻都有新的疆域和越来越严重的危机,但它的维度却在缓慢而无情地缩减,可去的方向越来越少。这个过程并不清晰,也没有什么确切的节点,所以他只能说:“现在‘上’已经不见了。”但有那么几次,他眼睁睁看着两个不同的维度蓄意恶毒地合为一体,就像在对他说:“试试看,你还能分得清吗。”他的反应总是一模一样:感觉自己外在的某个部分正在飞奔向内寻求保护,就像以极慢的速度转动万花筒,看着五彩缤纷的碎片纷纷向核心坠落。但那核心!有时候它庞大、疼痛、生涩而虚假,从造物的这头延展到那头,说不清具体方位。它无处不在。而在另一些时候,它会消失不见,另一个核心,真正的那个,正在燃烧的微小黑点,就会悄然出现,它静止不动,无比锋利、坚硬而遥远。这两个核心他都称之为“那个”。他能分辨这二者孰真孰假,因为偶尔有那么几分钟,他会回到这个房间里,看到它的存在,也看到姬特,于是他告诉自己:“我在斯巴。”他能够记得并清晰分辨这两个核心,虽然他觉得它们都很讨厌,但他知道真实存在于此地的核心只有一个,另一个则是严重的谬误。

那是个流亡于世界之外的存在。他从未见过人类的脸庞或身影,甚至没见过动物;一路上没有任何熟悉的事物,脚下没有土地,头顶不见天空,但那空间里却充斥着各种造物。有时候他能看到它们,与此同时他清晰地知道实际上它们只能被人听见。有时候它们完全静止,就像印刷的书页,但他非常清楚它们在看不见的暗地里如何躁动,明白它们预示着他的未来,因为他孤单一人。有时候他的手指能触摸到它们,与此同时它们也会灌进他的嘴里。这一切都如此熟悉而可怕——那是无法改变的存在,不容置疑,只能忍受。

第二天清晨,灯还亮着,风已经停了。她怎么都叫不醒他吃药,但通过他半张着的嘴,她还是给他测了体温:温度比昨晚高多了。她也曾冲出去找来布鲁萨尔上尉,军官曾站在床边,试图用模棱两可的话来宽慰她,却给不了任何真切的希望。她曾在简陋的床铺上绝望地坐了一整天,时不时望向波特,听着他艰难的呼吸声,看着他因体内的痛苦而挣扎扭动。齐娜曾送来食物,但她一口都吃不下。

夜幕降临,齐娜报告说那位美国太太还是不肯吃饭,布鲁萨尔上尉决定采取简单的行动。他来到房间外敲了敲门。片刻之后,他听到姬特问道:“是谁?”然后她打开门。她没有点灯,她身后的房间漆黑一片。

“是你吗,夫人?”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愉快一点儿。

“是的。”

“你能跟我过来一下吗?我想跟你谈谈。”

她跟着他穿过几个院子,走进一个灯火通明的房间。屋里的壁炉烧得很旺,墙壁、长沙发和地板上铺满了本地出产的毯子。房间另一头有个小吧台,皮肤黝黑的高个子苏丹侍者头巾和夹克都一片雪白。上尉冷淡地朝她做了个手势。

“你想喝点儿什么吗?”

“噢,不用了。谢谢。”

“来点儿开胃酒吧。”

姬特还在眨眼,她一时不能适应这么明亮的光线。“我不能喝。”她说。

“你得跟我喝杯仙山露。”他示意酒保,“两杯仙山露。来吧,请坐,算我求你。我不会耽搁你太长时间。”

姬特顺从地取过托盘里的酒杯。酒的味道让她感到愉悦,但她不想被取悦,她不想从冷漠中剥离。此外,她依然能感觉到上尉望着她的眼神中那缕奇怪的疑虑。他坐在那里呷着酒审视她的脸:他几乎推翻了自己对她的第一印象,现在他觉得她没准儿真是那个病人的老婆。

“作为哨所的主官,”他说,“我多少有责任核实途经斯巴的人的身份。当然,这里很少有人来。很抱歉在这样的时刻打扰你,我只是需要查看一下你的身份证件。阿里!”酒保无声地走上前来,重新倒满酒杯。姬特沉默了一会儿。开胃酒让她突然觉得很饿。

“我有护照。”

“好极了。明天我会派人来取二位的护照,一小时内就还给你。”

“我丈夫的护照丢了。我只能给你我的。”

“啊,这样!”上尉提高了声音。一切正如他所料。他怒不可遏。与此同时,确认了自己的第一印象没错,他感到非常满意。他禁止手下的军官跟她打交道是多么明智。他早就料到了现在的情况,唯一出乎意料的是,他原以为拿不出护照的是这个女人,而不是那个男人。

“夫人,”他倾身向前说道,“请务必理解,我绝对无意刺探个人隐私,然而职责所在,我必须查验二位的护照,少一个都不行。不过对我来说,护照上的名字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但是,两个人,两本护照,要是没有?除非一本护照上有两个名字。”

姬特觉得他误解了她的话。“我丈夫的护照在艾因科尔发被偷了。”

上尉迟疑了一下。“那么我得向本地司令官报告此事,当然,”他站了起来,“当时你们也应该立即报告当局。”他原本吩咐了仆人在餐桌上为姬特留出位置,但现在他不想跟她一起用餐。

“噢,我们报告了。布诺拉的达阿马尼亚克中尉知道所有来龙去脉。”姬特喝掉杯里的残酒说道,“能给我一支烟吗?”他递给她一支切斯特菲尔德,帮她点上,看着她吸了一口。“我的烟都抽光了。”她笑了,视线落在他手中的烟盒上。她感觉好了一些,但内心的饥饿每一刻都在向更深处抓挠。上尉没有开口。她继续说道:“为了帮我丈夫从迈萨德弄回护照,达阿马尼亚克中尉想尽了一切办法。”

她说的话上尉一个字都不信,他觉得这一切都不过是巧言令色的谎话。现在他坚信,她绝不仅仅是个探险家,她的身份非常可疑。“我明白了,”他盯着自己脚下的毯子,“很好,夫人。那我就不打扰了。”

她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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