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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莫言、贾平凹(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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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我不知道你说的那地方在哪里。我插队的地方在安徽淮北,我就觉得我们那边的人特别古板,正统,他们不爱谈鬼的。你如果说,你有没有鬼故事讲,老人就不高兴了,觉得你这个人老邪的,不可以讲鬼的。子不语怪、力、乱、神。

张新颖:我那个地方就是跟莫言的地方差不多,整个齐国的风气,和鲁国非常不一样,史书上就记载,齐国人喜欢乱说,而且谈的就是神鬼。我们从小都是听老人讲鬼故事,他没别的故事给你讲,一讲就是鬼故事,我们农村长大的孩子都有一个经验,要晚上听鬼故事,然后听完鬼故事要回家,黑不隆冬的,不敢回家,害怕。就是那种心理,特别喜欢听那种恐怖的鬼故事,但是又害怕。莫言肯定是这样长大的。

王安忆:我后来到农村,我们那个农村,真是没有上海恐怖。你讲到鬼故事我想起来,我们上海的里弄是非常恐怖的,像我生活的地方,淮海路的弄堂里面,可恐怖了。上海的后弄,不是恐怖,是阴森,非常阴森。首先它有很多传说,说是传说,其实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而且是在不久之前,说这里有个上吊的女人,那边垃圾桶里有个小孩子被人家杀掉的,那里嘛又有个精神病,我们的弄堂给我的印象特别阴暗。然后又有个大问题,后弄里面没有灯,每一次我们学校里面晚上有活动,我很大一个困扰就是,晚上回来怎么样走回这条弄堂。我老是觉得这条弄堂里埋伏了很多很多鬼怪。我家里都知道我这个情况,每次,都要派人在弄口等我。我现在想起来,我们家的后弄正好对着前面打破掉的一个后窗,这后窗上曾经有过一个精神病在那边喊叫,这个窗的玻璃打碎了也没重配,用木板钉了很多横条。这个窗户是我从小最害怕的地方。我倒从来没有在农村受过惊吓,觉得蛮明朗的,平平坦坦,我们那里的民风倒是堂堂正正的。

张新颖:我看莫言的小说,就觉得,怎么回事,这家伙把我们小时候听的东西都写出来?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莫言的很多小说,是有当地传说的影子的。我记得读大学的时候,有一天看了《红高粱》,我就想,这个小说的故事,我十年以前都听说过了,谁谁都讲过,好像是那一带流传很广的故事。当然了,不能说莫言就是照搬了民间的故事和传说,小说里面有这些的影子。

王安忆:说到《红高粱》,其实,每一个作家都是有一个庄稼做底的。莫言的高粱,张炜特别喜欢红薯和玉米,苏童很喜欢棉花,我很喜欢麦子的。庄稼真的很美,没看到庄稼的人不知道它怎么美,你想象不到一块土地里面,一个种子,它最后会长成这么样的形状,这么丰富的形态。这种形态根本不是人能够制作的。

张新颖:你插队的时候种过麦子?

王安忆:我们种麦子。我现在回想,我那地方没什么可爱的,就麦子可爱。而且我们的麦子是套种的,它为了增加产量嘛,里面套什么呢?豌豆。等到豌豆挂角,麦子还没有熟透,我们在麦田里走的时候,我们就可以摘嫩豌豆吃。嫩豌豆是我第一次吃到,真好吃,而且可以这么敞开着随便吃。我们农村有一种规定,你吃多少都没关系,但你不能带走。即便是这么贫瘠的土地上,依然保留着这么一种慷慨的风度。

张新颖:那我们是小时候掐麦穗吃,麦穗快熟了,但还有点绿的时候,就搓一搓吃了。那个味道很特别的。

王安忆:现在,农村在我脑子里面有亮光的,就是麦田。然后我们把麦子和豌豆一起打下来,麦面里面掺了豌豆粉,绿莹莹的,很有情调的。

张新颖:贾平凹呢?你和他有没有什么交往?

王安忆:贾平凹呢我和他联络不太多,但也蛮友好的,相处中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语言的问题,我听不懂他的话。他也很苦恼,为什么我的话你会听不懂,所以我们在一起交流需要翻译。那一次我到西安去,和我的一个记者朋友,他请我们在他家门口吃那个羊肉泡馍,那是我第一次吃羊肉泡馍。那次我就觉得他特别可爱。我们做了一个游戏,所谓心理测试。我是从香港学来的,就这个游戏的顺序是说,你想一个动物,这个动物的所有形容词,你再想第二个动物,然后这个动物的所有形容词,然后再想第三个。最后给你解释,第一个动物是代表你所认为的你自己,第二个动物就是说人家认为的你,第三个动物,就是实际上的你。我还记得路遥想的第一个动物是熊,第二个我想不起来了,第三个动物是牛,而且第一个动物的形容词他说得非常酷烈,就是把人一掌拍死头也不回的,这个是路遥。贾平凹的特别好玩,我记得他的第一个动物是狐狸,第二个我忘了,第三个动物是乌龟。他知道答案就笑得不得了,我就觉得他像个孩子,他个子也比较矮嘛,就在街上,就趴在墙上笑,他说,你看我自己以为是个狐狸,其实是个乌龟。特别可爱。他是陕西南部的语言,很难懂的。我比较喜欢的他的小说是《鸡窝洼人家》。

张新颖:这个作品是比较早的。

王安忆:我觉得他这个小说写了一种特别朴素的农家小康生活理想,他也没有用先进与落后的观念去评价这两对人,只是让他们各落各的窝,各得所归。他这个小说特别像民间故事,民间传说,有一种质朴的结构。我蛮喜欢这部小说的。很多作家,如果他们能够遵从内心地去写农民的生活,会写得很好的;但是我觉得整个意识形态都好像在告诉人们,农民的生活是没有价值的,这很可怕。

张新颖:如果是一个好的作家的话,他慢慢会摸索到,慢慢会意识到,自己意识到这个东西,那就破除意识形态的迷障了。

王安忆:这真是一个很反常的情况。这又要谈到那个劳动的问题啦。农民实在是太贫困了。我记得我最喜欢的阎连科的小说就是“瑶沟系列”,我觉得他写出了农民的困苦,不只是农民,而是普世的悲怆。也因为现实是太困苦了,所以人们会鄙夷劳动,鄙夷自然。你看前几年在《中国作家》里面有一个青年作家的中篇,这个作家完全没有名气的,题目叫《夭折》,奇怪的是,他写过这个小说以后遇到车祸死掉了。这篇小说写得非常好,有些像汉姆生的《垦荒记》,他就写一对年轻男女,怎么样结婚,怎么样盖房子,怎么样慢慢过日子,然后生了个孩子,孩子死了,再生一个,又死了,又再生一个。这篇小说特别好,写的是生活,可惜一点也没有受到什么重视,而且这个作者的命运又是这样子的,我觉得很古怪,就好像天谴的一样,因为他把一个天机给泄露了,这就是生活的天机啊。我蛮喜欢挪威的汉姆生的。这种写作已经不大受重视了。山西的葛水平,我喜欢她的也就是这个状态,她现在已经是三十多岁了,三十岁以上的作家,这个年龄会相对稳定一点。我特别不希望他们这些人受到什么损害。我觉得他们多宝贵啊,就这么点硕果仅存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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