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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脚医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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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脚医生到了!”一个比我还小的小孩用尖细的嗓音喊道,喊完之后小孩就不见了。

接着有人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出现在我家门口了,有点拘谨,背着个药箱子,看上去还有一点驼背。他就是我们在等的赤脚医生。我之前没有见过他,但跟我想象中的样子很接近。

天已经快黑了,外面下着大雨,还有此起彼伏的青蛙的叫声。

我父亲用手电筒照着赤脚医生的脸说:“你怎么才赶到啊?”

赤脚医生的身上全是泥,显然他在路上摔倒了好几次。他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不安地看着我父亲,说:“我是从另一个村子赶来的,一路上小跑着没有停下过,感觉肺都快要从嗓子眼里吐出来了。”

我父亲瞪着他不说话。

这时,外面的青蛙又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赤脚医生就说:“刚才在你家门口还踩到了一只青蛙,好像给踩死了。”

我们都没有理他。

我父亲是我们这个村的村长,我们村里的人都有点怕他。可以看出,赤脚医生也有点怕我父亲。

最后,我父亲瞪了他一眼,说:“还磨蹭个什么呢?快去救人啊!”

赤脚医生就赶紧问:“孕妇在哪里?”

我父亲指了指我家院子里的小木屋,说:“就在那里面,里面有很多女人守着呢。”

之后,一个女人把赤脚医生带进了小木屋。

从赤脚医生进门到他进了那间小木屋,我一直在拿手电筒照着他的脚看。发现他穿了一双被泥水完全弄脏了的皮鞋,我有点意外,也有点失望。我开始以为他肯定是光着脚来的,藏语里“赤脚医生”就是光着脚的医生的意思。那一年,我八岁。我对他充满了好奇心,尤其是对他的脚。

等赤脚医生一进小木屋,我就回头把我的困惑对我父亲说了出来:“阿爸,他怎么还穿着双鞋呢?”

我父亲有点没有反应过来我在说什么,盯着我的脸看。

我赶紧解释说:“赤脚医生不是不穿鞋的吗?他怎么就穿着鞋来了?”

我父亲“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严肃地说:“谁说赤脚医生就不能穿鞋了?这些赤脚医生整天跑来跑去的,跑那么多地方,不穿鞋怎么可以啊?”

我还是执着地问:“那他们怎么叫赤脚医生?”

我父亲说:“那只是个说法而已!”

我还是没有明白。

这时,我父亲说:“你快进去看看怎么样了?”

我进去待了一会儿就出来了,对我父亲说:“他们还在围着我姐姐忙乎着呢,我姐姐还在呜哩哇啦地叫个不停呢,其他女人们也呜哩哇啦地叫个不停呢。”

我父亲问:“那个赤脚医生在干吗?”

我说:“赤脚医生也在忙着呢。”

我父亲脸上有点不高兴的样子,不看我看着那个小木屋的门说:“现在的这些女人也真是,生个娃娃都这样!生个娃娃真有那么难吗?撇开大腿使劲憋口气不就出来了吗?真是的!”

我对我父亲的话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从小木屋传出的我姐姐的哭叫声一声大过一声,充满了整个院子。我阿爸的酒友尼玛大叔和他的老婆卓嘎也被我姐姐的哭叫声吸引过来了。尼玛大叔和他的老婆似乎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的,披着个袍子,边走边揉着眼睛。

尼玛大叔对我父亲说:“怎么还没生出来吗?”

我父亲说:“还没有呢!赤脚医生来了也没有生出来。”

尼玛大叔说:“现在的女人生个娃娃怎么就这么麻烦呢?要是以前自个儿就生出来了。听说我阿妈生我时就是在田间地头生下来的,她说那会儿她还在割麦子呢,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已经生下来了!”

我父亲说:“现在的人不能跟那时的人比了!”

尼玛大叔的老婆也感慨了两句:“做个女人真是难啊,生孩子拉扯孩子受苦受累不说,到最后男人们还一点儿也不理解!”

尼玛大叔对老伴的感慨有点不耐烦,让她赶紧进小屋去帮忙。

看着自己的老伴进了那间小木屋之后,尼玛大叔对我父亲说:“咱俩在这儿干着急也没啥用啊,还是去我家喝两口吧!”

我父亲很认同地点了点头,跟着尼玛大叔走了。走出大门后,他又回来站在门口对我说:“你姐姐生了就过来喊我啊!”

我赶紧说:“我也不想待在这儿。”

我父亲说:“你不许离开这儿,半步也不许离开这儿!”

半夜时分,我姐姐撕心裂肺、惊天动地、一阵高过一阵的哭喊声停止之后,大家都无精打采地出来了。大家的表情都很沉重,都不说话。

我赶紧问赤脚医生:“我姐姐生出来了吗?”

赤脚医生有气无力地说:“你姐姐生出来了。”

我问:“那我怎么没有听到小孩的哭叫声呢?”

赤脚医生说:“已经死了。”

我也没怎么想就赶紧往隔壁尼玛大叔家里跑。我跑进尼玛大叔家的客厅时,发现尼玛大叔和我父亲已经喝醉了,东倒西歪地躺在那儿。他们前面的桌子上、桌子底下也东倒西歪地躺着几个空酒瓶子,也像是喝醉了的样子。我觉得尼玛大叔和我父亲躺着的样子和那几个空酒瓶子很像,就忍不住笑了出来。之后,想到我父亲交给我的任务,就使劲推了推我父亲。但是我父亲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话,只是一个劲地挥手,最终也没有醒过来。

我是在第二天吃早饭时才看到我姐姐的。我以为我姐姐的表情会是很悲伤的那种,但是我姐姐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说说笑笑的,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我父亲和我母亲也用有点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姐姐。

白天就那样过去了,没有发生什么让我感到意外的事情,我有点失落。

吃晚饭时,我父亲像是终于忍不住了似的对着我母亲说:“真可惜啊,可惜咱们家少了一个人!少了一个人就等于少了一个劳力啊,而且还是个男劳力!”

我母亲瞪了一眼我父亲,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我姐姐。

我姐姐突然停下吃饭,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发了一会儿呆,之后就忍不住地抽泣起来,浑身发抖,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那天晚上我有点饿,想把碗里的面赶紧吞到肚子里去,但吃了两口就再也吃不下去了。

我姐姐正哭得忘乎所以时,我父亲突然说了一句:“我明天一定要找那个混账赤脚医生算账!”

之后,停顿了一下,动了几下嘴巴,显出继续要说什么的样子。我母亲给我父亲使了个眼色,我父亲就把已经冲到嗓子眼的话又咽回去了。

我父亲一口把碗里剩下的面一股脑儿灌进了肚子里。

我姐姐放下碗跑出去了。

之前,我姐姐也多次这样跑出去过,不管不顾我父亲母亲的劝告。我父亲母亲骂她,她就哭,像个泼妇一样。

之前,我姐姐有个相好。那个男人长得很英俊,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好看,村里好多姑娘都想跟他好。我姐姐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也很好看,村里好多小伙子也想跟我姐姐好。后来,他俩就好上了。他俩好上之后,我父亲母亲就极力反对,千方百计地阻挠,但也没什么用,他俩就那样好下去了。

一开始,那个男人不是我姐姐的相好。那个男人是村里另一个女人的相好。那个女人是个有夫之妇,长得也不是很好看。小孩们都说那个女人很浪荡,不知道这么个英俊男人怎么就喜欢上她了。后来,浪荡女人的男人找了他的几个表兄弟收拾了一顿那个英俊男人,他们就没在一起了。那次差点还把那个英俊男人的好看的鼻子给整歪了。我看见有一段时间那个英俊男人老是用手捂着鼻子,不让人看见。浪荡女人的男人在村子里到处吹嘘说他把那个英俊男人的鼻子给打歪了,要是还不听话就要把他的嘴巴也打歪。后来,不知怎的,我姐姐就跟他好上了。也有村里人说他们俩才是最般配的一对,男人英俊,女人漂亮。一年以后,就在我父母也快要接受这个现实的时候,那个英俊男人不见了。没过几天,那个浪荡女人也不见了。村里人都说他俩私奔了。那时候,那个浪荡女人还生了个女儿,村里人说那个女人太浪荡了,心太狠了,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舍得抛下。有人说他俩去拉萨了,也有人说他俩去了内地的上海广州之类的城市了。总之,他俩再也没有回来。那个英俊男人消失之后,我姐姐的肚子就一天天地大起来了。等大到一定程度之后,我母亲就对我姐姐说:“你要生孩子了。”我姐姐点了点头,脸上露出苦涩的微笑。

第二天一大早,我父亲就把我从被窝里拽起来,说:“快起来,快起来,咱俩去找那个混账赤脚医生算账!”

那时候,我们家算是我们村里的富裕人家,具体的象征就是我父亲拥有一辆三天两头就出毛病的二手嘉陵牌摩托车。我和我父亲出门骑上了那辆摩托车。我父亲故意把油门开得很大,让摩托车发出很大的声响,让摩托车从屁股后面冒出很大很浓的烟雾。

那天早晨的天气很好,但是空气里面充斥着一种很奇怪的味道,到现在我也记得那种味道,那种味道太怪了。村里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都扭过头来看我们俩。一些能跟我父亲搭得上话的长者提高嗓门喊:“村长大人,你这么着急是要去哪里啊?”

他们没有提到我,故意忽略我,连“你们”都不说,这让我有点生气。

我父亲也不理他们,反而把油门给加大了。

那些长者就互相说:“我们的村长今天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我父亲还是不说话,不理他们。

我对我父亲的表现很满意,对这些小看我的人就得这样。看他们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们的样子,我就替我父亲大声喊道:“我们要去找那个混账赤脚医生算账!”

长者们就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说:“噢,原来是这样啊,这样我们就放心了。”

我对他们的回答很不满意,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

我和我父亲赶到邻村赤脚医生家里时,赤脚医生不在家。赤脚医生的母亲跑出来迎接我们。显然她也认识我父亲,脸上立即堆起了笑。

我父亲看着赤脚医生的母亲说:“你儿子呢?”

赤脚医生的母亲回答:“我有三个儿子,你说的是我哪个儿子呀?”

我父亲看着她说:“你就不要装了,我说的就是你那个当赤脚医生的儿子!”

赤脚医生的母亲立即说:“他呀,他到一户人家看一个老人去了。”

我父亲说:“什么时候回来?”

赤脚医生的母亲说:“我也不知道。据他说那个老人也就是一天两天的人了,连他自己也不愿意打针吃药,说那是糟蹋钱,但他的儿子女儿们都很孝顺,希望他多活几天,好让他们多孝顺几天老人。”

我父亲说:“他们这是瞎胡闹!该走的时候不让走,他们给阎王爷走后门了吗?时候到了就得走,谁也留不住!阎王爷也留不住!”

赤脚医生的母亲说:“是是,说的是,该走的时候就得走,人家阎王爷说了算。”

赤脚医生母亲的腿不太好使唤,还一瘸一拐地走来走去,让人看着很难受。

我父亲看着她说:“你这腿这个样子了,你当赤脚医生的儿子也不给你治治?”

赤脚医生的母亲说:“当然治啊,他让我吃了很多药,有些是汉药,有些是藏药,比起藏药那些汉药可太难吃了,太难吃了,吃了那些汉药,好几天连饭也不想吃!”

我父亲说:“人家汉人的医术也很发达,听说有些藏药治不好的病吃汉药就治好了,很管用。”

赤脚医生的母亲说:“反正我是不吃了,有时候痛得实在没办法了就吃点藏药,毕竟还是咱们自己的藏药好啊!有时候吃藏药也有没用的时候,那种时候我就在心里请求阎王爷快点把我收走。”

我父亲和赤脚医生的母亲正聊着时,赤脚医生回来了,背着他那个药箱子。

赤脚医生看见我父亲显得有点意外,立在门口不动了。

我父亲看着赤脚医生说:“你回来了?”

赤脚医生点了点头。

我父亲说:“回来了就好。”

赤脚医生没有点头,用疑惑不解的眼神看着我父亲的脸。

我父亲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赤脚医生说:“不知道!要去看病人吗?”

我父亲说:“不是。你闯了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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