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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雪融(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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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一天一天在减弱,有己子知道身体正在康复中。昨天与前天不同,今天又与昨天不同,每一天都是全新的感受,每一天都在朝着痊愈迈进。

说到外科,最形象的比喻叫速战速决。做手术那会儿是一个难关,但只要你挺住,以后的恢复就会很快。不像内科,经常看不出病情是在好转还是在恶化。

第四天,母亲暂且回家了。看到嘴里说着不要紧却倦容满面的母亲时,有己子就再也说不出任性的话来了。代替母亲护理的是一位六十岁左右、性情温和的老人。据说她已经在这家医院工作了五年多,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护理。

“夫人很幸福啊,有一个像诸冈大夫那样优秀的人做丈夫。大夫在家里一定也很体贴吧?”

护理换着床单。

“看上去像吗?”

“在医院里从没见过他骂人。”

从旁人看来,敬之也许是一位理想的丈夫。但是,有己子感到不满的,不是丈夫发不发脾气、温柔不温柔这些表面现象,而是潜藏在背后的更深层的东西。

有己子没有反驳,只是点点头。

表象以外的东西,对夫妇以外的第三者无论怎么解释,都不会被理解。事实上,直到结婚,有己子都没有想到敬之和自己之间竟会有如此难以磨合的地方。秀才风度,几分冷淡,这就是婚前有己子对敬之的感觉。除此之外,一无所知。七年光阴的最大收获,就是明白了一点,两人在骨子里不是一路人。正是因为结了婚,才了解到了这一点。

“六年前,我丈夫因意外事故而死亡,从那以后,我就开始从事这个工作。”

护理对有己子的羡慕,好像还包含着经济方面的原因。

护理晚上回去了,房间里只剩下有己子一个人。随着身体的康复,逐渐复苏的还有对久坂的思念之情。在独处的时候,她的想象张开了翱翔的翅膀。

今天是术后第四天,久坂还没有来。

久坂是在等待自己的病情进一步好转吗?或者有所顾虑,担心房里有其他人?其实,有己子的身体状况如何,问问横屈不就知道了吗?至于顾虑,只要问问护士有没有客人在病房就可以。如果有心要来,不会来不了。

难道他在有意回避我吗?

突然,这个不安的念头从脑海中闪过。也许回到大学附属医院,遇见敬之,久坂就决定忘却往事,他的真心姑且不论,这样做也是人之常情。

想想看,如此期待久坂的自己有点不寻常。岂止是不寻常,简直就是疯狂。作为妻子,不可饶恕!

一时间,有己子对自己罪孽的深重感到震惊。也许正像护理所说的,自己过于受到老天眷顾。而正因为如此,自己才忽略了丈夫的可贵,反而任意妄为。但是,这种反省没有持续多长时间。虽然脑子里觉得那样想是不对的,但在心灵深处,又开始那么想了——难道他有意回避我?

即使是身体受伤,即使不停地自我劝诫,可还是无法控制住思绪,他在有意回避我吗?这个念头就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里,波纹不断扩散,以至于塞满大脑。她千方百计地压抑,可怎么也压抑不住心中对久坂的思念。

他一定在等待我的病情进一步好转。

最后想得不耐烦了,有己子就这样自我安慰,然后放下心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暂时回家休息的母亲在第六天早上再次出现在病房。两天时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可看到母亲,有己子就安心了。

“我可以走着去厕所吗?”

这天早上,有己子问了问来查病房的横屈。

“在床上不行吗?”

横屈交叉双臂,显得有些为难。

“不是不可以……”

“如果去厕所,应该没问题。可是你站起来,会感到头晕,四肢无力,够您受的。”

“也就是说要去的话,也可以去,是吧?”

“我想对伤口没有什么影响,不过,去的时候一定要通知护士站,让护士陪您去。”

当天下午,有己子不听母亲劝阻,从床上下来了。

刚站起的一瞬间,有己子感到轻微的眩晕。当有己子用手捂住脸,晕眩停止了。在母亲和护士的左右搀扶下,有己子慢慢地挪到走廊。有己子按住睡衣前面,上身微微右倾。一步一步,走得比幼儿还慢。旁人看到她这副模样,总觉得提心吊胆。

在走廊上,有己子再次感到轻微的眩晕,但总算平安无事地回到病房。在五十米长的走廊上,来回走一趟,有己子已筋疲力尽,像是完成了艰巨的任务。

“已经不要紧了,可以一个人去厕所了。”

“不要逞强。”

“可是,大夫不是说了嘛,可以去了。”

护理听着母亲与女儿的对话,笑了。

“做什么事都要得寸进尺,真是不听话的女儿。”

被母亲这么一说,有己子也开始纳闷,今天为什么突然提起去厕所呢?从一开始,有己子就讨厌在床上用便盆这种东西。正因为以前从未生过大病,所以一时难以适应。刚做完手术时,因身体虚弱,体力衰竭,迫不得已才用了这个办法。现在随着身体逐渐康复,有己子再也不能忍受下去。我怎么就不能去呢!此时,有己子恨虚弱的身体不争气,甚至觉得遗憾。今天突然急着想去,正是以上心境的反映。如果能走到厕所,就想自己上厕所,真的不愿再在病房里排尿,既害臊又紧张。

但是,如果说这就是今天硬撑着起来的唯一原因的话,好像还不完全正确。现在,有己子才明白过来,其实在心灵深处的某个角落里,一直有一个期待:在走廊上行走,说不定能碰到久坂的。表面上是想去厕所,真正的动力来自于对久坂的思念。但是,在走廊上来回走了一趟,并没看到久坂。有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擦肩而过,但那人戴着眼镜,不是久坂。

硬撑着起来,达到了一个目的,而另一个目的却没完成。

傍晚,有己子又有了尿意。

“阿姨,对不起,请拿一下便盆。”有己子叫护理。

“不去厕所吗?”

“还是有一点累。”

“是呀,还是不要勉强。”

这次如果想去厕所,也能去。但是一想到在走廊上碰到久坂的情景,有己子突然就失去了勇气。试想一下,自己按住下腹部,向前弯着身子,慢吞吞地走路,这样子被久坂看到,实在太让人难受。如果非见不可,最好是在病房,当自己裹着柔软的被子躺在床上休息时见到久坂,那就不会有损形象。希望他在病房里没有外人、自己小寐时,悄然进来。一睁开眼,面前就是久坂,他一言不发,只是轻轻地吻了吻自己的额头,两人含情脉脉地相对而视,互相点点头。只是互相点头,眼神交会,就能感受到对方的心意。

有己子的想象任意翱翔。已经过了五点,开始供应晚餐了。护理每天把装着晚餐的托盘端来后,便准备回家。

“那么,我就告辞了。”

“辛苦你了。”

“我明天八点以前来。”

在门口,她再次轻轻地鞠了一躬,便离开了。

一道晚霞横布在晚冬的天空,它的边缘被镀成橙红色,缓缓落下夜幕的天空已经没有严寒的迹象。

还有十天就出院了。在这期间,久坂会来吗?会,他一定会来的。

如果可能,希望他马上就来。现在没有外人,有己子对着夜色降临的天空,默默祈祷,想见到他。

第八天就拆线了。伤痕长约十厘米,从右侧腹部到下腹部,画出浅浅的弧线。除此之外,在左侧下腹部,还有一条约三厘米的小伤口。据说有石头的地方是在肾脏的前端通往输尿管的出口处。它究竟是在皮肤下面的哪个部位呢?有己子不知道。因为这里有伤口,于是凭空想象,可能就在这附近吧。

拆线后,皮肤上有了一道红色刀痕,刀痕上又有许多缝合痕迹。从上往下按压腹部,几乎感觉不到痛,但左右一拉扯,伤口就像要被撕裂开来,让人心里不安。

“不用担心伤口了。如果尿液干净,体力恢复,您就可以出院了。”

横屈把纱布敷在拆完线后的伤口上。

护士替有己子系上腹带。随后有己子又穿上睡衣。

“最近,晚上老是睡不着。”

“也许是您白天一直都卧床休息的缘故吧。每天上午十点至下午三四点,稍微散散步,可能好一些。”

“我可以在医院里自由活动?”

“上下楼梯就不要勉强了,还是坐电梯比较好。在走廊上慢慢地走一走,是没有关系的。”

“还是给我一些安眠药吧。”

“很多人在医院里吃了安眠药,出院后就养成了习惯,产生药物依赖。如果只是轻度失眠,还是尽量不吃为好。”

“可有时直到黎明都睡不着。”

横屈看着温度计,显得为难。

“我先跟诸冈大夫商量一下吧。”

“可以不用问我丈夫。”

“可是……”

“总之,拜托了。”

“知道了。”

横屈无奈地点点头。

实际上,是否给病人安眠药,主治医生完全可以根据实际情况自主决定,没有必要向副教授汇报。横屈之所以向诸冈征求意见,是因为脑子里一直想着有己子是副教授夫人,不能疏忽。有己子没有告诉丈夫自己失眠。其实说了也没什么,可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想告诉他。

失眠时,有己子多半在想久坂。有己子觉得当晚久坂也睡在这家医院。也许在某处,与其他女人待在一起。为什么不来探望自己呢?绕了一大圈,最终还是回到这个问题。身体虽然康复,心里却妒火中烧。

有己子无法入睡,心中反复想着有违常理的事情。

敬之无法洞察到这一点。即便猜想得到,他也没证据。

但是正因为是敬之,他会非常执拗地追问有己子失眠的原因。有己子虽然知道敬之无法看穿自己的心思,但要敷衍他,却很麻烦。

傍晚,横屈直接把安眠药拿来了。

“这种药一包就足够了。实在无法入睡时,请再吃一包。”

药包是红色的,好像是一次量服下的药剂。

病房通常九点钟熄灯。快到九点的时候,有己子服用了一包。里面装着两粒白色的小指头大小的药片,外面好像裹了一层糖衣,丝毫不苦。

这下可以安然入睡了!有己子松了口气,看着挂有白色窗帘的窗户。这时,听到有人在敲门。

“请进。”

进来的是内藤护士。内藤是熟人了。上次有己子疼痛发作,就是内藤到家里来给自己打针的。

“现在是关灯时间,我要关灯了。”

“关吧。”

有己子拧亮了床头的阅读灯。

“您在吃安眠药吗?”内藤看着床头柜上的药袋问道。

“最近老是睡不着。”

“没有必要勉强自己睡着呀,这里有电视,戴上耳机,看看电视如何?”

“是呀。”

失眠可以说是有己子自己一手造成的。

“那么,没有其他事了吧?”

内藤慢慢地环顾四周。窗边的架子、沙发都收拾得整整齐齐。

“今天很忙吗?”

不知为什么,有己子不想让内藤走。如果可能,有己子希望两人就这样聊个把小时。

“做了三个大手术。”

“那真够辛苦的。”

“好像直到现在,还有四五个大夫没下班呢。”

大约两小时前,敬之来病房看了一下就回家了。这么说来,没走的都是年轻人吧?有己子突然想打听一下久坂的情况。

“有一个叫久坂的大夫,还在吗?”

“久坂大夫吗?”

内藤护士不可思议地看着有己子。

“最近,他应该来这个医院了。”

“啊,那个从地方上来研修的大夫呀。我只见过他两三次。夫人您认识?”

“那位大夫和我丈夫是同学。”

“真的?”

“怎么,奇怪吗?”

“可是,诸冈大夫是副教授,而那位大夫感觉像是新医生。”

“也许是他在地方医院工作的缘故。”

“我想起来了。那位大夫曾问起夫人的病情。”

“我?”

“对,他问夫人怎么样了。”

阅读灯下,有己子的脸红了。

“那么……”

“他是在术后的第二天问的。当时您刚好在休息,我就对他说,夫人的手术做得很成功。”

“是吗?”有己子压抑住冲动,冷淡地回答道。

“他来病房探视过吗?”

“没有。”

“也许,他已经放心了。”

“是呀。”

来没来探望姑且不谈,只要听说久坂担心自己的病情,有己子的心绪顿时平静下来。

“夫人知道那位大夫年轻时候的事吗?”

“他当医生后,最初三四年的事我知道。”

“那位大夫年轻时一定很有魅力吧。”

“为什么?”

“这是明摆着的,他现在不是魅力依旧吗?尽管不再年轻,但沉默寡言,让人觉得有些寂寥,对女人很有吸引力。”

“最近我没有见过他,不知道。”

“久坂大夫难道没有喜欢过夫人吗?”

“怎么会……”

有己子慌忙摇头,内藤护士用淘气的眼神看着她。

“那位大夫说不定还在诊疗室呢,打个电话问问看吧?”

“算了吧。”

“是吗?”

“我要睡觉了。”

有己子说得越发冷淡,就像要逃避什么,把目光转向昏暗的天花板,凝视着枕边的花映在上面的影子。

星期五,有己子术后的第二次大巡诊。

第一次大巡诊是在术后的第二天。当时因为疼痛和术后身体虚弱,有己子还处于一种迷糊状态,所以没有什么印象。唯一留下的记忆就是,自教授以下,穿白大褂的大夫们鱼贯而入,仅此而已,至于谁是谁那就不知道了。这次因为教授的原因,定期一周一次的巡查推迟了两天。现在拆线了,也感觉不到疼痛了,再也不会像上一次那样稀里糊涂的了。

当天,为了上午九点开始的巡诊,有己子比平时更精心地化了妆。

巡诊从走廊的另一端开始,到有己子病房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

教授的名字叫山村,五十五岁,是一位头发花白、非常有风度的人。对有己子来说,他是丈夫的上司,可站在前任教授的女儿的立场来看,他是父亲的弟子。事实上,在有己子的少女时代,山村经常到父亲家里。一个朴实无华的人,不像敬之,一看就是一个头脑敏锐的人。他虽然不像敬之那样英气逼人,但让人觉得诚实可靠,值得信赖。现在想想,有己子的父亲为了外科的未来,特意把质朴的山村和锋芒毕露的敬之都当做重点培养对象留在了诊疗室。

“怎么样?”山村和颜悦色地问有己子。

“托您的福,很好。”有己子在床上微微点头致意。

主治医生横屈对有己子的病情进行了说明。横屈基本上都用日语讲,但其中也夹杂一些德语或专业术语,所以有己子听不太懂,听起来好像正在报告尿样结果,以及几天前开始失眠等情况。

山村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也许是看到术后恢复还比较顺利,加上有己子的丈夫诸冈就跟在横屈后面,山村显得完全放心。

“很快就可以出院啦。”

“非常感谢。”

“那么,就请多保重。”

听完主治医生的报告,查房就结束了。从教授开始,大夫们依次排成长队,走出房间。大约有二十个人跟在教授的身后,浩浩荡荡,颇有古代达官显贵携大队随从出行的气势。

目送着医生们出去,有己子在人群中寻找着久坂的身影。既然已经回到诊疗室,久坂肯定会跟着查房。但有己子没有发现久坂的身影。久坂身材修长,如果在,一眼就能认出。

依久坂的性格,除非他是主治医生,否则不会出现在教授面前,他总是走在行列的最后面,如果在行列的最后没有找到他,那就说明久坂今天没有来查房。或者,因为这是一个小单间,容纳不下所有人,久坂就在走廊上等着。

没看到久坂,有己子松了一口气,可另一方面却又感到自己被人巧妙地甩掉了。“大家都在期待着巡诊时,能一睹夫人美丽的容貌。”横屈的这句恭维话,有己子牢记在心。因此,今天的精心打扮,既是为了不辜负横屈这句话,也还有另外一个心思,就是要让久坂看看自己,毕竟“女为悦己者容”嘛。自己虽然生病,却依然美丽动人。有己子不想让久坂看到病后的自己失去了往日的娇媚。

为什么久坂没有出现?是因为巧合,还是故意避开?有己子已无从打听。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五天,四天,三天,余下的住院时间一点点减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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