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承志、张炜(2/2)
张新颖:他对历史是有感情的,这也是比较特别的,因为很多作家对历史没有感情。
王安忆:历史里面的诗意都被他攫取了。比如他学的民族史里面有迁徙,这个迁徙就能够展开很多想象;然后战争,这种东西就是能使人激情澎湃的。
张新颖:你就看他写的小说,不管是写新疆,还是蒙古草原,还是宁夏,他小说里面的那些人物,也不仅仅是人物,那样的生活整体,总是会给你历史感的,他不是要写历史,但是就是给人这个感觉,这也是我觉得他特别的一个地方。
王安忆:中国历史那么漫长,版图那么辽阔,时间和空间的含量都特别长,就特别能满足他的悲情。还有一点我觉得他比较宝贵的就是,对人民苦难的一种反应。
张新颖:而且特别是对少数民族。
王安忆:为什么对少数民族?就是因为他们最弱啊。凡是弱小苦难者,他都会激起反应,他懂得他们,他不是在宁夏调查,准备写《心灵史》么,他给房东带的礼物我们都不能想象。我们能够想象的不外是给他们带点糖果食物啊,最多带点被子、粮食,他买了头牛,六百块钱,买了头牛。他怀着很美好的感情讲房东家媳妇,将清苦的生活过得很有意境,比如面条,就会擀得又细又长,摆成一个十字,然后中间点一点红的辣椒油,就成一朵花了。
张新颖:怎么说,他和我们不一样,因为我们是在汉文化的环境里长大的,我们一讲中国肯定是汉民族,平时也不大会去想汉文化以外的事情;他是回民,他这个工作的背景,包括下乡的背景,都是在中国的边上,老是和少数民族联系,会不会产生一种对汉文化的——
王安忆:抵触。我觉得他不仅是对汉文化抵触,他是对所有主流的文化的抵触。有一点蛮奇怪的,他绝对不吃猪肉的,是成年以后,他决定遵守伊斯兰教教律,他就不吃了,很坚决地不吃。我问你为什么不吃,他就说,人有的时候必须要找一个东西来自律。所以我觉得他是很理性地选择了信仰。
张新颖:我们的文学啊,我们一般意识不到,其实有一个优势文化对弱势文化的关系的,我们老是说中国文学中国文学,其实就是汉文学了,少数民族的文学文化表达从来就没有进入到这个主流里面。
王安忆:但是张承志其实还是在汉文化里啊,这是没办法的,与生俱来,但是他为自己建设了一个另类精神家园。我就是觉得这个人的天性里面是有一种蛮可贵的精神,比如他对自然的态度,很奇怪的,他曾经把他插队地方的几个牧民,带到北京去,他带他们去了北京动物园,他说他们看到老虎的那种眼光,怎么描绘呢,不可思议地,就是觉得你们怎么能把老虎关在笼子里,如何的轻薄,没有敬畏之心,他们对自然是很敬畏的。张承志就是一定要找到一种使他敬畏的东西,他最苦的是他找不到。
张新颖:他真的是一个很独特的人。他不写小说也有点可惜。你说的那个很对的,就是他是一个诗人,他不是一个做活的人。
王安忆:他现在好像和以前已经有些变化了。他是这一代红卫兵作家里面,思想最有发展的一个。
张新颖:你刚才说到张炜和张承志关系很好,你怎么看张炜呢?
王安忆:谈到张炜,我觉得他写得最好的,还是《九月寓言》。虽然你可以看出他很多地方是学《百年孤独》,但是学得好,它完整,他自己重新塑造了一个村庄。
张新颖:当然这样理解会比较简单,可我觉得他身上有两种性质,一种是《九月寓言》这种,一种是《古船》那种。你看他有的时候讲话也是这样,很幽默的,这个时候你就觉得他特别可爱;到他绷紧的时候,是那种批评啊,愤怒啊。他一旦松弛下来,就特别有意思。
王安忆:他身上最文学的东西,就是诗意,他也是一个抒情诗人。我特别喜欢他写那些果园里的、海边的小女孩。我和张炜说,我发现你写的小女孩,都是那种小小的、乖乖的、特别美好的女孩子。一旦他写到这种情形下,文笔也流利了,情绪也变得非常的轻松快乐。《九月寓言》是他最好的小说,将他的诗情最大规模地表现出来,《外省书》也不错。《外省书》还是在《九月寓言》那个系统下面的。《外省书》里面,他要批判的东西太多,有个批判其实很好,可是似乎资源不足,就是关于“普通话”的批判,可惜没有充分表达。他很想把生活当中现实的细节诗意化,在《九月寓言》里做得非常自如,到《外省书》就做得有点生硬。但是无疑,他是我认为正面的作家,有美好的情感。“美好的情感”这个话现在已经被批判得没什么价值了,可事实上作品的好和坏一定是这上面来见分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