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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短路(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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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家里和我家里一个样,一家人都沉默在寂静里,坐在上房的正屋不说话。待我进去时,我看了看大伙儿,轻声问:“我伯呢?”有人瞟了一眼里间屋。我便顺着那目光,朝里间屋子走过去。那间里屋比起外间暗许多,光线细弱,像病人恹恹的呼吸样。我是在门口怔了一会儿,才看见靠后墙的床铺上,大伯躺着面朝里,后背对着门口这一边。

我轻声叫了一声“大伯”,朝大伯的床铺走过去。

大伯动了一下身,可没把身子转过来。

也就站在大伯的床边上,很想学着大人们,问大伯你觉得现在身子好些吗,很想说赌输了你就赌输了,怎么能这样去寻求短见呢。可我什么也没说,就那么站了一会儿。也不知道站了多大一会儿,似乎感到了无趣样,才又默默转着身子朝外走。这时候,也许是我抬脚要走的脚步惊动了大伯吧,大伯忽然翻了一个身,把身子挪到床边上,拉着我的手,又用手摸了一下我的脸,用很低,却是很清晰的声音对我说:“安心上学吧,大伯以后不赌了。”

大伯的这句话,让我泪流满面,感觉到大伯那时候不过是赌博输了家产什么的,即便大伯不仅赌博,而且杀人越货,他也还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亲大伯,是我最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哦。从大伯家里含着眼泪出来后,我心里的温暖山高水长,洋溢得如一片海洋般。直到今天忆起大伯那次自杀的事,忆起父亲、大伯和叔叔间的兄弟情,忆起他们各自为了最普通的生存和人生中最普通的得失与过错,我都深刻地体会到,一个人的成长,最重要的需求不是物质的吃穿和花费,不是精神上大起大落的恩爱和慈悲,而是物质和精神混合在一起的那种细雨无声的温情与滋润。正如需要成长的草和树一样,缺光少雨当然不可以,可暴雨暴日的轮流与交替,似乎不缺水,不缺光,但最终迎来的却是不成材的疯生和疯长。而只有那种细雨无声的滋润和给养,只有那种光线充足却非暴晒暴烫的阳光和灼目的明亮,才可以让草成草、树成树,让人的心灵成为未来充满善与温情的一颗心。

我是在充满贫穷与温情的家庭长大的。

我的那些叔伯兄弟和姐妹,也都是在充满贫穷与温情的家庭与家族中长大起来的。我们叔伯兄弟姐妹十五个,堂叔伯兄弟姐妹二十几个人,包括我,没有成才做官的,没有暴富到流金流油的,但没有一个不是善良的,没有一个不是把善良作为人生的底色后,在这底色之上去涂着别的色彩颜料,让人生尽可能地有些丰富、充满情谊和活着时多一些人间烟火的快乐与温暖的。

善良,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基和原本。

而家庭和家族中世代酝酿的亲情与温情,则是养育善良的土壤、阳光和细雨。

从我大伯家里回到我家后,我母亲简单地给我叙述了大伯自杀的缘由与前后。说大伯那一天去结算了半年来一家人给几家单位机构卖石头的钱,偏巧碰到了往日常在一块赌博的朋友们,七说和八劝,几个人就到了某一地方去。在那地方大伯很快输了自己的钱。至于输完后,大伯想了啥、做了啥、内心有着何样的挣扎和苦痛,没人能知道,没人说得清。横竖与反正,在吃过午饭村人都歇午觉时,大伯从街上回来了,和往常一样同见到的熟人说了话,和往常也一样,在他家门前站了站,看了看前后左右和街景房舍,而后让一个孩子去把能找到的没有上学读书的自家和亲戚的孩子都找来,把那些叫他爷和外公的一群孩子领到路边泡桐树的阴凉里,从口袋里抓出一大把、一大把买回来的糖果和糖豆儿,每个孩子分了一把后,又问谁还没有分,孩子们举着手里的小糖说都有了。又问谁还没有来,便发现我大姐的女儿圆圆没有在那人群里,就让别的孩子把几岁的圆圆找来了。

圆圆叫了他一声“大外爷”(外公),他把口袋里的小糖给圆圆抓了一大把。再笑着问孩子们谁还没有吃到糖果时,孩子们也都笑着说全有了,全都有了呢。大伯就最后看了看那些孩子,一个一个摸了摸他们的头、他们的脸,待孩子们像一群燕子吃着糖果飞走后,大伯回家服毒了。

在他身上的口袋里,有个口袋是他给子孙们买的糖果、糖豆儿,另一个口袋里,是他给自己买的老鼠药。大伯回家关门服毒后,赶巧大娘洗衣服回来发现大伯口吐白沫躺在床铺上,这才呼天抢地叫着把大伯送到了医院里。

大伯被抢救过来了。

然而,就是到今天,过去了几十年,想起大伯那次寻短自杀前,给他的孙男甥女们每人最后分的一把糖果和糖豆儿,我内心都充满着甜味和温情。想到我的生命中,有过我父亲、大伯和叔叔们的身影和生命,那实在是上天给我的一种宽厚无际的关爱和恩赐。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可能什么都缺乏,唯一不缺的,正是来自父亲、大伯和叔叔们这一辈人给我的那细雨无声的温情与呵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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