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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文学讲习所(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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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颖:上次谈话后我回去想了一下,其实主要谈了一个成长的过程,很大一部分的内容是在写作以前的,还有写作之初的一些情形;如果顺着下去,就是谈从开始写作以后一直到现在的这样一个过程,上次也谈了现在的基本状态和对写作的认识,关于这个过程,还没有怎么展开来。我们接着谈谈这个,你觉得怎么样?

王安忆:可以,基本上按照这个脉络,岔开去的话也不要紧。但是按照这种谈法的话,也许谈不够篇幅啦。前面二十多年才谈了一次,接下去还要再谈好多次,谈什么呢。

张新颖:这个过程下去,我想谈个一两次就差不多了。因为我们谈的过程中会谈到一些东西,比如说“看”的经验什么的,就特别提出来谈一谈。

王安忆:接下去还会有这样的话题。

张新颖:前面的主要是围绕你个人来谈了,今天就接着讲吧。

王安忆:我上次讲的现在都有点忘了,想一想。这么来讲,就我的创作道路,在我的写作的生平里边,大概有几个关节口,有一个是讲习所,讲习所应该说是比较重要的,至于它重要在什么地方,一下子很难下结论。从事实上来讲,我是一九七八年回到上海的,就在《儿童时代》社做编辑,因为是做儿童小说的编辑,我会到一些学校去,写了些儿童小说,其中那个《谁是未来的中队长》就得了一个全国的奖。当时我去讲习所,应该讲我是里边资历最弱的一个人,就整个情况是最差的一个人,因为我的业绩恐怕只有这一个短篇小说,六千字,而且那时评奖还没评出来,只是有些好评,据说已经送到全国的少年文艺的大奖评委会上去了,在我们学习期间才评出来,是二等奖;当时我们这一班里边还有一个同学瞿小伟,他比我小三岁,我们俩是最最年轻的,他的一篇小说写小孩的,我还记得叫《小薇薇》,就是我和他得了这个奖。

张新颖:这个奖的名字叫什么?

王安忆:叫第二次全国少年儿童文艺创作奖,我们是二等奖,这个奖第一届是“文革”以前颁发的,停了多年这时又延续下来,可是后来是不是延续下去我就不晓得了。那时候八十年代初,应该讲,奖项是不多的,那么有了这么个奖的话,在讲习所还算是给自己攒了点资历了。我唯一在讲习所的这一点点资格,很薄很薄的,他们那时候多是得了全国的优秀小说奖,中篇小说奖啊,短篇小说奖啊,说出来一个个名字都很吓人的,蒋子龙是我们班长,还有叶文玲,陈国凯是我们副班长,还有张抗抗,还有上海的竹林,还有叶辛,叶辛那时候在贵州的,还不算上海的,就我们这帮子人,很厉害的。

张新颖:还有陈世旭。

王安忆:还有陈世旭。反正我们这里边三分之一是得过奖的。还有莫伸,也是得了全国奖的。好像全国奖里边凡是这个年龄段的人,差不多都在我们里面。

张新颖:你们是这个讲习所“文革”后的第一批?

王安忆:之前有四届,全都是“文革”以前,很早以前,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像邓友梅、刘真啊他们这些人都是的,就是差二三十岁了。我们说是说第五届,其实隔了好多好多年才出现的第五届,那时候叫文学讲习所,到了我们后边就改成鲁迅文学院了,人们都称我们为“黄埔五期”。比较厉害,这帮子人太棒了,老师都对他们很客气的,那么我在里边就显得特别差的,特别没资本。对于我来讲,在刚开放的时候,能够到北京去,能够有半年时间接触到很多开放的思想,我觉得这是很重要的。同时,又有了一段时间可以进行写作,有了一种职业写作的预习,因为半年里边基本上半天上课,平均是半天上课,其余时间你就是写作,而且大家在班里边有一种互相影响的气氛,都很想发表作品嘛,尤其是我,因为我资历特别薄,所以我就写得特别勤奋。

张新颖:只有半年的时间?

王安忆:很短的时间,半年里面还放了一个暑假,时间是不长的。

张新颖:放了个暑假?那你们是几月份去的?

王安忆:我们是四月份去,到十月份结业,十月份以后讲习所替我们每个人向工作单位请了三个月的创作假,一直到年底可以写东西不用去上班,因为上班蛮严格,不像现在。所以首先气氛是很好的,和许多中坚分子在一起;第二个是什么事都不干,就过着文学的生活,我觉得这对我很重要,是让我在这个处境里边泡一泡,还有一个,从那时候开始至少给我一个暗示:将来可以过这样的生活——写作的生活。所以我从讲习所回来特别不安心上班,就是不想上班,为了这事差点儿被处分了,我自说自话就不去上班自己放自己创作假,而且当时也挺傲的,文学讲习所我们第五届挺骄傲的,也挺得意的,这么一个佼佼者的班。我在这个班上的这半年对我特别重要,我不仅得了个奖,虽然得奖作品是以前写的了,我在这班的时候写了很多东西,我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雨,沙沙沙》大部分是在讲习所的时期或者写作或者发表的。好像一下子就在那里得天时地利的感觉。我记得很清楚是六月份,六月份正好在讲习所学习期间嘛,我一下子在《人民文学》《北京文学》《广州文艺》发表了三篇东西,这在班上挺轰动的。因为那时候发表作品不像现在这么多这么广泛,而且《雨,沙沙沙》这么一个小说挺特别的。我现在回想,我们这个班上的人都蛮好的,有一个同学叫王宗汉,他儿子叫王家男,就是编《短篇小说选刊》的那个,东北的。王宗汉当时在主持一本还不是省级的,地市级的刊物,什么名字想不起来了。

张新颖:地区级的刊物。

王安忆:对,好像是地区级的还不是省级的这样一个刊物,他就向班上的同学约稿,我就给他写了一篇小说,他把这篇小说给了当时中国青年出版社的好像是《小说季刊》,三个月出一期的,当时刊物不像现在这么多嘛,北京排来排去就这么几个,他就说帮我推荐到那儿去,因为那里有个编辑一直在我们这里约稿。他就帮我推荐过去,原来是给他写的。可是他说给他的刊物可惜了,那就是《小院琐记》。他们都待我蛮好。蒋子龙也向我约稿,那时他是天津的《新港》主编,他向我约,我就给他了一篇小说,他亲自指导我改,他真是有兄长风度的人。他们都挺提携我的,好像很多重要东西都是在那个班上写的,记得有一篇对我来说比较长的短篇小说叫《苦果》,当时写好给叶辛看的,叶辛在那里也是比较成功的,写了两部长篇小说。叶辛看了以后很肯定我,激动得不得了,他当时就对我讲了这么一句话:“你好像写东西很有气氛。”那时候我和叶辛接触特别多,上海人好像多比较喜欢清静,与人交道也比较拘束,星期天都是在讲习所度过的,不像别人朋友多。叶辛那时候就是和我讲怎么写小说,所以我觉得叶辛很有趣。叶辛谈他在贵州的生活谈得特别多,而且我觉得他谈的贵州生活比他小说里写的要生动得多了,然后就教我怎么写小说。他那时候已经有崇拜者,不像我们还默默无闻,他的崇拜者送他一本手抄的东西,上面就是说,写眼睛有多少多少种写法,写一个人的神态有多少多少种写法,像尚方宝剑一样,有这样一本书在手里面什么都不怕了。你可以想象那个气氛,非常文学化的,都在努力地想把自己的东西写好,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古华那时候就在班上跟我们说他的小说,讲《爬满青藤的木屋》,《爬满青藤的木屋》是被《上海文学》退稿的,真是不可理解的事情,后来在哪儿发表了,得了全国奖。他讲得最好的是《芙蓉镇》,所以我觉得当时的写作是很慎重的,不像现在那么随意地写,他们那些故事已经在脑子里滚瓜烂熟了,他们那些作者尤其是内地来的,以故事为主,故事在他们那里是很结实很结实的东西,有多少生活经验,多少的情绪在里面,然后慢慢结构成《芙蓉镇》。当他在给你讲述的时候其实就是创作了,他给我讲的《芙蓉镇》到现在还很清晰,非常好,而且他的那种湖南口音,他讲述时候的《芙蓉镇》比他后来写在纸上的更加民间化,他写成小说已经有点文艺腔,因为普通话的表达形式。还有贾大山,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他是农民的聪明。可是后来我们这个班走的人特别多,去世的特别多,先是青海的郭玉道,他是边疆过来的嘛,原来生活也比较艰苦,他先去世;然后是乔典运,他是河南的,还有贾大山,最近还有杨干华,还有黑龙江的刘亚舟。我们这班走了好多人,大都是贫苦的农民,苦出身的那种。乔典运当时是我们班年龄最大的一个人,穿了件黑棉袄,剃了个平顶头,完全就是个农民的样子,他来我们班上的时候好像四十九岁还是多少,反正我感觉是很大的一个人了。所以我们到北戴河的时候,当时我们的所长,中国作家协会的一个干部,就说你们这些同学在一起应该打破一些圈子,应该和不同的人在一起,他举一个例子让大家哄堂大笑,他说:王安忆可以和乔典运在一起谈谈嘛。

张新颖:差别非常大了。

王安忆:可见我和他有多么不同,对,差别很大了。一个是年龄差别,性别也不同,然后一个农村一个上海的,于是大家就哄然大笑,就觉得很滑稽。我们这个班很勤奋,后来的班都没我们勤奋。

张新颖:大概有多少个人?

王安忆:每个寝室住四个人,应该三十来个人吧。有一些人是再也不写了,有的就出国一去不回了。

张新颖:你说这些名字的时候,我一想就想起来了,因为我年龄小,最初读你们的作品还是小时候,小时候读乔典运的作品,蒋子龙的作品,还有《爬满青藤的木屋》啊什么的,那时候影响可真大。

王安忆:想起这个时代,真是风华正茂的时代。我觉得人和人的交流是很重要的,那时候把我放在他们中,无论别人怎么说——有人说我是开的后门,其实不是开后门——但确实对我是非常非常幸运的一个机会。本来是四个人一间宿舍,开始女生一共只有三个人,一个叶文玲,一个张抗抗,一个竹林,所以还要一个女生,否则不是浪费了?上海只有一个竹林,是不是再给一个名额?那时候叶辛还是贵州的嘛不是上海的,所以就把这个名额交给了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他们在作者里面找了两个人,一个王小鹰,一个陈晓明。但是她们两个都在大学里读书,一个在华师大,一个在复旦。就想到我刚写了《谁是未来的中队长》,我就这样被选上去了。最好玩的是,我到那里报到的时候,有个作者不能来读书了,那个人叫母国政,当时也很有名的,我想他之所以不来,也是瞧不上,当时年龄也大了,跟小孩子在一起搞什么啦,就不来了。然后就选贾平凹,贾平凹也不来,最后马上就要开学了,临时定了当时《歌德和缺德》的作者李剑的妻子刘淑华,所以老师经常讲,王安忆啊,要是先定她的话,你就来不了了。因为她来了,所以我们从四人宿舍又搬到一个五人大宿舍。我真的是很侥幸进去了。可能我不去的话照样写这些东西,可是去的话呢在心理上可以给我自信心嘛,可以和他们在一起,让我学到那么多东西,也尝试到那种文学的生活方式。

张新颖:你刚才讲的时候用了一个词,文学生活。一个人的写作好像体会不到文学是一种生活,而大家凑到一块儿去就好像过的是一种文学生活了。

王安忆:对,我觉得最初是需要这样的一种气氛的,好比学术要从学府生活开始一样,可能是蛮重要的。如果你一个人在家里写作,慢慢也可能有出来的一天,但总是不会那么热烈吧,总是沉闷的,寂寞的,或者不是那么快乐的。所以我回想起来,这半年的讲习所生活的影响非常大,对别人怎么样不知道,因为他们很多人已经很成功,他们也经常缺课逃课回家,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会有出版社找他们去开座谈会。只有我是不逃课的,我去也没地方去,我是一堂课也不缺的,每天都坐在那儿。

张新颖:上课对你们来说不是很重要,是不是?

王安忆:对我来说很重要,各人不一样的,我从来喜欢上课,现在还会去听课。我现在把讲习所的笔记翻出来看看,我觉得上课上得很好的,现在学生大概都上不到这么好的课,因为都是从大学里找来的最好的老师。

张新颖:都是哪些人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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