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橘园美术馆看睡莲(1/1)
苏轼词中这类表述有时会使人产生误解。有人以为这是在表达玩世不恭、游戏人生、难得糊涂、别太在意,其实他才不是。他立刻就写了“记取”。上阕讲完历史的虚无之后,下阕立刻说什么是真实的。
如果我们所在的宇宙就是“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的翻来覆去,如果我们的时代和个人命运就是“俯仰昔人非”的众叛亲离,活着未免太惨了。可是,生活中有没有什么是确定的?下阕苏轼就要说那个确定的东西。
“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这是个浪漫、感人,但又略显荒谬的表述。在宏大历史、时代命运都难以把握、难以依靠时,他居然说:“我们在西湖边共享的那个瞬间是可靠的。”姜夔不是说西湖春天的美,在夏天到来时就要失去吗?不是说记忆会被以后的生活覆盖吗?但苏轼不这样认为,他很确定地说:“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言之凿凿,落地有声。
“记取”和“记起”有什么不一样呢?文天祥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223] 要把什么东西留下来,你是可以掌握的,所以叫作“留取”。要把什么东西留在记忆中,也是可以掌握的,所以叫作“记取”。不叫“恰记”,也不叫“记起”。“西湖西畔”是确定的地点,“春山好处”还含有确定的时间,“空翠烟霏”是回忆时一一如真的想往之语。这句话就和上阕“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一样铿锵自信。他说,我决定把这个瞬间留在记忆中,在任何想要提取这段记忆时,它都会真实地回到我眼前,就像面对的这座青山。
写西湖的诗词很多,有些是向没有去过西湖的人介绍景色,比如“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224] 和“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225] ,小学课本里全是这种。这类诗词的好处是能通过字面想象出那种美。而苏轼在《八声甘州》中说西湖的美是“春山好处,空翠烟霏”,这种美是无法转述的。除非身临其境、有过同样的经历,否则不可能知道,也无法类比。
一天,有个朋友来看我,我们围着湖走了一圈,后来他一直说“那天的湖真美”。但是我们无法向其他人描述那究竟是怎样的美。它的大小怎样,水质如何。朋友讲的不是这回事,他讲的是在春天美好的天气里和一个喜欢的女孩子相会,沉浸在一切都刚刚好的感觉里。
所以,这个男孩说“这个湖真美”和苏轼说“春山好处,空翠烟霏”是一回事。这样的“好”是不可被拆解的整体,是两个人各自的美妙与世界的美妙恰好在一个时间点上相遇。这种难能可贵的相遇足以抵抗历史带给我们的虚无感。
“空翠烟霏”是无法完全翻译的。从字面上看,只是说半山腰上有江南春天的湿气,有袅袅的云雾和深深浅浅通透的绿色。但这只是它的客观面,至于被主观赋予的美感,则要靠读者去自己的记忆中挖掘。这种美是秘密的契约。就像《高山流水》是俞伯牙、钟子期和那把琴之间的契约,“空翠烟霏”就是苏轼、参寥子和西湖之间的契约。如果世上已无钟子期,俞伯牙就再也无法奏出足够动人的音乐;如果没有参寥子,“空翠烟霏”的美也就沦为一个平平常常的景点。
苏轼接下去说:“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姜夔在《鬲溪梅令》里表述了所爱者的影像在时光中褪色,记忆在时光中消散。但苏轼不同。当然,他写这首词时,参寥子在场,但他同时也确信不管日后能否音信相通,心魂仍会相守。人类在对景物进行审美观察时,情绪深深影响着看到什么、看出什么。在巴黎的橘园美术馆,全白色椭圆形的展厅中心,几十年来,人们一坐几个小时,凝视周围墙面上360度布置的莫奈的多幅《睡莲》,分辨出清晨与黄昏、微风与急雨时的湖景,但终究是借此体验自己的情感流动。当苏轼感受到他与参寥子之间关系的确定性时,他看到的西湖,不是波光散射、西山日薄,不是落梅如雪、地老天穷,而是山色不改。就算他此去再无机会回到杭州,西湖的美也不会改易。
如果人生有两三个这样的朋友、一些这样的瞬间,我们就会觉得,虽然外在的世界里有很多东西都纷纷散去,但自身的核心不会被消解。所以,苏轼觉得必须再向参寥子表白一次,就用了谢安的典故,顺势立下另一个契约。
“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东晋名相谢安是绍兴人,《世说新语》中对谢安的才能与风度充满赞誉。李白也自我期许,说:“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 [226] 谢安受到朝廷猜忌去山东半岛做官时,为自己做了渡海的衣服,意在希望老了之后能从山东回到绍兴,可到那里不久就去世了。他的遗体被送回绍兴时,就是从西州门入的城。他的外甥因此非常伤心,一生都不再靠近西州门。
在当时的苏轼看来,发生在谢安身上的事情也有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被召入京看起来是升官,但在他起起伏伏的人生中,每一次变动都带来更大的风险。苏轼不知道此去是凶是吉,但他与参寥子约定,不要像谢安那样客死异乡,也不要让参寥子为自己伤心。
事实上,苏轼最后还是被流放到海南。他在那里生活到年纪很大的时候,宋徽宗登基,想再次起复苏轼,委以重任。苏轼渡过琼州海峡,再往北走时,客死常州。
这个结局多少使我们有点感伤,好像不管曾经如何努力地生活、珍惜每一段真实的相遇、牢牢记忆、及时感激,人生的结局依然不能掌控。在无常的命运中,那些珍贵的记忆片段会帮我们找到部分确定感,而那些时时体验到的失落,又帮我们破除想要控制一切的虚妄,使我们变得更自由,更轻松,更有人情味。
现代人处理自己人生困境的方法之一是去找一个心理咨询师,有时我觉得文学阅读也能起类似的作用。诗人用作品呈现自身的困境和绝望,同时也将他们抵御绝望的能力贯注在诗歌中。当我们在文学中穿行,体验这些非常尖锐的痛苦时,又无时无刻不被富有人情味的智者所牵引,所陪伴。等我们走出诗歌,过往生命中的伤痛好像也获得了某种程度的疗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