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洛(1/2)
塔洛平常都扎着根小辫子,那根小辫子总是在他的后脑勺上晃来晃去的,很扎眼。时间长了,人们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小辫子”,甚至都忘了他原来叫什么名字。
年初,乡派出所的来村里登记换身份证,召集村民开大会,所长叫了半天“塔洛”也没人答应,就问村长:“你们村里没有一个叫‘塔洛’的人吗?”
村长想了想说:“我们村里好像没有这样一个人。”
所长严肃地说:“你不能说好像,你必须要确认你们村里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村长想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有这样一个人,就说:“如今我们村里有几百号人,我都记不大清了。”
所长看着他问:“那你是怎么当这个村长的?”
村长有些生气,说:“当村长也不是让我去记住所有人的名字的,我的任务是带领全村人脱贫致富。再说我们村里的那些个婆娘们一个接一个地生,也不怕罚款什么的,光这两天就生了五六个,你说我怎么能记得住那么多人的名字,好多都还没取名字呢。”
所长笑着说:“你作为村长你就应该记住你们村里人的名字。”
村长瞪着眼说:“那你能记住在你们派出所登记的所有人的名字吗?”
所长说:“这个不一样,你是一村之长。”
村长说:“那你是一所之长。”
所长笑了,说:“既然你也不知道,那我就把这个名字给划掉了,到时到城里不让住旅馆了可不要怪我啊。”
村长也笑了,挥手让会计过来,问:“咱们村有个叫塔洛的人吗?”
会计是个中年人,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
会计看见村长和所长在等着他回答,就叫来了一社的社长。
会计问社长:“你知道咱们村有个叫塔洛的人吗?”
社长想了半天突然笑起来说:“有啊,怎么没有?就是小辫子啊!”
村长和会计都笑了,说:“是,是,就是小辫子,塔洛就是小辫子,小辫子就是塔洛,都是一个人,你看差点都给忘了。”
所长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们。
村长赶紧解释说:“‘小辫子’是塔洛的外号,因为都叫惯了他的外号,倒把他的真名给忘了,你看这事情弄的。”
所长问:“那他人呢?”
村长说:“噢,是这样的,他是个孤儿,也没人管,好多年前就承包了村里几户人家的羊,一个人到山上放羊去了。也不知是谁给起的这样一个外号,从他十几岁时我们就都这样叫了。”
所长说:“办身份证必须得本人来照相,你们得想办法把他叫来啊。”
村长问:“今天照吗?”
所长说:“今天照不了,必须得到乡上指定的地方照。”
村长说:“那我过两天想办法让他下山去乡上吧。”
大概过了十天,塔洛才到了乡派出所。
所长看了看塔洛后脑勺上被一根红线扎着的头发,问:“你就是小辫子吧?”
塔洛有点惊奇,看着所长的脸问:“你怎么知道的?”
所长笑了笑说:“我们当警察的,肯定是比别人知道多一些的。”
塔洛有点钦佩地说:“难怪有些坏人被你们抓到了。”
所长呵呵地笑着说:“你的意思是有些坏人没被我们抓到吗?”
塔洛说:“没抓到。前年我的三只母羊和九只羊羔被人偷了,你们就没抓到。”
所长问:“你报案了吗?”
塔洛说:“当然报了,我是托村长报的。”
所长说:“村长忙,可能是忘了。”
塔洛说:“也许吧。不过村长后来信誓旦旦地说他给你们报过案了。”
所长说:“丢几只羊这样的事太多了。”
塔洛说:“不过去年小偷偷了我的十二只羊,过了一个月就被你们抓住了,你们还是很厉害的。”
所长呵呵地笑着说:“丢的羊多了我们就得管啊。”
塔洛一脸钦佩地说:“被小偷偷了一个月了还能找得到,你们真是了不起。”
所长还是呵呵地笑,看见塔洛一脸钦佩就装作谦逊的样子说:“应该的,为人民服务嘛。”
塔洛也笑了,说:“这句话我知道,是毛主席说的,小时候上学时学过。”
所长不由地打量起塔洛来,说:“你还上过学?”
塔洛一脸认真地说:“上过,怎么没上过,我上过小学,我的学习成绩还不错呢,我还背过为人民服务这篇课文呢。”
所长说:“是吗?那你还记得吗?”
塔洛说:“当然记得,只要是我背过的东西我就全记得,不会忘。”
所长说:“那你背背看。”
塔洛稍稍想了想,就滔滔不绝地背了起来:为人民服务,一九四四年九月八日,毛泽东。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张思德同志就是我们这个队伍中的一个同志。
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做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张思德同志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
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我们如果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不管是什么人,谁向我们指出都行。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改正。你说的办法对人民有好处,我们就照你的办。“精兵简政”这一条意见,就是党外人士李鼎铭先生提出来的;他提得好,对人民有好处,我们就采用了。只要我们为人民的利益坚持好的,为人民的利益改正错的,我们这个队伍就一定会兴旺起来。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还要和全国大多数人民走这一条路。我们今天已经领导着有九千一百万人口的根据地,但是还不够,还要更大些,才能取得全民族的解放。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中国人民正在受难,我们有责任解救他们,我们要努力奋斗。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不过,我们应当尽量地减少那些不必要的牺牲。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今后我们的队伍里,不管死了谁,不管是炊事员,是战士,只要他是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的,我们都要给他送葬,开追悼会。这要成为一个制度。这个方法也要介绍到老百姓那里去。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使整个人民团结起来。
塔洛一口气整个地背完这篇文章时,看见所长张大了嘴巴看着他的脸。
塔洛说:“怎么样,我背的没错吧。”
所长脸上的表情这才恢复了常态,说:“没想到你是个天才啊!”
塔洛却不以为然地说:“我就是记忆力比别人好一点。”
所长问:“你是什么时候背的这篇课文?”
塔洛说:“十四岁,上小学的时候。那时候我们学的课文基本上都是毛主席语录,我还会背很多毛主席语录呢。”
所长说:“你真是厉害,你现在多大?”
塔洛说:“二十九岁。”
所长“啧啧”地赞叹着说:“我有你这样的记忆力,我早就上大学了。”
塔洛说:“我上了小学就没再继续上。我的父母早死了,我的亲戚不管我了。他们说你的记忆力好,就承包村里几户人家的羊放羊去吧,好好记住每一只羊的颜色和样子,不要弄丢了就有口饭吃了。我没有办法就去山上放羊了。刚开始时我有一百三十六只羊,第二年增加了十六只,第三年增加了四十七只,第三年增加了十一只,那年发生了一场雪灾,死了很多羊羔,哎,反正每年都在增加,没有减少过,现在增加到了三百七十五只,其中有二百零九只白羊,七十一只黑羊,九十五只花羊,一百三十四只有角,二百四十一只没有角。”
这时候,所长又张大了嘴巴看着他,过了一会才说:“可惜了,可惜了,你真是太可惜了。”
塔洛又说:“我觉得我替别人放羊也是为人民服务,虽然他们每年也给我十几只羊,也给我一点钱。”
所长赶紧点头说:“是是,那是,当然是了。”
塔洛说:“我喜欢毛主席说的‘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这句话。”
所长的表情又恢复了正常,说:“你看你虽然背得很好,但还是没有学好这篇课文吧?这句话不是毛主席说的,是司马迁说的,司马迁是个伟大的文学家。”
塔洛说:“是吗?那毛主席和司马迁是什么关系?”
所长笑了,说:“没有什么关系,司马迁是古代的人,毛主席是现在的人,他们没什么关系。”
塔洛有些不解地问:“那这句话呢——‘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张思德同志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这句话是毛主席说的吧?”
所长说:“这是毛主席说的,没错。”
塔洛说:“那这两句话怎么这么像呢?”
所长说:“说的都是一样的意思。”
塔洛说:“那我为我们村里的人放羊,如果死了也会像张思德一样比泰山还要重吗?”
所长说:“是,你如果死了也肯定像张思德一样重于泰山的,不过你离死还早着呢。但我可以看出你是一个好人,一个张思德一样的好人。”
塔洛问:“你怎么看出了我是一个张思德一样的好人?”
所长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我们一眼就能看出来。我们当警察的,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塔洛问:“你真得给我说说你们是怎么看出好人和坏人的。”
所长神秘地笑着说:“这可不能说,我们就是靠这个吃饭的。”
塔洛显出一点失望的样子,目光中又流露出了一些钦佩。
所长再次感叹道:“你的记忆力真是很好啊!”
塔洛这才记起什么似的说:“我是来照相的,村长让我来的。”
所长斜眼瞪着他说:“你怎么才来啊,人家照相的早走了。”
塔洛说:“村长昨天才派人来替我的,我今天就跑来了。”
所长说:“那你只能到县上去照相了。”
塔洛说:“不照不行吗?”
所长说:“不行,要办身份证。”
塔洛问:“身份证是什么?”
所长说:“有了身份证,你去了城里,别人就知道你是谁了,就知道你是哪儿的人了。”
塔洛说:“我自己知道我是谁不就行了吗?”
这时,所长记起了什么似的问:“你叫什么来着?”
塔洛说:“小辫子。”
所长说:“我是问你的真名。”
塔洛想了想才说:“塔洛。”
所长说:“塔洛,噢,是,你今天去县城找德吉照相馆,里面有个女的也叫德吉,你就说派出所让来照相的就知道了。”
塔洛笑了笑说:“我这真名好像不是自己的名字似的,自己听着都有点别扭啊。”
所长看了看腕上的电子表说:“你就不要光顾着说话了,快去吧,还能赶上去县上的班车。”
塔洛坐着班车到了县上。
从班车上下来走到街上时,塔洛的心里有点慌乱。他看着来来往往、东奔西走的人,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
他看到一个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过来了就赶紧问:“小朋友,你知道德吉照相馆在哪里吗?”
小学生看了看他的脸,又看了看他后脑勺上的小辫子,使劲摇着头。
塔洛说:“小朋友,你不要害怕,我叫小辫子,我要去德吉照相馆照相。”
小学生乐了,说:“你让我看看你的小辫子我就带你去。”
塔洛高兴地蹲下来让他看。
小学生饶有兴致地一边看一边说:“我们的老师说只有清朝的人才有辫子,你怎么还留着辫子?”
塔洛瞪着小学生说:“你可不要把我当成是从清朝来的人啊。”
小学生说:“我得问问我们的老师。”
塔洛站起来说:“你带我去德吉照相馆吧。”
小学生又吞吞吐吐起来,说:“我记不太清楚在哪儿了。”
塔洛急了,立即拿出十块钱说:“你带我去,这十块钱归你了。”
小学生一会儿就把他带到了德吉照相馆门口,拿着塔洛给的十块钱飞也似的钻进了前面的一个小卖部。
塔洛开门进去时,看见一个女的正在给一个男的照相,旁边还坐着几个人。待那个男的脸上露出一丝虚情假意的笑时,“咔嚓”一声响,那个男的就起身到一边了,另外一个男的又坐在了那个男的刚才坐过的凳子上板直了腰。
塔洛进去了,那女的也不跟他打声招呼,依然忙着。
塔洛就站在门口,说:“这里是德吉照相馆吗?”
那女的回头说:“是德吉照相馆,有什么事吗?”
塔洛说:“我找德吉。”
那女的停下来疑惑地看着塔洛说:“我就是德吉。”
塔洛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笑,说:“我是来照相的,是派出所的让我来的。”
德吉说:“是来照大头照的吧?”
塔洛说:“我也不知道,说是办什么证用的。”
德吉笑了,说:“咳,早说嘛,就是大头照,办身份证用的,还那么神神叨叨的,我还以为有什么其他的事呢。你就坐下等一会儿吧,他们都是来照大头照的。”
那几个人也看着塔洛笑。塔洛就在他们旁边坐下了。
待那几个人走了之后,德吉对塔洛挥了挥手说:“现在你来照吧。”
塔洛就过去坐在了那个白色背景下的凳子上。
德吉拿着一个照相机过来,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看着塔洛头上的小辫子说:“你怎么留了小辫子?”
塔洛说:“从小就留了。”
德吉说:“这样照大头照可能不行吧?”
塔洛说:“为什么不行?”
德吉说:“人家派出所的分不出你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塔洛很认真地说:“我就是刚从派出所来的,人家所长也没说什么呢。”
德吉笑着说:“好了好了,给你照就是了。”
塔洛像刚才那几个人那样坐直了身子,准备堆出脸上的笑。
德吉拿着照相机比划了几下,走过来摸了摸塔洛蓬乱的头发,说:“我建议你先去洗个头吧,你现在的头发太乱了,这样照出来不好看。”
塔洛说:“乱就乱吧,照吧,我没有那么多讲究。”
德吉认真地说:“这身份证办下来可是要用一辈子的,那上面的自己的照片照得好看一点不好吗?”
塔洛看着德吉的脸,没有说话。
德吉指了指窗户外面马路对面的一家理发馆说:“快去那里洗个头吧,是我一个好朋友开的。”
塔洛很无奈地站起来走出了照相馆。
塔洛走进理发馆时,一个短发的女孩起来招呼他。
塔洛有点新奇地看着女孩的脸说:“你是对面照相馆德吉的好朋友吗?我是来洗头的。”
短发女孩仔细看了他一眼就让他坐在了椅子上,然后走到他的后面从镜子里看着他问:“水洗五块,干洗十块。水洗还是干洗?”
塔洛看着镜子里女孩的脸也问:“干洗是什么意思?”
短发女孩笑笑说:“就是不用水洗。”
塔洛又问:“不用水怎么洗?”
短发女孩说:“哎,反正很舒适的,你洗了就知道了。”
塔洛说:“那就干洗吧。”
短发女孩就往塔洛的头顶挤洗发膏,轻轻地揉搓着头发。
塔洛还是从前面的镜子里看着短发女孩。
短发女孩也从镜子里看着他问:“干洗很舒适吧?”
塔洛说:“干洗确实很舒适。”
短发女孩又没话找话地说:“你这头发没洗都有一段时间了吧?”
塔洛说:“我是个放羊的,没有那么多水洗头。”
短发女孩故作惊奇地说:“噢,是吗?那你有多少只羊啊?”
塔洛不假思索地说:“我总共有三百七十五只羊,其中一百三十三只羯羊,一百六十八只母羊,七十四只半大的羊羔,这一百六十八只母羊中今年能产羔的一百二十四只,已经完全不能产羔的四十四只。”
短发女孩停下揉搓头发,有点惊奇地看着镜子中塔洛的脸,说:“你的记忆力真好啊!”
塔洛不以为然地说:“记住每一只羊的情况,才能放好自己的羊啊。”
短发女孩又开始揉搓头发,看着镜子里的塔洛问:“那你这么多羊值多少钱啊?”
塔洛说:“我今天来时卖了两只羯羊,给了六百块,现在一只母羊大概两百块,如果是待产的母羊可能会更高一些,两百五吧,羊羔一只一百多,这样下来可能差不多是八九万吧。”
短发女孩张着嘴巴说:“这么多啊?”
塔洛说:“不过三百七十五只羊可不都是我的啊,我自己才有一百多只。”
短发女孩说:“也挺多的。”
说完就让塔洛去冲头,塔洛过去坐在一个水龙头下面。
给塔洛冲洗头发时塔洛问:“不是干洗吗?这么又用水洗了?”
短发女孩笑了,说:“虽然是干洗,但最后还是要把洗发膏冲洗干净嘛。”
塔洛也就没说什么。
冲洗完了,短发女孩又让塔洛坐在镜子前的凳子上,打开电吹风给他吹头发。
塔洛又从镜子里盯着短发女孩的脸看。
短发女孩一边吹头发一边笑着问塔洛:“你怎么一直盯着我的脸看,我有那么好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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