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摇影(1/2)
第二天,敬之依旧八点半离家。数年来,他上班的时间没有变化。每天早晨,敬之都在同一时间出门上班,中规中矩。
在丈夫出门之前,有己子一直希望他能再次提到久坂家的葬礼,但是敬之丝毫没有提及,仿佛已经忘却了那件事。
没有提到久坂,有己子感到安心。如果提到,自己将再次触及丈夫那眼神,心里不舒坦。但是现在丈夫离开后,她又觉得没有提及那件事,心里有点空落落的,这种感觉残留在心中一隅。
一时间,有己子游荡在心灵空白处,过了片刻才有如缓过神儿一般,起身收拾桌子。洗完餐具,打扫完卫生,已经到了十点。早晨晴朗的天空有点多云,小雪在阳光中飘散着。
晴朗的日子看见雪是奇怪的,好像雪积云只覆盖着近山一带。
有己子隔窗看着雪,再度想到葬礼的事情。
听说久坂的妹妹家在手稻。有己子虽然没有去过那一带,但在去小樽海边时,沿着国道看见过。那里是开拓临海地带所形成的新兴区域,建有形形色色的新住宅。
正因为是郊区,那一带下的雪肯定比城里厚。其中的一处房子里,和尚们也许正在诵经超度。
据说十一点出殡。很快,从那里就会走出一列送葬的队伍。小雪中,久坂走在最前面,抱着牌位,登上灵柩车,妹妹紧随其后,亲戚朋友相继跟着。
有己子扭头看看壁炉台上的钟,十点十分。
现在准备一下,坐车去,或许还来得及。
有己子再度看看窗户,这才惊讶自己想法的唐突。
难道就因为敬之和久坂亲近,他的妻子就要连久坂的妈妈的葬礼都要参加吗?不,如果他们两人亲近也就罢了,丈夫的话语中显得他似乎在有意躲避久坂。有己子不明白为什么,但丈夫的确不太喜欢久坂。
昨晚,丈夫的确问过有己子可否代他去,但当时有己子说那样很失礼,现在如果去就显得奇怪了。
如果丈夫知道现在她要去参加葬礼,会怎样想?不,与此相似,久坂会怎么想?会觉得她是个怪女人吗?抑或是不加理睬?
天空中露出阳光的部分渐渐变窄,最后被雪积云整个覆盖了,由此,他们或许要在暗灰色的天空下举行出殡仪式了。
有己子再次回头看钟,十点十五分,自己似乎考虑了很多,但时间只过去了五分钟。有己子觉得那时间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
如果坐出租车,从家到手稻,半个小时就够了,那么就还有十五分钟的富裕时间。来得及准备吗?
穿好丧服,整理头发,光这些就要花费一个小时,然后再出门,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出殡。
已经来不及了。如果要去,应该早在敬之出门后就开始准备,那样的话,现在走就来得及。可现在准备已经太晚了。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怎么可能忘记,有己子吃惊于自己的粗心。忘记的还不仅是这些——自己只知道久坂的妹妹家在手稻,但具体的门牌号码没有打听。不知道住所,还怎么去?手稻很大,从手稻山脚直至海岸附近,既有在国道边看到的新区,也有老城区,去哪里呢?不知地址就去打车,会被骂的。
这么说来,打一开始就是没法去的。
意识到这些问题,有己子反而定心了。“还是糊涂心思。”有己子冲自己说道。她离开窗边,独自泡上红茶,坐在沙发上喝起来。
上午,雪无声地持续下着,偶尔传来汽车路过的声响,但那是一时的响动,房间里很快又恢复了起初的静谧。
从大路只要走一百米便是有己子家,这里是安静的住宅区。
客厅的钟声传来,有己子知道是正午了,但是她没有食欲。一起和丈夫吃早餐的时候,她也就喝了杯红茶。
她一米五四,最近的体重没有超过九十斤,身高和学生时代相差无几,但当学生时更重,最高时近一百斤。
虽然当时自己也想瘦,但就那样也不算丑。年轻紧绷的身躯稍微有点胖,反倒显得有生机。结婚的时候有己子瘦了,过了一两年又稍微有点发福,但过了二十五岁后,体重基本没有变化了。
敬之喜欢娇小偏瘦的女子。他曾明确说过——就算身材好,如果高大富态,还是不喜欢。从这个角度说,有己子是敬之喜欢的类型。
但最近有己子想再胖一点。虽然说瘦一点身材好,但那是年轻的时候。过了二十五岁,如果太瘦,会怎样呢?外人可能还不知晓,她的肌肤已经开始一点点衰老。当她独自泡在浴缸里的时候,就会清楚明白。以前有己子的肌肤富有光泽,似乎连水都沾不上去,但是最近就没有这种感觉,水很容易就与肌肤融合在一起。虽然因为瘦,衰老还不明显,但小腹已经有点松弛了。年近三十,如果消瘦,看上去会显老态。
但是胖也是有限度的。她觉得再胖三四斤,肌肤就会稍稍焕发生机,就胖得恰到好处,能恢复青春——有己子也知道这是相当任性的要求。
从中午到下午,有己子一直在织毛衣。真纪的帽子是白地的,上面带红色条纹,已经完成一半了。
如果明天去吊唁……
当有己子织完帽子上第三道红条纹后,脑海中涌现出新的想法。
那是个无意识显现的想法,就像从毛衣针的针头上冒出来的一样。在那前后,她都没有考虑过久坂的事情——或许无意识反倒与心灵深处相连。
有己子歇下手,回味刚才的想法。虽然想法突然,但有己子的头脑已经习惯于此了。
想想看,从上午到下午,虽然断断续续,但是无意识中,那种想法或许一直存在于有己子的脑海里。如果不是那样,也不会这么容易冒出那个念头。
有己子觉得就算葬礼今天结束,久坂也不会立刻回去。因为他是长子,肯定还要待一段时间,处理各种各样的杂事。四天,五天,抑或是一周,久坂都会在札幌。在这段时间里,就算去吊唁也不足为怪。没有人会觉得吊唁死者是多余过分的。当别人悲伤的时候去抚慰他,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有己子不禁大胆地冒出了这个念头。
有己子坐在沙发上,看着屋外。刚才还在下雪,现在则放晴了,多云的天空露出混沌的阳光。
只要知道他在札幌的住所,或许就能见到他……有己子看着铅色的天空,考虑着。
据说久坂在天盐町医院工作。那是数年前无意中从敬之那儿听到的,有己子至今还清楚记得。她想坐长途车到那里,探问出久坂在札幌的住所。
多么大胆呀!
有己子惊讶于自己想法的荒谬。难道是身体里的某些东西让自己产生了这种念头?有己子觉得自己身体里潜伏着离奇的怪物。
下午一点了。
真纪很快就要回来了。虽然真纪回家并不会影响打电话,但有己子觉得有些焦躁。
雪停了,混沌的光线从云间照耀下来。上午冻结在窗户上的冰纹开始融化,水滴沿着窗户玻璃流淌下来。
只是问问地址而已,这没有什么奇怪的。
有己子一边看着水滴,一边在思量。询问地址,与久坂会面,这本是一连串的动作。但在有己子心里,他们却成了各不相干的两件事。
这是一种任性的方式,是一个暂时逃避的借口,但是现在的有己子需要一个借口。
只是问问而已……有己子再次对自己说道。好了,打个电话,不会有错。心中确认后,有己子走到电话旁。
拨105查询市外电话。总机马上接通了天盐町的查号台,很快就知道了天盐町医院的号码。听到号码后,有己子立即放下电话,像要逃走一样。她久久凝视着写在备忘录上的那几个数字,仿佛在欣赏奇珍异宝。
付诸行动后,发现一切比想象的简单。如果久坂在天盐町医院,自己马上可以与他通话。这么简单的事情,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有己子觉得不可思议。
打过一次电话后,有己子现在可以非常大胆地拿起电话了。
有己子按照备忘录上的号码拨号。片刻后,对方拿起电话。
“这里是医院。”
电话里传来一位中年妇女的声音。刹那间,有己子有点畏缩,然而她迅速调整心态,问起来。
“对不起,请找一下久坂大夫。”
“请稍等。”
那中年妇女的声音让人觉得有点冷淡。医院总机为何总是这样?在等待的时候,有己子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也许这是因为她对自己的行为已感到几分愧疚心虚。
“久坂大夫现在札幌,在休假。”
声音听上去非常清晰,就像打市内电话。
“他大概何时回来?”
“这个……请稍等。”
因为是直拨电话,对方以为是镇内电话。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听筒里传来医院的嘈杂声。有己子还听到一阵滴答滴答的声音,对方好像已把电话转接到别处。这次,有己子感到心惊胆战。
“喂,这里是外科。”
突然,电话里冒出另外一个女人的声音。这个声音听上去比刚才那个声音年轻爽朗。或许是最初的那位女性不知道情况,干脆把电话转到了外科。
“有什么事吗?”
“请问久坂大夫休假休到什么时候?”
“到十二号。”
现在是一月九号,这么说来还要休息三天。
“嗯……”
“什么?”
也许是个年轻的护士吧,声音里没有透出不耐烦的情绪。“你知道久坂大夫在札幌的住处吗?”
“在札幌的住处……”对方好像有点不知所措。
“我有急事要找久坂大夫。”
“您是哪位?”
“我是诸冈。”
有己子脱口而出。仓促之间,很难撒谎。
“请稍等。”
电话再次中断了。对面传来低语声,也许那位女子正在与其他护士商量着什么。有己子双手捧着听筒,心里默默祈祷,焦急地等待着。
“他在札幌的电话是463……”
“等一下。”
有己子慌忙拿起听筒旁边的备忘录。
“……6074。”
“住处是……”
“住处不知道,久坂大夫只留了电话号码。”
也许是乡下女孩,说话虽然有点冲,但不讨人嫌。
“知道了,非常感谢。”
有己子冲着不在眼前的对方鞠躬行礼,放下听筒。虽然是不足一分钟的短电话,打完后,有己子全身已是汗津津的。
手里拿着写着电话号码的便条,有己子回到客厅。她感觉全身疲惫,俨然一副刚刚完成一项艰巨任务的样子。
真讨厌这样,做了一件多么丢人的事呀!但让自己这样做的不是别人,而是有己子本人。
一点十分。有己子打电话的时候,天空的乌云散尽,整个房间充满了从阳台照射进来的冬日暖阳。上午有己子看着雪,心情郁闷,现在又被明晃晃的阳光弄得心烦意乱。
有己子拉上阳台窗户的花边窗帘,回到沙发坐下。空无一人的房间里鸦雀无声。
看看四周一片寂静,有己子从和服腰带里取出那张刚刚才记下电话号码的便条。
“463-6074。”有己子在嘴里小声嘟囔,闭上眼睛。
黑暗中,有己子又念了一遍。她想尽快记住号码,扔掉便条。如果被敬之发现,那就麻烦了。敬之虽是男人,却异常敏感,这种敏感还不仅仅是像女人那样的直觉,他会施加理论推演。在那种理论的攻击下,有己子很快就会走投无路。敬之在这些地方聪明得让人憎恶。
在口中吟诵几遍后,有己子已经能流畅地背出。为慎重起见,她把号码写在衣柜里一个小盒子的背面,然后把便条扔进暖炉。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看着燃烧的纸片,有己子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不可思议。
与久坂只有一次肌肤之亲。虽说自己当时对他多少抱有些好感,但也不是说就非要跟他在一起。虽然当时是处女,但在肉体上并没有留下多么鲜明的记忆,当时自己一心只想给予、被占有,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和敬之结婚后,与久坂相隔遥远。虽说偶尔想起,但仅此而已,情绪没有太大波动。
久坂已经是一个遥远的、与己无关的人了。这么想,她心里也没觉得不快。
然而,平静将被打破。
仅仅听到一句“久坂在札幌”,有己子的体内便泛起涟漪。起初她觉得这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波澜,可不知不觉中这波澜蓄势而出,如此下去,或许会变成狂风巨浪,事态发展的最终结果难以预料。
有己子觉得可怕。
自己还是自己,但是在自己身体里却潜藏着一个不是自己的自己。七年前突然献身久坂的那个难以驾驭的自己又开始蠢蠢欲动。
是因为与丈夫共同度过的七年时光没有给有己子带来任何平静吗?还是时至今日,有己子还与独身时代一样,容易心神荡漾?如果真是那样,自己是个多么罪孽深重、令人恐怖的女人啊!
有己子离开暖炉,仿佛要从那种恐惧中挣脱。
玄关处传来开门声。
“我回来了。”
真纪回来了。
女儿真纪一回来,家中便发生了急剧的变化。有己子从刚才天马行空的幻想世界一下子回到热闹的现实世界。
等到丈夫敬之回来后,有己子会再一次迎来角色转换。从和真纪在一起的二人世界转变成三口之家的状态,人聚齐了,多少有点紧张。
有己子每天拥有三个时段:独处时段;与女儿的二人世界;丈夫回来后的三口之家。有己子觉得在独处时段,自己的内心最直白。
读小学一年级的真纪,最近突然变得像个小大人儿。她的身材像有己子,娇小苗条,说起话来像其他女孩一样,喋喋不休。
昨天她还在问:“妈妈和爸爸是相亲结婚的,还是恋爱结婚的呢?”
有己子略显窘迫地回答:“一半一半吧。”
“恋爱结婚比相亲结婚好。”真纪煞有介事地说道。
她在哪儿听来这些话的?难道孩子们在学校里也会讨论从电视里学到的知识吗?不管怎样,父母的一举一动被女儿注视,有己子觉得不踏实。
从下午到晚上,有己子在好笑、惊讶于女儿的言行中度过。不久就要迎来和丈夫相处的时间。
在三个时间段里,有己子分别展现出不同的面容,并转换角色,这种变化不是有己子刻意为之,而是在无意识中,有己子的心灵与肉体自然而然地与之适应。
晚上,迎接敬之回家时,有己子显得有点心神不定。
因为一看到敬之,有己子就想起白天趁丈夫不在家自己偷偷打电话的事,心里感到内疚,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在内心泛起波澜,有己子用女性特有的本能的调节机能,巧妙地将其掩饰住。
独处时,想着久坂,不知所措;与真纪在一起时,就忘掉了久坂;与丈夫在一起时,内心稍感不安。有己子穿梭在三个不同的时段,度过了一天。
那么重要的葬礼都没有参加,以后早一天去和晚一天去又有什么差别呢?有己子对自己这样说道。
第二天,有己子又想,再晚一天去吧,反正都一样,于是这一天又过去了。就这样,有己子在犹豫不决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第四天,星期六。
如果今天再不去,他或许就要回天盐了。听说他星期一开始就会在天盐的医院上班。这样一来,明天就要离开札幌。一大早,这件事就一直萦绕在有己子的脑海里。
敬之出门了。独处时间又来临了。
去,还是不去?三天里,有己子几乎一直都在考虑这个问题 ,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与内心剧烈的挣扎相比,有己子的外表显得相当平静,甚至连敏锐的敬之都好像没有觉察到任何蛛丝马迹。
将近中午时分,天空再次纷纷扬扬地下起小雪。在凛冽的寒风吹动下,漫天纷飞的雪花就像有己子迷惘内心的写照,飘忽不定,无依无靠。
看着窗外的雪花,有己子感到右侧腹部隐隐作痛。突然,一阵绞痛从侧腹部直穿背部。
有己子坐在沙发上,用手摁住右侧腹部,全身蜷曲。疼痛牵动全身,但还不至于令人无法忍受,还让人有时间感受到疼痛袭来、横穿身体、稍后消失这一过程。
大概过了十分钟,就像孩子停止哭泣一般,有己子将手从右侧腹部挪开,抬起头。疼痛消失了,只留下了疼痛过的感觉。
怎么回事?是胃痉挛引起的,还是自己用脑过度、神经紧张造成的?正因为刚才的疼痛是那么真切,虽然消失了,但还能清楚地忆起。
时钟的指针就要指向十二点。
今天是周六,真纪马上就要回来,等真纪回来再出去就困难了。明天是星期天,敬之会在家里,至少目前还没有听说丈夫有外出的计划。
错过今天,就见不到他了。
看看钟,有己子明白与久坂见面的机会正在丧失。不知为何,有己子突然有了勇气。已经见不到久坂的失望心情,反倒让有己子抛开所有的顾虑,大胆起来。
那就只打个电话吧……
既然已经不能相见,打个电话问候一下也没什么奇怪的。从丈夫那里听说了久坂家的不幸,打个电话问候一下,这也显得合情合理。与登门拜访相比,这样做也许会更令丈夫满意。
有己子现在的心情十分坦然,为什么在此之前自己就没有想到这一点?真是不可思议。
463-6074,有己子已经背得滚瓜烂熟,无需再看什么便条。眼前的听筒似乎从未那么光亮过。
有己子深吸一口气,拿起了听筒。
“463……”有己子念念有词,拨着号码。滴——滴——拨号盘来回转动的声音让有己子感到不安。
隔了片刻,电话接通了。
刹那间,有己子想放下听筒。
算了吧……有己子正这样想着,有人接听了。
“喂。”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没有感情。这是谁呀?有己子一时没有出声。
“嗯,请问久坂大夫在吗?”
“我就是。”
“哦……”
一瞬间,有己子将听筒拿得远远的。
“我就是,有什么事……”
“嗯,我是……”
对方肯定在侧耳倾听。有己子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是诸冈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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