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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蔚蓝(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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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肢肥!肢肥!”

大嗓门儿响彻整个走廊。员工们一听就知道,又是胡子在喊三郎呢。

所谓胡子,指的是这个诊所的村木所长。他鼻子底下留着大大的恺撒胡 [1] ,所以员工们暗地里都这么叫他。

所长的胡须别具一格,嗓门儿也特别大。按理说,人到了五十五岁,说话也多少沉稳些了,可他的大嗓门儿好像是与生俱来的。

走廊上那个被他叫住的男人,立刻转身走回到站在诊室门口的所长跟前。

“下午要割阑尾,你来做吧。”

听所长这么一说,被叫做肢肥的男人用力点了点头。

这个男人名叫相川三郎。“肢肥”是所长擅自给他起的绰号。

这个外号源自于肢端肥大症这个词。不过三郎的身高只有一米七,作为一个男人并不算高大。

但是稍微仔细一瞧,就会发现他的手脚的身子比起来,显得比较大。若是比手掌大小的话,诊所里还真没有人能与他匹敌。而且他的脚有二十六码,和身高比起来,也略微大了一点儿。再加上他的脸本来就长,下巴还有些兜齿,从侧面看犹如一轮弯月。

所长初次见到三郎的时候,仔细打量了他半天,然后问道:“你有糖尿病吗?”不用说,三郎从没得过这种病。他摇了摇头,所长就说“让我看看”,便观察起了三郎的手和脚。

所长之所以对三郎这么有兴趣,是因为所长年轻时曾经发表过有关肢端肥大症的论文。虽然所长对于学习没怎么上过心,却自负地认为对于肢端肥大症还是有一知半解的。

病如其名,这是一种身体末梢增大的病。据说是由于脑下垂体分泌了过多的成长激素造成的。

这种情况如果发生在成长期之前,身体就会越长越大,变成所谓的巨人症。据说,相扑和摔跤运动员里就有患这种病的人。

若是在成长期之后得这种病的话,那么只有手脚和脸部等末梢部位变大。这就是所长最擅长的肢端肥大症了。

再来看看三郎,他并没有被诊断为肢端肥大症。即便是正常人,手脚稍大、脸像马一样长的也不少见,但并不等于这些人都得了肢端肥大症。

如果怀疑自己得了这种病,查一查血液里所含的成长激素量就一目了然了。患有肥大症的人,激素量会增多,分泌过多的话,还会导致糖尿病或心脏病等并发症。

所长开口就问三郎是否患了糖尿病,正是这个缘故。

当然,三郎的成长激素量没有异常,也并非肢端肥大症,只不过与身体相比,手脚稍大了些而已。

一般来讲,人的身体上总会有那么一处是近乎畸形的。

按照这个逻辑,所长就可能是患了“下垂体性矮人症”吧。

反正“肢肥”也不算是个特别难听的绰号。况且是肢端肥大症这个生僻外来语的简称,听上去还挺深奥的。

再说,手脚比别人大,也不能算是缺点。虽说有“傻大脚”一说,但对于男人也不是多大的事儿。有人还说脚大好,可以稳稳地站在地上呢。

而手大则可以断言是有益无害的。手指细长的人大多心灵手巧,三郎就特别擅长组装模型和做手工,对机器和电气等也十分精通,诊所里出了毛病的东西,都是被他修好的。

手指长的他,当投手时相当棒,就连打曲线球和下坠球也威力惊人。

小赌一把的时候也极为有利,尤其是打麻将码牌时,手指头长的人比较占便宜。

只可惜,三郎是个死心眼儿的男人,不会做那种投机取巧的事。只有一次,他说只要自己想做就没问题,并且在码牌时露了一手役满 [2] 和牌的技巧。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和他较劲儿了。

总之,他是个无所不能的人,而且好像还特别爱学习,具有遇事喜欢思考的天性。

三郎是三年前来到这家诊所工作的。他高中毕业后一直无所事事,得知诊所招聘员工,就来应聘了。

这座诊所位于伊豆群岛 [3] 南边的一个小岛上,因此很少有人愿意来这里工作。虽然属于东京管辖,但是距离东京有二百多公里,即便是直航船也得花费七个小时才能到达。当地的年轻人中学毕业后几乎都去了东京。

与之相反,三郎却从东京来到小岛。他的履历上写着,从东京郊区的高中毕业后,曾在新宿和涩谷做过一阵子调酒师。麻将貌似就是那个时候学会的。

只是走个形式的笔头考试,他成绩超群;面试时,他给人的感觉也是个很本分的人,完全看不出曾经在酒吧那种地方待过。

给他面试的干事长问道:“你为什么想在离岛 [4] 工作呢?”他答道:“只是特别想来这边。”

总体来说,这个男人似乎既没什么欲望,也没有多大抱负。即便是问他:“如果聘用了你,你准备做什么?”他也只回答:“我想轻松自在地工作。”

他来到岛上的时候还是单身。诊所的职员来码头迎接他时,他也只背着一个双肩包,里面塞着几本推理小说和内衣裤。

这座诊所只有胡子所长一个医生。曾经有过一个内科医生,还有东京大学的妇产科医生每个月来出诊两次,但他们都只干了一年就辞职了。

从东京乘船七个小时才能到这里,即便给出超高条件,医生们也都敬而远之。

胡子所长的专业虽然是外科,但作为诊所唯一的医生,不可能只看外科。在岛上,从内科到儿科都是他一个人接诊,有时还得接诊妇产科。名为接诊,不过是做些简单的应急处理,实在治不了的,就送到东京的医院或者乘船两小时的邻近岛屿的医院去。

在这个所长之下,有一名干事长、两名办事员、一名药剂师以及五名护士,另外还有两名炊事员和两名勤杂工,这就是全体员工了。其中一名办事员还兼任x光技师。

诊所起初打算安排三郎当实习办事员,因为正好有个女办事员结婚了,有个空缺。

但是,所长早就想聘用一个专门的检验师了。

就算是一家只有一位医生的小诊所,如果连验血和验尿都做不了可不好办。这些工作一直是让护士兼做的,但所长觉得她们不太让人放心。护士不怎么用心且不说,还总是给人脸色看,意思是这又不是我们分内的事。

来诊所后一年来,三郎一直在办公室实习,所长渐渐看出他知道的不少,什么都做得来,不但头脑聪明,也很有眼力见儿。

于是所长和干事长商量了一下,决定把三郎培训为检验师。

三郎对此也没有任何异议。

所长给三郎一本《临床检查法纲要》并进行了讲解,三郎领悟得也非常快。

由于他本来就动手能力强,所以无论是从耳垂采血,还是通过显微镜查血球数,他都能马上学会。

过了一年左右,三郎从事务工作改为专门做临床检验,顺便还接手了其他办事员兼任的x光拍片工作。

也就是说,他身兼临床检验师和x光拍片师两项工作。

这下子,诊所有点医院的样子了,但准确地说,三郎做这些工作是违法的。

无论是检验师还是x光技师,都必须毕业于专业技术学校,还要通过国家考试才行。在大城市的医院里,都是由拥有资格证的人担任的。

但是,在离岛的诊所里不可能这么奢侈。即便聘请专门的技师,他们也不会过来,就算来了,这里患者少,整天也是无所事事。

对于离岛的诊所来说,像三郎这种水平的技师就足够了。

而且实践证明,三郎的水平和专门的技师没什么两样,甚至应该说手巧的三郎还技高一筹呢。

反正有什么事,都是所长负责,这样的话就没有问题了。因为只要是医生,兼任检验师和x光片技师就不算违法。

所长渐渐器重起三郎来了,由于三郎是他从检验的基础开始手把手教出来的,即所谓的直系弟子,而且三郎悟性好,人也实在。

一有什么事,所长就喊“肢肥!肢肥!”交给他去做。

两年后,不仅是验血和验尿,就连肝脏和肾脏的检查也交给他了。

“咱们医院的临床检验,绝不输给中央医院。”所长还说起了这种大话,甚至还让三郎给自己做了手术助手。

做手术时让员工帮忙,并非是从三郎开始的。以前所长还让护士做过创口的缝合和打开,有时还让她们用钳子夹住血管。

本来诊所就没什么大手术,充其量也就是割阑尾或简单的骨折手术。即便如此,一个医生往往忙不过来,需要找个人当助手。

让护士做助手,在城里的私人医院很常见,只要不执刀,不是医生也可以凑合使用。

但护士都是女的,力气小,而且遇到什么突发状况时,她们总是动作迟缓。虽然她们是干这个的,对血也不发怵,却不能说适合做手术。

既然需要其他人来帮忙,还是男的比较合适。

胡子所长经过考虑,任命三郎为助手。手术时,就让三郎穿上和自己一样的手术服,给自己打下手。

三郎的确是做事麻利,悟性也好。而且面对男性,所长也好发脾气。即便是冲三郎嚷嚷“这样不行,再用点力”,他也马上照做,不会像护士那样闹别扭,或者撂挑子不干了。

如今三郎在诊所里,已经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了。他不但担任检查技师兼x光片技师,还兼任外科医生。

即便如此,三郎对外的职务仍然是实习办事员。因此,其工资也与高中毕业的地方公务员相近。

在诊所里,他的工资仅高于厨师和勤杂工。

即便如此,三郎也没有一句牢骚。事实上,这种事情靠发牢骚是改变不了的,他干的是违法的事,怎么还能要求涨工资呢?

比起这些来,三郎对于做检验和协助手术倒是乐在其中。事务工作不过是对着办公桌算算诊疗费用、数数现金收入而已,而协助手术则趣味无穷。

虽然工资很低,但三郎对现在的工作很满意。

“今天你要不要试试割阑尾?”

突然被所长叫去,听到这句问话,三郎眨了眨眼睛。

“是个初中男孩。”

今天的患者是一位十三岁的少年。

少年从昨天就开始腹痛不止,上午从学校直接过来的。所长立刻诊断为阑尾炎,马上让少年躺在病房里,并把孩子母亲叫来,告诉她决定实施手术。

“今天是第二天,适合做切除。”

急性阑尾炎在发病后第二天,患部会发炎且局部增大。这种状态就和那个一样,称为“勃起”。

阑尾位于盲肠顶部,发炎时就会鼓起来,从表皮上很容易发现。因此,此时切除比较容易,术后恢复也比较快。

过了这个时期,阑尾就会化脓,然后烂掉。那样一来,它就会和周围组织发生粘连,引发腹膜炎,那就麻烦了。

然而,太早做手术的话,阑尾太小,往往要费好大劲儿才能找到。

“可是,我行吗?”

“有什么行不行的?没事的,有我在你旁边呢。”

所长说得很轻松。于是三郎也动了试试看的念头。以前他一直是给所长打下手的。

用手术刀切开腹膜,寻找盲肠,然后夹出阑尾,从根部切除,再将切面四周的组织收拢起来缝合。这一连串动作三郎已经看过无数遍,早就烂熟于心了。

以前看所长做这种手术的时候,三郎觉得自己也能做。

但是,突然让他实际操作,三郎不禁紧张起来。

“如果你连割阑尾都不会的话,我也不能在这岛上舒舒服服地安享晚年了。”

“为什么呢?”

“这个岛上的外科医生只有我一个。岛上的人要是想切阑尾找我就好。但是,如果我自己得了阑尾炎,就没人能给我切了。”

“……”

“这个岛之所以没有医生愿意来,不光是因为太偏远,更重要的原因是,万一自己得了病,没有能救自己命的医生,许多医生是因为害怕这个才不来的。”

确实,一旦海上变天,这个岛就完完全全成了一座孤岛。

“可我不是医生啊。”

“所以要偷偷做啦。”

胡子所长啪地拍了一下三郎的肩膀,给他鼓劲儿。

少年的手术,是从下午两点开始的。

手术组成员有所长和三郎,以及递器械的护士长。

所谓“递器械的”,就是负责递送手术器械的人员。根据手术执刀医生的要求,要快速递出手术刀或血管钳。如果递送不及时,手术就不能顺利进行。

一般来说,执刀医生都紧盯着手术创口,不怎么看器械。即便嘴上说“手术刀”,也只是把自己的手伸向递器械的。递器械的要把手术刀刀背朝下,刀尖朝向自己,递到医生手里。万一递反了,就会割到执刀医生的手掌。也有外科医生因此而受伤。

传递血管钳和皮氏钳等止血钳时,也要将止血钳把朝前递出。通常经验丰富的护士,传递器械的时机把握得比较好。执刀医生说出手术刀的同时,手上就接到了手术刀。此时,器械碰到执刀医生的橡胶手套,会发出“啪”的一声。这声音既能增强手术室里的紧张感,也很好听。

递器械干得时间长了,几乎能记住手术的整个流程,知道执刀医生下一步需要什么器械。不知道流程的话,就无法流畅地递出器械。

护士长已经在这家诊所工作了二十年。她原本就是岛上的居民,高中毕业后去了东京的高等护士培训学校学习,毕业后在东京的医院工作了两年多后,又回到了这座小岛。

她和岛上的一位小学老师结了婚,但是四年前丈夫因病去世,她一直没有再婚。她虽已四十过半,但在诊所里是唯一一位拥有高护文凭的护士。

其他四个护士都是初高中毕业的实习护士。

从这座岛走出去,在大城市里考取了护士资格证之后,几乎可以笃定这人不会再回到这座岛上了。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的话,岛上的护士不足问题就永远得不到解决。

再也按捺不住的干事长,建议设立一项以毕业后回岛工作为条件的奖学金,但是由于村里财政困难,他的建议还八字没有一撇。

护士长有正规的护士资格,还在东京的综合医院工作过,所以对这家诊所来说非常金贵。大家之所以背地里叫她“副院长”,也是因为她在这家诊所里,实力仅次于所长。

除了这名护士长担任器械递送以外,手术中还需要一位“打杂护士”。这个人不用穿手术衣,只穿着平时的白大褂,戴上口罩,干些打下手的活儿。

比如在手术中测量患者血压、查看输液情况、按照医生指示打针等等。除此之外,还要担负在麻醉时按住患者、回收带血纱布等诸多工作,所以被冠以这个称谓。

今天的打杂护士由四名实习护士中经验最为丰富的铃木明子担任。今年是她在这家医院工作的第三年,她是实习护士里工作时间最长的。

明子觉得留在这家诊所没什么前途,曾经提出想去东京读非正式护士培训学校的请求,但是所里以“再干最后一年”为由,挽留了她。

剩下的村濑洋子和川合智惠子,手术时都留在门诊处。

从原则上来讲,诊所都是在上午接待门诊患者,下午比较空闲。所以手术和检验工作主要都放在下午进行。即便如此,偶尔也会有患者来看病。虽说大多只是来换纱布和拿药的患者,但是没人接待也不行。

而且诊所里有四间病房,十位住院患者。虽说是住院,大部分是老年人,患有高血压、糖尿病、风湿病等慢性病患者。正值青壮年的,也只有住三号病房的右腿骨折的杂货店老板了。

加上照顾这些住院患者,至少需要两名护士。

如此一来,包括护士长在内的五名护士,就是维持诊所运行所必需的最低人数了,一个也不能再少了。

现如今,如何稳定并补充护士,成为干事长的主要工作之一。

少年袒露着下腹部,躺在无影灯照射下的手术台上。

由于事先进行了轻比重的腰椎麻醉,他的脑袋被放低了些,于是肚子稍稍挺了起来。

消毒之后,用硫代硫酸钠擦拭过的少年的腹部,显得又苍白又单薄。

所长在这洁白无瑕的腹部右下方用手术刀背划了一下,马上浮现出一道宛如指甲挠过的红印。

“就是这儿。”

所长把手术刀递给三郎。三郎仍旧有些不知所措,所长将手术刀划过的红印指给他看。

“你就沿着这个印儿……”

所长本想说“切开”的,但没有说出来。因为说得太清楚,被少年听到就不好办了。

三郎终于慢慢拿起了手术刀。

“要使劲儿拉平。”所长用手指将少年腹部的皮肤绷紧。

三郎慢慢将手术刀尖抵在那条红印上。

“等等。”

所长松开绷紧皮肤的手,从三郎手中拿过手术刀。

“要这样……”

所长将食指按在刀背上,用拇指和其他三根手指握住刀两侧,给三郎示范了正确的握刀方法后,才把手术刀还给他。

“就这样,猛地一下子。”

三郎听了,就把手术刀插进了皮肤里。不用害怕,反正有所长呢,他现在已经想开了。他将手术刀插进了皮肤,一股脑儿地往下切。

他本以为自己切得够深了,但切口还是很浅,手术刀左右晃动着。即便这样,还是从一处切得比较深的地方冒出血来。

“再使点劲儿……”

听到指示后,三郎在浅浅的刀口上重新切了一道。

他没想到一直看着很简单的手术,实际操作起来竟然如此困难。

最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人的皮肤比想象的要柔软,很不好把握。不能像切菜板上的鱼肉那样切。这回,鲜血一下子从那条五厘米左右长的创口中冒了出来。

三郎急忙把手术刀搁在少年的腹部上,用纱布擦拭创口。以前一直是所长执刀,三郎打下手,所以养成了这个习惯。

所长苦笑着拿起手术刀,分开了皮下组织,腹膜立刻露了出来。由于患者很年轻,皮肤下面几乎没什么脂肪,只有些淡红色的肌肉。

“我给你夹着。”

所长说完就用镊子夹起了腹膜,然后抬了抬下巴,示意三郎“切吧”。

三郎慌忙从护士长手中接过了尖刀。

“轻轻地。”

听到指示后,三郎把手术刀尖对着那腹膜最上边,先轻轻地敲击了一两下,才插入了手术刀。这也是看着所长的做法学来的。

终于,“扑哧”一声,腹膜像断了线一般切开了个口子。虽然切口很小,但已经能看到下面蠕动的肠子了。

“好了,剪刀。”

按照所长的指示,三郎接过剪刀,将小窗口一般的切口上下剪切,将腹膜开大。

三郎全身都被汗水浸湿了,被无影灯直射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几颗汗珠。

“请等一下。”

三郎叫打杂护士给自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等护士擦完汗,所长递给他两把大号镊子,让他夹着肠子寻找阑尾。

“顺着这条筋找。”

所长把一条连在大肠侧面的白筋指给他看。只要顺着这条筋,一定能找到盲肠的位置。这就是寻找阑尾的窍门。

三郎一边用长镊子往前捯着肠子,沿着那条白线寻找起来。

以往,所长捯两三次肠子就能找到阑尾,偶尔慢了点也用不了一分钟。

但是,这也是看着容易做起来难。三郎刚要用镊子去夹肠子,肠子就滑落下去。肠子滑溜溜的,很难夹住。

“再用点力。”

虽然所长这么说,但三郎总觉得太用力会把肠子弄断。其实肠子比三郎想象中要结实得多,如果用镊子使劲儿一夹就断的话,那还了得。

“还在前面吧。”

听所长这么说,三郎继续往深处找去。额头上又有汗珠渗出,快要滴落下来了。如果汗水滴进了腹膜里,那可不得了。他虽然想让护士擦一擦,但是不到五分钟前才刚刚擦过。他正寻思着这样说会不会受到嘲笑,只听打杂护士铃木明子说道:

“我给您擦汗。”

“对不起。”

三郎把脸转向后面。明子对三郎很温和,空闲的时候,她有时还来检验室帮他的忙。

让明子擦完了汗,三郎重新夹起了肠子,再次找到了白线,开始往前寻找。

肠子依旧很滑溜,三郎感觉镊子的金属尖很不好使,真恨不得把手伸进去抓。

寻找了半天还是找不到阑尾,只有长长的蛇一般的管子绵延不绝。

到底在哪儿呢?难道这个少年本来就没有阑尾?以前曾经听所长说过一个移动性盲肠导致阑尾移到了左侧的病例。既然在右侧找了好半天都没有找到,会不会和那个病例一样呢?

已经找了两三分钟了,三郎额头上又开始冒汗了。

所长把手术都交给三郎去做,自己在一旁悠闲地哼起歌来。虽然有些跑调,却是新近年轻歌手唱的演歌。最近,所长总唱这些酒馆里放的歌。

突然,少年呻吟了一声。

“怎么了?”打杂护士明子跑了过来,“觉得难受吗?”

少年没有回答,扭曲着上身。肚子随之摇晃起来,肠子也从镊子上滑落了。

“放松,想吐就吐。”明子说。

所长还在哼歌。很多患者都在手术中恶心想吐。这种状况对所长来说一点也不稀奇吧。

三郎可顾不上哼什么歌。他全身都被汗湿透了,膝盖嘎达嘎达直打战。一紧张就更找不到了。

“您来吧。”三郎刚想开口请所长帮忙,只听护士长说:“先生……”

所长停止哼歌,看向护士长。

“请您快点来吧。”

“不是在做吗?”

护士长慢慢摇了摇头,口罩上边的大眼睛死死地瞪着所长。

少年又叫唤了一声,吐了些污物。

护士长锐利的目光直逼三郎,然后立刻移到所长身上,仿佛在说:“快把镊子从三郎手里拿过来,您自己找吧。”

“没关系的。”

“这样不行。”

所长也有点怕护士长。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从三郎手里拿过了镊子。

只用了不到三十秒的工夫,所长就找到了少年的阑尾。

从三郎找了很多次的地方稍稍靠里一点,所长像变魔术似的找到了红肿的阑尾。

“还是年轻人有精神啊。”

所长一边说着,一边切掉了肿起的阑尾。

“马上就结束了哦。”明子对少年说道。

所长接刀以后,少年立刻安静了下来。

“好了,现在缝合。”

把阑尾切除后的创口缝好,缝上腹膜,最后缝合皮肤,手术就完成了。这个过程三郎做过很多遍,所以速度很快。

“ok,剩下的像平时一样就行了。”

所长说完,很快摘下口罩和帽子,走出了手术室。

之后的包扎创口、卷腹带和用搬运车推患者回病房,都是三郎的活儿。

“已经没事了。”

三郎安慰着自己,把纱布包在创口上。护士长对他说:

“你跟我来一下。”

三郎被叫到了手术室旁边的准备室里,护士长喝了口水后说道:

“你不该干今天这样的事哦。”

“我也没干什么……”

并不是三郎自己要求做手术的。

“甭管所长怎么说,你都应该拒绝。你可不是医生,你干的事情是违法的哦。”

“这个我知道。”

“因为你,那孩子多受罪啊,你知道吗?”

“对不起。”三郎老老实实地低头认错。

“又不是医生,你好好想想该怎么做。”护士长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一个人静下来想想,护士长说的也不无道理。一个没有医生资格的人做手术是违法的。而且,万一发生医疗事故就变成刑事案件了。

但这不是三郎主动要求的,只是听从所长的命令而已。

话虽如此,三郎确实也有心一试。协助所长做了几次手术以后,他也想过哪怕只是一次,要是能主刀就好了。

护士长说他“应该拒绝”。可能是自己脸皮有些厚吧,确实做了不合实习办事员身份的事。

可话又说回来,护士长这么说也过了点儿吧?对于始作俑者的所长,她什么也不敢说,只知道训斥三郎,实在有失公允。

护士长对三郎总是很冷淡,还动不动就挑毛病。有一次静脉抽血时,她从患者那里听说三郎抽了两次都失败了,就话里有话地说:“作为一个检验员,技术那么差,真是麻烦啊。”一次手术后,她说三郎缠的绷带“太松了”,自己重新缠了一次。

每件事情她都要找三郎的碴儿。护士们也都知道,明子安慰三郎说:“那个老太婆说的话不用放在心上。”

三郎也不想放在心上,但护士长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对待他,让他也抑郁起来,仿佛无时无刻都被坏心眼儿的婆婆监视着一样。

可是护士长为什么只对三郎这么刻薄呢?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三郎刚来这家诊所的时候,护士长对他很亲切。在写收费件数时,三郎不清楚手术内容的话,她都会耐心地给他讲解。三郎一个人在厨房吃晚饭的时候,她也会给他拿一些好菜来。三郎还去护士长家玩过两次。

可是过了两年后,自从三郎被委任负责临床检查之后,护士长态度就逐渐变了。

即便如此,刚开始时,她还是教给三郎验血和验尿的方法,有时还客气地说,“你脑子好使,一教就会”。

但是,当三郎基本掌握了检验工作以后,护士长的态度突然变得严厉起来。

“连资格证都没有,也太自以为是了。”“才高中毕业,就这么狂妄。”三郎还听说护士长这么说过他。

没有正式资格证的确属实,但三郎也没觉得自己哪里狂妄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给人这样的印象,但是其他护士都说没这回事。

明子说:“护士长是在嫉妒你学会了临床检验和拍x光片之类的技能。”

但这个理由很牵强。临床检验工作交给三郎之前,都是护士长在负责,因为忙不过来,三郎才担起来的。虽说是三郎自己愿意的,但也没理由受到护士长的褒贬。

“可是,你都拿得起来了,她就觉得没意思了。”

明子这话倒也有些道理。

可话又说回来,护士长的态度也变得太极端了。三郎是从两年前的夏天开始意识到这一改变的。在那之前,护士长曾以“要多吃蔬菜”为由,给单身的三郎拿来过蔬菜沙拉,还让三郎交出脏内裤给她洗,但突然之间就什么也不为三郎做了。

三郎能想到的,就是那个夏天,拒绝了护士长让他去家里玩的邀请。

来这个岛上后,三郎一直租住在距离诊所三百米远的自行车铺二层。虽然房屋有年头了,但是屋子有八叠 [5] 大,对于习惯了东京狭窄小房间的三郎来说,已经很宽敞了。

由此继续沿着山脚下的一片小苍兰花田往上走,半山上有一幢小楼,那就是护士长的家。那里风景极佳,隔着船坞能望见大海。

护士长经常在自家院子里召集护士们开烧烤派对。三郎参加过一次,还单独去玩过一次。第二天就尽人皆知了。

由于城镇很小,谁哪天去哪里,马上就会被人知晓。三郎之所以单独去,是因为跟护士长请教有关检验标本的制作方法时,护士长说“来我家里吧”,他才去的。

护士长为他做了晚餐,还亲切地教给他怎么制作标本。之后他就回家了,没想到有人造起了谣,说“护士长和三郎关系暧昧”。

“死了老公,护士长太寂寞了嘛。”还有的男人这么说。

“你最好小心一点。”明子提醒他。

于是三郎拒绝了护士长的再一次邀约。

虽然三郎并不认为护士长对自己有什么想法,却总感觉这是护士长对自己冷淡的导火索。

火上浇油的是,从那时起,三郎和明子走得越来越近了,偶尔还一起去村里唯一的饭馆吃个饭,喝喝咖啡。可能是有些风言风语钻进了护士长的耳朵里。

并不是三郎自恋,但护士长没准儿就是因此才对他冷淡起来的。

不管什么原因,这样下去可不妙。

在诊所里工作,整天处在护士长的监视之下,做事太别扭了。虽然和那些护士不同,护士长并不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但是工作上免不了经常接触。况且对方还是拥有副院长外号的实力人物,必须得找个机会改善一下和她的关系。

但是,事已至此,他实在不情愿以后点头哈腰地去拍护士长马屁。再说,自己也没做什么亏心事,没必要道歉。

三郎唯一的弱点就是没有资格证。别人要是说一句“你又不是检验技师”,或者“你又不是医生”,他就无言以对了。

只要被人按住了这个七寸,三郎就只能俯首帖耳。护士长或许正是知道这一点,才这样虐待三郎的。

少年做完阑尾手术的第二天,少年的哥哥也患上了阑尾炎。

由于兄弟二人接连得阑尾炎,他们的母亲问医生:“是不是传染的呀?”

原则上来说,阑尾炎不会传染。阑尾炎并不是因为细菌感染引起的那类病症,但是双胞胎和兄弟姐妹,经常会同时得阑尾炎。虽然还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但很可能和偶然在身体状况相近的时期吃同样的东西有关。

这样的例子也偶尔发生在夫妻之间。

“说不定是因为他们体质一样,所以连得的病都很像。不过两个人一起做手术的话,你也能轻松一点吧。”

所长找了个牵强的理由安慰三郎。

当天下午,马上进行了手术。

“肢肥,你再做一次吧?”三郎去报告血液中白细胞数量的时候,所长一边享用着爱妻做的便当一边说。

所长留着大胡子,看外表挺强悍,其实在家里是个超级妻管严。已经年过五十,还每天带便当上班,被职员们都调侃为“爱妻便当”。

“不行,我不能这么做。”

上次的执刀经历,令三郎不敢再尝试。

“难得我这么给你提供机会,栽培你,真是傻孩子。”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我不能再像上次那样给患者增加痛苦了。”

“那个程度没什么影响的。我第一次割阑尾的时候,找了三十分钟呢。因为时间过长,中途麻醉都失效了,可不得了。”

“可我本来就不是医生……”

“是不是医生都一样。医学院那种地方只会教人空洞的理论,毕了业也只知道纸上谈兵。比起那些徒有其名的年轻医生,你要能干得多。”

“您过奖了。”

“真是这样。即便请年轻医生来,他们也是光拿钱,什么也指望不上。所以我才不同意请他们的。”

所长曾经为了聘请医生,多次去东京的大学拜托人家。每次都因为岛太远而遭到拒绝。

“现在的年轻医生,脑子里净想着怎么在大城市里夜夜笙歌。”每次去东京,所长都愤愤而归,所以这句话里也不乏泄愤的因素。

“我就是要让他们瞧瞧,即使不是科班出身,也能成为出色的医生。”

所长的愿望是好的,就是有些难为了做其试验品的三郎。虽然从临床检验到手术,三郎都有幸得到所长亲自传授,但他缺少的正是最重要的资格证。所以越是跟着所长学,就越是犯法。

“像你这么聪明,过不了多久就掌握了。关键要多实践。”

“……”

“外科医生首先要有胆量,其次是经验,理论知识统统没用。”

外科医生当久了,自然而然地都会变成这样吧。所长就是那种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切开再说”的类型。手术刀优先于头脑。因此,所长看起来挺勇武,也令人稍感不安。

“怎么样?试试吧。”

“请等一下。”三郎急忙伸出手阻止他。

“当然,您什么都放手让我去尝试,这点我非常感激。但是,昨天我被护士长批评了。”

“那老太婆说什么了?”

所长在患者面前称她为护士长,但在其他场合都喊她“老太婆”。护士长也毫不示弱,叫他“糟老头”。

“她说,你又不是医生,怎么能做手术。甭管所长怎么说,都应该坚决拒绝……”

“那家伙这么说的?”

所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胡须和肥胖的上半身一起摇晃起来。

“她也开始变得歇斯底里了。看来得给她介绍个好男人了。”

所长望着窗外陷入了思考。从所长办公室的窗口,能够望见午后风和日丽的大海。右手边的松树对面,联通伊豆七岛间的渡船正在航行。

“渡轮公司的冈本怎么样?那家伙五十二岁,年龄合适,但是只有初中文凭。那个老太婆对学历要求很高,估计不成啊。”

三郎无心听这些,他更担心下午的手术。他可不想再一次因为拿起了手术刀,被护士长当软柿子捏了。

“总之,由于这个原因,手术我就不……”

“简直是个傻瓜。”

突然,所长一拳打在办公桌上。

“是男人就要敢想敢做。”

“可是……”

“什么可是不可是的,我让你做你就做。”

“是!”

三郎不禁挺直了身子。

“无论什么事情,做了就不吃亏。”

所长确实说得有理,但是一想到护士长的脸,三郎又直冒冷汗。

“如果又挨护士长骂,我该怎么回答她呢?”

“就说是为了这个岛。”

“为了岛……”

“就说是为了保护岛上的居民,才做手术的。”

“但是我……”

“你确实不是医生,但是这座岛上没有医生。除了我以外,没人会做手术。如果我病倒了怎么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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