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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严(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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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是偏穷乡村的农民,极尽平凡和卑微,可又是一个堪用超凡去形容的尊贵的生命和尊贵的人。

那一年,房子盖将起来了。

那一年,我发成哥哥完婚了。

盖起房子那一天,自然是依着乡村的风俗,慷慷慨慨,放开来请匠人们好好吃了与喝了。吃了肉,喝了酒,待匠人与小工都离开繁闹,别了新房后,竖在路边的那三间高大的瓦屋里,空落出的清静,散发着半青半红的砖和石头混合成的硫黄味,还有泥土的潮润和馨香。屋子里净净荡荡,似乎辽远开阔。初夏的阳光从门窗透进来,照着那些清丽的味道,如照着看不见的绸纱。就在那屋里,在我和叔伯哥哥与弟妹们都站着坐着欣赏房屋,赞赏阳光,开始对生活有着懵懂美意时,大伯从外边进来了。

大伯说:“你们弟兄都在呀。趁都在,我给你们说上几句话。”然后,大伯就立在门口的阳光中——因为他身材高大,一米七多的身子立在那儿如竖着一块板——站在他用一家人的血汗盖将起的三间瓦屋的门口,对他六男二女的子女们说:“房子盖起来了,债也欠下了。人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欠,唯独不能欠的是人家的债。从明天起,我们一家人都重去拉石头、卖石头,尽快把欠人家的债务给还上。”

生活又恢复到原有的轨道上,和原本就没有离过轨道一样。早上天不亮起床到十几里外河的对岸涧谷扛石头,然后再蹚着齐腰的急流运到河这边,卖到村里那些国家的麻雀单位里。一天两趟,走时星月满天,回时星月也满天。除了农忙和过年,其余时间里,大伯一家人天天如此,年年如此,一干一恒持,就是三年多,和又一个中国历史中的“三年困难时期”一样。

总算无论如何,因为这竖起的新房子,使我大伯家沧桑的日子,显出了与他户人家的相同和不同。相同的是,过的都是那个年代里乡村瘦弱的岁月;不同的是,因为大伯家人口众多,其岁月中的日子,就过得比别人家更为艰辛和疲惫。但在这户人家中,因为大伯的存在,就像一片新生的林地中,有一棵粗壮而古老的大树,一下让那林地有了境界和气韵,有了精神和风骨。大伯正是那片林地中的那棵古而壮的树,因为他如牛如马地劳作,因为他如头羊、头雁样领着子女们为活着,并力求在活着中让子女们尽力吃得饱一些、穿得不那么破烂裸露些,并且在他们长大成人时,都能够有理由谈婚论嫁,有条件娶妻生子,我大伯在他不识字并且在他不善深究言谈的人生中,深深地明白两个字的含义和深邃,那就是——尊严。

就是人活在世上的某种尊严。

尊严有大小之说,但没有高贵卑贱之分。如同钟表上的时间,座钟大者可卧似房屋,站如松柏;小者犹如拳头鸟蛋,搁在桌角床头,如鸟雀卧枝。手表有当年南京产的“钟山”牌,大如铜圆,光亮中显着浅黄,三十元一块,戴在手腕上,鲜明而粗糙;有上海产的上百元一块的“上海”牌,相比之下,确实有了精致和薄美。可再一看那些进口表,日本的超薄和透亮,瑞士的琳琅和滑润,这些物件品相,有大小,有贵贱,有美丑,可其所走动的时间,却一律都是时、分、秒,都是积累着分散了的岁月和生命。而我们生活的尊严、人的尊严,也正如钟表上的时间,钟表可以不一样,时间却必然是等同和相同。比之于时间,尊严亦是如此。国王的尊严不一定比百姓的尊严要大,要厚重;省长的尊严不一定就比一个乡村平民的尊严更为值钱,有价值。

我在想,国王为了他的尊严,可以砍掉人头的话,而百姓为了自己的尊严,是要在被杀时,努力把腰杆挺直些,要在世人面前展示一下自己活在人世并不那么猥琐和自卑。那么说,后者的尊严其实要比前者更让人敬重和尊崇。

如果省长为尊严不惜下发一份文件,动用无数的人力和财力时,农民为了自己的尊严,要把收割的镰刀磨得快一些,把耕地的犁铧弄得尖锐一些儿。那么说,后者的尊严,也要比前者更为本源和人道,更为人性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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