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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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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前两日回家去,坐下午三点的高铁,这趟车因为直接经停我们镇,车厢中听到许多操乡音的人。回去前北京正是烟景的盛春,花开得迅疾而凌乱,自山桃、杏花、玉兰至丁香、榆叶梅、海棠、晚樱,前后不过一周多时间,而春光倏忽已过半。查预报,南方却将是连天多雨的天气,因此往包里多放了一把雨伞,就踏上回去的列车了。一路南下,都还是艳晴天下,无尽的方正的麦田,从刚刚返青渐到翠绿一片,田埂间点缀着浅淡着色的杨树。偶尔麦地间忽地一个圆圆的坟堆,旁边傍一株青柳,在平坦得几乎无意外的田野里,醒人眼目。临近清明,有的坟堆上已堆上了一圈红绿纸钱。过巢湖时天已全黑,车窗上不知什么时候打上薄薄一层雨丝,知道是已进入雨的区域了。二姐来接我,提早了二十分钟便到,qq(通讯软件)上跟我说:“爸爸去出站口接你了。”顿时觉得受宠若惊。上一次爸爸来接我应该还是我们念小学的时候,是哪一天下雨,他来学校接过我和妹妹。我说:“让他在车里先坐一会啊,这么早去那儿站着等二十分钟干吗。”二姐却说:“他已经去了。”

下了站台,外面在下小雨,没有意料,人竟然被空气里的水汽呛得咳嗽了一下。久居北方不见雨水的人啊。出了闸口,果然看见爸爸在外面站着,赶紧跑过去,笑嘻嘻说“爸爸你怎么也跑过来了”。他抓了我的手便走,一面说:“被罚款啰。”原来刚刚在等我的时候,他已经跟车站的人攀谈出一条消息,停在火车站在等接人的车,虽没有人告知不能停,实际已拍照预备年底罚款了。是才新出没几天的规定,还没人知道。拎了东西上车,拐上回家的路,车窗外一片白茫,仿佛起了很大的雾,而不是雨似的。爸爸说:“这是小雾漉雨。”过新义大桥,路边人家种的成带的油菜花,在车灯下闪烁而过。很快到家门口,二姐对爸爸说:“爸爸,你先下去把网拿一下好吧,我把车停到场基上。”这才知道爸爸养了一堆的鸡和鸭,为了怕鸭跑到屋后去,把屋子边都拉上了绿色的网。

进屋时雨还小,家里地面上一层返潮的水珠。灶屋地上几只蛇皮袋下面盖着发好了芽的稻种,爸爸今年要在家种田,这些稻种是要撒到田里去的。妈妈说:“热点什么东西给你吃吧?有青菜肉圆子汤,五花肉烧笋。”我说:“吃青菜汤吧。”于是热了青菜汤,妈妈又想起来说:“我晓得有样东西你肯定喜欢吃。”一面让三姐把大台子上剩的一盘腌菜梗子炒肉丝端过来。是爸爸春天在家腌的青菜梗子,比寻常腌雪里蕻的梗子要更饱脆多汁,吃起来果然很好吃。一会,我竟然一个人把一整盘腌菜都吃光了。

夜里睡在房间里,听见外面热闹的数声部重叠的蛙鸣和断断续续的几滴雨声,以为雨下得很小了,然而凌晨睡不着,起来去灶屋烧水,听见屋顶上硿砼的水打在瓦上的声音,才知道雨是很大的。过了一会,天上竟打起雷来,响几声,歇一会又响几声。蛙鸣声渐弱,直至消失不闻。天发白时终于睡去,外面屋角鸭子嘎嘎了一阵过后声音消失了,大概被放去了塘里。模糊里听见爸爸和村里人聊天,说今天不管怎样都要把稻种撒到田里去,田里水放半天了,还放不下去。起来梳洗过后,站到门前场基上,看见昨夜回来没有看到的田畈的样子:微雨还在落,水塘而外,水田里也全是水,远望如水镜,好像到处都是水塘一样。水田间偶尔一两块种了油菜花的田,还在开着。人家种在田边的一块菜园地里,豌豆开了白色的花。有人扛着整田的木制刀耙从塘埂上过,三坝子的对面有人在用机器耕田,传来咯哒咯哒的声音。这也是要做好了田撒稻种的。这些年乡下都不再像我们小时候那样特意做一小块秧田了,早稻都直接把发好芽的稻种撒进田里(单晚和双晚稻则多用秧模培秧,秧苗壮后再抛到田里),省去插秧一节,因为收割时也有收割机开来,不像从前要一棵棵割稻了。爸爸说直播的水稻产量还更高一些,只是不如插出来的秧那样整齐好看。

妈妈煮一种银丝细面给我们当早饭,爸爸去村子里人家借了大秤回来,把稻种用畚箕撮到蛇皮袋里,再用一根大棍子穿过秤绳,让姐姐跟他作对手,把三袋稻种的重量都称一过。我用手机计算器帮他加,一百二十四斤,早稻共六亩田,每亩田大概撒二十二斤多一点。算算每块田的大小,把稻种重新分装过,我说:“爸爸,今年恐怕又要多雨的,昨天回来在网上看到新闻说今年厄尔尼诺现象又很严重,厄尔尼诺现象就是有很多雨,像去年一样下雨下个不停。”爸爸说:“我晓得,现在气候还有正常的时候啊!”

过了好一会,爸爸却还不去田里,让我们查天气预报。今天雨,明天阴,后天和大后天又是雨。我们劝他要不明天撒,他说今天必须撒了,不然稻种恐怕要坏,“但雨这么大,这稻种怎么撒得下去!”忽然雷又打起来,雨下得更大了些。思量再三,爸爸说下午先把门口的一块大田撒了,剩下的明天再撒。

等田放水的时间里,他撑一把伞去田边看,过很久回来一趟,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掏出几条鲫鱼来扔进地上的澡盆里,再过一会回来,又掏出几条鱼扔进去——因为水田边就是水塘,田角的水直接放到塘里去,塘里吸水的鱼上溯到田里,他就顺手把吸水处的鱼捉回来了。家里小孩子见到鱼,十分兴奋,围在澡盆边看,吃午饭时妈妈便烧了一碗。吃完饭我到房间床上坐着,听见妈妈在外面吃了一惊说:“那哪个在我家田里干么事?在逮鱼?那是赵黑蛋家儿子吧?”声音未落,只听见爸爸把筷子一扔,人已到了场基上,远远对着田里的人大喝一声:“那田里不能逮鱼!你在田里那么一踩,我等下怎么撒稻种!”过了一会,大概田里的人讪讪地上来了,只有爸爸还在生气。我问三姐为什么,三姐说:“孬子吧,田里踩得尽是脚印子,等下稻种不就撒进去了吗?”

午后田间水已渐渐放尽,远远看去露出灰色的泥面。爸爸从田里回来,我问他怎么还不撒稻种,他说:“撒不了了,起风了。”仔细看前面一小块水塘,果然起了均匀的縠皱,我不禁疑惑:“这么点风也要紧吗?”爸爸说:“主要还是雨——雨又下大了,一会又刮风,又下雨,稻种撒下去风把水一吹,稻种全部吹到一起去了。那田里土又搞得不平,水一放才看得出来底下全是窝啵凼,我下午还要把田整一遍才能撒。”家里没有耕田的机器,这几亩田原是前几天爸爸请人来做的,“就是请人家搞,大机器搞不匀,今天水一放才看出来的。还有他们刚逮鱼踩的脚印子,也要去荡平了。”我问他请人家搞田多少钱一亩,他说:“价钱不一样,有的要一百,有的一百二,我没问。”

过了会爸爸在门口脱胶鞋,赤脚穿拖鞋。我说你干什么,不冷吗?他说,我下田啊,冷什么?而我已冷得穿了姐姐的外套,犹觉春寒恻恻。我说:“不能穿胶鞋下去吗?”他说:“那哪行,那不踩得全是洞吗?我打赤脚踩的泥巴眼小些。”一面把裤脚卷到膝盖高处,就这样扛着刀耙到田里去了。过了很久我在门口遥遥看见他站在田埂上,用力用刀耙把离田埂不远的泥面捣成更细腻平整的。家里事情忙完,妈妈拎了些鸭蛋,和三姐一起去坝子上外婆家,顺便去舅母家拿舅母送我们的梅干菜,一面嘱咐我在家看小孩子。过了一会,愈发觉得冷,人在床上坐不住,不由自主要滑到被窝里去,却又睡不着,只是呆看手机。等了两个小时,妈妈和三姐终于回来了,头发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拎一大篮做粑粑的蒿子(五月艾)。我见了不禁欢喜,说:“你们已经把蒿子掐回来了吗?掐了这么多!”妈妈说:“哪里是,就上面那一把,回来塘埂上掐的,底下是梅干菜和家奶奶菜园里掐的茼蒿。”拿筲箕篮子来一装,果然只有小小的一篮。恐怕不够做粑粑用的,妈妈和三姐拿了伞和剪刀,又去村子另外一边塘埂上去找。又过了好久,终于回来了,却只有连篮子底都盖不满的一点野艾蒿和几根鼠曲草。我惊讶怎么才这么一些,三姐说:“找不到啊!童家坟山那边恐怕多一些,妈妈不敢去,我们就在三坝埂上找了一圈,也没看到。”我问:“为什么掐不到?按讲现在没什么人掐蒿子,应该到处都是才对啊。”妈妈说:“你以为现在的田埂跟以前的田埂一样,以前的田埂人走得多多,踩得多平,草多短,现在的田埂上全是几尺深的荒草,蒿子根本不长。以前村子里多少人家噢,现在荒得你能走过去啊,连塘埂都塌得不成样子,走起来生怕摔倒了。童家坟山那么远,现在哪还敢去啊。”

起来门口水田灌满白水

下午妈妈和三姐便在灶屋做粑粑。三姐烧火,妈妈在灶上把蒿子洗净切碎,和肥腊肉丁一起加进粉里揣拌均匀,再一一搓成圆形,压成饼状,到锅里两面煎黄。等粑粑全部煎完,再一一排贴到锅壁上,加一点冷水,盖上锅盖煊一会,使之熟透。我们喜欢吃有厚厚的壳的,外面脆硬,而里面熟软,吃起来很好吃。因为三姐想吃糖馅的,我想吃腌菜馅的,于是又包了几个带馅的。带馅的粑粑都是白皮,里面包着白糖和腌菜。做完粑粑已是黄昏,爸爸从田里回来,被催着去洗了澡。晚上,因为怕装在袋子里闷烧掉了,那几袋发芽的稻种就又被倒了出来,摊在灶屋和堂屋的地上,上面仍盖上一层薄膜。

夜里觉得太冷,把房间里收着的一床棉絮解开来盖在被子上,才终于暖和起来,慢慢睡着了。清晨照例被鸭子声吵醒,这一回清醒一些,听见爸爸喊“鸭哎,鸭哎”,把它们引到塘里去,大概今早的鸭蛋已经下过了。想到今天要尽早去泾县的山里给爷爷上坟,于是便即起来。夜里蛙鸣又鼓噪起来,此时门口的水泥地面已被风吹干,露出灰白的颜色。一个醒定的阴天。

七点半出发。爷爷的坟在泾县孤峰的云泊湖,我还是念三年级或四年级的时候,和妹妹一起跟着爸爸去过一趟。我们走去十分遥远,清晨出发,等走过大路,穿过田畈,爬过山坡,走到云泊湖时已过中午。那时的记忆也已十分模糊,只记得坟旁林子里的映山红过人头高,我们曾掐了映山红的花来插在爷爷的坟头。今天是二姐开车,走几年前修好的水泥路,自然要快得多了。从小孤山开到林场,林间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天色黯黯地,旧年的竹林倒映在水塘中,山间杉木暗沉的深绿和新发树芽的柔绿参差其中。点缀的是人家屋后或田间一两块仍在开黄花的油菜田。偶尔有对面开来、大约也是去上坟的汽车,还有迎面骑来的摩托车,男人戴黑色头盔,车把手前插两根挑纸幡用的细竹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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