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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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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可以清算一下我所欠父亲的债务了。

可以由我对自己实行一次良心的清洗和清理了。先说一下我没有花那十元钱让父亲看一场他想看的电影《少林寺》,当时,我身上是一定有钱的,记得回到豫东军营以后,身上还有十七元钱。就是说,我完全有能力挤出十元钱,包下一场电影,让父亲生前目睹一下他一生都有些津津乐道的“飞檐走壁”的那种神话和传说。为什么没有舍得花那十元钱呢?当然,是小气、节俭和当时的拮据所致着。可是,更重要的是些什么呢?是不是从小就没有养成那种对父亲的体贴和孝爱?是不是在三岁、五岁,或者十几岁时,父亲倘若从山上或田里收工回来,给我捎一把他自己舍不得吃的红枣,或别的什么野果,我都会蹲在某个角落,独吞下肚,而不知道让父亲也吃上一颗两颗呢?我想是的,一定就是这样。因为自我参军以前,我从来没上街给父亲买过一样吃的、一样穿的;甚至,从田里回来,也没有给父亲捎过一穗鲜嫩的玉米。我倘若不是那种私欲旺极、缺少钟爱他人之心的人,在有能力给父亲花十元钱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去花呢?人总是这样,在来不及的时候才明白,在不需要的时候才会大方和无私,在一片推让中才会无私和慷慨。毫无疑问,我也是这样的人。是那种天冷了首先要自己穿暖、天热了首先要自己站在树荫下面的人。这样的人,无论对谁,包括自己的血缘父母,都有一个先己后他的顺序,先己时不动声色,后他时张张扬扬。而且张张扬扬还在先己后他的掩盖之中。仔细想想,我确凿就是这样。当时没有替父亲包下那一场电影,最为直接的原因就是因为没钱,可为什么回到部队后,身上还余有将近二十元钱呢?如果自幼就是那种爱父母胜过爱自己,是那种肯把父亲的吃穿、喜好放在自己心上的人,我会不包那一场电影吗?为什么到了父亲死去之后,才来懊悔这件事情呢?这不也正是要把自己冰冷了的善、爱穿上一层棉衣吗?把自己善、爱的燥热,表白着放在浓荫下的风口朝四处张扬吗?至今我都认为,一个人可以对他人在任何方面缩手退步,而绝不能对自己的父母、对与自己一切有血缘关系的兄妹、子女,在任何时候退步缩手,哪怕是死,或去流血。然而,我却没有这样去做着。

其次的第二笔欠单,就是自己执拗地服役,执拗地逃离土地,从而在别人以为一切都合乎情理中改变了父亲的命运,使父亲愈疾复发,六年后就别离了这个他深爱的世界。这是我永生的懊悔,永生又可以用许多生存、前途和奋斗的理由来搪塞、来辩白的事情。正是我自己总是这样的搪塞与辩白,正是不敢直面、正视是我的行为导致父亲过早下世的根本缘由,也才出现了父亲死前不久,在我头脑里下意识的“只要父亲活着,我们家(我)就不会有好日子过”的罪恶的念想。这是我对父亲的第三笔欠单,是无可辩白的罪孽。甚至,是上天行使应验的权力,召回父亲的最好依据。那么,我的父亲,他在生前知道这些吗?他先我们一步体验了生,又体验了死,他死前究竟想了什么呢?人们随时可以体察生的感受,却永远只能揣猜死的意含。死亡,到底是一种对生的惩治,还是对生的超度?也许,既是惩治,又是超度;也许,既不是惩治,也不是超度,仅仅是一单纯的结束。有的人,享尽了人间富贵,因此他才留恋今生,恐惧死亡;也有的人,正因为享尽了拥有和富贵,他才能与死亡谈笑,面对结束如超度一般的轻松与自如;还有一种人,因为受尽了人生的苦难,才体味到了死是一种真正的新生,才真正地把死亡视若超度而企盼、而实践。可是我的父亲,他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他留恋人生,是因为他受尽了苦难;因为他受尽了苦难,他才加倍地体味到了生的意义和生中的细微的欢乐。春天,他可以把口罩戴在脸上,坐在温暖的院里,抵抗着最末一丝的冬寒,望着门口行人的脚步,以此恢复他在病中忘记的乡村模样和记忆;夏天,他可以在门口、村头、田野慢慢地走动,观看庄稼的生长、鸡狗的慵懒,以此来重新感受这世界的存在,和存在的温馨;秋天,他可以坐在避风的哪儿,守着母亲淘晒的粮食,望着从天空南飞的雁阵,慢慢回忆他种过的田地、收过的庄稼和他纯属农民的人生与经历;就是到了冬天,到了他人生的寒冬,北风呼啸,他呼吸困难,也可以围着侄男甥女为他生的火炉,或躺在床上母亲和姐姐们特意为他加暖的被里,端着我那知情达理的嫂子为他熬的汤药,望着方方和圆圆,他的一对同岁的孙女和外孙女,看她们嬉戏,看她们争吵,借以享受亲情和血缘所带来的天伦的欢乐。他为什么不留恋这个世界呢?地里的田埂还需要他去慢慢地打上一段;邻里的争吵,还需要他去说和与调解;子女们成家后的生活烦恼,也还需要他坐下去劝导与排解;就是孙子、孙女、侄孙、侄孙女们,也还需要他拉着他们在门口玩耍着长大。

他真的是没有过早离开这个世界的理由,没有不留恋这个世界的理由。对于父亲来说,对于一个农民来说,只要活在这个世上,能同他所有亲人同在一个空间里生活和生存,苦难就是了享受,苦难也就是了欢乐。我的父亲,他清明洞白了这一点,体会了这一点,因此,他把死亡当作了是上帝对他的惩戒,可又不知道自己本分、谨慎的一生,究竟有哪儿需要上帝的惩戒。所以,知道自己将告别这个人世时,他长时间地含着无奈的眼泪,最后对我的哥哥用企求的口吻说:“快把大夫叫来,看能不能让我再多活一些日子……”对母亲最后的交代,也就是了他的遗嘱,他说:“老大、老二媳妇都在城里工作,都是城里的人,可我们是农民,在乡下惯了,我死后你就一个人在农村过自己的日子,到城里你会过不惯的,过不好的……”而父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则是:“回来了……吃饭去吧……”这是一九八四年农历十一月十三日的中午,我在前一天接到父亲病危的电报,第二天中午和妻子赶回家里,站在父亲的床前,他最后看了我一眼,眼眶里蓄满泪水后,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对这世界说的最后一句话。仿佛就是为了等我从外地回来说下这一句,仿佛就是父亲不愿和我这样的儿子相处在同一空间里,所以父亲刚刚说完这话不久后,他就呼吸困难起来,脸上的凄楚和哀伤,被憋成了青紫的颜色。这时候我便爬上床去,把父亲扶在怀里帮着大夫抢救,可当父亲的头倚恋在我胸口的时候,当父亲的手和我的手抓在一起的时候,我的父亲便停止了呼吸,把头向外猛地一扭,朝我的胸外倒了过去。然后,他把抓我的手也缓缓松开,两行凄清的泪水便从眼里滚了下来。试想想,父亲不留恋这个世界,他会在他生命的最后流出那凄清的泪水吗?可留恋这个世界,他为什么又要走了呢?走前为什么要把头从我的胸前躲出去,要把抓住我的手松了开来呢?这一切,不都是因为他的头贴在我胸前时,听到了我心里曾经有过的“只有父亲下世,我们才有好日子过”那一瞬恶念的回音吗?

将人比物说——世物中有种昆虫,在生下儿女之后,要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为食粮,来把儿女的幼年养育至成年。这样喂养的生命景观,展示了什么样的生命意义呢?还有一种毛色暗淡的狼,有食时可以与父母共同享用,然只要七天饥饿,四处找不到食物,它就要把年迈的父母残酷地吃进肚里,而做父母的这个时候,望着儿女把自己咬得鲜血淋淋,也不会吼叫与还口。想一想,我是不是那蚕食父母的昆虫和以年迈的父母为食的残酷、饥饿的野狼呢?即便不是,身上不也藏着那样的恶端品性吗?从不花十元钱去为父亲包一场电影那样的日常细节,到一味地要逃离土地因此改变父亲命运的执拗行为;再到敢于产生恶念的内心,我到底算一个儿子吗?算个儿子又是什么样的儿子呢?是不是我在经过了这次忏悔和清理之后,面对父亲我就能经得起良心的最后质询呢?我不止一次地想过、算过了,我欠父亲的债务不是钱,不是物,而是因恶而欠的生命和命运。算一算,我的大伯活了八十二岁,我的三叔也已将近八十岁,去年故去的四叔,死时也已六十九周岁。以他们弟兄的平均年龄来核算,我父亲的生命如果应该有个平均值,那么,他至少应该活到七十五到七十六岁间,可是,父亲死时却只有五十八周岁。这样说,我所欠父亲这十八年的生命债务,如何才能偿还呢?村里有人和父亲是同样的病,同样的病症也活到了七十六周岁,如果父亲这病,没有因我而发,焉何知道他就活不到七十六岁,活不到八十周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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