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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篇 儿童的游戏(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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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我不擅长游戏,小孩子间风行的种种玩法,但凡需要一点技巧,或要动些脑筋的,绝大多数都玩得一般。有时连一般都不算,直是差劲。这大约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笨拙,与之相反,有些天生灵敏的小孩子,无论什么游戏都能玩得很好。每和他们一起去玩,我不免心里羡慕,爱他们如鱼得水的灵巧,然而也还是喜欢玩这件事,也喜欢看他们玩了。

平常我们最经常玩的地方,是村子中间姨奶奶家和小娥子奶奶家门口的场基。因为是两家共有,比一般场基大出一半,可以追可以跑,离各家的屋又都不远,大人喊能够听见,是很理想的玩的场所。场基西面一个小小水塘,水塘边长枫杨,年年春天,树下青苔密布时候,我们喜欢在树下围墙边找一种新发芽的小苗,小小两片裂成几须的叶子,并列如张开的羽翅。我们很爱这小苗的样子,常常把它拔出来玩,嫩红的根茎可爱。那时候我们总不知道这是什么树的苗,想等它长大了再来看一看,然而等到春天过去,小苗长出两片红中透绿的卵圆形真叶,失去了幼小时可爱的样子,我们就对它失去了兴趣,再也想不起来看了。离乡后很多年不曾看见家里的春天,小苗也许多年不曾再见过,也曾想过是不是就是枫杨的幼苗呢,也不确定。直到现在,也只好在记忆里用力比方着,却说不清楚了。场基上则没有任何植物,连一根草都没有,年年走人和晒稻的地方,是不会长草的。

枫杨幼苗

从春到冬的午后和黄昏,我们常在这中间略高、四角略低的空地上玩。小孩子间最通行的游戏,首先是跳橡皮筋、踢毽子。橡皮筋我们称为蚂蟥筋,因其所用的松紧绳和田里的蚂蟥一样,都有可伸缩的特点。这名字很有些吓人,那时我们却不觉得,只是很平常地叫着,大概因为日常上学的路上,春夏间才栽下秧的新田里,细细的蚂蟥在黄绿田水里一拱一拱地游着,也是很常见的情景。虽然蚂蟥吸血,的确让人厌恶而害怕,但小孩子又不常下田栽秧。我们中间只是因其名称的相似而生出一种谣言,即是相传蚂蟥筋“能吸血”。逢到家里给做了新裤子,裤腰里缝的松紧绳太紧,把腰上勒出一圈红印子,我们难免要慌张,感到蚂蟥筋果然在吸血了。然而蚂蟥筋我们又实在很爱,做衣裳时,看裁缝拿着填着点点银星的黄竹尺,一尺两尺那么在一根长长的松紧绳上量着,心里羡慕极了。我们偶尔在小店里扯松紧绳做蚂蟥筋,绳子五分钱一尺,对小孩子是很昂贵的价格,只能买短短两三尺,回去接在已跳得破破烂烂的旧蚂蟥筋上。因此,一条长长的蚂蟥筋是一笔我们轻易不能拥有的财产。我不记得我和妹妹曾有过一条完整的蚂蟥筋,即或有,也是很短的,不好跳。村子里长一点的蚂蟥筋,都是几个小孩子一起凑出来的。用剪刀从家里不要的旧裤子上拆出来的一截松紧蝇,小店里买来的三尺四尺,都拿出来疙疙瘩瘩系到一起,系成一个圈。这一条蚂蟥筋便成为几个人共同的财产,要玩的时候一起玩。有时也带别人玩,不跳的时候,就绕成一个灰突突的球,轮流揣在荷包里。

跳蚂蟥筋时,人要分两组。一组跳,一组绷蚂蟥筋。时光久远,如今我只记得似乎每组都有一个带头的,剩下两三个跟在带头的后面跳。因此带头的人厉不厉害,是很要紧的。厉害的可以一路从脚踝、膝盖、大腿、腰,直跳到胳肢窝下的高度,跟在后面的人跳“死”了,她还能单独再跳一遍,把那个人的“命”救活。再往上,是颈子、头乃至举手的高度,“举手”很少有人跳到,非跳得最好的女孩子不办。她一个人跳,我们站在旁边,屏气看她用手攀着绳子(跳到很高的时候,第一步可以把绳子拉矮一点),轻身一跃,便已轻轻跳进绳圈里,开始往下跳了。蚂蟥筋有几种跳法,如今不复记省,只记得有一种,中间要把右边的绳子勾到左边来,将左边的压在下面,在右绳上踩几下,一边踩一边喊:“打、倒、四、人、帮!”念到“帮!”字时,单脚一伸,把右绳放开,踩到左绳上去。还有一种跳法,最后要跳回绳子中间,在里面蹦几下,喊:“打、倒、蒋、介、石!”喊到“石!”字时,从绳子中间跳出来。这是历史的遗迹,我们跳时,只是出于惯性地喊着,并没有什么同仇敌忾的意气了。

我跳蚂蟥筋跳不高,跳到半身高以后,常常是那个等着别人来把“命”救活的人,因此在旁边看着,常不免很寂寞而不好意思。我所喜欢的是踢毽子,踢塑料毽子、纸毽子。鸡毛毽子也有,只是太难,我们很少踢,只是喜欢做罢了。宝贵的是用一个铜钱,我们没有,常是拿了家里的大号电池,把两头装着的塑料壳卸下来,圆圆的蓝色薄片,中间一个小洞,把它来代替铜钱,用一块布缝起来,上面再缝一截鸡毛管子,把几根公鸡尾巴上黑得发绿的羽毛插进去。这样草草做出的毽子轻飘飘,不称脚,一次只能踢几个,甚至常常只踢了一两个,毽子就掉到地上去了。然而我们做它原不是为了踢,只是喜欢它不像塑料毽子或纸毽子那么寻常,喜欢用针线缝布的快乐罢了。我们平常踢还是塑料毽子好,也是自己做。这是塑料袋在乡下出现以后的事,在我念小学时,已经很普遍了。收集来的几个塑料袋,剪成约一厘米宽、十几厘米长的长条,毛线绳把一头一捆,头用火烫一下,一个塑料毽子就做好了。这样的毽子又蓬松又大,踢起来“哗哗”响,连我这样笨拙的,都可以一口气踢二三十个。用装蜜枣冰糖的封口袋做成的塑料毽子最漂亮,塑料不长不短,白而且厚。那时我们若有这样一个塑料毽子,也很可骄傲。多半还是在地上捡些花花绿绿的塑料袋子做一个。有时候花花绿绿的塑料袋也凑不齐(那时候乡下的塑料袋还是很少的),就用纸剪一个,做法与塑料毽子相同。纸毽子也很好踢,像塑料毽子一样蓬松,只是容易坏。小孩子的书包或荷包里人人得有一个纸毽子,随时可以拿出来踢了。

电池两端的圆片,我们还有别的玩法。其实简单,地上放一片,手里捏一片,眯眼瞄准,将手里那片用巧劲掷下去,把地上那片砧得翻过面来,就赢进自己荷包里了。乡下多银白色大电筒,装两节电池,还有一种大号的,小孩子眼里觉得格外长了,要三节电池才能装满。夏天晚上人去田埂上看水,或冬天到亲戚家喝酒吃饭,回来天已经漆黑,都要打着电筒,于茫茫无边际的黑暗中扫出浮游的一道光。新电池的光雪亮、轻盈,电池却太容易没电了,光逐渐变黄,变短,到最后只剩下有气无力的一缕。家里抽屉里扔着好多用过的电池,每一节上都布满牙齿咬过的痕迹,因为不能常常买新的,讲是咬一咬就能再有些电,于是把电池拿来咬了又咬。到最后临用起来,把手电筒拍了又拍,总是不亮。我们的电筒有电时,我们很喜欢背着大人玩一个游戏,把开关打开,四指紧并,蒙到灯前的玻璃片上去。黑暗里光透过手指,照得沙沙一片鲜红,仿佛半透明的样子,是很有意思的事。此时若被大人看见,必然要遭呵斥,因为浪费了原本宝贵的电。但也因此觉得更受吸引,有时候白天,我们也躲到被子里,偷偷玩这游戏。

其他流行的,是打弹子、打“四角”、打画子、扎小刀、下五子棋。男孩子无不热衷于打弹子,每有一点零钱,都要千方百计到小店里换成彩色的弹珠,揣在荷包里,时时摩挲,遇见一个自觉不如自己的对手,就要邀请对方来一把。小心翼翼,看自己的弹子能不能打进坑里,然后就可以拿去打别人的弹子了!一只眼轻轻眯起来,大拇指一弹,弹子轻轻一碰,“嗒——”,又迅速滚开。弹子要打中三次才算赢,但只要第一次打中了,后面两次距离近,就很简单了。赢了弹子的人,也不敢恋战,怕回头运气不好,又要把赢到手的弹子输回去,或是输了的人气得哭,拿他没办法。赢两三颗,就很多了,要赶紧背着书包跑掉。那时我买几颗弹子,喜欢它们圆溜溜地晶亮透明,喜欢里面弯曲旋转如风车片的花纹,因为害怕输,平常并不怎么舍得跟人打,多数时候,都是掏出来自己和自己打一下,听一听它们轻轻相碰的滴溜声,便很满意了。

“四角”的“角”读若“国”(入声),把几张纸叠成一个四方块,打时两人先“锤子剪刀布”,负者掏出一片“四角”扔到地上,另一个用自己的一片去打地上的,若能把它掀翻过来,这一片“四角”就归自己所有了。如不能,则留下自己的换对方打。普通的“四角”,大多用两三张纸叠在一起,以免太轻、太薄,但遇到好赌的男生,把四张、八张乃至更多张纸叠在一起,叠成一个又厚又重的大方块,在放学路上叫嚣隳突,也是常有的事。有一回我在路上看见我的同学黄大火和人打四角,因为输了几个薄的,硬是把整本语文书撕了,扭成一个大四角,拿来和人打。那四角十分厚笨,拿来打普通的四角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他得意极了,笑嘻嘻的,气得和他对打的人也把书包里所有四角都找出来,合成一个差不多大的四角和他打。乡下少纸笔,除了上学的课本和作业本而外,很少有其他纸,这样打四角因此很有些奢侈的意思,因为我们四角的真身乃是上学期的课本或作业本了。男生的书包里不放几张“四角”,放学路上不随便见到什么同学就在路边停下来,各自掏出来打上几个回合,是很少的。

打画子与之类似。“画子”即画片,小店里卖的土灰色的大张粗纸,正面印分成小格的故事画,“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葫芦娃勇斗蛇精”诸如此类的故事;反面印这一小节的情节介绍,约莫五毛钱一大张,或更贵一些。小孩子买回来,用剪刀剪成小张,玩时用手里的去打放在地上的,翻过来就赢。如何巧妙地运用手腕的力道和衣袖扇起的微风,把地面上那一张带翻过来,是一件自有讲究的事,非灵活聪明的小孩子不办,因此往往输的人老是输,赢的人老是赢。这样玩不下去,我们便直接玩简单些的“飘画子”。随便找一面墙,把画子抵在墙面高处,然后松手,看它自己飘下来,谁的画子能飘得远一些,谁就赢。这时要没有风,当自己的画子飘下时,要祈祷天起一点点的微风。黄昏时常有小孩子在小娥子家墙边玩这游戏,这一面墙干净,地面平整,空地边缘种着一排水杉,把地面和人们经过的路隔开,我们因此格外喜欢这一面墙,玩飘画子的时候,总要到那里去。

四角

电池片

画子正面

弹子

掷小刀的游戏,在成年以后的现在想起来仍觉怀念,乡下那样柔软湿润的土地,在城市中实难寻觅。在放学路上随便哪一截路上,找一小块光洁的软地,两人各把自己的小刀掷到地上,稳稳站住,这一个点就是自己的“大本营”,而后轮流往对方的“营地”一刀一刀掷过去,每次不超过拇指和食指能量得过来的长度,小刀每掷住一次,就把两点之间的线连起来,看起来如夜空中星辰的图画。最后谁先把另一家的路线密不透风地围住,谁就赢了。刀是寻常削铅笔的铁皮小刀,颜色鲜艳的一小把,翠绿、明黄、柔红、深蓝,大部分是很朴素的模样,偶尔有铸作猫头鹰样子的,十分可爱。铁皮薄软软,用一阵子,刀头一处的铁皮,常常因为削铅笔用力而被劈开了叉。我们舍不得买新的,平常削铅笔,遂多用家里菜刀,可以拿一把很大的菜刀,把铅笔削得尖尖的,食指上满是磨得发亮的铅笔芯灰色。小刀用不了多久,刀片就变得钝起来,或是装刀片的小孔松了下来,刀一掷出去,铁皮的刀身掉下来,小刀“哐啷”一声倒下,就失败了。因此这游戏是新的小刀最好,每当买了一把新小刀,就是我们最喜欢玩掷小刀游戏的时候。

下五子棋是那时我很喜欢的事。这近于智力游戏,虽然常输,也觉得格外有意思。其法则简单,只要抢先把五颗棋子在棋盘上排成直线,无论横竖斜对,就都赢了。棋盘也没有象棋那种楚河汉界的讲究,只是格子而已。我们常在门口场基上下,尤其是雨后天气,场基浸过水,土壤变得柔软细密,捡来树枝,划出整齐而清晰的格子,用捡来的极细小的扁平石子下。叔叔家有一副象棋,每回成浩表弟来玩的时候,我们总要把这副象棋拿出来当五子棋下,一边处心积虑布置自己的五颗,一边围追堵截对方的棋子。他比我小一岁,那时是一个很好生气的小孩子,一生气我们就喊他“翘老咕子”,意思是气得嘴都翘起来,像一种嘴巴上翘的鱼了。他一听,更气了,就在这气鼓鼓中穿过村口的水泥桥,穿过油菜田和新绿的秧田,回家去了。我们玩五子棋时,却能意外地玩得很久,大概是我们都很喜欢这个游戏,彼此水平又差不多,不会光谁一直赢,因此都玩得很有兴味。到念初高中,学校发一种特殊的练习本,用来做几何题或物理题,与平常本子不同,页面上印满细小方格。偶尔本子写剩下几页,我们就在这纸上下五子棋,用不同颜色笔在格子上画圈,以代棋子。这是那时贫乏的学习生活里不可多得的乐趣之一,只可惜现在想起来,也常常是以我输为告终了。

那时我们没有“玩具”的概念,但凡玩时候要用到的工具,都是自己动手来做。譬如路边丛生的苦竹,折一枝来把梢头弯圆绑住,啸聚着去人家黑漆漆的厕所角落粘蜘蛛网。蜘蛛白天不在网上,兴冲冲粘了几张,小心用手指在上面点一点,于黄昏时举着竹枝冲在门口无声而迅速地高低起伏的蜻蜓后面,妄图粘得一两只蜻蜓,最后蜘蛛网上粘满的,只有成阵的蠓蠓子留下的黑点。山上所长的栎树,夏来结满树的栎子,我们称为“橡栎子”,约一厘米长的椭圆,顶上戴一顶小帽子,底部尖尖。橡栎初生时嫩绿,秋天转为褐色,地方上将它采来磨碎沥出淀粉,做一种“栎子豆腐”吃。栎子豆腐颜色深褐,多是切成块加辣椒来炒,有一股淡淡的涩味,小孩子时不能欣赏,饭桌上看见唯恐避之不及。然而橡栎子却是很好的玩具,学校旁边小山坡上便有几棵,上下学的路上我们经过,随手摘几颗绿色的橡栎子,折一小截苦竹最细的枝子,将橡栎顶端的“帽子”揭掉,将竹枝当中插进去,捏住将橡栎子放在地上轻轻一旋,便可以看它独自在课桌或平坦的地面上旋转些时。还有另一种壳斗科植物的果子,我们称为“锥(读如锯)栗子”,大小仿佛圆而扁的板栗,摘来当中用大人纳鞋底的锥子穿过,穿上毛线绳或麻绳,将之固定在绳子中间,然后双手捏着绳子两端绕圈,绳子就会“上劲”,待绕到一定程度,就可以向两边拉动绳子,像弹簧一样来回伸缩,锥栗子在中间快速旋转,发出“呜呜”的声音。这玩具比橡栎子的要更好玩,只是锥栗树不像橡栎树那么常见,因此玩得还是不如橡栎子多。

小刀

五子棋

弹弓是那时我爱慕的玩具之一,年年都想要做一个来玩,村中多枫杨,春夏之间,会爬树的小孩子爬到枫杨低矮处的树杈上,挑一枝漂亮结实的“丫”字形树枝折下,再用小刀一点一点修成弹弓。枝丫两端刻出沟槽,女孩子扎头发所用的黄色半透明蚂蟥圈,两三根并在一起,从沟槽上系起,环环相扣至中间,以一块碎布连缀。弹弓的弹力如要大,用的蚂蟥圈就要很多,这十分奢侈,我们舍不得,只有对做弹弓怀有十分热情的人,才有那样的豪气。弹弓做好,拿着在村子上招摇过屋,地上随便捡点小石子,左打打,右打打,一头猪拱在草丛里找东西吃,他于是去打那猪的屁股,嘴里一边轻轻喊:“叭!”猪受了惊吓,尖叫着四蹄刨灰跑远了,剩下讨嫌的小孩子笑嘻嘻的,觉得自己十分勇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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