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生存下去 第二十一章 重新认识自己:人类心智的奥秘(1/2)
为了公平起见,在批评了这么多的故事、宗教和意识形态之后,我也得剖析一下自己:为什么像我这样一个怀疑一切的人,每天醒来还是可以如此开心。对于这件事我本来有点迟疑,因为一方面不想太过自我放纵,一方面也不想给人错误的印象,让人误以为这套方法可以适用于所有人。毕竟我非常清楚,自己的基因、神经元、个人经历和心中的“正道”绝不可能和别人一样。然而,如果读者至少可以知道我是用怎样的观点来看世界,知道我的视界和写作受了怎样的影响,或许是好事一桩。
我在青少年时期有许多烦恼,心静不下来,觉得整个世界莫名其妙,对于人生的种种大问题也都找不到答案。特别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有诸多苦痛充斥着整个世界,充斥着我的生活,也不知道自己对此可以做些什么。不论是身边的人或是读到的书,讲的都是一些精心虚构的故事:关于神和天堂的宗教神话,关于祖国和历史使命的民族主义,关于爱情和冒险的浪漫神话,还有那套说着经济增长、消费能让我开心的资本主义神话。虽然我当时已经能够意识到这一切可能都是虚构的,但还是不知道怎样找出真相。
等到上了大学,原以为到了可以找出答案的好地方,但后来我很失望。学术世界有各种强大的工具,可以解构人类过去创造的所有神话,但还是无法针对人生的重大问题给出令人满意的答案,相反,它要我把目光越缩越窄。到最后,我在牛津大学读博士时的研究主题是中世纪士兵的自传文本。出于喜好,我读了许多哲学书籍,也做过多次哲学辩论;虽然这能为智识带来无穷乐趣,却几乎无法提供任何真正的见解。这实在太叫人沮丧了。
到最后,我的好朋友罗恩建议我试试放下书本几天,也别动脑子做什么讨论,而是去上个内观(assana,这是古印度巴利文,意为“内省”)禅修课程。我原本以为这大概就是什么新世纪(new a)的玩意儿,而且也实在不想再听另一个神话,于是就拒绝了他的好意。但经过他一年的循循善诱,我在2000年4月参加了为期10天的内观禅修。以前我对禅修所知极少,以为这肯定牵扯了各种复杂神秘的理论,没想到禅修教学竟如此注重实际。当时,戈恩卡(s n goenka)老师指导学生盘腿坐下闭上眼睛,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气息如何进出鼻孔。他一直提醒我们:“什么都别做,别去控制呼吸,也不要想用什么特殊的方式呼吸。只要观察现在的状况,不管状况如何。吸气的时候,你只是意识到,这股气进来了;呼气的时候,你只是意识到,这股气出去了。而等你不再专注,思绪开始在回忆和幻想中游荡的时候,你只是意识到:现在我的思绪不在呼吸上了。”这是别人跟我说过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有人会问些人生大问题,他们并不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吸气、什么时候呼气,而只是想知道人死之后会怎样。然而,人生真正的谜并不是发生在死后,而是在生前。想懂“死”,就得先懂“生”。
有人会问:“我死的时候,是完全消失吗?会去天堂吗?还是会在新的身体内重生?”这些问题背后的假设,是认为有个“我”从生到死都不会改变,于是想知道“死后这个不变的我会如何”。然而,真的有个“我”是从生到死都不会改变吗?身体随时都在变化,大脑随时都在变化,心智也随时都在变化。你观察自己观察得越仔细,就越会发现,就算只是从这一秒到下一秒,也没有什么是不变的。这样说来,人的一生如何连续统一?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就不懂得“生”,当然也就没有机会懂得“死”。只要知道什么叫作连续统一,关于死亡的大问题也会有明确的答案。
有人说:“人从出生到死亡,灵魂一直不变,所以算是完整的一生。”但这只是个虚构的故事。你真的看到过灵魂吗?我们不用到死的那一刻,也知道这种说法是真是假。只要了解自己在这个瞬间的结束、下个瞬间的开始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就能知道在死亡的那个瞬间会发生什么事。只要好好观察自己如何完成一次呼吸,你就能理解这一切。
我从观察自己呼吸所学到的第一件事是:虽然我读了那么多书,在大学上了那么多课,但对自己的心智几乎一无所知,而且根本没什么办法控制心智。无论我怎么努力,还是会想到别的事情,专心观察气息如何进出鼻孔的时间怎样也撑不过10秒。多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就是我人生的主宰,是我个人品牌的首席执行官,但禅修不过短短几小时,就足以证明我对自己几乎没有任何控制的能力。我非但不是首席执行官,就连当个看门的也不太够格。虽然我只是站在自己身体的大门(鼻孔)旁,观察一下有什么进来、有什么出去,但没一会儿我就擅离职守了。那真的是一次让我大开眼界的经历。
随着课程进行下去,学生除了要观察自己的呼吸,还要观察整个身体的感觉。这里说的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幸福或狂喜,而是最普通、最一般的感觉,比如冷热、压力、疼痛等。内观技巧背后的道理,是认为心智的流动与身体的感觉密切相关。我和这个世界之间隔着的是身体的感觉。我真正反应的对象不是外界事件,而是自己身体的感觉。某种感觉不愉快,我的反应就是“厌恶”;某种感觉愉快,我的反应就是“想要更多”。即使我们以为自己的反应针对的是别人做的某件事(例如特朗普的最新推文)或是遥远的童年记忆,事实上我们做出的反应也是自己最直接的身体感觉。如果有人侮辱我们的国家或神,真正让我们难受的是胃部灼热、心头就像被捏住的感觉。我们的国家并没有任何感觉,但我们的身体真的能够感觉到痛苦。
想知道“愤怒”究竟是什么吗?只要在自己生气的时候,观察自己身体上出现而最后消失的那些感觉。我第一次参加禅修是在24岁,在那之前大概已经生过一万次气,但从来没想到要观察自己愤怒时的真实感觉。每次生气,我的注意力只集中在愤怒的对象身上(某人的行为或言辞),而不是愤怒的真实感觉。
我认为,经过观察各种感觉的10天,我对自己和整个人类的了解可能要超过我先前所学。而且做到这点,无须接受任何故事、理论或神话,只要观察真正的现实就行了。我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各种痛苦最深层的来源,就在于自己的心智。如果有什么是我想得却不可得,心智的反应就是产生痛苦。痛苦并非外部世界的客观情形,而是自己心智产生的心理反应。了解这一点就是跨出了第一步,让人不再产生痛苦。
自2000年第一次参加禅修之后,我每天都会冥想两个小时,每年也会参加一两个月的禅修课程。这不是逃离现实,而是接触现实。因为这样一来,我每天至少有两个小时能真正观察现实,另外22个小时则是被电子邮件、推文和可爱的小狗短片淹没。如果不是凭借禅修带给我的专注力和清晰的眼界,我不可能写出《人类简史》和《未来简史》。至少对我而言,冥想与科学研究并不冲突。特别是要了解人类心智的时候,冥想就是另外一种重要的科学工具。
大脑与心智的奥秘
科学之所以很难解开心智的奥秘,很大程度是因为缺少有效的工具。包括科学家在内,许多人都把心智与大脑混为一谈,但两者其实非常不同。大脑是由神经元、突触和生化物质组成的实体网络组织,心智则是痛苦、愉快、爱和愤怒等主观体验的流动。生物学家认为是大脑产生了心智,是数十亿神经元的生化反应产生了爱和痛苦之类的体验。但到目前为止,我们仍然完全无法解释心智是如何从大脑里出现的。为什么数十亿神经元以某种模式发射电子信号,我会感觉到疼痛,而以另一种模式发射,我会感觉到爱?对此我们毫无头绪。所以,就算心智确实是在大脑中出现,至少在目前,研究心智和研究大脑仍然完全是两回事。
依靠显微镜、脑部扫描仪和运算能力强大的计算机,大脑研究正突飞猛进。然而,利用这些设备我们并不能看到心智。这些设备能让我们监测大脑中的生化和电子活动,但无法让我们碰触到与这些活动相关的主观体验。时至2018年,我唯一能够直接接触的仍然只有自己的心智。如果想知道其他人有何体验,只能根据各种二手资料,但这其中会有各种局限和歪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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