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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〇年 慢板、行板、快板(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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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眨眼的工夫。”

六月二十一日那天,瓦西里说索菲亚长得真快,伯爵只用这一句话便道尽她十三岁到十七岁的成长历程。

“前一秒,她还在楼梯间上蹿下跳,活脱脱是一个既惹人烦又什么忙都帮不上的孩子。可一眨眼的工夫,她已经出落成一位聪明娴雅的少女了。”

这话大部分是真的。如果伯爵在索菲亚只有十三岁的时候就说她是一位娴静端庄的少女有些言之过早,那么,在她即将成年之际,这句话倒是极其准确地预见到了她未来的性格和形象。索菲亚有着姣好的皮肤(除了那次摔倒留下的白色疤痕以外)和一头乌黑的长发,她可以坐在书房里听音乐,一坐就是几小时。她也可以和玛丽娜一道,在裁缝室里一连待上几小时,缝制衣服,或者同埃米尔在厨房里聊上几小时的天。她可以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

在索菲亚五岁的时候,伯爵还以为她会长成一个黑头发版本的尼娜。现在看来,这个想法未免有些幼稚。尽管索菲亚和尼娜一样,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和高度的自信,但她的举止和风度却与尼娜迥然不同。索菲亚的母亲对世界上存在的任何瑕疵毫无耐心,而索菲亚却似乎总认为,即使地球上偶尔出了乱子,它仍然不失为一个充满好心和善意的星球。尼娜会毫不犹豫地打断别人的谈话,并说出反驳的观点,接着她会马上声称这个问题已经被永远地解决了。而索菲亚会用心地倾听,脸上还带着同情的微笑。这经常使她谈话的对象在长篇大论之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渐弱了下去,甚至怀疑起自己的论点来。

端庄。只有这个词最适合她。而所有的变化都是在眨眼之间出现的。

“等你长到我们这么大,瓦西里,一切都过得飞快。整个季节就那么一晃而过,丝毫没在我们的记忆中留下什么痕迹。”

“您说得对。”礼宾服务员附和道(他边说边整理着一沓票据)。

“可话又说回来,你肯定也能从中得到许多安慰,”伯爵接着说,“因为尽管时间一周接一周地一晃而过,但它们在孩子的心灵里留下的印象却是最深刻的。他们一满十七岁,开始第一次体验人生中真正独立的生活时,他们的感觉会变得那么警觉,他们的感情会变得那么和谐,以至于每一次谈话、每一个眼神、每一声欢笑,都会深深地铭刻在他们的记忆之中。而他们在那段刻骨铭心的岁月中结交的朋友呢?他们彼此深厚的感情会让他们成为一生挚友。”

说完这番悖论,伯爵正好抬头往大堂对面看了一眼。格里沙正在帮客人把行李拖到前台,而根尼亚则在帮另一位将行李搬到门口。

“这也许跟天体平衡有关,”他想,“宇宙中的某种平衡。一定时间内的总体体验是恒定的,所以,为了我们的孩子能对这样一个独特的六月印象深刻,我们必须放弃自己的这个要求。”

“为了他们有可能记得,我们自己必须忘记。”瓦西里总结道。

“正是!”伯爵说。

“为了他们有可能记得,我们自己必须忘记。但我们该为这个事实感到不快吗?我们能因为他们从那一时刻获得的体验比我们的更丰富就觉得上当受骗吗?我想不能。因为在人生的暮年,拥有一段崭新而持久的人生记忆早已不再是我们的目的。相反,我们应该致力于确保他们能自由地去体会自己的人生。我们必须毫不畏惧地这样做。我们不该再去帮他们掖好被子,扣好衣服了,相反,应对他们能自己做好这些事充满信心。而假如他们在刚得到的自由面前显得有些笨拙,我们则必须保持镇定、大度和审慎,并且鼓励他们在我们的关注下去冒险。然后,当他们终于从生活的那扇转门里成功走过去的时候,我们便可以自豪地长叹一声。”

仿佛是为了进一步说明,伯爵一面朝酒店的入口处大度而审慎地打了个手势,一面示范性地长叹了一声。然后,他伸手在礼宾服务台上敲了敲。

“顺便问问,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瓦西里把目光从票据上抬了起来。

“您是说索菲亚小姐?”

“是。”

“她和维克托在宴会厅里,我想。”

“啊。她一定是在帮他擦地板,待会儿那里有场宴会。”

“不。不是维克托·伊万诺维奇。是维克托·斯捷潘诺维奇。”

“维克托·斯捷潘诺维奇?”

“对。维克托·斯捷潘诺维奇·斯卡多夫斯基。广场餐厅乐队的指挥。”

如果伯爵刚才在某种程度上是在告诉瓦西里,黄金岁月可能转眼即逝,甚至不会在我们的记忆中留下多少印记,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那么眼下就是最好的例子。

伯爵在礼宾服务台前结束了那番愉快的交谈,接着他来到宴会大厅并揪住了一个恶棍的衣领,整个过程也就花了三分钟——“一眨眼的工夫”。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伯爵甚至不记得他从走廊里跑过去的时候撞在了格里沙身上,并把后者提着的行李都撞掉了;他也不记得自己猛地撞开宴会大厅的门后大喊了一声“啊哈!”;他更不记得自己把那位自以为是风流才子卡萨诺瓦的家伙从鸳鸯椅上一把揪了起来。后者正同索菲亚并坐在椅子上,拉着她的手。

不,这些伯爵都不记得了。可为了确保天体以及宇宙的平衡,那个留着长须、身穿晚礼服的恶棍倒是一辈子也无法忘记当时的一分一秒。

“阁下,”他在半空中一边哆嗦着一边恳求道,“这是个天大的误会!”

伯爵抬头看了一眼他双拳之上的那张惊恐的面孔,确信这不是什么误会。他绝对就是那个在广场餐厅的指挥台上轻盈地挥舞着指挥棒的家伙。尽管情急之中的他还能想到用尊称来称呼伯爵,但很显然,他和伊甸园那条在灌木丛底下滑行的蛇一样恶毒。然而,不管此人的行为恶劣到什么程度,眼下的情况委实令人为难。因为你一旦成功揪住了一个恶棍的衣领,接下来你该拿他怎么办呢?如果你是从身后卡住了他的脖子,你至少可以把他往门外一推,然后把他从楼梯上扔下去。可如果你攥住的是他的衣领,他就不那么容易被收拾了。伯爵还没来得及解开这个难题,索菲亚却已表现出了她的困惑。

“爸爸!你这是在干什么?”

“回你的房间去,索菲亚。我要和这位先生谈谈,在他挨这辈子最狠的一顿揍之前。”

“这辈子最狠的一顿揍?但维克托·斯捷潘诺维奇是我的老师啊。”

伯爵一边紧紧盯住那恶棍,一边朝他的女儿瞥过去。

“你的什么?”

“我的老师。他在教我弹钢琴。”

那位所谓的老师则连连点头。

伯爵并没立刻松开那个无赖的衣领,而是把头往后一仰,更加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舞台背景。这番检查的结果是,他们俩刚才坐着的那张鸳鸯椅其实是钢琴凳。而就在他们缠绕在一起的手指的下方,还有一排整齐的白色琴键。

伯爵的手攥得更紧了。

“这就是你的鬼把戏,是吗?用吉特巴 (1) 来勾引年轻女孩?”

那位所谓的老师看上去被恶心坏了。

“绝对不是,阁下。我从没用吉特巴勾引过任何人。我们弹的一直都是音阶和奏鸣曲。我是在音乐学院受的训练,在那里我还获得过穆索尔斯基 (2) 奖章。我在餐厅当乐队指挥是为了维持生计。”见伯爵犹豫了一下,他趁机把头偏向钢琴那侧,示意道,“让我们给你演示一下吧。索菲亚,你来弹弹我们刚才一直在练的那首夜曲吧?”

夜曲?

“就听您的,维克托·斯捷潘诺维奇。”索菲亚礼貌地回答完,便转过身去面对着琴键,摆好乐谱。

“也许……”老师一边对伯爵说,一边冲着钢琴点了点头,“我可不可以……”

“哦,”伯爵说,“对,当然可以。”

伯爵把他放回到地上,还在他的衣领上快速地抚了抚。

然后,老师便到凳子上和他的学生坐在了一起。

“好了,索菲亚。”

索菲亚坐直了身体,把手指放在琴键上,然后开始轻柔地弹了起来。

听完第一节,伯爵不由得往后倒退了两步。

那八个音符他熟悉吗?它是什么?他有没有听出来?唉,即使已有三十年没听过了,可它一旦飘进他乘坐的火车包厢,他便能立刻知道。即使在佛罗伦萨的街道最繁忙的时候与它们偶遇,他也能立刻听出是它们。一句话,不管在什么地方,他都能听出是它们。

是肖邦。

降e大调夜曲,作品9,第2号。

用完美的轻弹指法弹罢第一段旋律,她便开始带着渐渐高昂的情绪转入第二段。伯爵则又往后退了两步,发现自己早已不知不觉地坐在了椅子里。

在此之前,他是否为索菲亚感到骄傲过呢?当然有。他每一天都在为她成功的学业,为她的美丽,为她的镇定自若,为酒店里所有同她一起工作过的人对她的喜爱而感到自豪。而这正是为什么他在那些时刻清楚地知道,自己心里生出的情感不能被称为骄傲。因为当你处于骄傲这种状态之下,有些东西是可以意会的。“瞧瞧,”它会这么对你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她有多特别、多聪明、多可爱吗?好啊,现在你亲眼见到了。”可是,当听到索菲亚弹奏肖邦的时候,伯爵已经出离了意会的境界,他已经被惊呆了。

一方面,他为发现索菲亚的钢琴天分感到惊喜万分,另一方面,在主旋律和从属旋律的处理上她居然有如此高超的技巧。最令人惊讶的其实是她在音乐表现力上的敏感。有的人花了一辈子的工夫来学习和掌握钢琴演奏的技巧,却永远无法达到掌握音乐表现力的境界。诀窍就在于,演奏者不仅需要理解作曲家的感情,还需要通过自己的演奏方式把这种感情传递给听众。

无论肖邦想通过这首曲子表达何种心碎的经历,不管是因为失恋,还是仅仅因为他在清晨见到草地上笼罩着的一层薄雾,它就在那里,早已准备好让你得到完整的体验,而且就在大都会酒店的宴会厅里,在它的原作者去世后一百年的今天。但还有个问题没能得到解答:一位年仅十七岁的女孩,如果不是投入了自己的失落和渴望到曲子里的话,怎么可能有如此的表现力呢?

索菲亚弹起了第三段旋律。维克托·斯捷潘诺维奇扭过头往伯爵这边看了过来,同时耸了耸眉,仿佛在说:你能相信吗?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想到过吧?接着,他马上又回过头去注视着钢琴,尽责地帮索菲亚翻动乐谱,仿佛是一位见习生在替音乐大师翻乐谱。

伯爵把维可托·斯捷潘诺维奇领回酒店大堂,他们在那儿又单独交谈了一会儿。伯爵再回到宴会厅时发现索菲亚仍坐在钢琴前。于是,他走过去,背对着琴键,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他们都沉默着。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正在学钢琴?”过了片刻,伯爵问道。

“我想给你个惊喜,”她说,“庆祝你的生日。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如果你因为这件事不高兴了,我很抱歉。”

“索菲亚,真有人需要道歉的话,那个人应该是我。你什么也没做错。正好相反,你弹得太好了。棒极了。”

索菲亚的脸泛起红晕,低下头看着琴键。

“是曲子本身好听。”她说。

“嗯,是,”伯爵笑了笑,“虽然曲子很美,但它终究只是一张纸,上面画着圆圈、线条和点。一百年以来,几乎每个学钢琴的都要弹刚才那首肖邦的曲子。可对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来说,那只是一种类似背诵的行为。只有千分之一,甚至十万分之一的人,能像你刚才所做的那样赋予那段音乐以生命。”

索菲亚继续看着琴键。伯爵有些迟疑。然后,他有些不安地问道:

“你还好吧?”

索菲亚抬起头。她有些惊讶。可看到父亲脸上严肃而关切的表情,她不禁笑了。

“当然好啦,爸爸。您为什么这么问?”

伯爵摇了摇头。

“虽然我这辈子从没正经学过一样乐器,但我对音乐还是懂一些的。就说刚才的曲子吧,能把唤醒人们心底悲伤的最初几节旋律弹得如此完美,我认为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你从自己的内心深处汲取到了无限的悲伤。”

“哦,我明白了,”她说,然后带着一股年轻学者般的热情解释起来,“维克托·斯捷潘诺维奇管那叫‘心境’。他说,在弹响每一个音符之前,弹琴者必须在自己的心灵深处找到那里隐藏着的与乐曲要表达的情绪暗合的心境。在弹这段乐曲的时候,我想到的是我的母亲。我心中想到,我对她本就少之又少的记忆正在逐渐淡去,然后才开始弹。”

伯爵很安静,他又被一阵震惊吞噬了。

“你明白了吗?”索菲亚问。

“我很明白,”他说,他沉吟了片刻,又补充道,“年轻的时候,每当我想起我的妹妹,也会有同样的感觉。每过去一年,她就似乎离我更远了一些;我甚至开始担心,总有一天,我会把她忘得干干净净。可事实是:无论时光怎样流逝,那些我们爱的人永远不会彻底离我们而去。”

他们俩都安静了下来。然后,他朝四下看了看,抬手指了一指,说:

“这座大厅就是她最喜欢的房间。”

“你妹妹?”

“不,不。你母亲。”

索菲亚惊讶地往四周看了看。

“宴会厅?”

“一点没错。革命爆发以后,过去的那套方式全都废弃不用了。革命可不就是为了这个吗。然而新的方式又尚未健全。所以在俄罗斯各地,各种各样的团体,包括工会、公民委员会、军需部等,都纷纷聚在这样的宴会厅里开会,想要整理出头绪来。”

伯爵又朝阳台指了指。

“你母亲九岁时,会偷偷爬到那些栏杆后面蹲着,看那些人在里头开会,一看就是好几小时。她觉得那里面的一切都非常令人兴奋,搬椅子的声音、慷慨激昂的发言还有会议主持人敲槌子的响声。如今回过头去看,她其实是对的。毕竟,这个国家的新进程就是这样在我们眼前被规划出来的。可当时,既得爬上爬下,还得弯着腰佝着背藏起来,我唯一的感受就是脖子疼。”

“你也爬到那上面去过吗?”

“哦,她非得让我也上去。”

伯爵和索菲亚都笑了起来。

“你就这么想吧,”过了一会儿,伯爵补充道,“我和你玛丽娜阿姨就是这么认识的。因为每去一次阳台,我屁股后面裤子的线缝就会裂开。”

索菲亚笑了起来。伯爵紧接着晃了晃手指。显然,他又想起了别的什么事。

“后来,你母亲十三四岁的时候,还来这里做过实验。”

“实验!”

“你母亲从不轻易相信任何事。如果有哪种现象她没亲眼见过,那么,它对她来说就只能算是个假设。所有的物理和数学定律都在此列,无一例外。有一天,我发现,她为了验证伽利略和牛顿的原理,从楼上的包厢往下抛各种不同的物体,她还拿着一只跑步用的秒表来记录物体落地所需要的时间。”

“那真的可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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